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班以后,湛雅菲又在手机大卖场外见着了韦修博。
他说要表现出色,所以送她回家。从没享受过这种待遇的湛雅菲,受宠若惊。
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看着窗外的华灯,湛雅菲不自觉地想起了姜俊远。终于有人开车来接她的时候,他已经消失在了她的生活之外。
韦修博问:“怎么了?”
“没什么。”湛雅菲系好安全带说。
只是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惆怅。
回到家中,湛雅菲打开了人人网,她想不到居然有这么多人转了这个帖子,因而有着一种成就感。
就在她醉心于每天都上升的转帖数字时,她看到了今天来访者的名字:
姜俊远 14:22陶凡徽 16:15湛雅菲彻底愣住了。
陶凡徽是看到了姜俊远的转帖,才突然决定去湛雅菲的主页看看的,女人很灵敏的第六感让她轻易看到了姜俊远在那里停留的痕迹,这算不上背叛,但是仍然足够令人憋屈难受。
前女友对现女友来说,永远是别扭的存在。虽然从名字上就已经用了时间做了划分,但是在不同的岁月里,她们确实分享了同一个男人,这是即便明晰如时光也无法解决的问题。
陶凡徽在临下班前的那一个钟头里,近乎神经质地一直在翻找关于姜俊远和湛雅菲的蛛丝马迹,人人网可以互相送虚拟礼物,陶凡徽就仔细查看了湛雅菲的礼物清单,看姜俊远有没有送她什么,结果一无所获。然后她又看了姜俊远的账号,仍然没发现什么。
猛地靠回椅子上时,陶凡徽才感到自己出了汗。虽然看似那两人之间什么也没有,但是她一点都没轻松,不知道为什么,她隐隐觉得他们还是联系的,以一种自己无法了解的独特方式,一直联系着。
其实陶凡徽并不擅长猜忌。所有的女孩子最初都是天真烂漫的,她们相信爱情,相信天荒地老,相信永不分离。而最后,在爱情破碎的时光里,在天荒地老成为童话,在永不分离成为永不相见的时候,她们开始成长,身体变得成熟,瞳孔变得深邃,誓言变成谎言,妒忌变成心机。
陶凡徽那时没发觉她已经做了以前自己不会做的事,她只是在害怕着,在七年的时间里,在她没有参与过的生命中,她不了解的姜俊远一直用疼爱她的方式疼爱着另一个女人,而她什么都不知道。
下班后姜俊远依旧准时到《夏旅》杂志社楼下接陶凡徽,看着安静地停在路边的小车,陶凡徽突然涌上了一种陌生感。
JF126,有着什么特殊的含义呢?
姜俊远下了车,微笑地向她挥手,而陶凡徽却满怀疑问地沉着脸走了过去。
“今天累吗?”姜俊远打开收音机调到FM97.4问,他平时喜欢听FM103.9的交通广播,而陶凡徽则喜欢听文艺广播。
“还行。”陶凡徽淡淡地说,“一会去哪儿吃饭?”
“我有点事,不陪你吃饭了,送你回家吧。”姜俊远一边开车一边说。
“什么事?”陶凡徽拿起他放在车前档上的手机,手机座是可爱吐司猫,这车里的一切都是陶凡徽亲自选的。
“给客户发邮件。”姜俊远看了看左侧镜子,打算并线,送陶凡徽回家,在这个路口要左转的。
“哎,别转了,买点东西去你那儿吃吧,我爸妈都不在,没人给我做饭。”陶凡徽扶着他的胳膊说。
姜俊远一怔,“嗯”了一声,继续直行。
陶凡徽合上手机,用余光看着他。
手机里什么都没有,而他的神色像什么都有。
到了姜俊远家,两人随便买了点菜,陶凡徽是不会做饭的,每次都是姜俊远来做。
其实姜俊远刚毕业的时候也什么都不会,他和湛雅菲经常糊弄出古怪的不像饭的饭来,然后彼此嘲笑,再一起打闹。不知从何时起,他们都有了自己的拿手菜,但是还没来得及品尝几回,就彻底分开了。
往锅里放鱼的姜俊远猛然想起,自己大概从未给湛雅菲做过这道菜。
但是也仅仅一想,鱼入锅起了油烟,他微微眯着眼睛,赶紧往里一勺勺地放佐料。生活就如同这腾起的烟雾,过往模糊一片,转瞬即逝,根本来不及去琢磨了。
陶凡徽没在厨房里陪着姜俊远,她在房间里转悠,从床头到书架一处处仔细地看。以前熟悉的一切都变得陌生起来,东翻西看的她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只是想把心中的疑惑亮出来,然后证明是或不是。而她并不清楚,有些事情比起水落石出,更适合石沉大海,因为找到的答案,并不一定会让她开心。
可是没有谁能阻止她去经历,陶凡徽看到了一个牛皮纸大信封,它半封着口,就像潘多拉的盒子一样,吸引着她一步步走了过去。
“凡徽,吃饭吧!”姜俊远推开门。
陶凡徽坐在床上愣愣地没有动,甚至连头都没抬。
床单上铺了好几本花花绿绿的《夏旅》,有的已经很破旧了,一看就是经了很多人才四处搜集来的。
“这是你替她找的?”陶凡徽轻声问。
姜俊远垂下眼睛,静默了一会,说:“嗯。”
“为什么不告诉我?”陶凡徽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知道你为难,所以就没找你,托了别的朋友。”姜俊远走过去,把杂志归拢起来。
陶凡徽一把按住他的手,愤愤地高声说:“你们其实一直联系着对吧?你不能接我下班的那几天就是跟她出去了对吧?你们想怎么样?你到底想怎么样?
“不是。”
姜俊远仍然整理着杂志,手臂上留下陶凡徽抓出的一道红印。
“你怎么能骗我呢?”陶凡徽哭出了声音。
“我没有……”
“没有你干吗去找这些杂志!不是为了她吗?不是要给她送去吗?”
姜俊远话还没说完就被陶凡徽迎面扔来的一本杂志打断了。
已经残破的杂志内页散了出来,在两人之间绽开,飘飘洒洒地落了一地。陶凡徽愣住了。姜俊远没有说话,低下头一张张地捡了起来。
“舒天杰和姜姜是我的同学,湛雅菲也是。我不仅仅是为了湛雅菲,也是为他们,或者说为我们这些人。而我们是什么样的,你根本不知道。”他把杂志小心地装在了牛皮纸信封内,也不看陶凡徽,转头向门口走去。
就在陶凡徽想叫住他的时候,他停住了,背对着陶凡徽淡淡地说:“我没想和湛雅菲见面,这些杂志我是想快递给她的。”
收到姜俊远寄来的杂志那天,湛雅菲下班后和韦修博出去吃饭了,韦修博照例开车送她回家,两人在楼前说了会话,湛雅菲目送韦修博离开,转身进楼门正遇见妈妈出去。
被母亲撞破自己的约会,湛雅菲有些不好意思,而妈妈也没问什么,若有所思地和她一起上了楼。
一直到快睡觉的时候,妈妈才拿着姜俊远寄来的快件走进了湛雅菲的房间。湛雅菲纳闷地看着她,妈妈顿了顿说:“这是俊远寄来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看到今天楼下那个男的,本来我不想给你了,但是又怕有要紧的事。不管他送了什么来,你都要想好了,过去的就是过去了,别因为以前耽误了以后。”
突如其来的包裹让湛雅菲什么惊讶,她懵懵懂懂地接过来,快递单上的字迹模糊不清,但是发件人那栏还能看到姜俊远签字的痕迹,他写风字的时候喜欢把最后一笔拉长,从中学时就这样了。
妈妈没留下陪她一起看,只是帮她带上门,然后就静静地走了出去。
湛雅菲拆开了信封,看到六本《夏旅》杂志,从2005年到2009年,每年的都有,而除了杂志,里面再无其他,他连张字条都没有写。
湛雅菲把杂志铺开,有一本散了,姜俊远小心地用曲别针一页页别好,还有一本封面破了,他特意包上了书皮。湛雅菲之所以知道是他包的,是因为看下面剪开的痕迹就可以辨别,与别人包书皮时通常把底边剪成正梯形不同,姜俊远一直都是剪倒梯形。
姜俊远会包书皮还是湛雅菲教的。
那时他们正在念高一下半学期,没有那么的要好,虽然心里有了不一样的情绪,但说到底仍只是刚刚懂得什么叫喜欢的小孩子。
两个人坐前后桌,看同一本书的时候就多了说话聊天的机会,因而姜俊远不是忘带这个就是忘带那个,而湛雅菲尽管每次都好像不耐烦,不过从来没拒绝过。老师让同学们拿出各种练习册,姜俊远便会敲敲她的肩膀,每每这时,湛雅菲就向左转过身子,默契得不得了。
偶尔讲到她会做的题,湛雅菲也会开开小差,翻翻姜俊远的铅笔盒,掏出块橡皮抠着玩,再或者嘲笑他的字难看,桌面不干净,书乱七八糟。
“你看你的笔记本!都卷边了!难看死了!”湛雅菲嘟着嘴,指指姜俊远的本子小声说。
“你的呢,我看看。”姜俊远侧过头往湛雅菲桌子上看去。
湛雅菲转身拿起自己的笔记本,得意地递给姜俊远:“喏,红色的荧光纸,好看吧。”
“唔,还不错。”
姜俊远随便看了看,突然往后一靠,把书皮拆了下来。
湛雅菲够不到他,回头看了看老师,急着压低声音说:“你干吗?”
“你这个这么好,送给我吧!”姜俊远坏笑着用拆下来的书皮包在了自己的笔记本上。
“讨厌!还我!你自己不会包啊!”湛雅菲愤愤地说。
“我不会包书皮啊。”姜俊远把笔记本藏到自己的位斗里,重新趴到桌子上说,“要不你教教我?”
“你先还给我!”
“你教会我,我就还!”
无奈之下,那天中午湛雅菲开始教姜俊远包书皮,两人随便从当代歌坛里抽出了一张李玟的插页,舒天杰正巧过来发语文作业本,湛雅菲替姜俊远拿了,气鼓鼓地说:“喂,你看好了啊!只教一次。”
姜俊远笑了笑,漫不经心地坐在一旁看着。
“先比大小,然后画下一个点做标记……按照这个这个印儿……剪子给我!剪一下这里,是正梯形!你剪反了!笨!……然后折上去……把边都封好……姜俊远!你到底听没听啊!认真点!”
两个人嬉笑怒骂地包好了书皮,李玟的脸在正中央,脖子的部分写着专辑《暗示》的名字,眼睛里带着说不尽的魅惑,而放在语文作业本上,却变得十分滑稽。
姜俊远看了看,拿过笔,在她的脸颊上写下大大的“高一(3)班 姜俊远”几个字,书皮顿时显得更加惨不忍睹。
湛雅菲翻了翻白眼,伸出手说:“好了,还给我吧!”
姜俊远举起作业本,对着阳光眯着眼看:“这个没你那个好看呀,算了,我还是要那个吧。”
“姜俊远!”湛雅菲气得高声叫。
“哎!”姜俊远丝毫不以为意,笑着说:“要不这个给你?”
“我才不要呢!”湛雅菲咬着嘴唇说,“那上面还写着我的名字,你也用不上,快给我!”
“没关系,笔记本,反正也不用交老师。”姜俊远挥挥手,“那这个我也要了!谢谢啊!”
姜俊远心满意足地作业本装在书包里,湛雅菲哭笑不得,转身跑走找姜姜去诉苦。姜俊远看着她的背影,笑弯了眼睛。
那个写着湛雅菲名字的笔记本,他用了三年。
包上书皮的姜俊远依然邋遢,很快,红色的笔记本和带着李玟的作业本都再次残损。湛雅菲懒得管他,只是心疼自己的荧光纸。
到后来李玟的眼睛上撕坏了一角,姜俊远恶作剧,干脆拿红色水彩笔把她的眼珠涂红了,男生们传看着笑,最后还是舒天杰用透明胶条替他做了修补,这个作业本才得以坚持到期末。
那时的舒天杰就格外干净整齐,他的本子永远都用牛皮纸包好,端端正正地摆在课桌上的右上角,清透得像他的人生一样。
摸索着沾染了姜俊远气息的《夏旅》,湛雅菲心中已近冰冷的他再次温暖起来,她仰躺在床上,看着独特的书皮,微笑着给姜俊远发了短信。
“谢谢。”湛雅菲写着,这是他们分手后湛雅菲最温柔的一次回应,她原先以为自己只剩下了埋怨,即使再碰面也只会漠然,万不可能去说出感谢的话。而现在她才发现,在失去的愁绪之后,多了这么些她预想不到的感念。
在一场爱里面,终究是装不下太多恨的。
湛雅菲把姜俊远给她的杂志整理好,放进了书柜里。
现在她家的书架上,已经有满满一层都是夏旅杂志了,其中还有不少重复的,随着帖子的不断升温,越来越多的人跟她联系,甚至有人免费把杂志给她邮寄过来,所以现在湛雅菲只是在找缺少的那几期,算一算也就还差两三本而已。
在姜俊远找来的这几本中,只有2008年1月刊写了关于从前的一些事,那是一篇关于城市和音乐的文章,在舒天杰笔下,从口琴之都芝加哥流淌出的乐曲,一直缓缓蜿蜒到中学的教室里。
在中国尚不能承受流行钢琴和小提琴的昂贵费用时,口琴曾经是风靡一时的乐器,我高中的音乐课就教过半年的口琴,那时很多学校都开设了这样的艺术培养课,大多学一些好上手的简单曲目。
而平庸的我难得成为了突出的表现者,这一切只是因为我从小学起就额外地练习口琴了。只不过我用的是布鲁斯口琴,也就是唱响芝加哥的蓝调口琴,而老师给大家采购的是复音口琴,更通常使用的款式。
会吹奏布鲁斯使我受到了老师的青睐,如果一堂课结束后还富余一些时间,她就会叫我站起来吹一首曲子,《爱尔兰画眉》《少女与水手》或者《dying young》。我总是很紧张,到现在仍然记得使劲攥着口琴的冰凉感觉。
为了应对难以预测的点名,不在同学面前丢脸,我那个学期每天回家都会练习口琴。而这么努力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原因。我发现我喜欢的那个女孩似乎很喜欢听,她坐在那里,眯着眼睛,静静仰着头,手指在课桌上轻轻敲打出节奏。午后的阳光映在她的侧脸上,圣洁美丽,恍若神话。
虽然只是在一间二十几平米的音乐教室里,但是这就是我简陋的舞台,而她是我想为之虔诚献上所有音符的唯一听众。
我那时偷偷准备了一首曲子,《色aled with a kiss》,中文译作《以吻封缄》。我想把它吹给她听,因而苦苦练习。我并没有告诉她,这是一个秘密的礼物,虽然所有人都能听见,但是这首歌只属于她一个人。
也许是我太认真了,太想做一次完美的演出了,所以练了很久仍旧不满意,我总是想,还是下礼拜吧,下礼拜一定会更好。可是就在我觉得万事俱备,开始期盼老师点名的时候,她却再也没有叫我,一直到我们的口琴课结束,她都没有空出三分钟的时间给我。
最后一次音乐课的下课铃声响起时,我知道我唯一的表演结束了。那天放学后,我坐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独自吹完了这首曲子,音压得很好,优美且悠扬,但这如同我的初恋一样,只能将所有思念对着空气掩埋在内心深处,以吻封缄……It's gonna be a cold lonely summerBut I'll fill the emptinessI'll 色nd you all my dreamsEveryday in a letter 色aled with a kiss我想这会是一个寒冷而孤寂的夏天但我会填满所有的空虚我会每天从信中寄出我全部的梦给你并且以吻封缄。对于舒天杰吹奏的口琴曲子,湛雅菲只留下了浅浅的印象。
就像一张老照片,音乐教室被窗外的藤萝挡了半边窗户,照进来的阳光被分割成一缕一缕的,映在老旧的钢琴上,从漆面反射出大片的光。那个少年就局促地站在钢琴旁,光线产生了独特的角度,让他仿若透明。他的白衬衫袖口微微挽起,露出纤细的手腕。口琴轻轻地从他的唇边划过,带着一些青涩的忧伤曲子响起,然后大家都安静了下来。
而他吹了什么,当时自己做了什么,湛雅菲都记不得了。
对于音乐,其实湛雅菲并没有怎样的热爱,她也会买磁带,但只是跟着姜姜追逐流行,那些著名的乐曲和著名的音乐家,什么海顿、巴赫、肖邦、莫扎特,她谁也分不清。
而且她稍稍有些五音不全,口琴她也吹不好,曾经被姜俊远嘲笑过,听不出到底是“135”还是“246”,这让她很羞愤,因此迁怒于那把上海牌口琴,在上完半年课后,毫不犹豫地就把它扔在了角落里,现在更是早已不知踪影。
总之音乐课并不是她所期待的科目,所以没有留下美好的记忆。
现在想想,就是像她这样的漫不经心剥夺了舒天杰的机会。
对口琴不感兴趣的湛雅菲,纯粹把音乐课当做了说说笑笑的休闲时间,当时的音乐教材和杂志一般大,封面有些音符琴键的图片,用书法严肃地写着“音乐”两个字。湛雅菲常带一些漫画放在课本里面看,比起小开本的语文书,音乐书要方便多了,即使《读者文摘》这样的杂志也能放下。
有时她也拉着姜姜跟她一起,两个头碰头地看《魔幻游戏》,争论到底是星宿帅一点,还是鬼宿帅。偶尔姜姜也会心不在焉,她真正地倾心于舒天杰的演奏,湛雅菲只是陪她一起随便听听。
更多的是和姜俊远闹着玩,传一张小纸条,或者说说话。吵架的时候,姜俊远还给她画过五线谱,上面只有三个音符,“5”“2”和全音音符“0”,合起来就是“520”。那时流行这样所谓的数字语,“530”是“我想你”,“1314”是“一生一世”,“520”的话,则是“我爱你”的意思。这样的表白比起什么口琴曲子来,更加会让人记得久远。
他们统一的练习曲目是《友谊地久天长》,女生还好,即便是湛雅菲这样的音痴,仍然会跟着老师练习。而男生们常常不耐烦,姜俊远就总在其中吹出古怪的声音。尽管舒天杰就站在他身边,音色十分标准,也掩盖不过故意发出的长音。
这样低沉的动静总让大家爆笑起来,有的男生就跟着起哄,大声叫“谁放屁了”,姜俊远便挥着口琴反击“你才放屁呢”,于是又是一通笑。音乐老师被顽劣的学生折磨得头痛不已,往往维持课堂秩序,就要好一阵的功夫。
那时不以为然的他们谁也不会知道,有一个少年因时间的消磨而慢慢绝望,他默默站在人群中,是那么期待着能为心上人吹完那首歌,然而这一切却在无谓的玩笑中一点点地流逝。
多年之后,湛雅菲因此而懊悔万分,可是没有用,那段日子一去不返,终成遗憾。
第二天湛雅菲下载了《色aled with a kiss》这首歌,一路上听着,她总觉得这首欧美情歌仿佛什么时候听过,可是回忆就像游走于手边的丝线,怎么也抓不牢靠。
汕头下班的高峰期拥挤异常,在地铁上不用扶着就能站稳,上车的时候,湛雅菲都不用自己动脚,就能被涌上的人潮往里挤上去。报站名的广播和嘈杂的人声渐渐吵起来,湛雅菲稍稍调高了耳机的音量,闭着眼睛听“It's gonna be a cold lonely summer”。
“听,是什么声音?”站在她身旁的高中生模样的男生说。
“什么呀?”另一个高中女生问。
“好像是首曲子。”男孩笑着说。
女孩回过头,看了看湛雅菲说:“人家听歌呢!”
“哦!”男孩恍然大悟。
湛雅菲睁开眼,冲他们笑了笑,两人有些不好意思,女孩仿佛嘲笑了他,男孩抓着她的手嬉闹起来。
看着这样鲜艳夺目的青春,湛雅菲不禁有点羡慕。她重新闭上眼睛,恍然觉得男孩和女孩方才的对话有点熟悉,就在什么时候,她好像也曾对谁说过同样的话。
换乘车站到了,地铁里发出中英文的提示音,湛雅菲猛地睁开眼睛。
她终于想起来了,舒天杰吹奏的曲子,她的的确确听到过。
那时临近期末,学生们都要放假回家准备下周的考试。湛雅菲和姜俊远约在放学后再说会儿话,他们俩跑到教学楼的顶层,那是高三年级的领地,楼东面的楼梯自由出入,楼西面的楼梯通上楼顶,所以门长年锁着,于是成了一个学生们聚会、谈情说爱的秘密角落。
湛雅菲和姜俊远并排坐在楼梯台阶上,姜俊远拍着手里的篮球,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湛雅菲说着考试的事,抱怨物理多么难,化学的练习册还没做完,聊假期里想去玩什么,升了高三将会有多么恐怖。
湛雅菲抱膝坐着,支着下巴颇乖巧地点头,对那时的他们来说,生活不过就是上学和考试,时光慢悠悠的,爱情朦胧,死亡遥远。
舒天杰的口琴声从空旷的楼道里缓缓传来,湛雅菲按住姜俊远拍球的手说:“听,是什么声音?”
姜俊远侧着耳朵听了听,说:“什么呀?”
“好像谁吹口琴呢。”湛雅菲往楼下看去。
“啊?谁会在这时候吹口琴?”姜俊远狡黠地笑了笑说,“不会是传说跳楼的那个女孩吧?”
“讨厌!”湛雅菲缩了缩肩膀,坐得离姜俊远近了点,姜俊远低下头,能清楚地看见她微颤的睫毛和薄薄的嘴唇,轻微的接触令人怦然心动,姜俊远的耳尖热了起来。
两人都不说话,轻柔地音乐声若隐若现。
“好像真的有人。”湛雅菲拽着姜俊远的胳膊,凑到他身边说。
怀里的人柔软温润,触手可及,姜俊远看着她近在咫尺的侧脸,脑中绷紧的弦轰然断了。
“哪儿呢?”
“就在那……”
湛雅菲抬起头,话未说完,就被姜俊远附上的吻打断了。
嘴唇轻触的瞬间所有的音乐全部消失,只留下温暖的气息。
姜俊远匆匆推开,紧张地靠在楼梯的栏杆上,而湛雅菲一直傻傻地睁着眼,望着他的脸。
就这么过了好半天,湛雅菲才掩住嘴唇,她趴在膝盖上,把头埋在抱紧的双臂中。
“对……对不起。”姜俊远以为她哭了,慌乱地去扶她的肩膀。
湛雅菲甩开他,不答话。
“我错了,我不是成心的,我……”姜俊远结结巴巴的,不知说什么好。
湛雅菲仍不说话。
“你要不打我好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没忍住……”姜俊远拉住湛雅菲的手,往自己怀里拽。
“你是第一次么?”湛雅菲蒙着脸,小声说。
“啊?”姜俊远脑子反应不过来,愣愣地问。
“初吻,是初吻吗?”
“是,当然是了!我发誓,我绝对没亲过别人!”姜俊远着了急,恨不得找谁来证明自己的真心。
“我也是……”湛雅菲抬起头,轻轻地说,“喂,你以后得对我好。”
“嗯!”姜俊远高兴地使劲点点头,紧紧攥住了她的手。
两个人就这么一直牵着手,听着音乐慢慢消失,看着黄昏变成黑夜。
他们幸福地觉得自己拥有了世上最珍贵的宝物,以为第一次就是恒久不变的许诺,却殊不知第一次其实只是开始,而远远不是最后。
身旁的高中生还在说闹,湛雅菲看着他们微微笑了笑,关上了手中的MP4。
当初在那首歌的伴奏中,她和姜俊远其实已经以吻封缄了。
“徐老师,舒天杰……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陶凡徽趴在格子间的隔断上问办公室的老徐。
“舒天杰嘛,挺文静的小伙子,怎么啦?”老徐抬起头想了想说,“韦修博又过来找杂志了?这回不能白帮他的忙!得让他出点血!”
“没有,我随便问问。”
陶凡徽摆了摆手,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愣愣地盯着电脑看。
眼前的电脑是舒天杰使用过的,他去世后多少显得有点晦气,在陶凡徽来之前就被格式化了,关于他的痕迹丝毫未留,黑色的机身就是普普通通的商务电脑,完全看不出曾经在某个人的手下面,存储过什么又删除过什么。关于舒天杰,就像姜俊远说的,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然而不知道就会有种莫名的探知欲,时间越绵长越深不见底,好奇就越会像小虫子一样滋长,在心尖骚动,然后朝着不可知的地方慢慢爬去。
陶凡徽和姜俊远一直在冷战,谁也没有妥协,只是在耗着。从那天起,她就一直执著地问着同事们,舒天杰是什么样的人。
前台说,他不迟到,从来没打过电话来,让别人帮他打卡。
图片编辑说,他是对图片很严谨的人,本来以为他出不了什么好片子,但是交上来的图却都很精致,近乎苛刻的精致。
文字编辑说,他对文字非常认真,他的稿子省去了校对的不少麻烦。
流程编辑说,他从来不会迟交稿子。
主编说,他沉默但是努力。
陶凡徽问了一圈,好像舒天杰在每个人心里都留下了点什么,而这些简单来说就是两个形容词,温和、安静。
如果只用温和、安静来拼凑出一个人二十几年的生命,那么即使再华丽的遣词也只能造出短短一句话。
而这就是舒天杰么?就是姜俊远所谓的她不会知道的他们么?
陶凡徽并不相信。
究竟是什么让湛雅菲、姜灵安、姜俊远、韦修博都在执著地寻找,使他们每个人仿佛都遗落在过去?
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死去的舒天杰,简单到只有两个词就能囊括一生的那个人才能回答。
或许他平凡的生命里真的掩藏了什么神奇的秘密,陶凡徽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去窥探舒天杰的世界的。
坐在舒天杰曾经的座位上,伴随着他兴许也注视过的窗外风景,她泡了一杯据说舒天杰也喜欢喝的花草茶,打开了已经沾满尘埃的留下舒天杰文字的往期杂志。
那天陶凡徽在杂志社一直待到了深夜。
缺少姜俊远呵护的夜晚多了一个人难得的宁静,合上最后一本杂志的时候,她有点失望,里面没有她感兴趣的关于姜俊远的只言片语,也没有她预期的刻骨铭心与深切爱恋,但是她好像懵懂地知道了他们都在找的是什么。
那普通的人生中掩藏的不是珍奇秘密,而是每个人都曾有过的青春,是被遗失的一个遥远却明亮的梦。
陶凡徽周末去了姜俊远那里,在门口她迟疑了一下,没有用自己的钥匙,而是敲了门。
两个人一周未见,都有些憔悴,姜俊远仍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笑着替她拿她喜欢喝的花草茶。听着姜俊远在厨房里的声音,陶凡徽就能分辨出他在做什么,花草茶在第二个抽屉里,勺子则是第三个。她的杯子在上面的橱柜中,和姜俊远的杯子码在一起。
这个屋子是被她改造过的,一点点过去的痕迹都没有,然而过去这种东西,终究还是留在了她看不见的地方。
想到这里的陶凡徽在写字台前发现了她不熟悉的东西,依然是陈旧的《夏旅》杂志,旁边还用活页纸写了简要的目录,著名“齐”或是“缺”。
举着花草茶进来的姜俊远静静地看着陶凡徽,陶凡徽拿起那页活页纸,装作若无其事地冲姜俊远笑了笑说:“这是你整理的?很细心啊。”
姜俊远点点头,没有答话。
陶凡徽拿着笔,在那张活页纸上涂涂抹抹,姜俊远上前了一小步,但是还是没有拦住她。
“这些我都有。”陶凡徽把纸凑到姜俊远眼前说,那上面所有标明“缺”字的地方,都被她画上了对勾。
“你不是拿不出来么,那么久以前的样刊不好找。”姜俊远接过来,重新折好放在桌子上。
“我可以印呀!”陶凡徽盯着姜俊远的眼睛说,“而且你也不要做无用功!韦修博都帮她找了不少了,你的这些人家没准都有了!”
“唔。”姜俊远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他淡漠的态度让陶凡徽压抑的不快彻底爆发出来,她一把抓过姜俊远的手机,翻出湛雅菲的手机号,径直塞给他说:“给她打电话!问她还缺什么!是不是找完你们就踏实了?就不折磨我了?那我帮她印,我帮她找!”
“凡徽……”姜俊远为难地看着她,眼睛里流露出怜惜的目光。
“打!现在就打!”陶凡徽推开向她靠近的姜俊远,固执的甚至有些歇斯底里得说。
“别这样,我不是……”
“你不打,我帮你打。”
两个人对峙着,陶凡徽并没有让步的意思。最终还是姜俊远皱起眉,低头摆弄起手机。
“你怎么不打?”陶凡徽逼问。
“有些事不用当面说也能解决。”姜俊远淡淡地说,短信的铃音随之响起,他看了看,念道:“谢谢你,还差2005年第8期,2006年1月特刊,和2007年第6期。”
“好,我去帮她找。”陶凡徽猛地转过身往外走。
姜俊远一把拉住她,焦心地问:“凡徽,你到底怎么了?”
“找齐了就和你没关系了吧?”陶凡徽背对着姜俊远轻声说,“我们就能正常了吧……”
她的肩膀不再像刚才那样挺立着,垮了下来,有些颤抖。
姜俊远轻轻地揽住了她,陶凡徽抽泣的声音渐渐清晰:“你已经忘了她不是吗?你是喜欢我的,你明明亲口跟我说过的……你到底怎么想的呀!”
“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姜俊远把陶凡徽圈在怀里,侧趴在她脖颈旁问。
呼吸的气息有点痒,陶凡徽却仿佛贪婪地享受般向后靠了靠。
“是讨厌的人!”
“还有呢?”姜俊远笑了。
“不男人!优柔寡断!夹杂不清!”
“还有呢?”
“懒!没追求!没品味!”
“这么不好?”
“就是不好!你还没钱!小富即安!情人节不送玫瑰!一个礼拜不给我打电话……”
陶凡徽的抱怨在一个轻柔的吻中化作无声,姜俊远扭过她的脸,直视着她说:“你说得没错,我就是这么一个不太行、这样那样都差劲的男人,因为我这么多的不好都被你看到了,所以我只好喜欢你了。”
陶凡徽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并没有欺瞒与谎言,于是这么多天来的委屈皆化成泪,她扑到姜俊远身上大声哭了出来。
收到姜俊远短信的时候,湛雅菲正在和姜姜吃饭。姜姜给她拿来了香港买的礼物,并向她展示了漂亮的戒指,她决定结婚了。
湛雅菲艳羡地仔细看着钻石,寻觅传说中的八箭八心,姜姜笑她:“要不你也嫁了吧,韦修博一定送你更大的。”
“要结婚的人就是不一样,恨不得全世界的女孩都变少妇!”湛雅菲瞥她一眼,打趣地说,“也不知道是谁,跟我说总觉得就这么嫁人很可怕,然后就老了变孩儿他妈,最后还不是被人的60分大钻戒就搞定了!”
姜姜气得来抓湛雅菲,湛雅菲正左右躲闪,手机响了起来。
“好好好!总算有人收你来了!韦大记者果然不负众望!”姜姜抱手坐在一旁,等着看湛雅菲不好意思。
而拿着手机的湛雅菲格外沉默,她摇了摇头,说:“不是他,是姜俊远。”
“姜俊远!你还理他干吗!他不是想吃回头草吧!”姜姜惊讶地说。
“还不是为你的舒天杰!姜俊远在帮我找他的杂志呢。”湛雅菲一边按手机一边说。
“你别扯着我当幌子!我怎么觉得你们俩有点不对劲。”姜姜凑过来,看湛雅菲发了什么短信,“哎哟,还真客气,谢来谢去的!”
“我又不是他什么人,人家肯帮忙自然要谢谢。”湛雅菲合上手机,端起果汁喝了一口,鲜榨的东西虽然新鲜,但未免酸涩,湛雅菲抿了抿嘴唇。
“我记得当初可不是这样。你们刚分手的时候,他还了你CD,跟你说声谢谢你还跑来找我哭,说原先好了那么多年,连润唇膏都用一个,如今成最熟悉的陌生人了。”姜姜摇摇头说。
“那不是还不懂么,现在不一样。”湛雅菲淡淡地说,“我们俩分开这么久,总也都会变吧。”
“也是,一直在一起就不觉得,仔细想想,姜俊远其实还真变了不少。”姜姜歪着头想,“他以前多会胡闹啊,老师们都头疼死了,你看现在,不也是老实巴交的上班族。”
“他那时候说话直,凡事都不会转弯,敢说敢做的,我都想象不出他跟别人客套起来什么样。他就喜欢说大话,也怪了,我那时竟然全信!”想起姜俊远稚嫩却认真的脸,湛雅菲不由得笑了笑。
“可不是!我还记得他毕业在我同学录上写未来梦想,什么第一步是挣500万,第二步是拿着500万买车,第三步是把你带车上,把我扔车下……这人最没谱了!”
“他还写过这个?我怎么不知道?”湛雅菲惊讶地说。
“你没看吗?他写完我们还斗嘴呢!”姜姜一边回忆一边说,“不过姜俊远还是挺浪漫的呢,老给你写小纸条什么的,还有画的那向日葵!羡慕啊!”
“你羡慕什么,谁比得上你,这么多年了,舒天杰还为你记下那么多事!你可不知道,网上的人都感动死了!我羡慕你才是真的!”湛雅菲托着下巴说。
姜姜垂下头,紧紧攥住了手里的杯子,杯中的汽水冒出气泡,一股股的,碰到杯沿就消失了。
“姜俊远还活着,可舒天杰已经死了。”
空气间漂浮起哀伤的味道,湛雅菲拉住姜姜的手,轻轻地说:“别这么说,你再等等,我马上就能把他留下的全部杂志都找来了。”
姜姜抬起头,冲湛雅菲感激地笑了笑。
两人刚说完话,湛雅菲的手机就又响了起来,姜姜疑惑地说:“还是姜俊远?”
湛雅菲摇摇头,微微翘起嘴角说:“不,是韦修博,他说要送我个礼物。”
“哎?送什么?不会是要求婚吧?”姜姜雀跃起来。
湛雅菲羞涩地拍她肩膀,两人欢快地说笑成一团,她们桌上秀气的盒子中,钻石闪烁出明亮的光。
湛雅菲看到韦修博抱着一个像大号地球仪似的圆球走向自己的时候吃了一惊,餐厅里的其他顾客纷纷侧目,而韦修博则毫不在意地把这个包裹成橘粉色的圆球交给了湛雅菲。
“猜猜是什么?”韦修博笑,他脸上写准了湛雅菲一定猜不出的得意。
“什么呀?”湛雅菲疑惑地掂掂重量,远比地球仪轻很多,她确实猜不出,但笃定一点,绝对不是令姜姜兴奋的求婚戒指。用这么大的圆球装一枚那么小的戒指,未免太滑稽了。
“拆开看看。”韦修博满足地朝湛雅菲点点下巴颏。
湛雅菲用指甲小心地拨开最上面的封口,那里有一张小卡片,简简单单地写着“桂”字。韦修博很喜欢标明自己的印记,因此包装得格外精心,湛雅菲家的抽屉里已经放了好几张“桂”字的卡片,也正因为这样,她不会随意地把包装撕坏。
拆礼物的时候两人谁都没有说话,湛雅菲在享受未知的期待,韦修博在享受湛雅菲用指尖小心翼翼剥离的轻柔。
圆球被渐渐打开了,里面包了一层层的碎纸沫,这令湛雅菲开始怀疑会不会真的放了戒指,直到她熟悉的《夏旅》字样露出一角,她才知道在这个圆球中心放的其实是她遍寻不着的2005年8月的杂志。
“为什么弄成这样?”湛雅菲说不清有些高兴还是有些失落,佯作惊喜地问,“放袋子里不就好了?”
“放袋子里你一眼就看出来,包成圆的你一定猜不出是杂志吧?”韦修博对自己的创意很有信心,洋洋自得地说。
“嗯……其实……还挺无聊的。”湛雅菲无奈地说。
“怎么了,看着有点失望似的,你以为是什么?”韦修博凑近一点,看着湛雅菲说。
“没什么,我哪儿猜得出来……”湛雅菲躲闪地往后坐了坐。
“难道以为是戒指?”韦修博狡黠地笑着,一把拉住湛雅菲的手,攥着她的无名指,上下摩挲着说,“故意在不经意的时候,量出女孩带几号戒指,然后出其不意地拿出来……这不是常用到的很通俗的桥段吗?你喜欢这种吗?”
湛雅菲红着脸,抽回自己的手说:“我才没那么想呢!你现在可是连我的男朋友都算不上!”
韦修博仿佛失落地说:“所以我才那么努力地去找那些过期的杂志呀!”
湛雅菲垂下头没有答话,她想起曾经在某间餐厅里,她真的心心念念地期待过戒指,而从那以后,她已经放弃了这种念想了。
为了掩盖那经年尚存的酸涩,湛雅菲向韦修博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然而分享这道明媚的,却不止韦修博一个人。
在餐厅敞亮的落地窗外,坐在马路边的姜俊远打了两个喷嚏。
他手里抱着写着“《夏旅》杂志社”的牛皮纸袋,里面装着两本杂志的影印版,那是今天陶凡徽才给他送来的。
把杂志交给他后,陶凡徽并没讲太多的话,也没留在他那里吃饭。姜俊远知道,与以前高兴不高兴都会说出来不同,陶凡徽已经变成了可以用行为表达意思的更深沉的女人,她是在给他时间,让他完成承诺,作出了断。
对她这样的变化,姜俊远觉得有一点点难受,在她沉默的背后,成熟了的是什么,他自己最清楚,因为他也是这么经过的,那个过程绝对谈不上愉快。
打算自分手之后第一次跟湛雅菲好好谈谈的姜俊远决定把带去的礼物弄得更体面些,露过花店时他看中了里面可爱的小卡片。送花太过暧昧,但在杂志里附上一张精致的写着祝福与问候的卡片是温和的表达,湛雅菲一向喜欢这种小东西的。
“包得还真圆啊!”
姜俊远付完钱的时候听见了隔壁精品店中爽朗的男声,若是平时他一定不会注意周围的人说了什么,但是那个声音实在与他自己的太像了。
于是他便看见了韦修博,他正捧着一个包装夸张的圆球满意地笑着。
鬼使神差的,姜俊远跟她一路到了餐厅,没等一会儿,他就看见湛雅菲走了进去。
兴许是为了新潮,装潢别致的店并没用那种里面看得到外边,而外边看不见里面的玻璃,所以姜俊远清楚地透过珠帘看见韦修博攥住了湛雅菲的无名指,往上套了个什么。
那一刻他猛然觉得坐在马路旁的自己既无谓又无聊。
姜俊远吸吸鼻子站了起来,手中的牛皮纸袋显然已经不被需要,想扔进垃圾桶又觉得让陶凡徽费了那么大心思未免可惜。他掏出里面的卡片,向四周看了看,顺手系在了一旁的树枝上。
仿佛以前什么时候他也干过这样的事,但是已经记不清了。
姜俊远把纸袋夹在腋下,点了一支烟,慢慢走远。
夜风下那张画着玫瑰的卡片渐渐展开,并不漂亮的字体写着:The gone has gone,希望你过得比我好。
湛雅菲到底也没舍得把装满碎纸屑的圆球扔掉,将里面的杂志取出来后,她就又包好了那个圆滚滚的包装袋,连同写着“桂”字的卡片,放在了房间的一角。
在这一期杂志里,舒天杰写的是关于明信片与风景的文章,他拍了全世界各地的明信片,那显然是他的收藏,仰躺在床上,看着各种各样的邮戳,湛雅菲觉得很有趣。
结束的那张照片舒天杰没有用明信片,而是用了一副湛蓝的天空代替,正想着在哪儿拍出这么漂亮的蓝天时,湛雅菲惊讶地看到了下面的文字:
这是一张拍摄于北戴河的照片。当人们一直在抱怨那里污浊的海水时,却忘记了头上还有如此美丽的天空。
我人生中最珍贵的一张明信片就是从这里寄出的。
尽管日后去过三亚,去过普吉岛,去过马尔代夫,见过更漂亮的海,甚至因此瞧不起离汕头最近的度假海岸,但是可能对很多汕头的孩子来说,第一次看到大海都是在北戴河,我就是这样。
高中刚转学来的第一个暑假,学校组织了去北戴河的夏令营。对于我这样的转校生来说,和同学都不熟悉,本来这次旅行并不吸引我,但是有她在就不一样了。在确定我喜欢的那个女孩也会去之后,我报了名。
比起大海,想看看暑假时的她什么样子,才是我真正的目的。
面向虽然宽广但并不蔚蓝的大海,同学们仍然很兴奋,好多人和我一样第一次见到海,哪怕是踩在粗糙的沙子上都能引起一阵欢呼。
我们围坐在一起看了落日,看着辉煌的日光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下,我们都被那样的景色震撼了。我坐的地方刚好能看到我喜欢的那个女孩的侧脸,她微微张着嘴,眼睛里透出惊喜的光亮,而落日将她雕刻成剪影,随风飘舞的裙裾,细白的脚踝,沾上沙子的手指尖,是我一生难忘的美景。
那是我摄影的启蒙,我心里的镜头打开,快门“咔嚓”响了一声。
那天大概还一起在海边唱了歌,林志颖的《十七岁那年的雨季》或者是张惠妹的《听海》?我记不得了,独自坐在一边的我,静静地看着她就已经觉得很幸福了。
不是没想过在星星下面告诉她,很喜欢她,只是不想看到她为难的神色,自己也没那么大胆。
临离开前,女生们都买了廉价的贝壳项链,我则选了几张北戴河的明信片,很普通的样子,前面是海或落日,后面端正地写着“中国邮政明信片”。
突发奇想的我选了我认为最漂亮的一张寄了出去,那画面是北戴河著名的鸽子窝公园,明信片上展翅飞翔的白鸽让我觉得它能到任何地方。
然而事实却是,这张明信片不知道飞到了哪里。
我在上面写的东西很简单。
地址:汕头姓名:XX(收)内容:我喜欢你落款:舒天杰这是一张注定遗失的明信片,然而,与其说它会被当成垃圾邮件扔掉,不如想象它飞到了我抵达不了的地方。
所以,如果谁看到过这么一张明信片,请一定替我好好保存。
我愿意用我所有的收藏交换。
湛雅菲仰躺在床上,努力把手中的杂志举高,平视着那张照片。
北戴河的天空在她头顶上微微摇晃,湛雅菲眯着眼睛想,当年她是不是也看见过这一片碧蓝如洗?
答案是肯定的,但是不是她,而是他们,她和姜俊远。
各科成绩中游的湛雅菲和学习一向不好的姜俊远熬过期末考试后终于松了口气,老师和家长们的训导告一段落,提高物理和英语成绩这种事,只是在拿到考卷看到分数那一刻下过决心,但是不管怎么说都要先过了暑假,于是那点决心就不知道飘到了哪里。
听说北戴河夏令营的消息,班里面立刻蠢蠢欲动起来,姜俊远跨坐在椅子上,对着湛雅菲念行程:“第一天,火车到达营地,7点晚餐;第二天,上午生存训练,中午12点用午餐,下午北戴河海岸边活动……哎,你去不去?”
“我想想,你呢?”湛雅菲正一边听着随身听,一边看着漫画书,她摘下一只耳机,好奇地接过姜俊远手中的行程单。
“要不咱俩一块去吧!”姜俊远凑过来兴致勃勃地说。
漫画《一吻定情》中的琴子正和直树在海边游玩,听到姜俊远的提议,湛雅菲的心“怦怦”跳了起来。
“我去问问姜姜,她去我就去。”上课铃响了,湛雅菲转过身,在座位上坐好。
其实她心里已经决定了要去,只是十几岁女孩子的羞涩让所有话都绕了个弯,拉上好朋友便是最好的掩饰。
隔壁班的足球小将因为要训练而参加不了这次活动,所以姜姜没有那么大的热情,想用她做挡箭牌的湛雅菲自然死说活说地求她。
在姜姜犹豫的那段时间,一向默不吭声的舒天杰突然在楼道里拦住湛雅菲,他半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姜姜去夏令营吗?”
湛雅菲有些惊讶,旋即明白了舒天杰的意思,她自己也因而想了个好主意。
“去,她去!”湛雅菲笑眯眯地说。
“唔,唔。”舒天杰点头,“你和姜俊远也去吧?我……我就是看看,班里都谁去……”
“我知道!”湛雅菲看着舒天杰慌乱解释的样子,憋住笑说,“姜姜肯定会去的!你放心!”
转过头湛雅菲就把舒天杰的话跟姜姜学了一遍,“如果你不去有人会很伤心”,这样的说辞顿时满足了姜姜小小的虚荣,她又一向注意着舒天杰,被痴心仰慕的感觉总是甜美的。
于是在报名截止前的最后一天,姜姜和舒天杰也都填上了自己的名字。
到了海边大家都撒了欢,尽管老师喊破了嗓子不要到处跑,不许擅自下水游泳,但仍然挡不住他们的热情。
那次夏令营后来在聚会时被聊起过很多次,谁捡了漂亮的贝壳,谁被扔进了海里,谁埋在了沙子中,谁背着老师偷吃了烤蛏子……明明是很无聊的事,却被记了很久,即便是重复说了一遍遍的话题,他们仍然乐此不疲。
毕业后也有同学张罗着在组织一次北戴河,但是终未成行。他们渐渐都有了各种各样的应酬,再不可能像原来那样,坐在教室里,从后往前传来表格,只要填上自己的名字就好了。
之所以被提起那么多次,大概是因为后来大家都明白,青春散场,昨日不再。
而那时的他们都不知道这些快乐会最终失去,就像湛雅菲,她那会儿根本不懂什么叫做怀念,不懂那个缀满星光的夜晚,会如同海水沁入沙子中一样,浸透她的心。
在北戴河的最后一晚有自由活动的时间,湛雅菲打算把东西收拾好,然后和姜姜一起去逛逛大街,她看到有人买了大海螺,觉得还不错。
傍晚的时候姜俊远从外面敲他们房间的窗子,湛雅菲和姜姜住一楼,窗外有铁栅栏,湛雅菲疑惑地打开窗子说:“你在这儿干吗?怎么不敲门啊?”
“敲门?那姜姜不就看见了,我就是不想让她知道!哎呀,我在外边瞅了半天,她可总算出去了!”姜俊远双手支着窗台说。
“什么事呀?”想着他是有什么话要对自己一个人说,湛雅菲心里既紧张又期待。
“我发现了个好地方!快出来!我带你去!”姜俊远神秘兮兮地说。
“什么地方?”湛雅菲刚问完话,姜姜就从外面推开了门,姜俊远忙蹲下身子躲在窗外,湛雅菲不自然地转过身,假装若无其事地靠在窗台边。
“干吗呢?”姜姜看了看敞开的窗户问。
“换……换空气!”湛雅菲顺手拉上窗帘。
“你不怕进蚊子啊!昨天就咬了我两个包,今天还得跟老师要蚊香。”
姜姜坐在了自己的床上,并没有走到窗边的意思,湛雅菲微微松了口气。
“你收拾完了么?刚才我和史倩彤说好了,和她一起去海边!我看她买了个猫眼石和贝克的手镯,可好看了,咱俩也一人买一个吧!走!”姜姜走过去拉湛雅菲。
“你和她去吧,我不去了。”湛雅菲摇摇头说。
“怎么了?为什么呀?”姜姜纳闷地问。
“我……我戴的那个小玉佛丢了,我要找找。”湛雅菲洗澡的时候把它摘了下来,没有再戴上去,就顺口编了谎话。
“啊?那我帮你找找,可别弄没了。”姜姜四处环顾着说。
眼看她朝窗户走过去,湛雅菲忙拉住她说:“不用了,我自己找就行了,你和史倩彤去吧,不都约好了么,帮我也带一个手镯回来。”
“哦,那我去了,要是找不到,我回来帮你。”
“嗯,拜拜!”
姜姜出了门,姜俊远便又站起来敲窗户,湛雅菲打开窗,拍着胸口说:“差点被她发现。”
姜俊远笑了笑,说:“还行,反应挺快!快出来吧!”
“嗯!”湛雅菲关好窗,雀跃地跑了出去。
姜俊远和湛雅菲沿着海边的商店街走,一路上他也没告诉湛雅菲要去哪里,一直卖着关子,湛雅菲吵着要知道,两人说说笑笑地逗着贫嘴。
也不凑巧,快走到的时候,湛雅菲一眼看见了正和史倩彤一起往回走的姜姜,她大吃一惊,忙拉着姜俊远躲进旁边的一家纪念品商店,两人刚松口气,一抬眼便看到了疑惑地看着他们的舒天杰。
“你们也来买明信片?”舒天杰问。
“明信片……对,对!我买,姜俊远你也买吗?”湛雅菲不自然地说。
“我?哦,我随便看看。”姜俊远应和着她,转过身假装东摸摸西看看,“这贝壳笔真不错嘿!”
“你买好了吗?”湛雅菲看着舒天杰手中的明信片说。
“嗯,选了几张。”舒天杰点点头。
“什么样的?”湛雅菲凑过去看。
“都是风景,挺普通的。”舒天杰展开来。
“这个能直接寄出去吗?”湛雅菲好奇地问。
“要贴邮票呀。”舒天杰笑了笑,指着旁边的柜台说,“这儿也卖邮票。”
“哦。”湛雅菲不好意思地说,她瞥见舒天杰手里单独攥着的一张,“那个也是吗?”
“嗯……是,要寄出去的。”舒天杰下意识地往后藏了藏。
“从这里寄?几天能到汕头?”湛雅菲觉得有趣,睁大了眼。
“应该挺快的吧。”舒天杰含糊其辞,一步步向后退,“我先走了,你慢慢看。”
“好!我也买两张玩吧。”湛雅菲认真地挑选起来。
随手选了几张大海的明信片,湛雅菲和姜俊远走出了商店,她不放心地四处张望。姜姜已经没了影子,而舒天杰还没走远,他往马路一边的邮筒里投进了一张明信片,似乎还有点什么遗憾,他露出了仿佛满足却又失落的表情。
姜俊远找到的地方离他们游玩的海岸有一点距离,那边有些礁石,所以游人并不密集。
岸边放着一艘斑驳破旧的渔船,大概被遗弃了很久,船舷上长满了青苔,里边还渗进了水。
姜俊远先爬了上去,再坐在船边,把湛雅菲拉上来。
两人并排坐着,岸边一个人都没有,深邃的海看上去宽阔无边,海浪拍打着沙滩,远方隐隐亮起了灯火,晚霞映红了天边,微风吹过,飘来大海独特的气息。
“好漂亮啊。”湛雅菲感叹道。
“是吧!我昨天发现的,当时就想带你来看看!”姜俊远向后撑着胳膊说。
姜俊远不经意间说的话让湛雅菲感觉格外温暖,身边的男孩即使是一点点美丽的景色也愿意同她分享。普普通通的她,只有在他眼中才与众不同,才独一无二。
“看!”姜俊远欣喜地指向天空。
湛雅菲抬起头,看见蓝色的天渐渐变得幽深,看见白色的云像被墨染了一样,看见启明星闪出了微光。
湛雅菲靠在姜俊远的肩膀上,仰头看着天说:“喂,你认识星座吗?”
姜俊远因她的靠近而有些紧张,不自然地说:“就认识北斗七星……”
“还想让你给我指牛郎织女呢!”湛雅菲撇撇嘴说。
“我地理会考才勉强及格的……”姜俊远有些羞愧,“再说那个也没什么好看的!隔着银河,多可怜啊!”
“对呀,哎,怎么看不见银河?”湛雅菲纳闷地问。
“呃……天气不好吧。”
“明明很好!”
“啰嗦,不要问这种无聊的问题!”
“你是不知道吧!”湛雅菲晃悠着腿,俏皮地说。
“下次,下次告诉你!”
姜俊远赌了气,湛雅菲“咯咯”笑起来。
两人争论着毫无边际的话题,亲昵却又羞涩。他们都觉得以后还有很多时间,就这么打诨过去也未尝不可,下次来的时候一定能见到天边的银河,也一定能一起在星光下做更浪漫的事。
然而他们最终没有了下次,他们只去过一回北戴河,分享了年少时的快乐之后,他们没能一起分享成人后的苦痛。
那天他们一直背靠背坐到了晚上8点,从船上起身时,湛雅菲发现自己放在裤兜里的明信片无意中被压上了褶,看着被折弯了的大海画面,她沮丧地说:“这样怎么寄给别人呀!”
“你寄给我好了!”姜俊远凑过来说。
“给你还用寄吗?”湛雅菲推开他,用手抹平明信片的折痕。
“那就扔在这艘船上吧!也算留个纪念!”姜俊远从她手里拿过来说,“写上姜俊远到此一游!”
“太傻了……”湛雅菲翻翻白眼,无奈地说。
姜俊远也不理她,掏出刚买的贝壳笔,在明信片上胡写着什么,他仿佛很满意自己的作品,得意洋洋地把它挂在了船头的钉子上。
“你到底写了什么呀?”湛雅菲伸手去够。
“没什么啦!”姜俊远拉住湛雅菲,“走吧,再不回去老师该生气了!”
“我要看看!你肯定没写好话!”
姜俊远微笑地挡着湛雅菲,湛雅菲闪开他,侧头一看,不禁大声说:“姜俊远!谁让你把我的名字也写上了!”
“本来就是我和你一起来的嘛!”
姜俊远笑了起来,他在那张明信片上写着:姜俊远湛雅菲到此一游。
“讨厌!”
湛雅菲抿着嘴唇捶打姜俊远,姜俊远嬉笑着往前跑,两人的脚印深深浅浅印在沙滩上,一阵海浪涌来,转眼就不见了痕迹,月光下的海滩平整如初,仿佛一切不曾发生。
湛雅菲其实并不真的生气,但脸却有些红,因为在那张薄薄的纸片上,姜俊远还画了一个桃心。
也不大,刚好够圈住他们两个的名字。
想想那张明信片应该和舒天杰的同一命运,兴许在那里风化,再或者被谁发现了,取笑傻傻地留下名字的他们,最不幸的就是被当做垃圾扔掉了,总之肯定早已消失不见。
开始那个东西找不到了,不代表它就真的不存在了,就像舒天杰能细微回忆起明信片上白鸽的翅膀,湛雅菲也能记起姜俊远画的桃心左边比右边大一些。
未来是未知的,而过去是一定的,记忆就是证据。
可是只有一个人的回忆能证明什么呢?
那天晚上,湛雅菲突然很想问问姜俊远,他还记得这些吗?
还记得那张明信片正面是大海还是蓝天吗?
还记得分落在城市两端的他们,也曾经在星空下全心全意地依偎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