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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
1987年10月16日 星期五 早晨 6点45分 童振远有生以来第一次登上机场指挥塔的最高处。 这个时候,天刚亮,太阳正从东方升起。机场的东部整个没入在一片桔红色的晨曦之中。在桔红色过渡到蔚蓝色的天空中,巨型飞机一架接一架地呼啸而过。 站在指挥塔中巨大的玻璃窗前,整个机场尽收眼底。宽阔的水泥跑道互相交叉着伸向远方。在童振远往昔的印象中,十分巨大的波音747,此时看上去是那么的小,象玩具似的摆在跑道上。而在它旁边忙碌着的地勤人员,则更象爬动着的蚂蚁。 指挥塔里的工作人员并未注意童振远的存在。他们专注于面前的雷达荧光屏,指挥飞机起飞和降落。 “民航A2586航班请注意,请你跟在麦道机的后面,在2号跑道降落。再说一遍,在2号跑道降落。请注意距离。” “民航D3194航班请继续向前滑行,限你一分钟通过2号跑道。注意,你的后面是一辆食品车。食品车注意,请你紧跟在民航D3194航班后面,不要掉队。对,就是你前面的那架飞机。” 民航D3194吼叫着穿过 2号跑道的交叉道口,食品车紧跟其后。它们刚过去,民航A2586航班便呼啸着降落在跑道上。 “日航C3237,请滑入四号跑道,立刻起飞。麦道机,麦道机,”空中管制员喊了起来,“你慢了一步,请继续保持两千公尺的高度,再绕一圈。别再升高了,你上面有一架波音机。” 童振远感到有人碰了他一下。他扭回头,不知什么时候,机场保卫处的陈处长已到了他的身旁。 “什么?”他问。 陈处长向远处点点头,“他们来了。”并随手递给他一架望远镜。 童振远端起望远镜,按陈处长的指点向远处看。他看见一架“运十”客机正倾斜着机翼转过弯来,向机场飞来。这时,他听到指挥塔里的调度员正在说: “民航A2805,请不要降落,你后面有一架运十要求紧急降落,请你保持高度。运十注意,对准2号跑道,降落后立刻向左滑行,进入西北角的停机坪。泛美航班,你很准时,请跟在你前面的小客机后面。请放心,它会给你让开跑道的……” 童振远继续举着望远镜,运十飞机变得越来越大。再往后,一架大型飞机紧随其后。他回头对陈处长说:“老陈,咱们下去吧。” 当他和陈处长走出指挥塔,踏进电梯时,忍不住猜测,那三位应邀来华协助工作的国际刑警组织总部的警官,何以会乘坐那么一架小飞机。他想起调度员的话:“请求紧急降落。”忍不住就想笑。这一切他不知道是谁设计的,反正有点滑稽。 在机场大楼外面,他钻进自己的奔驰车。这是省厅最好的汽车了。中国人总是拿最好的东西招待外国人。他不赞成这种做法,但叫他来接外国人,他还是愿意使用这辆奔驰车。 陈处长替他关上车门,挥挥手说:“我在大门口等你。”他得保证这三个外国人在机场里的安全。 他驶离机场大楼,并按陈处长的叮嘱打开通话开关。“指挥塔,”他拿起话筒说:“我是公安厅的奔驰,黑色的,看见我了吗?” “看见了,”调度员回答,“你去哪儿?” “我去西北角的停机坪,西北角。” “明白。你上三号跑道,不要太快。现在有一架波音机跟在你的后面。” 童振远扭回头,立刻看见一个巨大的飞机头正向他压过来,足有三四层楼那么高。他急忙加快了速度。 “奔驰车,奔驰车,”指挥塔在叫,“别跑那么快,那家伙不会撞上你,慢一点。现在给前面的两辆食品车让路。好,现在快一点,拐上四号跑道,快,赶快穿过去!” 童振远加大油门穿过跑道时,看见左边正有一架飞机向他冲过来,看上去离他只有几公尺远。他过了跑道,那波音机从他身后呼啸而过。他回头向后看,刚才跟在他后面的波音机已拐上了四号跑道,随后他听到飞机加大油门发出的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他在西北角的停机坪停下车。运十飞机刚刚拐过弯来。发动机吼叫了几声,熄了火,周围立刻安静了下来,只剩下螺旋桨空转时发出的呼呼声。 机舱门打开了,童振远首先看到的是他以前的副手,特刑处副处长谭军生。这是个年轻人,只有三十一岁。他有很好的家庭背景和个人才干,童振远更欣赏的是后一点。但他奇怪的是,他离开特刑处已有一年了,至今没有新处长。他一直以为谭军生会接任这个职务的。他不明白谭军生为什么没有得到任命。这有两种可能,一是谭军生还有更大的前途,二是那个职务还在为他保留着。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意味着他在几年内还得不到提升。眼下,他不得不抛开这些想法,向谭军生走去。在他后面,三个外国人正依次走下舷梯。 谭军生微笑着和他握手。他握手还是那么有力,这立刻给人可以信赖的感觉。“处长,您好。”谭军生说。 童振远听出话音里的敬意,说的处长是指特刑处的处长,而不是他现在的职务。谭军生总是很注意这些小节,他相信,这个年轻人肯定会有更大的前途。 谭军生转向身后的人,用流利的英语向他们作着介绍。 为首的那个人微笑着向童振远伸出手,“处长先生,很高兴能够认识你。”他说的是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谭军生从旁介绍说:“这位是伯拉尼根先生,国际刑警组织总部亚洲署的高级警官,也是这个小组的负责人。” 伯拉尼根说:“是的,我是伯拉尼根,乔治 “我也希望这样,伯拉尼根先生。”童振远说。 “请叫我乔治,那样我会更高兴。我呢,按照中国人的习惯称你老童,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乔治 “也许你不知道,老童,”乔治拉着他的手说,“从国与国的角度来说,我们还是亲戚呢。我的嫂子是半个中国人,她的那一半是爱尔兰人,我最初就是从她那里学习汉语的。不过,我应该讲实话,她的汉语糟透了。在两三年里,我只会说:嫂夫人,我给你请安。”童振远放声大笑起来,乔治挥挥手,“这确实挺可笑,是吗?可我就是因为会说这句话才被分到亚洲署的,并且还被当作宝贝。当然了,后来我在这上面下了十年功夫。你觉得我的汉语怎么样?” 童振远连忙说:“好极了,一点也听不出来。” “谢谢你的夸奖,”乔治扭回头,“现在让我来介绍我的两位同事,”他指着年轻一点的人说:“这位是鲍厄斯,威廉 威廉把手伸给童振远,“你好,请叫我威利,或者干脆叫我比尔好了,叫我威廉我可受不了。”他看上去很幽默,也很精明。 乔治指着另一个身体粗壮,肚子突出得象水桶的人,“库伯,丹尼尔 丹尼尔的头顶已经秃了,圆圆的,在阳光下闪着光泽。他始终目光阴沉地盯着周围的人,好象周围充满了危险。他把手伸给童振远时,只是简单地说:“库伯。”他的表情告诉别人,别人只能称呼他为库伯先生。 乔治笑着说:“好了,我们算认识了。既然从芝加哥来了几个……”他耸耸肩,“有趣的人物,相信我们也能干出点有趣的事来。我们干吗不上车?”他说。 童振远向汽车伸出手,“请吧。” 他们上了车。童振远坐在驾驶座上,伯拉尼根先生坐在他的身旁。谭军生和另外两个人挤在后面。汽车驶出机场大门时,童振远看见陈处长站在门口,微笑着向他们挥手。 伯拉尼根先生看着窗外,很随便地问:“这车安全吗?” 童振远刚要开口,猛地意识到,他是问这车上是否被人安装了窃听器。他明白没有对这辆车做安全检查是个疏忽。他迟疑了一下说:“我们给各位安排的住处,保证安全。” “明白了。”乔治说,“没关系,库伯先生恰好是这方面的专家。我们可以谈谈天气。对了,顺便问一下,这个城市里有什么有趣的活动吗?” 童振远想了一下说:“明天晚上,白云饭店举办周末舞会,每周一次的舞会,很不错。也许你们能见到你们感兴趣的人。”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乔治一眼。 ———— 上午 8点整 她醒了,从甜蜜的梦中。 在这样的时刻里,朦胧的意识仿佛被火柴似的清新划燃,温馨地照耀在她的心里,并涟漪似的沿着她的每一寸肌肤向全身漫延。从胸乳、小腹到大腿,直至每一个脚趾,都浸没在温软的舒适之中。她模糊地知道天已大亮,只不过阳光和遥远的市声都被窗帘阻隔在外面,让她感觉到的只是些微的光明和静谧。 这一切都是那么好,那么令人留恋。 她感到她依偎着的身体动了一下,随后,一只温热的手从她的大腿底下抚摸上来。她没有动,仍然合着眼,任由那只手滑过她的身体,最后停在她的胸脯上,轻轻地揉着。她感觉到心神飘荡所带来的惬意,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一个男人的声音响在她的耳边,“你已经醒了。” 林希湘翻身扑到郑光楠的怀里,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是你把我弄醒的。” 他们互相拥抱着,没有再出声,只是不停地抚摸和亲吻。希湘再次感觉到身体里的颤栗、湿润和跳跃,她喘息着说:“嗨,再来!” 郑光楠翻身跃上。他们很快就融合在一起。仿佛一起飘浮在空中,上面云在翻,下面海在涌,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 她的目光变得恍惚,迷蒙地看着他那方正宽厚的脸,和他鬃边的根根白发。她的呼吸渐渐急促,几分钟之后,那阵阵的颤抖象火热的浪潮一样扑身袭来,难以克制,难以忍耐,她笑了起来,“别,别!”但郑光楠动得更猛。浪潮再次扑遍她的全身,她的身体完全张开了,滋润而柔软。 他们终于平静下来,互相轻轻地吻着,凝视着。 对于林希湘短短三十八年的一生来说,最不会使她后悔的,就是结识了医学院附属医院的主治医生郑光楠。不是因为他带给她的床第之乐,而是因为他使她重新恢复为女人,并抹去她心中许多年前曾惨遭羞辱的创伤和阴影,带给她只有女人才会获得的快乐。而在过去的许多年里,一想到和男人同床共枕就会使她呕吐不止。 谁也不会想到,在那个动荡的年月里,这个容貌端庄美丽的女人,曾经两次被人轮奸。 林希湘的父亲,曾经是这个城市里屈指可数的几个大资本家之一。这给他们带来的灾难是无穷无尽的。远的就不说了,最后的结局是在她十七岁的那年,一群发了疯的人冲进她那花园环绕的宅院,凶恶地喊着:“打倒大资本家林秋野!打死他!打死他……!”她的父亲刚刚说了句:“我已经不是……”一条镐把就当头抡下。仅仅一下,父亲就死了。母亲疯了。几个月后,她在海边徘徊时,被海浪卷走了。 林希湘被满地的血和脑浆吓坏了,尖叫着逃了出去。她不敢再回家,一整天都在街上游逛。第一夜,她是在车站候车室的长椅上度过的。第二夜,她被抓进了民兵指挥部。 那个年代,是民兵指挥部在维持社会治安。 她被带进民兵指挥部时已是夜里十一点了。那天夜里在民兵指挥部里值班的是五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她一进去,那个女人就向她大声喊叫,问她带没带违禁品,还强令她脱掉裤子和外衣。她身上只剩下内裤和衬衣。五个男人或坐或立都直瞪瞪地盯着她。那个丑女人越发得意生威,欢势跳跃。她撩开林希湘的衬衣,甚至拉开她的三角裤,问她:“你奶罩里藏没藏东西!”并伸手去抓她的乳房。林希湘恐惧地向后退缩。就在这时,那个丑女人被人叫走了。她刚刚松了口气,以为自己得救了,一抬眼,便看到那五个男人饿鬼般的目光。 那时她只有十七岁,刚刚发育成熟。优裕的生活使她容貌秀丽,肌肤白晰,通体闪着处女纯洁娇嫩的光泽。那时的男人,又是如此的“单纯”,女人的小腿肚和胳膊肘所带给他们的性刺激,竟比裸体画之于现代人更为强烈,更难忍耐,更别说眼前这个已经半裸的姑娘了。 一个男人说:“嗨嗨,你那里,”他盯着她的三角裤,“藏着啥?” 她恐惧地说:“没有,什么也没有。” 有人叫道:“搜她!”房门碰地一声被人踢上。有人从背后抓住她的胳膊,她尖叫一声被人捂住嘴。接着她被推倒在地上,被扯去衣服。随后就象乔治 这件事改变了林希湘的一生。 大约两年多之后,她再次被拘禁。这次抓她的是警察。这时,是警察在维持社会治安。抓她的罪名是团伙犯罪,同时被抓的还有蓝子介和涂和强。他们被抓是因为有人告密。 她被关在看守所里。她被关进去的第一个晚上,值班的看守把她带进值班室。一点过程也没有,就把她按倒在床上。 林希湘已不是两年前的林希湘了。她尖声喊叫,又撕又打,拚命反抗。那个看守恼羞成怒,用皮带狠狠地抽打她。随后把她拖起来,拖出值班室。他打开一间牢房,用力把她推进去,锁上门便走了。 林希湘抬起头,她看见周围站着十几个蓬头垢面的人──男犯人。 那天晚上她恨不得去死。相比之下,民兵指挥部的那几个男人,真可算是优雅之士了。当一切都结束时,天已经蒙蒙地亮了。深灰色的光笼罩在牢房里,做过恶的犯人们都蒙头躺在自己的铺位上,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只有林希湘孤零零地躺在中间的水泥地上。衣服早已没有了,头发零乱地网在脸上和地上。她遍体青紫,乳房和肩膀上被咬满了牙印,渗出殷红的血丝。她的嘴唇被咬破,鼻子被打出血,脊背上被水泥地磨去一层皮,渗出的血混合着汗水浸湿了地面。下身更是惨不忍睹,难以言明。 那一夜,成了伴随她此后十几年每个晚上的恶梦。 …… 林希湘长长地出了口气,享受着这一刻的温暖和甜蜜。 朦胧中她看了看表,快九点了。她明白她必须起身了。往常她总是和郑光楠消磨到中午,起身后到红酒吧餐厅吃午饭,然后再分手。但今天不行了,她中午要见一个重要的客人。 她翻过身,见郑光楠还闭着眼睛,便凑到她耳边喊:“嗨,起床了!”郑光楠伸手搂她,她鱼一样地滑出来,跳下床,开心地笑着。郑光楠笑着坐起来,把床头上的睡衣扔给她。她穿上睡衣,飘似的走进厨房。郑光楠洗完脸穿好衣服,她已做好了几样简单的早餐。 吃饭时,郑光楠不时地注视着她。 “怎么了?”她笑着问。 他耸耸肩,“我也说不清,我只是有点疑惑,”他认真地选择着词句,“你瞧,我们认识快一年了,对吗?我们已经到了,到了这种……关系。每次见面,我都想更了解你。可是我对你越是了解,就越感到奇怪。” “怎么呢?”她的脸色已经有了一点变化。 郑光楠笑着说:“好象,就好象更不了解你了。”他直视着她的眼睛,放低了声音,“说真的,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你能告诉我你是什么人吗?你以什么为生,你每天都干些什么?显然你没有丈夫。这房子里没有男人用的东西,也没有孩子用的东西。也许这是你的另一个家,这我拿不准。但想到我可能是你的……‘外室’,这实在叫我感到滑稽。”他勉强地笑了一下。 林希湘看着他,表情十分冷静。 “你呢,也从来没有问过我的情况。我有没有妻子,有没有孩子,我是个医生这你当然知道。可是希湘,我们的感情已不是一般情人的感情了,这你知道。我们相互需要,非常的需要,可你从没提出结婚这一类的事来,甚至连暗示也没有。希湘,”他把手放在她的手背上,“我是一个五十岁的人了,我不可能带着这个疑问一次一次地到这里来。你能告诉我这一切吗?” 林希湘的脸玉一般地白,肩背挺直,微扬着下巴。长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掩藏着她已有些冷峻的目光。郑光楠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他从未见过她的这种表情。 她把牛奶斟满他的杯子,递给他抹好果酱的面包片,平静地说:“快吃吧,一会儿就要凉了。” “希湘,”郑光楠轻声唤她。 她喝掉自己的牛奶,用纸巾擦擦嘴,轻声说:“你慢慢吃。中午我还有事,要先走了。很重要的事。”她起身向卧室走去,在门口她停下来,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回头说:“光楠,我爱你,你知道吗?非常非常的……爱,请你相信我。”泪水在她的眼睛里晶莹地闪动,“也许我将来会告诉你……现在不行。”她转身进了卧室。 郑光楠默默地坐在桌前,这个时候他什么也吃不下去了。刚才的欢乐和温馨已如柳絮似的随风而去,他对自己说过的话没有了把握。 ———— 上午 8点45分 沙传泰穿着一件长及膝盖的蓝卡叽布工作服,象个仓库保管员。他仰靠在一张咯吱作响的旧沙发椅上,两腿交叉着翘在旁边的纸箱上。腋下仍然夹着手枪,罩衫里面的腰带上扣着对讲机。他问:“小杨,还没来吗?”声音里显得有点不耐烦。 小杨从窗前回过头来说:“还没有。” 王庭臣坐在房间的另一头,和两个穿海关制服的人低声交谈,他们面前的长条桌上摊开着一张港口集装箱区的平面图。他回头说:“传泰,消息说是九点到,我看九点半能到就不错了。” 沙传泰明白,内线传来的情报总是这样,时间不准,情况不准,还往往落空。他不知道王庭臣的内线是谁。王庭臣是刑警队长,他的上司,他不敢向他多打听。关于内线,谁也不会互相打听,这是做警察的规矩。 他起身走到窗前,和小杨一起看着窗外。 去年在货栈街发生了那件事以后,小杨总是和他保持一点距离。他知道小杨对他那么快就开枪有看法。事实上,在案情讨论会上就有人抓住这一点质问他,他只能解释说当时事情发生得太快,来不及多考虑,而那家伙又正要开枪。他听到有人说:“那家伙再怎么着,也没你这么好的枪法。”对此,他只能装作没听见。现在,事情总算过去了。 他们现在都呆在港口外面的海关检查站里。这里是一个很大的集装箱码头,为此专设了一个检查站,集装箱检查过以后就可以装船了。 王庭臣的线人报告,有人要利用集装箱走私黄金。这使他们既吃惊又可笑。傻瓜才会用集装箱走私黄金呢。不过世上的事是说不准的,也许偏偏会有人冒这个险。他们还是来了。 杨和平碰碰他的胳膊,说:“沙队长,你快看!” 远处的公路上,出现一队重型集装箱卡车,正向这边驶来。沙传泰低头看看表,刚好是九点整,这使他有些意外。他回头招呼了王庭臣,领先向门口走去。 他们下楼走到院子里。巨型集装箱卡车一辆接一辆驶进检查站。海关的人忙着登记,并指挥卡车开到各个检查点。王庭臣站在门口,注视着开过的卡车。内线的情报说,那个集装箱箱号的最后一个数字是8。只有一辆车箱号的最后数字是8。 他向沙传泰和小杨点点头,跟着这辆车走进检查点。他们将检查这辆车,其余的车仍由海关的人检查,这是王庭臣刚才和海关的人商量好的。一般来说,海关不喜欢刑警队插手他们的出口检查。但既然是他们提供的情报,便只能算做例外了。 在检查点上,几名刑警和海关工作人员围住了那辆卡车,在他们后面,还有一些拄着杠棒拿着麻绳的搬运工。打开集装箱,里面装满了瓷器和玻璃工艺品,还有一些别的工艺品。都是大路货,包装的方式上大箱子套小箱子,大盒子套小盒子。倒是藏东西的好地方。 沙传泰说:“这可够我们干的。” 王庭臣挥挥手,“开始吧,卸车!” 海关检查站的南面,隔着一条宽阔的马路,是南方经济贸易中心,十八层高的玻璃幕墙在阳光下映照着蓝天白云。在顶层的玻璃墙后面,一个人举着望远镜向海关检查站里张望。几分钟之后,他转身走进办公室,拿起桌上的电话说:“罗杰先生,一切都和你说的一样,他们开始检查了。” 在电话的另一头,罗杰先生点点头,“好,我知道了。”他放下电话等了一会,拨了另一个电话,问道:“是安东尼 ———— 上午 9点10分 白云饭店,1502号客房里,安东尼 这最初的小较量总是使他心动加速,并显得有点失常。他知道他总是这样的。但这关系不大,一旦战斗全面展开,他会变得非常冷静,非常精细的,直到取得最后的胜利。他相信他一定会取得最后的胜利。 福伦查先生是个果断和坚强的人。年仅32岁,来自美国芝加哥市一个很有势力的家族。 他身高六英尺一英寸,肩膀宽阔有力,长期的户外活动,使他的皮肤呈浅棕色。他的头发是黄色的,有些卷曲。眼睛则是蓝灰色的。有时候是蓝色,有时候是灰色,随着他的情绪变化而变化。他的鼻子向前突出,但不过份。下鄂则象台钳一样结实有力。假如说他每天只吃生铁块的话,可能也会有人相信的。他是个生性喜欢吃生铁块的人,给人的印象也是如此。他的两个哥哥嘲讽地对他说:“你干吗不到中国去?”于是他就到中国来了。因为他哥哥的意思是说,中国是个生铁块。 他晃了晃玻璃杯中的酒,杯里的冰块发出叮当的响声。他仰头喝了一大口。这是他起床后的第二杯酒,如果他父亲知道了,准会大发脾气的。 安东尼放下酒杯,打开桌后的壁橱,从搁板上拿起自己的公文包。他回到沙发上坐下来,打开公文包。在放护照的小夹层里,一个环形的小东西撑起柔软的皮革。他把两个手指伸进去,拿出一个小小的戒指。 这是一枚白金戒指,精致的龙形盘绕成环形。龙身上的鳞甲精细美观。在大张的龙嘴里,含着一粒小小的红宝石。这是他对中国有了一些了解之后,又一件让他感到神密的事。中国人讲究信物,从男女定情的手帕,到皇帝的玉玺,都是信物的演变。而绿林好汉们也有自己的信物。给他这个戒指的人告诉他,他可以凭借这枚戒指得到最有力的帮助。这叫他简直不敢相信。 在纽约时,他把这个戒指交给一个熟悉的老珠宝商作鉴定,这个珠宝商同时还是一个手艺精湛的金银匠。 安东尼问他:“你看它值多少钱?” 老珠宝商向这个戒指瞟了一眼,“中国货,对吗?三百美元吧。”他接着又看了一下,“做工很精细,也许五百或者五百五十美元。你知道,红宝石虽然好看,却并不怎么值钱。假如你要出手的话,凭我们的关系,我可以给你这个价。”他咯咯地笑起来,“你当然不会指望用这点钱去付帐单喽。” “当然不,”他说。 “那你干吗不把你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呢?” “我想知道,它能不能复制。” “福伦查先生,任何东西都是可以复制的。”老珠宝商很自负地说。他拿起一把放大镜,仔细看了看那枚戒指,又补充说:“当然了,任何复制品都不会和原件一模一样的。原件上总有那么一两处是不可能复制的。”他把戒指固定在显微镜下,并让安东尼对着显微镜仔细观看,他说:“你会看到,这颗小钻石是有缺陷的,它的中间有一个小小的气泡,而在气泡的后面,还有一条极细小的裂纹。从正面看,那条裂纹似乎恰好穿过那个小小的气泡。如果它不是一个中国货的话,我该说它构思巧妙了,它可以使人联想到一支箭穿过一颗心。当然,中国人也许有自己的想法,那是我们所无法了解的。” 老珠宝商的话打消了他想复制的念头,也使他对这枚戒指增强了信心。他想,至少对于了解这个戒指的人来说,这枚戒指是独一无二的,尤其是,它真有那么大的约束力的话。 安东尼 安东尼出生于芝加哥的一个名门望族。他的曾祖父是来自意大利拿莫勒的穷移民,来美国淘过金,也修过通往旧金山的第一条铁路。他当工头时依靠他的力气和精明,积下了一笔钱,买下了一间破烂不堪的铁工厂,并以这个厂为起点,慢慢地发了家。到安东尼祖父的手里,两次世界大战使他发了大财,铁工厂变成一座大型联合企业,生产从大炮到儿童车等各种赚钱的产品。同时,为了赚更多的钱,也因为老福伦查遗传下来的道德观,他们也从事各种各样非法的经营活动,包括赌博、卖淫,以及后来的毒品,他们都要插一手。战争结束后,军火不象以前那么值钱了,非法的经营活动便成为他们主要的经济支柱。 安东尼大学一毕业,就投入到家族中的活动里。他不仅精明,而且敢于冒险,总是在谁也想不到的地方开辟出新的财源。 两年前,祖父去世了。祖父直到临死都掌握着家族的大权。他的死使家族的权力结构发生了重大变化。父亲接掌了家族大权,而家族最赚钱的一些产业都分给了他的两个哥哥。他认为这太不公平,认为凭他对家族的贡献,应该分到更大的份额。他因此和父亲以及两个哥哥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但两个哥哥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他们说:“你该去尝尝创业的艰苦。世界这么大,哪里不能赚钱?你干吗不到中国去?”说完这话,两个哥哥放声大笑起来。 安东尼摔门冲了出去。使他奇怪的是,在以后的一个星期里,中国这个字眼时时在他的脑海里出现。又过了一个月,这个字眼依然没有消失。同时,他还意识到,他开始注意一切有关中国的事了。看报纸,他开始留意有关中国的新闻报道。走在街上,他会朝每个中国人多看一眼。他开始光顾中国餐馆,虽然和意大利菜迥然不同,但他承认,“吃在中国”这个说法确实是个真理。他领会到中国服装的对称性,中国艺术的傲然独立和洒脱。他觉得正在中国发生的事情既有趣又愚蠢,他觉得中国最大的特点似乎是议而不行。哥哥们说:“你干吗不到中国去?”他想,真的,干吗不呢?他打定了主意:去! 现在他终于到了中国,并且是经过了深入的研究和巨大的努力。他之所以能来中国,是因为他就要做成一件谁也想象不出来的大生意。他手中的这枚戒指就代表了这个生意。凭着这个戒指,只须再走一步,他就要成功了。 安东尼收回自己的思绪。他把白金戒指重新放进小夹层里,合上公文包,拉好拉练,把它放进壁橱里。同时,也在思索整个计划的最后一步。 他走进卫生间洗了手,对着镜子擦了一把脸,随后走出房间,锁上门,乘电梯下到底层。他在总服务台要了一份英国的《每日电讯》,转身进了酒吧间。 酒吧里的人不多,很安静,音乐声似有似无。几个客人有的喝咖啡,有的看报纸。安东尼在靠近窗口的座位上坐下来。一个漂亮的女招待走过来,轻声问:“先生,您要点什么?” 安东尼微笑着伸出一个手指,“一杯咖啡,谢谢。”女招待离开后,他回头看见了他的律师兼顾问,五十岁出头的约瑟夫 在这里以及南园饭店里,都住着他的手下人。他们都以旅游者的身份进入中国,并从不同的地方转悠到这个城市来。看上去他们同时呆在一个城市里完全是巧合,但这一切都是经过精心安排的。他手下的康拉德 女招待送来咖啡,安东尼说了声谢谢。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转脸去看窗外。 窗外是一片小小的广场,中间有几个圆形的花坛。花坛的中间是一株高大挺拔的塔松,周围是鲜花和绿草。再过去是一片开阔地,地面上铺着彩色的水泥砖,干净得一尘不染。再向南便是本市最长最宽最繁华最热闹的商业大街。 在路边,安东尼看见一个年青的姑娘在彩色的水泥砖铺成的空地上往返徘徊。她不时地停下来,向白云饭店这边看一眼,再向大街上看一眼,然后又来回地走着。安东尼看着她徘徊了十五分钟,便起身走出了餐厅。 ———— 上午 10点15分 乔治 不久之后,童振远便了解了库伯先生的恶习。以后每次再见到他,总是尽量把他安排在烟灰缸的旁边。库伯先生从不费心把烟灰缸拿到自己面前。他要么是往地板上弹,要么就是叼在嘴上,任烟灰全部掉落在自己的衣襟上。 这是一栋独立的小楼房,位于省公安厅招待所的最里面。有一道门把这个小院子和招待所隔开。另外,小院子的西边还有一道可以出入汽车的门,通向一条僻静的小街。住在这里既安静又方便。 谭军生已经走了。他说他必须在今天晚上赶回北京,那架运十飞机还在机场上等着他。他向童振童振远解释说,使用这架小飞机是为了不引人注意。他在刚到这里来时,就和乔治他们告别过了,声称公务在身,不能奉陪了。趁他们在楼上洗整时,他和童振远简单交换了情况,并说要和他保持直接的联系。 “老头子要随时了解情况。”他又向楼上呶呶嘴,小声说:“谨慎点儿,对他们要尽量少说,这也是老头子的意思。”老头子指的是“部长”。 看到乔治等人在沙发上坐下来,童振远笑着说:“这里的条件有限,但我仍然希望你们满意。有什么要求,请尽管提出来。” 乔治挥挥手,“非常好,不能再好了。我们何不现在就开始工作?” 童振远点点头,“我同意,”他停了一下接着说:“也许我要先说明一下,我是被贬到这里来的,至少我的上司是这么对我说的。这是一个叫人不太舒服的理由。我到这里来的目的,和三位到这里来的目的完全一样。” 乔治点点头,表示理解,“很精明的作法,不引人注意。说实话,我对这个案子没有太大的把握,我的同事们也有同感。因为我们掌握的情况太少。我们只知道这个人突然对中国发生了兴趣,至于他抱有什么目的,我们还不清楚。比尔,你来介绍一下这个人的情况。” 威廉 他说话时尽量放慢速度,以便童振远能听懂他的美国英语:“情况并不复杂。这个人名叫安东尼 威廉即使在介绍案情时也是面带微笑,蓝色的眼睛熠熠闪光,在童振远的脸上扫来扫去。 童振远翻开笔记本,他看笔记只是给自己一个思索的时间。情况显然比他知道的要严重得多。 “我介绍一下我们所掌握的情况,”他字斟句酌地说:“就我们所知,这位福伦查先生目前住在白云饭店1502号房间,是个大套间。他的律师墨利纳拉夫妇住要 826号房间。另外还有一个叫托马斯 “老童,”乔治转着手里的圆珠笔,灰色的眼睛从眉毛底下盯着童振远,“也许你对他来中国的目的,有个大概的估计。” 童振远沉了一口气,脑海里瞬间忖度后,平静地说:“不,没有。”他回视着乔治,意识到乔治比他想象的要精明。他不知道他是否瞒得过乔治。而且,他自己也说不准是否应该瞒他。他原来是准备说的,但谭军生临走时说的话使他有些犹豫。 他对安东尼 他从各种渠道了解到,近一两年来,国内买卖黄金的黑市价格突然升高,这证明有人在大量收购。而黄金的运送方向只有一个:向南。 童振远转向丹尼尔,“库伯先生,您认为安东尼的目的是什么?” 库伯怒气冲冲地说:“我不知道!”他向地毯上弹弹烟灰,接着说:“因为我不信任你们。” 童振远的眉毛微微一扬。 库伯先生继续说:“你不必感到尴尬,我们得到的情报是,在你们的警察局里,有安东尼的人,并且不是一般的人。” 童振远冷冷地盯着他,心里上下翻腾。美国警察总署通过国际刑警组织总部发过来的电传里,也有这一层意思。这正是令他心焦的地方。这是安东尼安插进来的人吗?还是被拉拢过去的?似乎后一种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也许你恰巧知道这个人的名字?”他问。 “不。”丹尼尔回答。 “不相信我?” “童先生,您也不相信我们。你刚才没有回答伯拉尼根先生的问题。不是吗?” 童振远咬了咬牙,屋子里的气氛有点尴尬和紧张。 威廉 “也许他现在知道了。” “不可能了,”威廉说,“他死了。我们第二次等着和他接头时,他没有来。后来发现他死在自己的公寓里,被人扭断了脖子。就这样。” 童振远点点头,心里明白他必须做出决断。如果要合作下去,双方就必须坦诚相待。他挥了挥手,仿佛要挥去屋里不愉快的气氛,“好吧,应该说,我们对这些人是有一些看法的,当然不一定对。我猜想他们是为黄金而来。” 屋里的人都点点头,显然大家的意见都完全一致。 ———— 上午 9点40分 在白云饭店门前徘徊的姑娘叫于小蕙,她并不知道自己会引起安东尼 这个时候,秋天的风正温暖地吹拂起她垂肩的长发,汽车从她的身旁飞驰而过。她紧抓着挂在肩头的小皮包,一双好看的大眼睛飘忽不定地看着过往的行人。不管她是在等人,还是抱有什么别的目的,别人都能一眼看出来,她是个生手。 安东尼 她确实是个生手。算上今天在内,她是第四天在白云饭店门前徘徊了。当然,偶尔的某一天上午或下午,她也去南园饭店或海员俱乐部转转,但更多的是在这里。 她觉得白云饭店门前的景致更熟悉,更令她心情舒畅一些。她的目的很简单也很明确,她只想从某个或某些外国人的手里,兑换出一小笔外汇来,她有很急的用途需要这一小笔外汇。 于小蕙是个漂亮姑娘,身高中等,大约一米六二或者一米六三的样子,但她长得很小巧很玲珑。小小的瓜子脸精致而秀丽。穿着藕荷色的连衣裙和白色的全高跟的皮凉鞋,使她显得婷婷玉立。她肩上挂着一只墨绿色的小皮包,右手总是紧抓着细细的皮带,把它紧紧地贴在身上。皮包的里面放着一叠人民币和一小卷西德马克。马克是她早上刚来时,跟一个大胡子德国人换的。他拍拍她的脸说:“你真可爱。”便换给她五十马克。 她今年二十六岁。以前一直和爸爸妈妈还有一个比她小两岁的弟弟在一起生活。家庭虽然不算怎么富裕,却充满了欢乐。后来父母同时去了深圳。他们说,这一辈子实在太平常了,再不去就什么机会也没有了。他们以前一直都是很一般的工作人员。于小蕙觉得这样很好,很自由,再也没人唠叨不休地管束她了。 她有一份挺不错的工作,在市教委当打字员,每月的工资只管自己的吃和穿。弟弟的学费和生活费则由父母按月寄来。 于小蕙不是一个很聪明的姑娘,对此她很清楚。还在上中学时她就没抱上大学的奢望。她觉得轻松愉快地生活,并有一个合心合意的男朋友陪着,这就是最大的快乐了。她曾有过四个男朋友,每一个都是相逢不久就同床共枕。适宜的性生活使她总是精神焕发。 前面的三个男朋友给她的印象很平常,分手时也没动什么感情。而最后的这个却真正打动了她。他真的很英俊,中高个,谈吐文雅有趣,家庭条件也很好,出手很大方。在那一段时间里,他们经常出入舞厅和高级餐馆。最让于小蕙兴奋的是,他的床上工夫也相当出色,刚柔相济,有始有终,每次都使她通体舒泰,心满意足。她说:“你真行。”他回答说:“不能给女人带来快感,只顾自己的男人,都是些卑鄙的男人。” 然而,正如古人常说的那样:好景不长。这个曾经对他山盟海誓的男朋友,在他出国上学以后就和她一刀两断了。这使她非常伤心。她曾经写了好几封信,企图挽回。但他的回答很决绝,他在信中说:“咱们的地位不同了,这一点你明白吗?” 于小蕙非常生气。他的话正戳在她的痛处。说实在的,男人们从不喜欢有头脑的女人,可你要是真的没什么头脑,他们又会说:“咱们的地位不同了”什么的,十分无赖。 她知道自己是毫无指望的。就是说,在知识和地位方面。于是她把所有的希望和心血都倾注在她弟弟的身上。她为他洗衣服,为他做饭,更多的时候是象个监工一样督促他复习功课。弟弟跺着脚说:“你真讨厌!”她立刻说:“等你考上‘托福’再对我说这个!” 弟弟果然不负重望,去年夏天,考上了美国的麻省理工学院,第一流的高等学府。而她的那位男朋友只考上了日本的一个三流大学。她当即写信给她的前男友,顺便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她要让他知道,在她的家人中,也有有“地位”的人。弟弟入学后不久便来信说,他在班里是最出色的,成绩第一名。 于小蕙唱着歌去上班,跳着舞回家,心中的欢乐撒满了世界。爸爸妈妈也在来信中对她表示出最大的敬爱,说她为于家立下了大功。但是,不久前,她收到了弟弟一封非常非常焦灼的信,令她愁云四起。 弟弟在信中说:他的成绩是班里最好的。因此,他的指导老师,在国际上极有名望的杰哈德教授最近以商量的口吻,问他是否愿意在即将到来的寒假期间为他帮一点小忙,从事一个小小的然而是非常重要的研究项目。要求是必须在寒假结束前完成。而完成后,杰哈德教授将付给他一笔在今后的两年里无需再去打工的报酬。 “可是我现在几乎一文不名了,”弟弟在信中说:“现在我每天要打工两个小时,来维持生活。但我现在需要这两个小时来收集资料。一旦放假,学校里的实验室空出来后,我就可以开始那项研究了。但是,”弟弟在信里接着说:“我现在一天不打工,就会没钱吃饭。下个月我就没钱交房租了。而在整个寒假里,我更不可能再出去打工了。姐姐,我快饿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救救你的弟弟吧,给我寄点钱来,让我活到寒假结束。” 于小蕙看完这封信时,已是泪流满面。她决定不惜一切代价给弟弟寄去一笔钱,她决不能让她的骄傲半途夭折。但她没有钱,更没有美元。既使有的话,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把钱给弟弟汇去。 她把这封信拿给她最好的朋友何敏看。何敏在少年宫里当舞蹈教师,见多识广,聪明能干。她看完信后说:“没说的,我给你凑钱。”她毫不犹豫地借给于小蕙两千元钱。此外,于小蕙也倾出了自己的所有积蓄,再加上父母特地为此寄来的一小笔钱。这样她就有了一笔说得过去的钱。但问题是,还要把这些人民币兑换成美元。 何敏说:“这些钱还是不算多。即使全部按官价换也没有多少,但也只能这样了。我要说的是,如果在黑市上换外汇,不仅危险,而且价格也太高,好处是随时都能换到。另外还有一个笨办法,很慢,很费事,但可以多换一点。就是说,直接找外国人去兑换。这样你就要厚着脸皮去装笑脸了。” 于小蕙很清楚这件事的利弊,她说:“我非这么干不可了。” 何敏还给她出过一些别的主意。她说得很含蓄,但于小蕙立刻就明白了。她一点也不怪何敏,她知道那是为她好。她决定把那个主意放在心里,留到迫不得已的时候再用。 在后来的整整三天里,于小蕙接触了许许多多的外国人,其中有美国人、德国人、阿拉伯人,自然还有日本人。她把她一辈才能接触到的外国人都在这三天里接触到了。但收获却很小。直接找外国人换外汇的人实在太多了。于小蕙在这三天里明白了什么叫一分钱憋死英雄汉,什么叫万般无奈、迫不得已,什么叫自尊。问题还在于,她把这一切都抛开之后,仍然是收效甚低。她觉得自己实在换不出那么多的外汇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一直在一根极细的线上荡着,那根线眼看就要断了。曾经有一个大胡子荷兰人把手伸到她的裙子底下,但她实在看不上他那付粗鲁萎琐的样子,她拒绝了他。 一连三天都换不到足够的钱,使于小蕙在白云饭店门前等候时,心里越来越焦灼不安。她想象着弟弟是如何急迫地等着她的帮助。他每天可能只吃一顿饭了,可能已面黄肌瘦了,甚至可能会饿昏在大街上。她知道弟弟是个很讲信用的人,答应别人的事就一定要办到。她想,她无论如何也要在几天之内把钱寄出去。 这时,有一对外国夫妇,在路边下了出租车,向白云饭店走去。但当于小蕙向他们走去时,他们看了她一眼,立刻拒人千里之外地把目光转到别处。她只好停下来。一个高个外国人,夹着皮包从于小蕙身边走过。她刚开口说:“先生,有外汇吗?”那人却看也不看地挥挥手,就象在驱赶一个乞丐,头也不回地走了。 于小蕙转回身,暗暗地咬着嘴唇,竭力克制着从心里冒上来的屈辱。她感觉到一些从身边走过的中国人向她投来怪异的目光。她觉得自己的精神正在垮下来,她不知道她在遇见下一个外国人时,会不会拉住他的胳膊说:“你要我陪你睡觉吗?”她感到自己快坚持不住了。 她看到另一个外国人走出白云饭店,他手里摆弄着照相机,正向大街上的行人打量着。她看到他把镜头对准一个小女孩。现在的小女孩见到外国人已经很老练了,她露出甜甜的微笑向他招手,然后蹦蹦跳跳地走了。于小蕙不知该不该走过去。她的心情还没有恢复到再忍受一次打击的程度。 那个外国人的个子很高,这时他正把镜头对准远处的一栋大楼,那栋大楼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向后退着,选择最佳角度。于小蕙向另一侧看去,远处又有两个外国人向这边走来。但他们又穿过街道走进一家商店。于小蕙再次回过头时,已经来不及了,手捧照相机的外国人已经退到她的身旁,他正拍一个骑自行车的漂亮姑娘。这时,他的皮鞋重重地踩到她的脚上。她惊叫一声蹲下去。外国人立刻转过身来,吃惊地看着她。 “噢,天呐,实在对不起。”他说的是生硬的中国话,并俯下身来注视着她。这些都使于小蕙十分意外。“对不起,小姐,我不是故意的,请你坐在台阶上好吗,看来我真的踩痛你了。” 于小蕙只是摇着头,揉着脚背没有说话。心里正十分矛盾地想,她是否可以趁这个机会提出兑换外汇的事。她明白,这是她最好的机会了。但反过来讲,这时候提出兑换外汇,未免有点卑鄙了。 “小姐,”他继续说,“疼得很厉害吗?看来我把你踩得不轻。也许我可以请你到饭店里坐一会儿,我想那里一定有医生。小姐,我真想做点什么来表达我的歉意。也许我应该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安东尼 于小蕙站起来,眼睛飞快地打量对方,“我没什么事了,”她说:“这不怪你,我自己也没有注意。您尽管可以……”她向旁边伸了一下手,做了一个请自便的手势,自己却站着没有动。 “不,不,请不要客气。请进去休息一下,这样会更好一些。请随我进来吧。” 他们一起走进餐厅时,安东尼 “请问,我应该如何称呼你呢?” “姓于,于小蕙。” “噢,是于小姐。你瞧,于小姐,我刚才在外面照相时,曾经看见你,你是在等人吗?或者你有什么别的急事,我是说需要别人帮忙的事。我真的希望我能够帮助你。” 于小蕙意识到机会来了,这是唯一的机会,不可能再有了。她小心地尽可能保持着自己的自尊。“嗯,是这样的,”她尽可能动人地看着安东尼,“我有一个弟弟,他现在,正在美国学习,是麻省理工学院。快到他的生日了,是下个月。我希望能给他买点生日礼物,毕竟他是我唯一的弟弟。可是我又一想,寄点钱也许更好一些,说不定他用得着。我只是想尽一点姐弟之情。” “啊,”安东尼夸张地露出笑容,“于小姐,您的弟弟有您这样的姐姐,真是太幸运了。但愿我也有一个象您这样时时想着我的姐姐。”安东尼的这句话说得十分诚恳。他问:“那么,您是想……” “是的,我想换一点美元,用人民币。”她的声音低了下去,脸也微微发红。 安东尼看着她流光闪烁的眼睛,越发露出拥抱天下的笑容,“啊,是这么回事。你瞧,真是巧极了,我以前换的人民币恰巧用完了,我正准备再去兑换一点呢。我干吗不和你换呢?这对我们两个人都有利,至少我不必去排队了,而且还能换点小利。”他嗬嗬地笑了起来。随后,他从西装口袋里取出钱夹,灵巧地从中抽出五张百元面额的绿钞票,问道:“不知这些是否够?” 于小蕙看着那五张百元钞票,痛苦得几乎叫出声来。她从未想过一下子能兑换到这么多钱,为了安全,她的皮包里从来不敢放太多的钱。她现在没有足够的钱来换这五百美元。 “是这样的,福伦查先生,我刚好缺这么多。”她急促地说,其实她缺的当然不止这么多。“但是我……没带着足够的钱,我只能先换三百美元。” 安东尼越发笑容满面了,“不,不,于小姐,请你千万别在意这点钱,请尽管收下。这样,也许我就有机会请你帮一点小忙了。你知道,我对这个城市很不熟悉,如果你能花两个小时陪我在各处走一走,照几张相,那咱们就算两清了。你看这个主意怎么样?” 于小蕙的眼睛迅速而深刻地在安东尼的脸上盘旋,她觉得他是个相当好的伴儿。当她盘算出,即使发生最坏的情况也是可以接受的时候,脸上便露出甜甜的微笑。“当然行了,我很乐意。咱们现在就开始吗?” “现在就开始。”安东尼不经意地把钱递到她的手里,“请收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