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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
1987年10月18日 星期日 凌晨 4点45分 罗汉山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闹钟,心情越发沉重起来。到了这个时候,他已不可能再睡了。 早上七点,他将要和希姑见面。而在这之前,他必须做出一个十分重要的决定,那就是,是否为希姑的公司提供一笔巨额资金。 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此时正躺在宽大舒适的席梦思床上凝目沉思。床头柜上的豪华台灯漫射出朦胧的灯光,映照出他多皱的侧影。他的妻子躺在他的身旁,和他一样身穿做工精细的丝睡衣。然而,无论是他,还是他的妻子,都有一张多皱的饱尝贫困的脸,都有一双粗黑的吃苦耐劳的手。他们的身体还没有被舒适讲究的生活改造得更细腻,他们看上去也还没有完全脱去穷人的气味。但,他们却是这个城市里少有的几个巨富之一。 罗汉山夜里失眠时,便常常想起他过去吃苦受累的岁月。这使他万分珍惜自己的今天。这也是他今晚失眠的原因之一。 这个城市是南方最大的几个城市之一。六十年代的政治革命失败之后,中国终于十分艰难地步入了经济革命的时代。中国的领导层们这才深切而痛苦地认识到,马克思关于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理论是多么英明而精辟。 这个城市因而得风气之先,成为第一批实行改革和对外开放的城市之一。 这场史无前例的经济大革命的最初的成果之一,就是使这个城市里出现了一大批爆发户。他们从一个经济贫困的社会里闯出来,押上他们的身家性命,也押上他们致富的希望,又一头扎进这个经济贫困的社会里。他们几乎无一例外地选择了商业。从小本买卖开始,摆地摊,开小商店,创办家庭作坊式的小企业。欲望里既求生也求富,精明里掺着奸诈更掺着血汗,而社会提供给他们的是最模糊也是最优越的条件。你只要扯起件破衣服做帆,就吹给你满帆的顺风,转眼间就叫你的破皮夹子里塞满了钱,结果给人们的感觉是,发家比发面还容易。 人们把这些人称作万元户,或者十万元户。这样的人在这个城市里比比皆是,不可尽数。在这批人之上的,是一小批有数十万乃至上百万财产的富人。他们是这个城市里的精华。而在他们之上的有数百万财产的人就屈指可数了,极少,但他们都已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他们常常都已经有了几个乃至几十个企业。而在这些人中,罗汉山可以说是其中的佼佼者之一。他只有一个企业,但他的财产是二千七百万左右。 这个数字当然是保密的,只有极少的三四个人知道。他的妻子算一个。另外,希姑也算一个。 在他的营业执照的资金栏目下,他登记的是七百万。工商局没有对这个数字作任何计较,他们认为他有四百万资金就算了不起了。反正资金雄厚意味着高税收,他们才不管申请者有没有七百万呢。 罗汉山唯一的企业,就是“金利银庄”。这是本市独一无二的私人银行,它的声誉极其坚挺。 然而,仅仅在七年之前,罗汉山却是凭借着不足七千元发展起来的。 罗汉山在七年之前还是个勤勤恳恳的工人师傅。他的妻子也是个勤勤恳恳的工人师傅。他们在同一间矿山机械厂里工作,他是钳工,他妻子是车工。 他们的工资很低,却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要抚养。这样的经济地位使他们只能吃最便宜的过了季的大路菜,而吃肉则必须是个重要的日子。夫妻两人极少添置衣服,他们只穿工作服,还必须非常的仔细,尽可能省下一套或者两套给儿子们过年穿。万幸的是,那几年正流行工作服。 他们住着两间简陋的小平房。孩子们住的房间里必须用布帘隔开,因为女儿也象突然开放的月季花似的长成大姑娘了。两个儿子睡的是上下铺,类似于大学生宿舍里的那种床。偶尔的,他们也因此这样取笑自己。 当时,罗汉山和他的妻子最大的希望就是,仔细地从牙缝里省下一笔钱,把两个儿子的婚事办得体面一些。至于女儿嘛,他们就只有叹一口气,把希望都寄托在未知的女婿身上了。他们焦虑的是,那时他们只有两千元多一点的积蓄,这是他们从参加工作起一直俭省到儿子长大才积蓄起来的。想用这么一点钱体体面面地办完两个儿子的婚事是绝对不可能的。两口子为此十分忧虑。 有一天,罗汉山正在上班,满手油泥地拆卸着一颗生了锈的螺丝。一个要好的同事走过来,问他是否愿意参加一个“会”。这个同事说他要约二十个车间里的同事,每人每月出三百元钱的“会费”。这样,在一年半之内,每人就能得到六千元的“会”钱。“老罗,”他的同事说,“少了没意思。六千块钱就能正儿八经地办点事了,象什么盖房子啦,给儿子娶亲啦,都行。” 罗汉山有些心动了。假如他有了六千元钱,那么两个儿子的婚事就能办得挺象样的了。但问题是,他每月能否拿得出来三百元钱。为了这件事,全家人在饭桌旁讨论了一晚上。在仔细权衡了他们的全部储蓄和收入之后,一致同意参加这个“会”。 开“会”的经过异常严谨而郑重。参“会”的二十个人都聚集在车间办公室的门口,在早春清凉的微风里等待着。在办公室里,年轻的女统计员正在为他们做阄。那是二十张编了号码的小纸条。女统计员仔细地把小纸条叠成一样大小的小方块,并把它们在桌上排成一个圆圈,上面用报纸盖住。她打开门,请大家走进办公室,在办公桌旁围成一圈,这才揭开桌上的报纸说:“请拈阄吧。”大家互相笑了笑,随意地拿起面前的“阄”。 使罗汉山意外的是,他拈到了第一号。几分钟之后,在他面前出现了二十叠共计六千元的钞票。他对此毫无准备,这甚至也不是他所希望的。他至少目前还没准备为他的两个儿子办喜事。 这天晚上,令人惶恐不安的喜悦笼罩在全家人的头上。沉甸甸的钞票就象火焰似的轮流在每个人的手上燃烧着,并在每个人的眼里映出兴奋的光芒。钞票的份量也更象铁锤一样在他们的心上留下沉重的印象。 他们在商量,应该拿这笔钱怎么办。 也就在这时,他们家里来了一位客人。这位客人也是他们今天这个“会”的会员之一,他的号码是第十二号。他叫冯振德。 冯振德直接了当地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借用这笔钱。他的条件很优厚,他只借五千元,但愿意留下一张六千元的借据,和他第十二号的号码。换句话说,他要借六千元,为期一年,并先付一千元的利息。罗汉山首先想到的是,一年后,恰是他想为儿子办喜事的时间。 罗汉山谨慎地请冯振德在门外等半个小时,他说他和家里人要商量一下。其实他们只商量了五分钟就决定接受这个条件。这样,等到明年这个时候,他们就有七千元了。这样的增殖速度,大大超过了银行利息。两个儿子表示,愿意把这多出来的一千元留给妹妹做嫁妆。 冯振德当天就带走了那五千元。 生活就是这样给他们以瞬间的照耀。罗汉山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借助这瞬间的照耀看到了一线希望。 在那个时代里,正是经济开放的最初时刻,所有被贫穷逼急了的人们都在想尽一切办法筹款创办自己的生意。而现款又是那么短缺,许多人甚至不惜付出很高的利息去筹款。而筹款最简单的办法,就是集“会”。 几天后,罗汉山集了另一个“会”。他为这个“会”定下了新的规定:不拈阄。想先得款的人必须付较高的利息。得款越早,利息越高。这些利息按比例付给最后得款的人,越往后得利息越多。在这个“会”里,罗汉山把自己安排在最后一名。 他在家庭会议上解释了自己的想法。一个星期后,他妻子一下子拉起来两个“会”,一个是厂里的女工们的,另一个则是邻居们的。她也把自己安排在最后。随后,他的儿子和女儿们也开始组织自己的“会”。 罗汉山的二儿子有着极高的数学天赋,他精心地计算每一个“会”的进项,极其精确和巧妙地把这个“会”的利息投入到那一个“会”中。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全家人共组织了数十个“会”。六个月之后,钱就开始象潮水似的涌了回来。一年后,他们已经有了数万元的资本。 这一年的夏天,一个街道小厂的厂长来找罗汉山,提出来借款一万五千元,期限是一个月,他愿意付高一倍的利息。罗汉山再次受到了启发。他意识到他应该由集资转向为贷款了。 他毫不犹豫地倾出了他的全部存款,并且特地组织了几个新“会”,在这几个“会”里,他都把自己安排在第一名。他当然要为此付利息,但那个小厂所付的利息是这个的一倍。 在这个时期里,他的两个儿子似乎都忘了结婚这回事。 到第二年年底,他们的资本超过了三十万。他们可以大笔地往外借贷,也可以大笔地赚回利息了。到了这个时候,他们的步伐已经停不下来了。钱这个东西,有时候真的象从山顶上滚下来的雪球一样,一旦滚动起来就不可阻挡,而且越滚越大。到了一九八三年,他不得不雇了三名会计师和几名接待员,以接待数不清的求贷者和投资者。 也是在这个期间,被工商局和税务局找了几回麻烦之后,他明白他必须组建一个正式的机构了,于是他递交了开业申请。几个月后,一个特殊的人帮他办好了营业执照。一九八五年一月一日,“金利银庄”正式开业。 这个特殊的人就是林希湘。 罗汉山和林希湘打交道可以说是必然的。林希湘的公司要做各种各样的生意,时常需要大笔的资金,这些资金的一部分就来源于罗汉山。而罗汉山在自己的借贷业务中,也时常遇到一些倒账或者赖账的事,这些账最后都是林希湘的手下人替他收回来的。另外,官方也时常来找他的麻烦。而这些麻烦,也只有林希湘能替他排解。林希湘事实上成了他的保护神。所以,对林希湘的贷款要求,罗汉山从来没有拒绝过。 一个星期前,林希湘的公司总管蓝子介在电话里告诉他,最近准备借一笔款,大约二百万港币和五十万人民币,请他代为筹措。这笔钱对罗汉山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事,以往蓝总管借过更多的钱都没什么问题。 但这一次,他遇到了另外一个麻烦。 当年第一个向他借贷的冯振德,用那五千元钱买了两辆旧伏尔加,办了本市第一家出租汽车公司。后来为了出租汽车公司的发展和创办旅游公司,还多次找他借款。冯振德和林希湘一样,非常守信用,从不拖欠贷款。他们的另一个共同点是,都从事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非法生意,且组织十分严密。 罗汉山绝无对此作出道德评价的打算,他认为放贷赚钱才是他最高的目的。此外,他也绝不敢得罪这两个人。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两个人对他的保护,比法律机关都有效,他愿意和这两个人都保持最良好的关系。然而,昨天夜里的事,却使他处于两难境地。 昨天夜里,差十分十二点时,冯振德象幽灵一样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里。这是很不寻常的。以前他们都是在电话里联系贷款业务的。 “老罗,有件事我要请你帮忙。”他在沙发里坐下说。 “什么事,炒汇?”一年来,冯振德通过金利银庄脱手了一大笔美元。罗汉山虽然对此十分惊奇,却从未深问过。 “不是,但和这个有点关系。是为了一笔很大的买卖,非常大。”他意味深长地盯着罗汉山,“我需要希姑帮我一把。”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她?” “我找过她,但是,她拒绝了。” “等等,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和她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的,老罗。”冯振德平静的脸上透出阴沉,“我听说希姑最近要贷一笔款,我希望你到时候向她提出一个条件,让她帮助我。” 罗汉山注视着他,慢慢地摇摇头,“冯老板,我很抱歉。” 冯振德向后一仰,眼睛里充满了失望。他说:“你怕她?” 罗汉山咧嘴一笑,“不管怎么说,我不能这么做生意。” “老罗,其实你不必承担多大的风险的。希姑的父亲曾经留下一个戒指,他说过,谁拿出这个戒指,谁就可以向林家提出任何要求。这是林秋野当年留给海爷的一个信物。” “海上的那个海爷?” “是的,当年海爷曾经救过林家。后来这个戒指到了我的手里,我正是准备用这个戒指请希姑帮忙的。但是,他妈的没想到前几天这个戒指被一个小婊子给偷走了!”他咬着牙继续说道:“我已经派人去找这个小婊子了,我肯定会找到她的。所以,我请你帮这个忙是有原因的,也是有把握的。” “冯老板……” “不,老罗,不要急于拒绝,我给你一天考虑的时间,请你仔细考虑后再决定。这是一笔很大的买卖,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请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出后面的一句话:“否则的话,你会给自己带来很大的麻烦的。你明白我的意思。” 冯振德临走的时候又说:“老罗,我说话算数,死活都算。” 罗汉山陷入重重的忧虑之中。 冯振德经银庄脱手的美元达百万元之巨,这说明他的买卖确实非比寻常。他肯定会为此而不顾一切的。死活都算!这绝不是一般的威胁。 这一夜,罗汉山通宵未眠。 他妻子翻了一个身,醒了。看见他斜靠在床头上吸烟,惊讶地问:“怎么,你早就醒了吗?” 他摇摇头,“不,刚醒。”他不想把这事告诉妻子,有事他宁愿和儿子们去商量。女人太沉不住气了。 他妻子问:“你起来吗?我给你做早点去。” ———— 早晨 6点整 他醒了。 就仿佛打开了一个开关,在那一瞬间里,他感受到了外界的一切。他先是感觉到了清晨。 清晨是一种茵蕴的凉爽,从窗口从门缝里飘进来,悄然地一阵一阵地漫过他温暖的脸,在他轻微的鼻息之间流动。 随后,他听见了窗外啁啁的鸟鸣,闻到了树叶和青草的绿香,感觉到了潮湿的土地在这个清晨里的又一次苏醒。 于是他静谧地睁开双眼,让怡然的心情流遍全身。接着,他想到,今天又要见到希姑了,这不禁使他微微一笑。 但他很快又收回思路,平心静气,意沉丹田。片刻,便感到脐下三寸之处,有一团内气砰然而动。他缓缓地引导着这团内气沿着督脉、任脉向上运行,直至后脑。之后,再经鼻尖而下,经人中,经气海,经膻中,经下腹,直达脚尖,再流转而上,周而复始,形成一般人所说的打通小周天。这是练精化气的第一步。 曹明维今年二十六岁,身材中等,偏瘦,看上去清秀俊逸。一张书生脸上总带着淡淡的微笑,似乎在他的眼里,世界不过是一层薄雾而已。他就象在薄雾里飘然而行。 瘦瘦的身体似乎也托不起宽大的衣服了。但脱了衣服,却见如块如束的肌肉在他的身上凹凸着,除了一层紧绷绷的皮肤外,全身上下一点多余的脂肪也没有。那一双手也很细瘦,但稍一用力,那手就如刀刻的鹰爪一般筋节毕现,十分强劲有力。 曹明维年纪轻轻,却是本市中医院按摩科的第一按摩师,在省内外有极高的名声。 他住在医院里秀岚山上的一间小房子里。房子周围古木参天,竹影婆娑,绿苔青草遍地,清凉的空气象水波似的在树木之间漂流,时不时的,也要漂进他的小房子里。 房间里的陈设十分简单,除了必不可少的一床一桌一椅之外,便是两个极大的书橱。里面摆满了他的气功书。有《养内功》、《中国呼吸习静养生法》、《站桩功》、《孙不二女丹诗诠》、《提肾功》、《峨眉十二桩》、《密宗气功》、《幻真先生服内气诀法》、《虚明功》、《柳柏春吐纳导引气功疗法》、《因是子静坐法》等书籍。在东、西、北三面墙上,则分别悬挂着《太极图》、《洛河图》、《象数图》。 曹维明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练气功。 他躺在床上,想象着自己的身下是《修真太极混元指宏图》,想象着身上和身下的经穴交叠,并且通融着。其后,他逐渐进入气功态,自觉、自视到体内的中脉,正由梵穴直达会阴。它通红、明亮,笔直而又中空,看上去有箭杆般粗细。他还朦胧看到中脉两侧的左脉和右脉,它们从左右两鼻孔内上行,直入脑内。向下,则行至脐下四指处与中脉会合。如此,便打通了大周天。 他感到体外似有一个大光环,明亮而辉煌。他感到他的呼吸也随着内气张驰、开合着,并与内气一起沿督脉、任脉运行,达到气息合一。墙上的图和书橱里的书仿佛也有了气,且自成“一壶天”。这样,屋外的自然为大天,屋子为中天,自己为小天。书上说:“三天亦一天,已身自为仙。”曹明维至此,算是彻底地进入了气功态。 他十二岁那年,父母双双死于海难,独有他活了下来。有人对他的爷爷说:“海爷,这小子,将来必有大造化。”他一直说不上这是不是他的大造化。 他爷爷曹老海,是海上的舵把子,被海上的船民和陆上的强人尊称为海爷。他被人称为海爷,至少已有五十年了。他对父亲的印象已不很深。他所记得的是,他父亲完完全全是他爷爷的翻版,魁梧、强健,是那一带海上有名的船老大。他父亲性格豪爽,为人极讲义气。 曹明维是生在海上的,也长在海上。他爱海,就象别人爱自己的故乡一样。他精通了气功之后,只有在海上才能深切地感受到“天人合一”的那种神韵。他离开海,就是因为那场风暴。 其实,那天他父亲早就看出要起风暴了。他本该立刻转舵回航。但他很自信,认为在海上没有他对付不了的。同时,也因为他太想要那批私货了。那条从台湾来的走私船到晚了,等把货物移到船上,天色就已经开始变了。 风暴起来之后,父亲打算直穿烂钉礁,抄近路回家。 烂钉礁是一片暗礁。据说因为沉船太多,烂钉礁的每块礁石上都散落着数不清锈蚀了的船钉。烂钉礁的涌浪极其险恶。 出事的时候,父亲的船先是从一块礁石上擦了过去,没有造成什么大的损失,但却使船偏了向。船没有挣扎出另一股巨浪,轰然撞上了另一块礁石。这时,船体已经破裂。巨浪退下去以后,船也退了下去,紧接着就随着第二股巨浪,更重地撞上了礁石。船解体了,四分五裂,成了散落在整个海面上的一片碎板。父母和船上的人都死了。唯有他,挟着一块船板飘到了岸边。 海爷说:“这是天意,你上岸吧。”曹明维就这样离开了海,进了城市。 那个时候,爷爷的处境很不妙。他不断在山上和海上躲避对他的追捕。迫不得已,他把自己这个唯一的孙子交给了把兄弟钱一夫。 钱一夫以前是个走方郎中,虽是行医,却医道高明,解放前就已很有名气了,他的气功疗法更是一绝。后来他在城里开了一间草药铺坐堂行医。但解放后,气功被当作迷信。无奈之下,他把草药铺改成了茶馆,借以度日。屈指算来,钱一夫已有八十多岁了。但也和海爷一样,身体强健硬朗,声音响亮。所不同的是,海爷面色黑红,钱一夫则是浅白微黄。他收留了曹明维,在操持茶馆的同时,教他学习中医、按摩和气功。十年后,钱一夫在梦中仙逝时,曹明维的按摩已在当地有了一些名声。 在曹明维十二岁之前,他接触的唯一女性是他的母亲。十二岁之后,曹明维随钱一夫学医,练功修身,逐渐清心寡欲,远离了女性。但在这一前一后之间,他见到了一个特殊的女人,并在他单纯的心里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这个女人,就是林希湘。 他刚到钱一夫家时,钱一夫正在给一个叫涂和强的人治疗手伤。那时他还不知道涂和强是何许人,更不知道他受伤的原因。只知道那伤因感染而变得十分严重。钱一夫每天一次去给他换药,并发功为他调理。 他第一天随钱一夫去涂和强家里,是在一天的傍晚。涂和强坐在桌旁。钱一夫刚刚给他换好了药,正双手环抱,沿着他左臂的经络上下发功调理。这时,门无声地开了,林希湘无声地走进来,侧立在门口,静静地看着。 曹明维扭回头,略带惊讶地打量着她。 那时已是夏天,她却穿着一件青色的薄棉袄。棉袄在这个南方城市里是极少见的。她的脸色玉一般地苍白,没有一丝血色。两条细眉弯弯地斜挑上去,眼圈乌黑,看上去憔悴而衰弱。在那个时间里,房间里十分宁静。钱一夫和涂和强都注意在治疗上,林希湘则静静地看着他们的治疗,而曹明维则悄悄地打量着这个美丽而憔悴的女人。他确实注意到她那别样的美,他还注意到一束金色的夕阳从门外照射进来,给她勾勒出一个肃穆而宁静的侧影。就在那一刻里,他砰然心动,心里绵绵不绝地涌出一股他永远也说不清怜爱之情。 一个十二岁的小男孩,爱上了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女人,这确实有点不可思议,然而它又是确实的。那一刻的感觉永远地印在他的心里。 钱一夫治疗结束后,向林希湘介绍说:“这就是海爷的孙子,爹妈死了,怪可怜的。” “哦,是吗?”她说。 他看见林希湘的脸上露出淡淡的柔和的微笑。 她走过来,在他的脸上轻轻地抚摸一下。这一下使曹明维的心里激动不已。 许多年以后,他长大成人,懂得了男女之事后,便明白他是爱上她了。 这是一种无欲的爱,在他的心里沉淀了十几年,便凝固了,从此再不起波澜,只是永远永远地存在着。 当他后来每次为她按摩时,便更加感觉到了这种感情的存在。 曹明维从床上坐起来,两腿下垂。他微闭双目,两手十指相对,略一用意,掌心的劳宫穴便开了,通了气,仿佛有一个小球在他的掌心之间来回跳跃。然后他抬起双手拭目,拂耳,经胸前向下,略停,随后分掌,外翻,闭了穴位,恢复到常态。 他起身走进门外的小厨房,开始洗漱。随后打开炉子为自己下了一点挂面,面里放了一点葱花和香油,并且打了一个鸡蛋。吃完早饭后,他锁上门,向山下走去。 他现在首先要做的,是到办公室里留一个口信,通知医院,他今天要请一天的假。他知道院长肯定会急得跳脚的。市里的一个大人物今天要来按摩,两天前科主任就通知他了。但他从不把这种事放在心上。对他来说,任何人也比不上林希湘重要。林希湘今天需要他,他也有好久没有见到她了,心里真有些想念她呢。 他不慌不忙地走着,脸上带着微笑。 ———— 早晨 6点15分 沙传泰起了床。他坐在床沿上把昨天夜里制定的计划又考虑了一遍,然后起身走进妹妹的房间。他看见妹妹还在睡着,便轻轻地退了出来,关好门。 他在厨房里麻利地洗漱完毕,点燃煤气灶做饭。早饭很简单,泡饭和昨晚剩的包子。他狼吞虎咽地吃完早饭,把妹妹的那份热在锅里。他回到自己的屋里穿上外衣,检查了每天出门必不可少的手枪、手铐、公文包,还有腰带上的BP机和匕首,这才走出家门,并仔细地锁好门锁。 他下楼从车库里推出摩托车,骑上去,风驰电掣地向一百多公里以外的北郊监狱驶去。 在摩托车的轰鸣声中,沙传静慢慢地睁开眼,倾听着摩托车渐渐远去的声音。她支撑着坐起来,吃力地把自己移到轮椅上,双手操纵着进了哥哥的房间。 房间里的窗帘没有拉开,很暗。床上的被子也没有叠。她想,这很好。她慢慢地移到哥哥的床上,扭动着脱掉背心和三角裤,然后躺下,用哥哥的被子裹住自己的身体。被子里还有哥哥的体温和哥哥身上的气味。她轻轻地抚摸着自己,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是躺在哥哥的怀里。 这才开始她一天里真正的睡眠。在梦里,她梦见自己真的躺在哥哥的怀里。 ———— 上午 7点20分 城市的苏醒,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当早上天刚亮的时候,这个南方的大城市就已经开始苏醒了,但并没有睁开眼,只不过是动动手指,翻个身而已。只有当大批的上班族涌入各自的岗位,叮哩咣当把这座巨大的城市机器启动起来之后,大批的悠闲族塞满了街道和商店,这个城市才算真正地苏醒过来,活跃起来。这时候,城市就犹如一个少妇,开始坐在梳妆台前细细地修饰自己,开始考虑今天的服装和饰物,开始想着如何度过这美好的一天。 早晨七点多钟的时候,城市还处在苏醒的过程之中呢。 这个时候,罗汉山正坐在自己的马自达轿车里去上班。 从解放广场往南,繁华热闹的商业大街,还要过一两个小时才会完全苏醒过来,此时,它不过是一条挤满了自行车的河流而已。从广场往西,是贯穿全市的解放路。和商业大街比起来,这里就安静了许多。沿解放路向西过两个街区,便和市政大街相交。再向西是新市街,街西是居民区,街东则为省市机关。罗汉山的“金利银庄”便座落在新市街的街口上。 这是一栋白色的两层建筑,瓷砖墙面,落地式茶色玻璃,古铜色铝合金玻璃门,门前是四层青石台阶,看上去简洁而豪华。大门右边镶着一块金光闪闪的铜牌,镂刻着“金利银庄”四个草书体大字。 楼下是营业大厅。营业厅的设计,与其说是银行,倒不如说更象是一间典雅华丽的咖啡厅,里面既没有从当铺里继承下来的高柜台,也没有气氛森严的铁栅栏,而是六个被隔成火车座似的小隔间。每个隔间里有蒙着绿呢桌面的长条桌,两侧是同样颜色的丝绒软椅。桌面上放着IBM微机、点钞机、密码机和各种单据。 银庄每天开门后,总有两个小姐守在门口,负责把顾客引到空着的隔间里,告诉他将由对面的某小姐负责接待他,为他办理存储或小额贷款业务。随后,为他送上一杯新沏的茶。若是在夏天,还同时送上一条毛巾请他擦汗。如果来的客人多,她会请他在窗前的沙发上坐下来稍等。这样的情况很少出现,因为工作人员办理存储业务非常迅速。 如果顾客想办理较大数额的贷款,工作人员就会领他绕过那排隔间到后面去。那后面还有两个隔间,所不同的是,桌上没有计算机。银庄的两名高级职员专门负责办理这类业务。他们会先询问这位顾客的一般情况,如还款能力、贷款目的等情况,并检查顾客提供的各种文件材料。如果符合要求,便请他三天后再来。在这三天里,银庄会派人对顾客的其它情况进行调查,同时研究他的贷款项目和成功的可能性。一般来说,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银庄就会发放贷款。假如顾客有很强的担保人,即使只有百分之三十的成功可能性,银庄也会给他贷款。但有一样,工作人员会一再强调的:利息很高。 同样,在银庄里存款的利息也是很高的,是国营银行的一倍到两倍半之间,视存期的长短而定。还有一点不同之处是,储户存款的起存点是一千元。所以,尽管银庄的储户不多,但存款额却高得惊人。 最重要的客户是不在大厅里办理业务的,而是事先约好后,从旁门进来,并被专人引到楼上,由罗汉山或他的某一个儿子负责接待。这种业务往往动辙在数十万乃至数百万以上。 每天夜里,银庄的职员都下班以后,保安公司派来的三名保卫人员会在银庄里值班。保安公司是一位退休的老公安人员开办的。罗汉山付的安全费最高,派来的保安人员自然也是最优秀的。 罗汉山的马自达轿车沿解放路向西行驶,向左驶进新市街街口。每当这个时候,罗汉山总要目不转睛爱心缠绵地欣赏着这栋白色的小楼房,目光里充满了喜爱和自豪。 汽车驶进银庄的侧门,在院子里停下来。有人过来打开车门。罗汉山走下车,习惯地理理西装和领带,走进敞开的玻璃门。 几分钟之后,他正在审阅二儿子昨天晚上留在他办公桌的每日报表,女儿小桃走进来说:“爹,希姑来了。”他急忙从椅子上站起来。接着,就看见永远美丽、永远高贵的林希湘笑吟吟地走进来。 差不多直到这个时候,罗汉山才算最后打定了主意。他觉得,无论怎么说,希姑都比冯振德更叫人放心,也更可靠一些。 陪同希姑来的自然是蓝子介,手里提着公文包。他的头发差不多完全白了,脸上布满了细细的皱纹。 罗汉山暗想,等他到了蓝伯的年龄,能有这样的仪容就满足了。 罗汉山笑着请他们坐在沙发上。小桃很快就送来了咖啡,和一盘已切好的菠萝,她作了一个请随便用的手势,便关上门走了。 “老罗,”希姑开口说,“身体还好吗?” “还行,”他回答,“干了这么多年的苦力活,倒留下了一个好身板。近来就是有点咳嗽。” “你该少抽点烟。”希姑说。 “嗨,我也曾经这么想过,后来又一想,干吗呢,不就这么点嗜好吗?抽了半辈子两毛七一包的烟。那时候,不是要到过年来客的时候才能抽上一包四毛二的烟吗?说起来也真够可怜的。所以,我也就不想戒了。你呢,近来好吗?” “还不错。我是说,各方面。” 罗汉山垂下眼睛点点头,略一停顿,说:“款子的事,上次蓝伯在电话里已经对我说了。二百万港币,没什么问题,我手头上正好有。咱们还是按老规矩办吗?” 希姑俯过身来按住他的手背,目光深沉地盯着他的眼睛,轻声说:“老罗,你怎么了,有什么事吗?”她拍了拍他的手背,“和我见外吗?有什么事你干吗不说出来?款子的事,我不希望勉强,真的不希望。” 罗治山的嘴唇簌地一抖。这时他才明白,他心里尽管做了决定,但心里仍怀着很大的恐惧呢。他不愿意这样想也不行。 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谁也瞒不过希姑的眼睛。不过,我也没想瞒你。”他点燃烟,“我说希姑,对冯振德这个人你了解吗?” “冯振德?”希姑皱起了眉。 “是的。我不太清楚你们之间的事,好象他要你为他干什么事,让我用贷款的事来促成这件事。他说,如果我向你贷款,他就会找我的麻烦,是很大的麻烦。” 希姑点点头,“原来是这么回事。你呢,你很在意吗?” 罗汉山收起笑容,表情严肃地说:“说句实在话,我是很在乎的。”他指了指周围,“我这份产业,你是知道的,得来是很不容易的,我不想让人毁了它。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做任何生意都是有风险的,怕承担风险是不行的。我想,你是会管这件事的,对吗?” 希姑柔和的目光里,藏着沉稳和力量,直视着罗汉山:“这是我的生意,和我有直接的关系。凡是和我有关系的事我都要负责,都要管。第二,这是生意,无论是我,还是冯振德,都应该照规矩办事。否则的话,后果自负。”最后一句话,希姑几乎是一字一顿说出来的。 罗汉山笑了,脸上的皱纹都显了出来,“好了,希姑,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咱们还是谈正事吧。蓝伯说,你们需要二百万港币,现在就要吗?” “老罗,”希姑笑着摆摆手,“很抱歉,情况有点变化了。我们需要四百二十万港币,外加一百三十万人民币。能筹到吗?” 罗汉山想了一下,心里在瞬间打定了主意,笑着说:“看来你们的生意也不错。我想不会有什么问题,不过需要一点时间,三天或者四天吧。” “最好是明天下午,行吗?” 罗汉山立刻说:“好,就明天下午。我会筹好款子的。不过超过的部分,利息可能会高一些,可以吗?” “可以,就这么定了。明天下午请你准备好汇票,蓝伯来办理。”她说着便站了起来,“我该走了,上午还要去见海爷。冯振德的事我再说一遍,我会管的。去见海爷也是为了这件事。有什么事,我们多保持联系。再见,老罗。” 罗汉山笑着和希姑握了握手。他明白他的这个决定做对了。希姑是个很可靠的人。他一直把希姑和蓝伯送到楼下,并看着他们乘车离去,这才回到楼上去。他走进二儿子的办公室,问他:“我们的后备款里有多少港币?” 二儿子有些疑惑地看着父亲,“后备港币八百万。昨晚给你的报表里有这个数字,你没看报表吗?” 罗汉山笑了,“不,我当然看过报表了。”他笑咪咪地离开了办公室。 ———— 上午 7点45分 于小蕙没有想到,恶运这么快就来了。 她一夜都在恶梦中辗转反侧,光怪陆离的画面就象拍坏了的黑白胶片一样,在眼前快速闪动。在这些画面中间,一会儿是安东尼,一会儿是唐吉成,他们凶狠地咧着大嘴,象狼一样向她扑过来。她又喊又叫,拚命地向前奔跑。她急得喘不过气来,而他们的手就在背后一寸远的地方挥舞着。后来这两个人消失了,周围漆黑一片。黑暗中有蓝荧荧的目光在四周闪耀着。她恐惧到了极点,她想象发疯似的尖叫。却一声也叫不出来,嘴里就象堵着一块破布似的憋闷难忍。猛然之间,耀眼的灯光把周围照得一片雪亮。她在强光下死死地闭住眼睛。可那强光象火一样烤灼着她的全身,让她透不过气来。她猛地喊叫一声,从梦中惊醒过来。 外面天已大亮,早晨的阳光象火一样照耀在她的脸上。全身汗水淋淋,毛巾被象着了火的绳子一样缠在身上。她想,她一定是把脸捂在枕头里,被憋醒的。 何敏不在身旁,这时她听到厨房里传来哗哗的水声。这是一套一室一厅的小公寓。进门就是客厅,厨房和卫生间的门都开在客厅里。 昨天晚上,她不敢再回自己的家,不安就象一根钢丝似的系在她的心上。 她和何敏离开白云饭店,一路上总有被人跟踪的感觉。她们就象电影里的地下工作者一样频频回头张望,但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人。她们既担心是自己多疑,更害怕自己粗心。她们在惶恐不安中回到何敏的家里,又在惶恐不安中度过了这难眠的一夜。 何敏哼着歌走进卧室。苗条的身上水淋淋地一丝不挂,就象顽皮的野姑娘刚从雨地里跑回来。 “嗨,”她叫道,“你醒了?快起来去洗澡,看你一脸一身的臭汗。你知道吧,你昨天夜里就象漏水的桶一样,哗哗地往外冒汗,害得我也跟着你一块冒汗。洗一下就舒服多了。瞧你,别那么丧气好不好。” 于小蕙从床上坐起来,“我做了一夜的恶梦,我没吓得尿你一床就算不错了。”两人对视着一起大笑起来。 只一瞬间,于小蕙的心里就感到轻松了许多。她说:“好,我也洗个澡。”她三下两下脱掉短裤和胸罩,她回头说:“何敏,你今天要晒被子了,都被汗湿透了。” 何敏把一只脚翘在五斗橱的顶上,象在把杆上一样压着腿,一边擦着脚上的水,说:“快去洗你的澡吧,晒被子我还不知道吗。快去吧,壶里有热水。” 于小蕙走进厨房里。何敏的洗澡方法既简单又方便。全部设备实际上就是三根连在一起的塑料软管,一头接在水龙头上,一头插在煤气灶上的水壶里,还有一根则接在头顶的莲蓬头上。 壶里的水快烧开了,发出吱吱的响声。她拧开自来水,凉水把壶里的热水带出来,冲在她的身上。水温正好,冲在身上十分舒服。她慢慢地洗着脸,心里的不安又涌了上来。 她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她现在只能等待了。这时,她听到何敏的喊声。她想,何敏大概是在催促她呢。 她关了煤气灶和自来水,她伸手去拿香皂的时候,才意识到何敏的喊声不对。 她听到何敏在喊:“外面是谁,是谁在外面开门?是谁?” 于小蕙向厨房外面看了一眼,只见何敏站在卧室的门口,用手里的毛巾遮着胸脯,正惊愕地看着客厅的门。这时,她也听到了,有人正用钥匙来来回回地拧着门锁。心里刚刚涌出来的不安顿时就象闪电一样传遍了全身。她往后退缩的时候,听到房门被打开的声音。 何敏叫道:“你是谁,你快出去!” 房门砰地一声关上了,接着便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你就是那个于小蕙!” 何敏逃进了里屋,“什么于小蕙,你快给我出去!”但接着就听到她的一声喊叫,和摔倒在床上的沉重声音。 那个男人恶狠狠地问:“快说,你他妈的把那个戒指藏哪儿了!你他妈的快说呀!”卧室里传来打耳光的声音。 何敏的声音已经变得憋哑和沉闷,“什么戒指,我不知道。你放开!我要喊人了!啊──” 男人叫道:“你他妈的再喊我就宰了你!” 何敏的声音嘎然而止。 于小蕙在恐惧中瑟瑟颤抖,她踮着脚尖跨出厨房。透过卧室敞开的房门,她从衣橱的镜子里,看见何敏赤身裸体仰面躺在床上。一个矮壮的男人站在床边,用床单擦着刀子上的血,一个膝盖还压在何敏的身上。血正从她上腹中间的刀口里喷涌而出。她蜷曲的双腿正抽搐着松驰下来。 那男人左右看着离开床边。于小蕙慌忙退回到厨房里。她吓得几乎昏过去,她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喊出声来。 片刻之后她才意识到,那个男人下一步就要进行搜查了,他要找那个戒指。他把何敏当作自己,追问那个戒指藏在哪儿了。早知道事情会弄成这样,她干吗要拿那个戒指!她全身瑟瑟地抖着,恐惧地看着周围,寻找逃生的办法。 但她立刻就绝望了。她除了手里的一条毛巾外,没有任何可以遮体的衣服。她想起来,她把衣服都脱在卧室里了。没有衣服她无法逃出这个门。 她的目光在仓惶的搜寻中,看见了灶台上的菜刀,但她立刻就放弃了。她知道她根本不可能是那个男人的对手,他只一下就会把自己打倒在地。那之后会怎么样?她就不敢往下想了。 她完全是下意识的关上厨房的门,但立刻就发现,这个门上连个插销也没有。她哆嗦着想,这门上就是有插销又有什么用!难道一个插销就能把那个人挡在门外吗?她几乎要哭出来了。 就在这时,她看见了门后的哑铃。这是何敏平时锻炼用的,这东西十分沉重。她拚命地想该怎么利用这个东西。她能用它来打人吗?不可能,她不可能把它抡起来。她盯着虚掩的房门,眼前一阵模糊,恍惚间她想起上小学时男同学们做的恶作剧,在门顶上放一块抹布或者半杯水什么的。她一转眼,立刻看见放在水池边的方凳。凳子很脏,是何敏平时放菜篮子的地方。她听到那个男人在屋子里来回走动,拉开抽屉的声音,她感到那人就要到厨房里来了。她再也不能犹豫了。她竭力克制着颤抖,把方凳搬到门口,用双手抓起那个哑铃。她没想到它会那么重。她万分紧张小心翼翼地站在椅子上,把门拉开一条两寸宽的缝,举起哑铃放在门顶上。 她哆嗦着爬下方凳时,听到那个男人走出卧室的脚步声,还听见他轻轻地咦了一声。她想他一定是奇怪厨房的门怎么关上了,这使她在挪方凳的时候发出咯的一声,她猛地直起腰来,恐惧地睁大了眼睛。 后来发生的事,就好象是在梦中,那一幕幕推演的过程仿佛被激光蚀刻在脑子里似的,让她永生难忘。 门是被突然推开的,那矮壮的人一步跨进门里。 她清楚地看见那张粗野的脸在极短暂的时间里发生的变化。他好象正想开口,也许他正想说:你就是那个于小蕙吧! 就在这时,那个黑色的哑铃就象跳水运动员在高高的跳台上做直体空翻动作一样,无声无息地翻落而下,那形象优美而又飘逸,犹如慢镜头的逐帧显现,轻灵而又舒展,令人刻骨难忘。 哑铃在那人的头上轻轻一触,又跃然而起,翻转而下。哑铃在水泥地上弹跳了几下,带着隆隆的响声一直滚到她的脚下。 那人的脸上露出怪怪的笑容,似乎在嘲笑这轻飘飘的哑铃。他抬起一只手向于小蕙走来。于小蕙惊恐万分地向后退去,一直靠在窗台上。那男人意外地张开双臂,直挺挺地向她扑来。他的两臂松软无力地抱住她的身体,他的头在她的小腹上重重地撞了一下,随后向下滑去。直到这时,那些早已喷溅到空中的血才冲洒到她的身上。从她的胸脯一直到耻骨再到两腿,就仿佛被人用鲜红的颜色从上到下刷了一下似的。 于小蕙呆呆地站着。 在那一刻里,她的意识一片麻木,仿佛她的身体整个化成了一堵石壁。她唯一感觉到的就是,那人头上的血喷涌到她的小腿上和脚背上所留下的令人着迷的温暖。 这种感觉在她终于清醒过来之后导致了翻江倒海般的呕吐,使她俯在水池边上好一会儿直不起腰来。 她后来用凉水洗脸。凉水就象尖锐的针一样刺进她的皮肤,使她的全身猛烈地颤抖起来。她清醒了许多。对着墙上沾满油污的镜子,她看到自己死人一样白里透青的脸。 她低头看着身上的血,看着地上的男人,好一会儿才明白,她必须先把这个男人弄走,才能清洗身上的血迹。 男人很重,她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拖出厨房,让他直挺挺地躺在客厅的中间。她重新回到厨房里。她抽出水壶里的塑料软管,在里面灌满了凉水,把它放在煤气灶上。灶眼里喷出蓝花瓣似的火舌,舔着冰凉的壶底。 她感觉到了脚趾间的粘滑,地上的血已被她踩得一踏糊涂。她的肠胃又开始翻腾起来,但她终于忍住了。她把软管接在水龙头上,开始冲刷地上的血。通红的血水盘旋着流进地上的污水口里。 壶里的水开了,发出吱吱的响声。她把软管插进水壶里,把另两头接在水管和莲蓬头上。莲蓬头里喷出热水,她喘息着开始冲洗身上的血,直到全身变红,象纸一般透明了才罢手。 她用毛巾擦着身体,穿过客厅,走进卧室里。她尽量不让自己往床上看。但她从眼睛的余光里可以看见,何敏的血已经染红了大床。她心里觉得非常非常对不起她。她是替自己死的。自己刚才是那么胆怯,没有站出来说:我是于小蕙。我会站出来吗?她这样问自己。不知道,她一点也不知道,可能不会。她在心里安慰自己,即使是现在,她离死亡也可能只有一步之遥。 她拉开何敏的衣橱,找出何敏常穿的内衣和外衣,一件一件地穿上。衣服稍有点瘦,但仍相当合身。她简单地梳了头。从镜子里看到自己脸色苍白,便用何敏的扑粉擦了擦脸。 她转身拿起自己的手提包,打开来,她一眼就看见了那枚戒指。现在她明白了,一切皆因它而起。她猜想它一定非常重要。已经有三个人为它而死了,她感到它的每一片晶莹都闪着死亡的灵光。把这个东西带在身上,无异于携带死亡。 她向周围看了看,想不出把它藏在什么地方才好。她猜想,要不了多久,警察就会到这里来的。警察们会把这里翻个底朝天的。这时,她看见了梳妆台上的一瓶“奥琪”增白粉蜜。何敏曾一再对她说这个牌子的化妆品有多么好。她说你该用用这个。于小蕙拿起增白粉蜜,打开盖子往里面看。增白粉蜜已经用去了三分之一。她没再多考虑,立刻把那枚戒指按进瓶子里,一直按到底。随后她小心地把上面抹平,盖上盖子,又重新把它放回到梳妆台上。她捡起地上的三角裤,擦去手上多余的增白粉蜜。她向屋里看了最后一眼,便走了出去。 于小蕙走出楼门。 外面的阳光很好,绿篱后面不太宽的街道上没有什么行人和车辆。蝉单调地鸣着。蝉在单调的鸣声里并没有给她什么预兆。于是,她在向前走了十来步之后便骤然停下。 在她前面不远的路边,停着一辆灰色的桑塔那轿车,两个男人正从车上下来,有些惊愕地看着她。于小蕙在一瞬间就明白过来了,他们和屋里的那个人是一伙的。她不可能逃过今天,她早该明白这一点。这个时候,她再次感到自己的身心又象粗糙的石壁一样,麻木了,失去了再为结果费心的愿望。她放慢了脚步并终于停下来。 两个男人站在她的面前,多少有些不解地看着她,并不时地向她出来的那扇门张望。 其中的一个人问:“你是于小蕙?” 于小蕙瞠视着他,头脑里一点反映也没有。 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夹住她。一个拉开车门,另一个把她推进车里,随后都上了车,把她挤在后排的中间。 汽车并没有立刻就开。两个男人仍然在注视着那扇门。坐在方向盘后面的说:“他妈的他怎么还不出来?”坐在于小蕙旁边的人低声说:“走吧,别等他了。” 汽车发动起来,无声无息地向前开去,转眼便消失了。 与此同时,路边一间冷饮店的门开了,威廉 他到这里已经很长时间了。他到这里时刚好看见那辆汽车在路边停下来。职业敏感使他意识到这辆汽车的不同寻常,急忙闪进冷饮店里观察。 他认出被推进车里的姑娘就是昨晚在白云饭店里汇款的人。他意识到他来晚了。但使他奇怪的是,那个进去的男人为什么迟迟不见出来。 他站在路边只考虑了一秒钟,随后便穿过马路,径直走进那扇门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