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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1987年10月21日 星期三 凌晨 零点35分 “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吧!” 希姑冷冷地盯视着余叶玲。她的声音不高,但对余叶玲来说,每个字都象冰锥一样,打进她的耳朵里。她的眼神使周围的一切都结了冰。 此时,余叶玲脊背笔直地坐在希姑对面沙发上,双手握着,夹在两腿之间。她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额上渗出细细的汗珠。她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在公司里,任何人都不准僭越。这种后果,可能是十分可怕的。更别提这件事本身所包含的危险了。 赵建双手抱在胸前,斜倚在门框上,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们。他脸上也隐约透出对余叶玲的不满。 余叶玲吸了一口气,“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他有那枚戒指,所以……” “这话你说过了!”希姑立刻截断她。“你自己说说看,这几天里,我提醒你几回了?你是不是该清醒一下了?” 余叶玲垂下眼睛,“是的,我知道我做错了,请你原谅。” 希姑起身走到窗前。这件事太出她的预料了。一个警长,竟然也是黑手党中的一员。他不是奉命来调查安东尼 在昨天晚上的核心会议上,她已经拒绝了冯振德的要求。但在此时此刻,她不得不重新考虑。在这一天里发生的事,使许多情况有了新的变化。 她坐下来,看见放在沙发上的手提包。她打开手提包,从里面拿出磁带和那张纸。她展开那张纸,不由有些失望。原件显然已烧得残缺不全,缺的又恰是最主要的部分。从复印件上仍可看出被火烧焦的边缘。她把这张纸放在一边,暂时,她还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才好。 她拿起那盘磁带,在手里掂了掂。她最痛恨告密的人,而这个人使公司损失了几百万,这是不可饶恕的。 她向赵建点点头,“这个你拿去听听,查出这个人来。” 赵建走过来,拿着磁带走了。 希姑回头看着余叶玲,许久才说:“我这是最后一次警告你了。去把那个人带上来吧。” 余叶玲急忙站起来,“好,我这就去。”她匆匆离开房间,下楼下去了。 几分钟后,余叶玲领着威廉 鲍厄斯默默地打量着这个房间。四周都是到顶的书橱,里面摆满了书和一些艺术品。窗前有一张绿色的安乐椅,对面是一台大屏幕电视机。书房的中间,是一张两公尺长的书桌,桌面上蒙着绿呢子,上面除了一个烟盔缸之外,什么也没有。 希姑已经坐在长桌的一端了,眯着细长的眼睛看着走进来的鲍厄斯。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说:“请坐。” 鲍厄斯疑惑地看着她,他没想到她会是这样一个女人,她看上去确有不容置疑的权威,他只是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余叶玲盯了他一眼,急忙用英语说:“她叫你坐呢。” 鲍厄斯看了她一眼,说一句不该想的话,她们都很漂亮。但她们又确实是完全不同的,她们之间的地位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他觉得这事确实有一点滑稽,他竟会和两个女人打交道。 希姑向余叶玲点点头,然后转向鲍厄斯说:“你想干什么?” 鲍厄斯听了余叶玲的翻译,点点头,声音很轻地说:“我到这里来,是希望你能给我们一个帮助。我想你很清楚我们需要的是什么。” 希姑盯着他好一会儿没有说话。有些事是很难决定的,譬如眼前这件事。她忽然意识到,她时时都在用郑光楠的眼光来看待事情。他是希望她千万谨慎一些的,他说最终的结果迟早会出现的,你千万要小心才好。眼前她就感觉到了危险,陌生的事情总是使她感到危险的。 坐在旁边的余叶玲有些紧张地盯着她。现在对她来说,希姑是否答应已经不重要了,她只是希望早点结束今晚的事。她心里有一种很不安的感觉。 这个时候鲍厄斯动了一下,他的眼睛没有离开希姑,他只是轻轻地把那枚戒指小心地放在她的面前,然后向她点点头。 希姑盯着那枚戒指,她说不上有一种什么感觉浮上了心头。那就是父亲留下的戒指呀!父亲的影子很模糊地在她的眼前浮现出来。海爷讲的故事一幕一幕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人在绝境之中得到的帮助,是刻骨铭心的。她想起她躺在遣送站楼梯下的破竹床上的情景,是海爷把她连同盖在身上的破棉絮一起抱起来,把她接走的。那个时候,她哭得就象一个被遗弃的婴儿一样。 她小心地拿起戒指。它很小,但她仍能感觉到它的份量。她隐约感觉到林家世世代代的灵魂,都凝聚在这小小的戒指上了。她深为庆幸的是,林家已经有了一个还没有出世的后代。 她看着鲍厄斯说:“你们今天上午出了事。” “是的,我很遗憾。这件事牵涉了不少人,绝对保密是不可能的。” “一年前警方就知道了,童振远是专为此事而来的。” 鲍厄斯听着余叶玲的翻译,眼睛却在希姑那美丽冷静的脸上逡巡。他拿不准她们还知道一些什么,但他确实已经对她们刮目相看了。童振远承认他是被派到这里来的。 “不过我想,这仍是一个好生意。童振远知道的东西也很有限,否则的话,他已经找到黄金了。帮我们这个忙,你们也可以赚一大笔钱的。” 这是唯一能触动希姑的地方。公司现在正需要钱。 鲍厄斯接着说:“我想事成之后,你们大约能得到四百万到六百万,是美金。” 希姑点点头,“一共有多少货?” “一万多两。” “是一万一千多两。” “是的。” “货在哪儿?” 鲍厄斯沉默了。许久才说:“很抱歉,我不知道。事实上现在谁也不知道。知道的人都死了。一个是冯振德,另一个是克里斯蒂安,他去看过货。但是很不幸,今天上午,他们全都被一个警察打死了。” “那么我们怎么才能帮助你们呢?” “这正是我们请求你们帮助的地方,找到这批黄金。我们只知道它是在一间地下室里,由一个老太婆看守着,就是这些。” 希姑没有说话,她在想那张烧残的纸条上提供的情况。这些都已吻合了,黄金是确实的,这一点已经没有疑问了。只是没人知道准确的地点。真要把手下的人都派出去,他们能找到这个地方吗? 这个时候,赵建悄悄地走进来。他把一张纸条放在希姑的面前。希姑向纸条上扫了一眼,顿时变了脸色,目光就象刀一样挥到余叶玲的脸上。 余叶玲吃了一惊,“怎么了?”她疑惑地问。 希姑盯着她,慢慢地把纸条推到她的面前。 余叶玲向纸上看了一眼,纸条上写的是:“海上泄密是黄立德。”她立刻明白是指什么事了,她被吓得脸都白了。她想起今天早上黄立德的反常表现。他会干这种事吗?他有这么大的胆子吗?他简直是疯了,这个杂种! 她看了希姑一眼,毫无把握地摇着头,“不,不会的,他没有这个胆子,不会是他的。你听我说,他不会干这种事的,他没有理由干这种事。” 希姑目光尖锐地盯着她,脸微微地向后侧了一点,问:“会错吗?” 赵建向前跨了一步,“没错,核对过了。” 她摆了一下头,赵建无声地向门口走去。 余叶玲猛地跳起来,尖声喊叫起来,“你们不能这样!你怎么敢肯定就是他,”她费力地摇了一下头,几乎说不出话来,她差不多是乞求地看着希姑和赵建,“你们不能这么干,好歹,他也是我的丈夫呀!” 赵建有些冷漠地看着她,但希姑并没有改变主意的表示,他等了几秒钟后就离开了房间。 余叶玲慢慢地坐下来,她知道这已无法改变了。她有些怨恨地看着希姑。 鲍厄斯也愣住了。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他能看出来肯定是发生了十分严重的事。他看见余叶玲向希姑喊叫,他看出来这没有起任何作用。他注意到了希姑的表情,他感到自己也被她镇住了。她身上渗出的寒气使房间里的空气都凝固住了。余叶玲正慢慢地在桌旁坐下来,她的脸色更加苍白,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她的表情正由愤怒变成恐惧。她坐下来的时候,就象烈日下的花朵一样,失去了生气。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真正把希姑当作一个首领来看待。 房间里有一阵十分寂静。两个女人表情复杂地互相注视着。希姑首先平静下来,她把目光转向鲍厄斯。她说了一句话,余叶玲没有给她翻译,她还没有从刚才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希姑低声向她喝斥一声。 余叶玲咬着嘴唇抬起头,她带着情绪向鲍厄斯说:“她要和你谈生意,你他妈的快出价吧,杂种!” 鲍厄斯明白,他不能计较最后那句骂人的话,那肯定是她自己加上去的。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钱夹,从中抽出一张支票,放在桌面上,推到希姑的面前。支票上的面额是二十万美元,开户银行是香港维多利亚银行。 他听到余叶玲的嘴里发出“嗤”的一声,他看了看希姑的表情,略一迟疑,又从钱夹里抽出另一张支票推过去,收回了第一张。第二张支票的面额是四十万美元。 余叶玲尖刻地说:“狗杂种,你还是把两张支票都放下吧,她正缺这个数呢!” 鲍厄斯牵着嘴角笑了一下,他把第一张支票又放了回去。 希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成交了。” 这句话不等余叶玲翻译,他就已经猜出来了。 ———— 凌晨 2点40分 南方的夜,到了这个时候,就可以称作夜色如水了。 绵延的潮气,从地下,从空中漫延出来,无声的聚集着。不仅能在植物的叶片上,还能在石墙上、铁栅上,聚成许多晶莹的露珠。人走在这样的夜里,就真象走在水里一样了。 杨怀轩骑着摩托车驶过大街,潮湿的风吹得他浑身冰凉。他抹了抹脸,让自己更清醒一些。 他刚刚和蓝子介分手。海爷的货全部损失后,公司里的几家企业必须重新安排生产,这耽误了他不少时间。他知道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必须快一点才行。 他在一个小巷口停了车,熄了发动机,推着摩托车悄悄地走进巷口。他在一扇门前停下来,掏出钥匙打开门,把车推进去。 这是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子,房子朝南。他回身锁上院门时,屋里的灯亮了。不一会儿,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披衣出现在门口。她看清了杨怀轩,什么也没说,闪身让他进屋。 他们一起走进卧室。杨怀轩回头说:“搅了你的好梦了。” 女人拢拢头发,“这算什么,早习惯了。你现在就开始吗?等着,我给你拿钥匙去。”她从枕头底下取出一串钥匙,转身走到墙边打开壁橱。她把壁橱里的衣服推到一边,伸手在橱顶摸索了一会儿,又一推,壁橱的背板无声地向后退去,她探身进去打开里面的电灯。她回头说:“你进去吧。” 杨怀轩点点头,抬脚跨进壁橱里。女人在他身后关上橱门,并上了锁。 里面其实是一个夹层,大约一米宽,三米长。夹层的一头是一个高达屋顶的物品架,上面整齐地放着武器、匕首、相机和望远镜,还有一些说不同名目的工具和器材。另一头是一张小桌子,上面是一部超短波电台。杨怀轩在桌旁的凳子上坐下来,他看了看表,还有三分钟,便略等了一下。 屋里的空气不太流通,他感到有点气闷,他每次来都有这样的感觉。他接通电台的电源,机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嗡嗡声,面板上的霓虹指示灯照亮了仪表盘。他戴上耳机,慢慢地调整着一个刻度盘,霓虹指示灯急促地闪亮着。他开始调整第二个刻度盘,闪耀开始变慢,最后慢到隔一会儿才亮一下。于是他揿动了一个红色的开关,机器发出嘶嘶的载波声。这时,耳机里出现一个清晰的声音,那声音木然地念着:“八十──八十──八十──”缓慢而又持续不断。 杨怀轩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小皮盒,打开皮盒,从里面取出一片指甲盖大小的明胶片,明胶片上标有“八十”的字样。他把明胶片插入电台侧面的一个沟槽里,揿了一下下面的按钮,示波器上出现两条正弦波。他缓缓地调整着一个旋钮,直至两条正弦波完全吻合。 那个一直在念着八十的声音说:“很好,请打开混频器。”杨怀轩按下混频器开关,他知道这个混频器会把他的声音打碎后再发出去。示波器上的正弦波消失了,耳机里的人说:“好了。” 他正要开口,耳机里响起了另一个人的声音:“是老杨吗?” 他说:“是我。”他听出说话的人是谭军生。谭军生是他的直接上级。杨怀轩知道他的来头要比他的职务大得多。他们的关系很熟,十年前他们就在一起工作过。他转业到这个城市来工作,就是谭军生一手安排的。他们在一起仔细研究了每一个细节,使他的转业显得普通而又自然。 “我正等着你呢。”谭军生在耳机里说。 “我估计你也急于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这边可是够热闹的,发生了许多想不到的事。”随后,他详细地汇报了这一天里发生的每一件事。他尽量让自己客观一些,不加任何感情色彩。但事实上,他仍然很钦佩童振远所干的事,他只是有些替他惋惜而已。 谭军生问:“你的事情怎么样了?” “很顺利,”他回答说,“他们已经帮我和香港那边的一些人建立了联系。”他说的他们,是指他所在的公司。他接着说:“我下个月去香港,然后从那里去台湾,那边的钩也已经挂好了。走之前我还会和你联系的。” “有把握吗?”谭军生问。 “现在还不好说。到时候我会见机行事的。” 谭军生考虑了足足有两分钟,然后才说:“有一份材料我会尽快转给你的,是一份老材料。我先简单说一下,你多想想。材料上说,台湾的独立运动主要分三派。第一派是民族独立派,这一派中年以上的人较多,政治力量相当强,但有亲日倾向。他们和日本的一些极右分子有联系,但现在其中的新成员反对亲日,而是向亚洲其它国家求援。第二派是人民解放派,过去有些倾向于我们,但现在正向苏联靠拢。东南亚个别国家也和这一派有联系,并且向他们提供援助。第三派是中间派,以山区少数民族为主,力量并不大,但高山族的老年人仍有亲日倾向。这份材料不是很准确,你要注意修正。我想,你的主要目标,第一是人民解放派,第二是民族独立派,中间派可以不管。” “我明白。我在这边也做了一些调查。” “你工作的重点是了解他们,掌握他们。这件事我请示过上面,他们也是这个意见。你得设法把根扎下去,扎深一点。你要记住,你没有行动的任务。” “是的,我明白。” 谭军生沉默了一会儿说:“老杨,你的工作很特殊。你只能自己照顾自己了,万一出了事,我们可帮不上你。” “是的,我有精神准备。” “另外,你要自己想办法,让林希湘的公司生存下去。看来童振远是把好手,是吗?我正在设法再给你帮一点忙,不知能不能起作用。总之,你要用你自己的力量。这个公司是你的根。” 杨怀轩想起昨天上午,他骑着摩托车猛追林希湘的情景。冷静地想一想,他不仅是想让公司生存下去,他还希望能保护林希湘这个人。说不清为什么,他对她就是有一种好感,或者是一种敬意。他为她走上了这条路而感到惋惜。他问: “我有一个想法,不知能不能说?” “什么?你尽管说吧,和我你还客气吗?” “你说,我们能不能招募她,让她为我们工作?” “不行,至少现在不行。”他想了一下,加重语气说:“不,绝对不行。让水自己流吧。你的工作很重要,决不能轻举妄动。我们需要你专心致意地做自己的工作,十年后你的工作会更重要,你明白吗?” “是的,明白了。” “那么,就这样吧。你要多保重,可能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会没有联系,但我会时时想着你的。” “谢谢,我也会的。” “再见。” “再见。” 杨怀轩摘下耳机,关了电台。他坐在凳子上默想了一会儿,这才站起来去敲壁橱门。 他出了夹层,女人手里拿着钥匙站在壁橱的旁边。他想了一下说:“下个月我要去香港,你准备好护照和必要的器材,在后面跟着我,然后去台湾。你要做好留在那里的准备。” 女人笑了笑,“没问题。” 杨怀轩点点头,“好,细节咱们以后再说,我走了。” 她把披着的衣服扔在床上,“你走的时候锁好门,我就不出去了。”她在床边上坐下来。 ———— 凌晨 3点55分 这一晚上宁佩云都是在不安和懊悔中度过的。她懊悔的是昨天晚上她的浮躁,她真不该那样和他争吵,说一些不该说的话。说到底他是个警察呀,她连这一点还不明白吗? 她说不好她如果不吵着回北京,童振远不送她去机场,情况会不会好一些。下午,童振远正在会议室开会的时候,她在地下指挥中心看了白云饭店门前的录象,这种懊悔就更加强烈了。她觉得那可能会完全不一样的。 童振远晚上回来吃饭的时候,她已准备好了晚餐,既可口又不过于丰盛。吃饭的时候,总是说一些可笑的家庭琐事,想让自己的快乐感染忧郁的丈夫,但效果并不明显。 他们很晚才上床睡觉,睡得都不安稳。到后半夜的时候,两人都醒了。时间还不到四点钟。他们互相触摸着,不用开口就明白了对方的情意。他们觉得,有爱就能说明一切了。 电话铃突然响起来,使童振远吃了一惊。他拍了拍妻子,让她别动。他起身去接电话的时候,心里就有些不安起来,他知道这个时候来电话,从来就没有什么好事情。 宁佩云打开台灯,欠起身看着他。 他拿起电话听了一下,又放下,回头说:“准是‘部长’老头来的。让我用安全电话。”他披衣下床,进了书房。 宁佩云也下床,跟他进了书房。 童振远从办公桌下面拿出安全电话,把耳机贴在耳朵上,静静地等着。不一会儿,耳机里就有了声音,是“部长”: “童振远吗?”他问。 “是我。” “你发来的电传我收到了,刚刚看完。” 电传是他下午开完会后草拟的,然后交省厅机要处发出去。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部长”手里。 “部长”接着说:“一句话,你失败了。” 童振远忍不住攥紧了拳头,“是,出了些意外。” “不要找理由!”干脆地说,“蠢就是蠢,对蠢人来说才有意外。” “是,我疏忽了。” 宁佩云站在他的身后,轻轻抚摸他的肩膀。 “这才象句话嘛。有问题先找自己的原因,才能有进步。好了,谁也不是常胜将军,这件事过去了。你那里暂时也干不了什么了,到我这里来。我现在在哈尔滨,我要你来干点正事。” 童振远咬了咬牙,“部长,我能不能暂时不走?” “你说什么?”老头有些意外。 “是这样,部长,我这里的事还没有完。我请求您给我一点时间,把这里的事干完了,你叫我下地狱都行。” “部长”笑了起来,“不要这么认死理,还是要服从工作需要。这样吧,两个职务你可以选一个,要么回特刑处接着干你的处长,要么到我这里来,当省厅厅长。不管是哪一种,一两年内我要你到部里来。我想我还能再干个三四年。” 童振远的膝盖有些颤抖起来,“部长,我还是想留在这里,把这里的事干完。省厅厅长谁都能干,您有得是人选。特刑处您为什么不让谭军生接手?他完全能干好。” “部长”说:“你不要为谭军生操心,他另外有职务,现在的职务是对外的。我说你到底是来还是不来?” “部长,”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有牢骚。” “有牢骚就发!” “您老是把我当个棋子扔来扔去,这些年我就没有安定过,在这里呆了一年是最长的。嘴上说服从组织调动,服从工作需要,可是心里总是惦着我干过的工作,特别是那些没有完成的工作。在您眼里,我恐怕不过是个软木塞子,哪里有洞就塞在哪里。有时我真想……” “住嘴!”“部长”在电话里喝道,“别以为我叫你发牢骚你就可以发!你再多说一句我就叫你回家种地去!”部长沉默了好一会儿,轻声说:“我们都是棋子,懂吗?” “是,懂了。”童振远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天真了,太愚蠢了。 “部长”接着说:“给你两天时候考虑。”他停了停又说:“好吧,我给你一点补偿,你可以挑选一个人接替你的职务,要挑就现在挑,说吧,挑谁?” 童振远略一迟疑,说:“我挑王庭臣,市局刑警队队长。” “好,就是他了。我猜他也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是不是?” “是。” 部长砰地一声挂断了电话。童振远放下电话,他回头看了一眼他的妻子。 她轻声地问:“你准备去哪儿?” 童振远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妻子,说:“回北京。” 宁佩云什么也没说,只是从身后搂住他的脖子。 ———— 凌晨 4点30分 那姑娘快受不了了,眼泪溢出来,挂在她的耳边。她呻吟起来。这个时候,正是黄立德最快乐的时候。 他不敢回家。他从赌场里出来后就到了这里。他知道自己惹下了大祸,心里怀着一丝侥悻,希望没有人能查出这事。但晚上到赌场里接班的时候,他感觉到一些不寻常的气氛。他问向他交班的小经理出了什么事,小经理说他也不知道。但他又补充说,上面来人查这一两天里有没有人突然离开,或者其它什么异常情况。他说他猜测公司里准是出了什么大事了。 黄立德庆幸自己没有蠢得躲起来,但此时真的有点吓坏了。 赌场里烟雾腾腾。来赌博的人都是怀揣巨款的暴发户,他们搂着女人,喝着人头马,在赌桌上一掷千金。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在这里摆出不可一世的派头。也有一些人是到这里来谈生意的,他们坐在墙边的沙发上低声交谈,所谈的大都和走私有关。 他的几个手下人象幽灵一样,在灯光暗淡的赌场里飘来飘去,无声地接送客人,提供烟酒甚至女人。 这样的赌场,他负责三个,分布在附近密如蛛网的小巷里。交完班后,他用手提电话逐一和外面的警卫取得联系。赌场的安全全靠这些警卫了。他的警卫放得很远,有的一直放到派出所的门口。可以说,警察们稍有动作,用不了几秒钟他就可以知道。 凌晨三点半,是赌场停止营业的时候。手下人把今天收的份子钱送给他。他清点了一遍,把总数和开支记在笔记本上,然后按规矩给每个人发了今晚的劳务费,留出百分之二十作为明天的开销,剩下的一万多元,都被他紧紧地塞进自己的腰包里。这些钱中的大部分都要交给公司,没人敢打这笔钱的主意。 他觉得他不会出问题的,但他仍然不敢回家。他最后决定躲过这一晚,等明天公司里的人来收钱的时候,打听打听消息再作决定。 这姑娘是他的秘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半年前他找了这个姑娘,并给她租了这间房子之后,他觉得自己的心情好了许多。 这姑娘叫余玲,这是他最满意的一点,和余叶玲只有一字之差。这姑娘从一个极其贫困的山区,到这个繁华的大城市来上大学,却没想到这个大城市里的花花世界会象炸弹一样,在她的眼前爆炸。她完全被这个花花世界征服了,俘虏了。黄立德第一次在她手里放下一千元钱的时候,她几乎晕过去。要知道,她们全家人吃苦受累干几年也挣不了这么多钱呀。她第一次寄回家的一百元,竟在那个小山村里引起了轰动。 这个瘦弱的,脸色苍白的姑娘,无论如何都得忍受眼前这个男人。他就象个疯子似的侮辱她,骂她,打她。 今天晚上,黄立德没有感到快乐。他下身的伤口还没有好,一阵阵的疼痛破坏了他的情绪。他想起余叶玲失去知觉的情景,嘴里嘟嘟囔囔地说:“婊子,你也有今天呀,你也会有今天呀!我让你也知道我的厉害。” 姑娘的身体象一把合起来的折刀一样,被他挤压得折叠起来,两手被他抓着按在头顶上,她的脸上和胸前布满了汗珠。 这时,他们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黄立德停下来,他问:“谁会到这里来?你他妈的把这地方告诉人了!” 姑娘摇摇头,“我没告诉过人,我不知道谁会来。” 敲门声没有再响起,代之响起的是用钥匙开门的声音。一把不行,又换了另一把。他明白了,外面的人正在用万能钥匙开他的门。他骂了一句,从姑娘的身上爬起来。这时,他听到了门锁转动的声音。 门开了,他吃了一惊,进来的是赵建和另外两个他不认得的人。他见过赵建,只是没说过话。他知道赵建在公司里的身份,要比他高得多。 “你果然在这儿。”赵建笑着说。 “你,你有什么事?”黄立德变得有些口吃起来。 “没什么大事,上头有点急事找你办一下,让我来接你。”他把掉在地上的衣服捡起来递给黄立德,“赶快穿衣服吧,咱们现在就走。” 他穿衣服的时候,开始哆嗦起来,手脚都软了。刚才的力气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甚至连恐惧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穿好衣服后,另外两个人走过来,一边一个搀住他的胳膊,拉着他向门外走。 “你等等,”那姑娘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虚弱地说:“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你还没给钱呢。” 黄立德的嘴角抽搐了几下,失神落魄地看了看那个姑娘,然后解下腰包放在桌上,“都在这里了,你拿去吧。” 赵建挥挥手,“你们到车上去等我。”黄立德被带走后,他从桌上拿起腰包,走到姑娘的面前。 姑娘恐惧地看着这个脸色阴冷的年青人,向床里缩去。 “你别怕。”赵建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他向四面看看,找到姑娘的衬衣递给她,“把衣服穿上。” 姑娘穿衣服的时候,他把腰包里的钱掏出来,一五一十地数了一遍,“一共是一万六千三百多块钱,我想你要的就是这个。这些够了吗?” 姑娘没有说话,只是警惕地看着他。 “包里其它的东西我就不给你了。”他接着又从怀里掏出一叠钱,放在那一叠钱上面。这时只听咔的一声脆响,他的手里出现一把打开来的弹簧刀,在灯光下闪着冰冷的光。他的脸上露出更加冰冷的微笑,“这两样里你可以选一样。我知道你叫余玲,也知道你的家在哪里。我想说的是,你必须忘掉这个人,在任何情况下你都不能承认见过他。否则的话,你就死定了,还有你的全家。听明白了吗?” 姑娘木然地点点头。 他点点头,“很好,你是个聪明人。”他盯着那姑娘看了一会儿,然后起身离开房间,并随手关上门。 赵建上了外面的汽车,坐在方向盘后面。黄立德已坐在他的身旁,有些惶恐地看着前面。他发动汽车,向码头那边驶去。 几分钟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磁带,插进录音机里。那里面传来沙沙的响声,接着是一个严肃的声音问:“喂,你有什么事?”又问:“你是谁?请说话。”不一会儿,传来一个断断续续,结结巴巴的声音。录音放完后,赵建关了录音机,看了黄立德一眼,问:“是你吗?” 黄立德早已被恐惧攫住,呆呆地点点头。几乎是同时,一条尼龙绳从后面套在他的脖子上,骤然勒紧。黄立德的全身向上挺起,两眼暴出来,几分钟之后就不动了。 汽车拐了一个弯,向码头深处驶去。 ———— 凌晨 5点40分 余叶玲神情沮丧,斜靠在沙发上,双手怕冷似的揪紧自己的领口,泪水顺着脸颊滴落下来。她的声音象游丝一样软弱: “他是我的丈夫呀。” 希姑从窗前转回身,低沉而严厉地说:“你已经够大意的了,不要再提什么他是你的丈夫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了!”她在余叶玲脸上看了一会儿,给她倒了一杯烈性酒,递到她的手里。她拍拍她的肩,“明天,叫蓝伯帮你把离婚手续办了。” 余叶玲仰脖把酒倒进嘴里,哈了一声,“我跟谁离婚,跟鬼离吗?” 希姑瞪她一眼,“别说傻话了!” 电话铃响了,她伸手拿起电话听了一下,“哦,是老罗呀,有什么事吗?” 罗汉山显然对自己要说的话没有什么把握,他说话的声音有些不自然,“啊,是这样,我刚刚听到一点消息,我听说海爷的船出了一点事,是吗?” “是,货全丢了。” “天,”他在电话那边呻吟一声,“实在是太糟了。” “确实太糟糕了。”她平静地说。 “希姑,”罗汉山犹犹豫豫地说,“也许你能够理解,我的处境挺尴尬的。我打这个电话总有点讨债之嫌,其实我一点这个意思也没有,我只是想问一下情况。” “我知道。”她淡淡地说。 “我说,那个还款期……也许,也许短了一点。我想,长一点也没什么。你的信誉一向是最好的……” “不,不必了。” “可是,我不明白,那是一笔很大的数目。” “老罗,我可以按时付清。” “那,那就太好了。另外,我也不想瞒你,我手头上总是有几百万港币的,所以……” “我知道你的账上有多少钱。” “老天,”那边又是一声长叹,“什么也瞒不过你。所以我想后加的那笔款的利息,也许高了一点,我愿意把它拉齐。” “不必了,这是生意。不必改了。” 罗汉山越发显得不安起来,“希姑,我完全是好心,请你理解我的意思。” “我理解,我很感激。但是,还是让一切照旧吧。我们会按时清偿的,请你放心好了。” “不,不,我完全放心。” “那就好。顺便说一句,冯振德出了一点意外,他已经死了,我想你可能也知道了。” “是,知道了。”他低沉地说。 “所以,他以后不会再找你的麻烦了。” “希姑,”罗汉山几乎是在乞求了。希姑能在电话里感觉到他的紧张和不安,也许额头上正在出汗。“我说希姑,我是有点唯利是图。不过我们相处的一直不错,我这个小买卖,今后还是要靠你多照顾的。我们以后肯定还会有很多生意要做的,您说是不是?” “我想是这样。好了老罗,请不必担心,我会注意的。那么,咱们改天再聊好吗?” “好的,好的。再见。” 希姑放下电话回头对余叶玲说:“罗汉山到底回过味来了。” 余叶玲挖苦说:“没人能逃出你的手掌心。我也应该早知道这一点才好。” 希姑凝神盯了她一眼,“你确实应该收敛一点了。”余叶玲急忙把脸转到一边去。希姑在她身边坐下来,从口袋里拿出那张复印件,烧残的短信就象一幅藏宝的地图。“这个给你。” 余叶玲接过残信,“这是什么?” “那个打死冯振德的警察留下的短信,这上面的地址,就是冯振德藏黄金的地方。” “可是这上面烧得什么也看不清了。” “对,这正是我要交给你办的事。我要你找出这个藏黄金的地方来。别忘了,是你把那个美国人带来的,那么就由你来完成这个任务吧。行吗?” 余叶玲对着地图看了一会儿,“你真的相信有一万多两黄金吗?” “我信。” 她抬头对着希姑看了一会儿,“好吧,我去找,我会想办法把这些黄金找出来的。”说着,她从沙发上站起来。 希姑送余叶玲出门的时候,赵建从另一个房间里闪出来,站在阴影里看着她们。希姑送她到楼梯口,轻声说:“我就不送你了。不要急着干,想好了再动手。” 余叶玲在楼梯下面说:“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干。” 希姑回头看着赵建,向他点点头。赵建愣了一下,随即就明白了,他跟在余叶玲后面,无声地走下楼梯。希姑知道,他会象掌握黄立德一样,掌握余叶玲的所有情况。 她回到屋里,这才感到周身的疲倦。这一天里发生了这么多的事,使她的神经过于紧张了。她进了浴室,脱去衣服,她希望好好地洗一个热水澡。 她把自己浸在浴盆里的时候,几乎睡着了。她猛地清醒过来,隐约中,她听到卧室里的电话一阵一阵地响着,她想不出会有什么人在这个时候给她打电话。她裹上浴巾去接电话。 电话里的声音,使她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温热起来,是郑光楠。“嗨,你怎么会想起来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 “我打扰人你睡觉了吗?” “不,没有。”她看了一眼桌上的电子钟,已经六点多了,“我刚刚起来。以后别再说什么打扰不打扰的话了,我喜欢你打电话过来。” “我也刚起来,我怕其他时候找不到你。”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象是有些犹豫。 “嗨,你怎么不说话了?” 他终于说:“希湘,是这样,我有一个老朋友,是一个我非常信任的朋友。我是说,是那种不会管闲事的朋友。” 希姑笑了起来,她斜靠在沙发上,觉得自己的心正一点一点地柔软起来。“快别绕了好吗?就说是什么事吧。” 郑光楠也放轻了声音,“她是一名女医生,是妇产科主任,她干这一行有四十多年了,她非常非常的有经验。” 希湘开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是吗?”她应了一声。 “是的,我想请她给你检查一下。” 哦,她心里一声惊叹,这一天里她一次也没有想到这一点。一个小小的婴孩正在她的怀里孕育着,她因此被人惦记着,这种感觉这她感到舒畅和温柔。“光楠,你知道我在这一天里遇到了多少事啊,我几乎……” 郑光楠轻轻打断了她,“等等,希湘,别跟我说你们那里的事。好吗,我不想知道。我只惦记着你,你好不好,每时每刻。只要你好,我就放心了。其它的事,不要对我说。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你,还有孩子。这对你就不重要吗?” “是的,也重要,我真的很想有一个孩子。”她柔声说。被人想念着,惦记着,爱着,这种感觉就象一股温泉一样从心上流过。“光楠,你安排吧,我听你的。” “希湘,今天上午行吗?” “行,就今天上午吧。” “九点钟的时候我去接你。” “光楠,”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软下来,“你干吗不现在就来呢,到我这里来?我很想你。” “嗨,”郑光楠象个毛头小伙子一样喊了一声,“我正等你这句话呢。我这就来,你等着,我这就来!”电话砰地一声挂断了。 林希湘放下电话,忍不住哭了起来,眼泪怎么也止不住,热乎乎地从脸上滚落下来。她的心里安祥、宁静、舒展而温柔,这个时候,她把所有的事都放到一边去了。 她拉开窗帘,外面天已大亮了。她想,新的一天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