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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1986年9月24日  凌晨4点05分

  电话铃一响他就醒了。铃声使他的神经籁籁地跳起来,就像一根被拨动着的琴弦。在他的职业生涯里,夜深人静时的电话铃,就像枪声一样让他震惊。

  但他疲倦极了。为了一宗枪支走私案,他已几天未睡,他真想等一会再接这个电话。但第二声铃响时,他到底忍不住,从被子里伸出手,抓起床头柜上的电话。

  他含含糊糊地啊了一声。心里却在怀疑他今后是否真能打破习惯,慢一点接电话。

  电话里传来女接线员清晰悦耳的声音,她说:“请问,您是哪一位?”

  “童振远!”他说。

  “有您的长途。”女接线员的声音消失了。

  耳机里传来噼叭的响声。童振远惊愕地看看周围,从纹丝不动的窗帘后面似乎正飘来一阵冷风,水似的袭遍他的全身。他感到自己清醒了许多。世界正走向它的反面,在这个直拨时代里,还有这么温文而雅的女接线员给你接转长途,那他妈的准是闹地震了。

  女接线员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童振远,您还在吗?”

  “在!”他有些不耐烦。

  “对不起,”女接线员很体谅他的烦燥心情,“请使用安全电话。”

  他忍不住咬了一下牙。这就对了,我的小姐。他在心里说。

  他小心地掀开被子坐起来,回头看了看身旁的妻子。她俏丽的脸侧向一旁,在半明半暗的夜色里闪着玉一样的光。微张的嘴均匀地呼吸着。一只藕一样白嫩的手臂很孩子气地弯在枕上。这是他万分珍惜的爱,欣赏睡梦中的妻子,是他不好意思对人说的一种享受。他替她掖掖被子,轻轻下床,从椅子上拉起睡袍裹住身体,无声地走进书房。

  书房里很黑。他没有开灯,而是径直走到窗前向外张望。

  这又是习惯。他意识到这一点,觉得自己真是不可救药了。

  窗外并不黑暗,月色在整齐的冬青叶上闪着碧绿的光。楼房在黑暗中蜷伏着,稀落的灯光就象它身上的露珠,仿佛随时都会蒸发到空气中去。偶尔有汽车从前面的路口驶过,给黎明前的黑夜添了一点动感。

  他拉上窗帘,打开台灯,向四周看了看,然后在宽大的皮转椅上坐下来。他打开办公桌下面小橱的暗锁,从里面拿出一架白色电话,看上去它和一般的电话确实不大一样。

  他拿起话筒,里面立刻传来女接线员的声音:“请打开混频开关。”

  他感到脊背上渗出一层冷汗。这是一个防窃听装置,它能把声波打乱,并重新混合之后再发送出去。在他有数的几次使用这个装置之后,都发生了一些重大的事情。不知今天的电话是凶是吉。他按下混频开关,上面的红灯一闪一闪地亮了。

  “好的,谢谢,”女接线员的普通话很标准。她问:“您的姓名?“

  “童振远。”他再次向周围看了一下。

  “谢谢,您的职务?”

  “公安部特别刑侦处处长。”他明白,话务员这是要留下录音。

  “谢谢,请您听电话。”电话里咔哒一声轻响,不一会儿,一个苍老的声音传过来:

  “喂,是童振远吗?”

  他立刻听出是谁的声音了,“是的,部长,我是童振远。”

  “我搅了你的好梦吗?”

  “不,没有。我已经……”他看了看桌上的电子钟,时间是四点一刻,“我已经睡了两个多钟头了。”

  “部长”咯咯地笑了,“两个多钟头不少了。”

  童振远从这句话里听到了别的意思,这就是说又有新任务了。但他没有开口问。老头的脾气古怪,让你的思路处处碰壁是他的拿手好戏。

  他并不是真的部长,那不过是他的绰号而已,他喜欢人们这么叫他。他的职务只是个小脚趾头一样的对外宣传办公室主任,却莫明其妙地享有副部长级别。大多数人都以为他是在那里养老,却没有人想过,对外宣传办公室为什么要远离部机关,单独在一栋戒备森严的楼房里办公,并且经费保密。童振远是少数几个知道这些情况的人。他在这位“部长”的领导下,确实办过几桩十分棘手的案子。

  “部长”接着说:“我是个好监工,不会让你们偷懒。”

  童振远到底没有忍住,问道:“部长,有任务吗?”

  “扯淡,没有任务。我打电话只是想问一下,你觉得我现在解除你的职务怎么样?”他的声音里藏着狡黠。

  童振远只觉得脊背上一阵发痒,像有一群蚂蚁在爬。说到底特刑处并不隶属于外宣办,但他隐约感觉到这位“部长”老头却对特刑处有着非同一般的决定权。如果“部长”老头说你们是不是该添点设备了,那么他打个报告送上去,要不了多久部里就会批下来。他不知道这是不是“部长”老头事先疏通好的,但这使特刑处的处境有了一些特殊。

  他没敢接“部长”的这个话碴。

  “部长”接着说:“你这个人目无领导嘛!你承认吗?”

  童振远悠悠地呼出一口气。他听出“部长”这是在打招呼,是某种授意。只是“部长”打招呼的方式常叫一般人受不了。

  他轻声说:“是的,我承认。”他想起几个月前为一桩案子和“部长”发生争执的情形,他知道自己有时不够细致和冷静。

  “部长”大声说:“你承认就对了嘛。所以,我要把你打发到南方来。”

  他说:“我明白了。”他听出此时“部长”正在南方。看来那边又有了什么棘手的案子。“我要做什么准备吗?”他问。

  “部长”说:“你用不着做什么准备。你先来吧。天亮时,部里会派人给你送一份电传。是他妈的美国佬通过国际刑警组织总部转过来的,你觉得这事怎么样?”

  “一定有趣。”他说。

  “肯定有趣!”“部长”强调说,“你先把那个电传研究一下,立刻来。我算了一下,你到我这里之后,我们还有一个小时可以聊一下,在机场。我还得直飞沈阳。”

  他注意到电话那边一阵沉默。

  几秒钟后“部长”接着说:“我刚才好象听到外面响了一枪。这里的治安不太好,如果真是枪声可不是什么好事。我有预感,这和我说的那件事有关。你抓紧来吧。”

  “是。”

  “部长”咔的一声挂断了电话。他猜想“部长”准是放下电话以后才说再见的。这既威严,又给自己礼仪周到的感觉。没人敢计较“部长”少说了一声再见。

  他收好电话,给自己沏了一杯茶,然后开始整理行装。

  他抬头看见妻子时,目光变得柔和起来。宁佩云穿着长长的天蓝色绸睡衣,站在书房门口,长发零乱地披在肩上,俏丽的脸上还带着浓浓的睡意,正疑惑地看着他。他拍了拍桌上的公文箱说:“你瞧,又要出门了。”

  她走过来,长睡衣的下摆飘起来,露出白晰的长腿。她先搂住他的脖子,然后侧身坐在他的膝上,“嗨,怎么又要走?”他和解地拍拍她的背。“就走吗?”她问。

  “是的,没有办法。”他看着她那好看的侧影,心里又在为自己的幸运感到惊讶。

  宁佩云是他的第二个妻子,他们去年才结婚。他的前妻是三年前病逝的。当时这对他真是个不小的打击,他觉得这个损失是无法弥补的。和佩云结婚后,他对前妻的看法有了一点小小的改变,他认为她是最好的母亲,这一点没变。他们有三个孩子,个个都出类拔萃,这当然要归功于他们的母亲。他长年奔波在外,这个家庭以及对孩子的教养全靠她了。相比之下,佩云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妻子。

  佩云是那种高挑身材,卓然而立,浑身充盈巾帼气概的女性。她的魅力常使一般的小伙子望而生畏,却又不得不在心里时时想念。佩云也感到自己的气质有些火辣。她己年近三十,不想耽误自己的美好青春。她调到外事处当翻译后,不知不觉地认识了特刑处的童振远。他年长她十九岁,当时是四十八。她从没把年龄当作一个问题,没多久两人就双双坠入爱河。后来他们才知道,这是外事处处长的精心安排。

  童振远从来没有想到女人还能这样。她的热烈和温柔都给了他极大的满足,再也不是从前的那种例行公事了。而且她还是这样的完美,她欢笑的时候尤其令人喜悦。他颇有幸福自今日始的感觉。

  他亲吻她的面颊,身体里又感到了那种冲动。干吗不呢,毕竟他们有一个多月没在一起了。他看看电子钟,他们至少还有四十分钟时间。他猛地抱起她,向卧室里走去。她也笑了,用手搂紧他的脖子。

  半个小时后,他哼着莫明其妙的歌,在浴室里刮脸。他的面容趋于粗犷,棕色的皮肤,看上去威严而又凶猛。头发剪得很短,鬃边已有了不少白发,对此他只能一笑置之。他知道佩云不在乎这个。他的嘴角有两条长长的咬肌纹,就像两把钩子,钩住他厚重的嘴。这是佩云最喜欢用手指拨弄的地方。“就像江湖上的侠客,”她这样说。他身高一米七八,不算高,却极其强健,身上的肌肉成条成块地鼓着。他的腹部已不象年轻时那么平坦了,稍有点突出。他问佩云的看法,她大笑着说:“我要你壮壮的,就象西班牙的野牛一样。”

  这个时候,佩云正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给他做早餐。他穿好出门的衣服,把旅行箱放在客厅门口时,佩云已把早点端到桌上了,一大杯牛奶,煎鸡蛋,还有烤面包片。佩云一来就改变了他的饮食习惯,她说:“这是绅士们的草料,西班牙的野牛们都吃这个。”

  早餐快结束时,门铃响了。童振远向妻子挥挥手,她起身进了厨房。他喝掉最后一口牛奶,起身去开门。两个面色严峻的年轻人站在门外。

  “童处长吗?”个子比较高的信使问。

  “我就是。部里来的?”

  “是的。”

  “请进吧。”童振远让开房门。

  高个信使的手腕上铐着一个公文箱。他灵巧地打开箱盖,先把两个登记簿放在童振远的面前。这使童振远产生了片刻的疑惑,随后他看见信使从箱子里拿出一大一小两个密封的牛皮纸袋,便没有多问,依次签了名。信使仔细看了他的签名,把两个牛皮纸信封交给他,信口都用胶带封着。

  高个信使笑了一下说:“再见,童处长。”便转身离开了。

  童振远关好门,先撕开小的信封。他吃了一惊,这竟是他的调令。他看了一眼内容,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佩云从厨房里走出来,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着调令,“我的天,”她叫道,“省厅的处长?你这不是被降了吗?”

  “部长”老头听到的确实是枪声。开枪的是当地刑警队的副队长沙传泰。在这之前,他正坐在一间通宵营业的小咖啡馆里。

  ————

  小咖啡馆里很安静,十几张折叠桌上铺着雪白的台布。大部分桌上都没有人。有一对情侣坐在角落里,脸挨着脸,密谋似的低语着。另外一伙人是谈生意的,他们都好像得了一种病,微笑着不断地摇头。看来他们的生意很难谈成。

  一个衣装笔挺的年青人倚在柜台上,一边喝着可乐,一边听着女招待千娇百媚地抱怨白天是多么无聊多么孤独,“想去哪儿吧,又没人陪着,干什么都没劲。”

  沙传泰的面前放着女招待刚刚送来的咖啡。他浑身汗津津的,腋下的手枪使他浑身难受,枪带早被汗水湿透了,像绳子一样捆在肩上。他低头看看表,已是凌晨三点半了,想到他还要在这里坐等半个小时,便使他怒火中烧。

  那个电话他是在下午六点钟接到的。同事们都下班回家了。电话铃响的时候,他刚刚审完一个抢劫犯,正在写审讯小结。此时暮色刚临,昏暗正悄悄地笼罩在他的周围。他倏地抬起头,盯着面前的电话机,他预感到某种不祥。他等待着,但电话响了很久之后仍然没有停止的意思,他伸手抓起电话。

  “这个电话你非接不可,”电话里传来阴沉的笑声,“我看见别人都走了,却没有看见你出来。”

  他静静地听着,他听出那是谁。这个声音已让他痛恨了整整两年,却从未见到他的影子。他问:“什么事,快说!”

  “帮个忙,怎么样?”

  “你他妈的还有完没完!”他明白,他这句话等于没说。

  “别发火呀,伙计,要多为你的妹妹着想嘛。”

  “放你娘的屁!”他吼道,“你少提我的妹妹!我早晚割了你的鸡巴!”

  电话里的人咯咯地笑起来,“千万别割,那玩艺儿我还要用呢。这世上的漂亮妞不少,什么小毛呀,江莲莲呀,还有一个就是你的妹妹!”他最后一句话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沙传泰知道小毛和江莲莲是怎么回事,他咬着牙才没有骂出声来。他知道他眼下拿这个人毫无办法。

  沙传泰喝了一口没放糖的咖啡,用手绢擦去头上的汗。他看见女招待和那个年青人面对面站着,都把胳膊支在柜台上,年轻人的一只手停在女招待的胸脯下面,几个细长的手指乖巧地触摸着她的乳房。女招待傻笑着,手里玩着一条手绢,藉以遮挡别人的视线。这种滑稽的场面,使他恶劣的心情多少好受一点。

  刑警小杨走进来,在他对面坐下,挥挥手说:“沙队长,我又转了一圈,都挺正常。”他端起沙传泰喝剩的咖啡一饮而尽,问他:“再来一杯?”

  他摇摇头,“算了。”说不上为什么,他不想搅了那对小流氓的好事。随后他站起来说:“走吧,咱们再转一圈就下班。”

  小杨来刑警队还不到半年,是个新手。是他特意挑出来和他一起值今晚的夜勤。他知道他必须万分小心才行。

  外面比咖啡店里凉爽许多。

  这个城市的其它部分早已沉入梦中,而这里仍然热闹喧哗。两边的店铺大部分都在营业,而且生意兴隆。舞厅里更是乐声震耳,人满为患。街上人来人往,其中不乏黄头发高鼻子脖子上挂着照相机的外国人。很难想象他们在凌晨四点钟跑到这种地方来,是出于什么目的。

  这一带曾被许多高尚的人称作资本主义的“小染缸”。

  这个城市在形成之初它就存在了。几条狭窄的小街和密如蛛网的巷道交错其间,街巷里挤满低矮的席棚和华丽的小楼房,彼此和谐地共存着,互不相扰。而居住在这些房子里的人,则从事着走私、盗窃、卖淫等等诸如此类的职业。

  这里就象个深不见底的泥潭,杀了人,尸体和凶手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个泥潭的南边是海,北边则以货栈街为界。此时,沙传泰和小杨正走在货栈街上。

  这条街西通港口。早年,这条街的两侧都是堆满货物的仓库,故有货栈街之称。街的中段又向北分出三条大街。一条是商贸街,直通市中心的解放广场,两边都是大小商场和店铺,是名符其时的商业街;第二条则是市政路,集中着省市的党政机关,其中就包括省公安厅和市公安局;第三条则是工业干道,本市的大部分企业都座落在那一带。从地图上看,货栈街就象是这三条大街的下水道。而在实际上,它也确实象下水道一样,积聚和排泄着那三条高尚的大街所排泄出来的一切社会污淖。

  沙传泰由西向东慢慢地走着,经过商贸街的街口向市政路走去。商店里和人行道上灯火通明。风味小吃的摊子从街这头一直摆到街那头,摊主们大声地吆喝着。他看见两个姑娘站在路边的灯影下,她们都穿着大红的领口开得很低的连衣裙,描了细眉和黑黑的眼圈。他知道这是两个小野鸡,她们看上去顶多十八岁,但他猜她们至少有三四年的“工龄”了。他经过她们面前时瞪了她们一眼,低声喝斥:“还不回家睡觉去!”两个姑娘翻翻眼睛,转身溜走了。她们都有识别警察的本能。

  快到市政路路口时,四五个穿着黑色西装的年轻人涌出一间乐声震耳的舞厅,大声喧哗着向前走去。沙传泰盯了他们一眼,抬眼向远处看,只见从市政路里走出两个穿浅色夹克的人,其中年长的人手里提着一个小皮箱。沙传泰看着他们走过来。那个混蛋在电话里一再说:“一切都会很准时的。”沙传泰看看表,至少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是准时的。

  穿黑西装的人还在向前走。一些在路边排档里吃完小吃的人先后扔下筷子也走到马路上,路上的行人多了起来。两个穿夹克的人正试图穿过这小小的人群。

  沙传泰并没有看清发生了什么事,在人群中突然爆发出激烈的争吵。穿夹克的人高声咒骂一个穿黑西装的人:“丢你老妈的,敢偷老子的东西!”被骂的人大声否认,他的同伙插进来,猛推灰夹克,骂道:“你他妈的上茅房也不擦擦嘴,满嘴喷粪!你妈怎么教你的!”他的话还没落音,穿夹克的人一拳把他打倒在地。但另一个黑西装冲过来,抡起匕首刺进他的腹部。灰夹克喊叫一声栽倒在地上,一条腿伸向空中,瑟瑟地抖着。

  他的同伴大吃一惊,放下皮箱去扶他。但他再一回头,发现身边的箱子不见了。他吼叫了一声,猛地从怀里抽出一把手枪。周围的人恐慌地向后退去。只见人群后面,一个黑西装提着皮箱向远处飞跑。他举起手枪喊道:“你他妈的,快站住!”

  沙传泰没想到一个行动会安排得如此精密,那个混蛋在电话里一再向他保证这一点。他只觉得脑子里轰轰地响,被那个混蛋轻易言中,使他的心里有了一股乱纷纷的怒气。他下意识地从腋下抽出手枪,手臂刚伸直就扣动了扳机。

  震耳的枪声使周围陷入平静。灰夹克怪异地张开双臂,在水一样宁静的夜色里向前跃起,无声地扑倒在地上。手枪顺着光滑的地面滑了出去。

  周围的人退得更远了。沙传泰和杨和平跑过去的时候,血腥气正在周围弥漫开来。两个人的血正如蜿蜒的蛇一样从他们的身子底下漫延出来,并在路边汇集在一起。沙传泰在被剌杀的人身边停下,他的身体正逐渐松驰下来。他弯腰在这个人的颈部摸了摸,一点脉博也没有了。另外一个则一望而知,子弹掀去了他半个前额。

  沙传泰并不知道在离此地不远的省公安厅机要室里,一个大人物会听到他的枪声,否则的话,他宁可用别的办法。

  他扭头对小杨说:“去叫车,快去!”

  杨和平转身跑了。沙传泰注意到他的脸色变得苍白,眼睛里充满了恐惧,他似乎很乐意离开现场。

  沙传泰从口袋里找出半截粉笔,画出手枪所在的位置,然后用手绢裹着枪管捡回来,放在死者的身边。他向周围看了看,围观的人都躲在远处的屋檐下,他自己正处于一片树荫的底下。他想,也只好这样了。他把死者翻过来,按照搜索的程序,仔细搜查他的口袋。最后在他的内衣口袋里,找到一枚白金戒指。

  戒指如同一条盘起来的龙,张开的龙嘴里含着一粒小小的红色钻石。一切都如那人在电话里描述的那样。他用刚才包枪的手绢裹起戒指,小心地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两辆蓝白相间的警车呼啸而来,尖叫着停在路边。沙传泰站起来,向跳下警车的人挥挥手。他不想多说话,他觉得胸中憋闷,眼前更是冷飕飕的一片黑暗。他想他终于跨过了某种界线,他迟早有一天要为此付出代价的。

  更多的警察涌到了现场,他们把围观的人赶到路边,熟练地拿出照相机和皮尺开始斟查。

  沙传泰向跑过来的杨和平点点头,说:“你在这里看着,我去打个电话。”

  他在不远处一个通宵营业的小邮电所里找到电话。他走进电话间,紧紧地关上玻璃门。他先往局里打了一个电话,汇报了刚才发生的事。他知道电话的那一头正有一台录音机在录下他的每一句话,所以他谨慎地选择词句,这使他既紧张又厌恶。每次给那个混蛋帮忙都使他感到紧张和厌恶。随后,他又拨了一个电话,过了几秒钟,那边传来妹妹的声音:

  “哥,是你吗?”

  “是我,”他说。妹妹好听的声音就象一支清凉剂,使他压抑的心情变得轻松和舒畅起来,刚才的紧张和厌恶,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哥,你真是的,”妹妹在电话里埋怨,“瞧,都四点半了,你叫我老是作梦。”

  “我忘了,”他说。他的声音柔柔的,嘴角闪着微笑,“阿静,接着睡吧,我不回去你别醒。明天,不不,就是今天,我休息。”

  “好,我接着睡了。你早点回来呀,好吗?”

  “好。”他轻轻挂上电话,好像怕惊扰了妹妹的睡眠似的。他又等了一会,才开始打第三个电话。电话立刻就通了,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喂,喂,是你吗?”

  他的眼里射出了凶光,“那个白金戒指,”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我拿到了,混蛋!”他砰地一声挂上了电话。

  ————

  仅仅过了十五分钟,这件事就被人紧急传递到货栈街的另一头,并被演绎成警察在全市撒网围捕,开枪打死了四五个人。差不多可以说,这个城市里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会以最快的速度传递到这里,并最终被传递到一个女人的耳朵里。

  这里处于货栈街的末端,再过去就是成片的厂房和零星的菜地了。这里原本是一间大仓库,年代相当的久了,据说是日本人统治时期建筑的。建筑业里有这样一种说法,一栋建筑如果老得有点历史了,就比新房子还要结实。这种说法至少在这座仓库上是正确的。

  现在,这座仓库已被改建成上下两层。下层是一间服装加工厂,宽敞的车间里,摆满了一百多台各种牌号的缝纫机、熨烫机。白天时,约有两三百名女工在这里工作、忙碌、奔跑、嬉笑、甚至咒骂。她们从来没有去过上面那一层。她们顶多认为上面是仓库或者办公室什么的,绝不会想到是一个被称作“公司”的势力很大的黑社会组织的总部。

  这个组织并没有什么比较正式的名称,只是组织中的骨干分子自称为“公司”。这是因为他们在组织里被任命为“大经理”和“小经理”的缘故。

  他们的组织方式虽然古老,却十分安全有效。那就是:只纺线,不结网。一条线远至千里,中间却没有横的关系。每个大经理都分管着“公司”某个方面的业务,他的下面管辖着几个小经理。小经理的手下则是几个或十几个管辖不同地区的伙计。伙计的下面则是若干个小伙计,这使他在这个地区里有了某种势力。而每个小伙计都有一帮小兄弟,他们才是最基层。

  这些小兄弟并不知道上面还有一个多么庞大的组织,只以为自己有一帮要好的哥们儿,大家都在想办法赚点外快。他们都服从于小伙计,因为他总能找到有油水的买卖,并在紧急的情况下能为弟兄们出力。例如,当某个小兄弟急需用钱的时候,小伙计会毫不犹豫地借给他。或者当他意外栽进警局的时候,只要他不乱说,小伙计就会照顾他的家人,甚至能使他在监狱里或劳改农场里受到照顾,保证不会受人欺负。最了不起的是,小伙计甚至有办法使他获得提前释放。他们都相信小伙计有一个相当硬的后台。对于小伙计来说,这个相当硬的后台就是伙计。这个伙计可能是个售货员,可能是个司机,也可能是个别的什么人,但对于小伙计来说,他总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直到小经理这一级,才能感到确实有一个组织存在,但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在领导这个组织,他们就不清楚了。他们和所有的伙计、小伙计和小兄弟一样,只知道在老百姓中间流传着一个被人叫做“七哥”或者“西哥”的大老板的故事。

  这种组织方式的最大好处就是安全,无论发生任何意外的事都不会波及到最高层。出了事,只须拆开其中的一环就行了。

  只有到大经理这一层才了解所有的秘密,并且知道,在他们之上的就是那个女人。

  她叫林希湘,但这个名字从未被人挂在嘴上。大经理们只是称她为希姑。当地方言对这个称呼发音不准,故有“七哥”或“西哥”的说法。所以是“哥”而不是“姑”,是因为所有的人都不会相信这样一个大老板会是女人。

  当关于警察开枪杀人的消息传到这个服装加工厂的楼上时,林希湘正怀着重重的疑虑和公司的大总管蓝子介坐在一起。

  林希湘今年三十八岁,但看上去只有三十岁出头,她有一双细长的眼睛,睫毛很长。当她高兴时,她的眼睛又大又亮,闪着无穷的女性魅力。发怒时则眯成黑森森的一条缝,令人不寒而栗。她的身高中等偏上,苗条而又结实,肌肤细嫩丰腴,使人一见之下便有抚摸一下的欲望。若说人生难测,林希湘恰是因为她的美而被逼上这条路的。

  蓝子介坐在希姑对面的沙发上,在他面前的茶几上摊开着厚厚的帐薄和一个很大的黑皮笔记本。在他背后的墙上,挂着全省和全市的地图。十几年前,当公司还只是一个十几个人的小团伙时,蓝子介是这个小团伙的首领,是他把林希湘带进这个小团伙的。但仅仅过了两年,他和希姑的位置就整个颠倒过来了。并且从那时起,他就对眼前这个女人怀有深深的敬佩和畏惧。

  此时,他也和希姑一样,为几件事烦恼着。首先,为了一批走私进来的香烟,他们必须在两天之内筹集四十万元的外汇。任何一种外汇都行,但必须价值四十万元的人民币。其次,一个叫金尚成的小经理作恶太甚,因为寻衅斗殴在别人的地盘上砸了一家小酒店,结果引起警察的注意。另外,一个从福州回来的解款员迟到了一个星期。他解释说,他在福州火车站觉得有点不对头,他不愿意带着十二万五千元的现款去冒险,便在福州多住了几天。

  但是,所有这些事对希姑和蓝子介来说都算不了什么,蓝子介甚至用不着请示希姑,自己就能全部解决。筹款的时间虽然紧迫,但他总能筹到的,无非是利息高一点罢了;金尚成是一个很能干的小经理,公司愿意花一笔钱平息各方面的愤怒,当然也要严厉地警告他一下。解款员不按时回来,十有八九是用那笔钱替自己做了一笔小生意。公司允许手下人有自己的小生意,包括让公司的款子在手里停留两三天。但一个星期的时间太长了,也应该给他一个警告。

  真正让希姑和蓝子介感到棘手的,是一个有关内奸的事。这是一个叫高明义的年青人,公司里的小经理,此时正被关押在离这里不远的一套小公寓里。

  “希姑,”蓝子介轻声说。他取了一支烟递过去,并替她点燃。他尽管年近七十,但动作仍然灵活轻巧,“别再犹豫了。”他说。

  希姑深陷在沙发里,眯起眼睛盯着她的总管,“不,我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我明白,但这很危险。也许他知道很多公司里的事,他看上去很精明。”

  “可是你想过没有,”希姑两个细长的手指笔直地夹着香烟,“什么事情都可以隐藏下去,只有死人不可能永远隐藏,迟早会被人发现的,迟早有人会问,这个人到哪去了,为什么无影无踪了。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蓝子介点点头,“我当然明白,但是留着他太危险了。”

  “说到底,我们还只是怀疑。他确实有一些疑点,但处理他要慎重。不,你别说了,”她夹着香烟的手轻轻一挥,止住了蓝子介。

  他明白,她下面的话将是最后决定。

  希姑轻轻地说:“我看,还是把他打发得远一点吧,叫他尽量少接触公司里的事,派人盯着他,以后再……”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轻轻的敲门声。蓝子介起身去开门,希姑的司机赵建出现在门口。

  “蓝伯,”他低声说,“三哥来了。”

  蓝子介疑惑地皱起眉,他回头看见希姑向他点点头,便对赵建说:“让他进来吧。”

  赵建出去不久,外面的走廊里传来咚咚的脚步声。门被推开后,身高体壮的杨怀轩出现在门口。在公司里,蓝子介的年龄最大,六十九岁。其次是另一个大经理涂和尚涂和强,五十岁。杨怀轩排在第三,四十四岁,故有三哥之称。他也是大经理。

  他以前是个转业军人,在一家国营商店里工作不久,便被任命为经理。但他的前任留给他的是一个亏损八十九万的烂摊子,帐面上仅剩下数十元钱。他一筹莫展。这时,有人把蓝子介介绍给他。蓝子介替他筹了一笔二十万元的资金,又帮他联系了一批好销的商品。这笔钱和这批货拯救了杨怀轩的商店,也使他初次显露出自己的经营才能。在短短一个多月里,他使这笔钱在商店里周转了十二次,几乎是两三天便周转一次。两个月后,他偿还了借款。为了报答蓝子介,他毫不犹豫地替他转帐、提款,也销售一些来路不明的货物。

  一年后,他在蓝子介的介绍下,加入了公司。蓝子介向他推荐了几个关系,为他广拉货源。杨怀轩的商店立刻红火起来,那里从早到晚挤满了拚命花钱的人。后来,当他在工业干道和解放广场又开了两家分店时,他在公司里被晋升为小经理。他经营业务的能力给林希湘和蓝子介留下了深刻印象。两年前,他被晋升为大经理,并负责经营公司里所有合法或半合法的企业,其中也包括楼下的服装加工厂。

  这天晚上,他刚从厦门回来,他在那里谈定了几笔生意。他下了火车,乘出租车回到家里时,已是凌晨三点钟了。让他奇怪的是,对门那间小公寓的门底下透出一线灯光。他知道这是公司的一个秘密住所,轻易不住人。他有这个公寓的门钥匙,他毫不犹豫地开门走进去。他发现,里面都是赵建的人,他们直接听命于希姑。

  屋里的人都松了一口气。一个绰号叫“菜包子”的人走过来说:“原来是三哥,我正琢磨谁会有这个门上的钥匙呢。吓我们哥儿几个一跳。”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他问。

  菜包子耸耸肩,“我们是磨道里的驴──听人吆喝。让我们守着呢。”杨怀轩注意到里屋的门关着,便走过去。菜包子急忙说:“三哥,别多事!”但他还是推开了门。

  屋子中间的一把椅子上,绑着一个上身赤裸的年青人。手指粗的尼龙绳深深地勒进他的肌肉里,他的左眼乌紫肿成一条缝,嘴角的血已结成黑痂。

  杨怀轩竭力克制住,没有露出认识这个人的样子。但这种情形确实使他感到震惊。他回头问:“这是怎么回事?”

  菜包子靠在门框上,“我也不太清楚。阿建叫我们请他来坐坐,可这家伙二话不说就动起手来。我们真的没想怎么着他。这家伙,够厉害的。”

  杨怀轩退出来,在走廊里对菜包子说:“小蔡,我希望你什么也别干。”

  “行,听你的。”

  “我这就去见希姑。”

  “您去。最好快点,天快亮了。”

  杨怀轩急匆匆跑下楼梯。从车棚里推出摩托车,很快就赶到了服装加工厂。他在厂房后面的小巷里看见了希姑的汽车和守在门口的赵建。几分钟后,他走进了希姑的密室。

  蓝子介问他,“怀轩,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有事吗?”蓝子介已猜到了他的来意。

  “阿建他们打算干什么,那个人是怎么回事?”

  蓝子介扭回头,看见希姑正专心致意地对着粉盒里的小镜子检查眉毛,他暗叹一口气,知道这事只能由他来做解释了。

  “怀轩,你坐。是这么回事,那家伙有点可疑,我们要检查一下。”

  “他什么地方可疑?”杨怀轩一步不让。

  “我们怀疑他是个警察,”他翻开笔记本,但他并没有向本子上看。“有一次,他在南园饭店里和一个味儿很重的人见面。我们一个在那里当招待的人看见了他。”

  杨怀轩明白,味儿很重,是说那人是个警察的可能性很大。一发现这种人,公司都要立即采取警戒措施。

  蓝子介接着说:“还有他满嘴的下流话,却没人见过他有什么女人。他太精明,给人的印象是看的多,说的少。而且……”蓝子介张开手掂了掂,“而且他也没有自己的生意。”

  公司允许手下人有自己的生意。但身为小经理却没有自己的生意,甚至连手边的好处也不捞,这就确实有点可疑了。

  “另外,”蓝子介接着说,“他的反应也太快了。阿建的人不过是叫他来一趟,他立刻就动了手,打伤了两个弟兄。他是涂和尚的人,和尚注意他已经有好几个月了。”

  杨怀轩沉默了一会儿,沉重地点点头,“但是,蓝伯,这些毕竟还不是什么实打实的证据。再一点,我不希望人死在我们手里,这会引起大麻烦的。”

  蓝子介从眼角里注意到,希姑仍在修饰她的眉毛,仿佛没有听见他们说的话。他只好说:“我和希姑也这么看。何况,确实有可能是我们搞错了。所以,我们的意思是,把他挪个地方,他不再是小经理了,让他当小伙计去,让他离我们大家都远一点。他到底是什么人我们总会……”

  就在这个时候,赵建猛地推门进来,目光冷峻地看着屋里的人,“希姑,蓝伯,”他不动声色地说:“有人传来一个消息,说警察在市政路那一带拉网抓人,还开枪打死了四五个人。”

  “什么时候?”蓝子介问。

  “十五分钟之前。”

  屋里的人谁也没有动,但气氛却明显地变了。蓝总管刚要开口,却骤然停住。希姑不知什么时候已放下了她的粉盒,正伸出一个手指,盯着赵建。这个轻微的动作竟有如此的威力,使房间里的空气立刻凝固。杨怀轩尽管是军人出身,并且有过不平凡的经历,但他仍然克制不住从心底里涌上来的敬畏和恐惧。

  赵建仍是那么冷漠和不动声色。他说:“那个人吗?”

  杨怀轩立刻明白,情况发生了变化,那个被绑在椅子的人,是生是死竟象悬在一根丝上一样,取决希姑下一秒钟的表情了。

  “等等,希姑,”他克制住颤栗,做最后一次努力,“给我两天时间怎么样?我去调查,我肯定能查清……”

  希姑的目光象刀一样挥过来,停在杨怀轩的脸上。她好看的容貌仍然是那么好看,仍然象贵夫人一样,那么娴静,那么优雅。然而在这娴静和优雅底下,却透出一股寒气。这时,即使是蓝总管的脸色,也变得苍白了。

  希姑说话的时候,声音轻而温柔,她说:“三哥,就别费心了。”她的手指轻轻一挥,赵建转身走了出去。

  ————

  一个星期后,一艘渔轮在离岸边很远的地方捞起一具尸体。尸体已快腐烂,并被鱼虾啄得体无完肤。但经过法医仔细的检查和认证,确认死者是一个叫高明义的年轻人。

  有关高明义死亡的案卷被列为绝密,并很快送到刚上任不久的省公安厅刑侦处处长童振远的面前。当他对死者高明义作了进一步调查之后,他仿佛被人迎头打了一棒似的,骇然大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