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咏

　　窝里斗，乐无穷，人人存戒心。前行须防身后，登高须防撤梯。推己及人，岂能容榻边人酣梦，蛇蝎心，害人害己，阴暗嫉妒心生。我方落井下石，复被推下井，报应得快。恶有恶报循环报，哪个人，可躲劫难？到头来，骨肉相残，都成了戴锁链的奴才。为奴之后不如狗，犹在撕咬不已。

　　郑古爱是一个生员，连举人都没有中过。自古以来，知己难求，在考官中，还真的碰到了一位知己。华亭章旷慧眼识人，一下子就被古爱的试卷吸引住了。古爱不是按规矩写的八股文，而是安邦治国平天下的奇策妙论，让章旷眼前顿时一亮。文如其人，大气磅薄，字字千均，正点在要害处。章旷也是怀才不遇之人，引起了共鸣，把古爱的试卷推举为榜首，赞不绝口。

　　书生妄论国事本身就是大罪，主考官可不想惹那个麻烦。因为科场之事，丢掉乌纱帽的官员一批一批的，哪个不是二三十年的寒窗苦读，好不容易挣来的功名？因为一个考生，非亲非故的，没人愿意担那个风险。古爱落榜了，章旷捧着考卷一面喝酒一面高声吟咏，双泪交流。他不是为了这一个被埋没了的人才，因为这种情况数不胜数，他是在为天下而哭，为黎民百姓而哭，为大明的江山社稷而哭，也是为自己而哭。山河破碎，天下糜烂，朝中无人，壮志难抒，章旷心里的悲凉，深不可测，他是真正的了解了屈原。

　　文如其人，古爱果然是一个出众的人才，目光如电，虎虎生威。古爱没有去见章旷，以避请托之嫌，是章旷来见的他。古爱已经准备返乡了，章旷的来访让他有些个意外。对于落榜，他已经习惯了。就是那样，也不肯随俗，写些空洞无物的性理文章。三五百字是绝对不够古爱写策论的，他胸中藏兵十万，仰慕的是诸葛亮，李太白。

　　诸葛亮不事经学，博览颇多，不求甚解，见识高出同门。治军治民不拘常例，因地置宜，实事求是，没有什么条条框框，只求实效。流贼兴起就是因为缺粮缺银，流通不畅。官银在库中积压，民间无银，无铜钱，滥发纸钞，百姓不认。限制商贸，江南大量存粮难以西运，饥民，饥兵是流贼兴起的原因。朝廷剿抚并举，还是难于收到成效，流贼越来越多，与西北缺粮有着很大的关系。流贼与官军的数量交替上升，养兵就得增加赋税，百姓赋税增加了七倍，逼得百姓都去当了流贼。朝廷招抚，官军数量激增，由原来的七十余万猛增到三四百万，还不算地方乡勇。流贼数量增加的更快，李自成三四百万，张献忠一二百万，土寇也不下二三百万，丁壮非贼即兵了。当初只要鼓励商贸，让银钱流通起来，天下就不会有饥民。国家屯积金银，民间无银进行流通，这是主要的原因。

　　银子都在皇宫里面藏着呢，一两也是不能动的。皇帝发放内库银两，也是暂时借给户部应急，户部是必须得还回去的。户部常年空空如洗，拆东墙补西墙，捉襟见肘。拖欠军饷半年一年的是常见之事，当兵的不抢就得饿死。官员们的俸银也是一拖半年一年的，就是无银，逼着官吏们贪脏受贿，官场腐败已是公开的了。

　　古爱是熟悉典章的，明初民间严禁使用金银，必须上缴国库，只许使用明钞，元朝留下来的金银不藏在皇家又能藏到哪里去？元朝商贸流通异常旺盛，元钞是世界货币，天下的金银中国可占十之七八。有灾也不能把金银吃到肚子里去，金银的数量不应当减少。可是明钞变成废纸之后，铜钱稀少，辽宋金元的金银也没了踪影，岂不是个怪事？

　　古爱不知道厉害，大臣们哪个敢提皇家的银两，哪个就会被皇帝找茬摘掉乌纱帽。皇家的银两一两不能动，每年应当增加一二百万金花银，才算是治国有方。崇祯因为大臣们总要银子，气得把宫内所有的铜器都拿出去化铜铸钱，稀世珍宝化成了一股蓝烟，历经三五千年，元人掳夺了全世界留下来的人类奇迹，成了崇祯与大臣们赌气的牺牲品。

　　明代档案明确的记录着皇宫内藏有镇库银三千七百万锭，每锭五百两，各地方都存有库银，十万，三五十万不等。扣除王公大臣们积聚的金银，天下的金银流通数量就十分有限了。明朝不是亡于灾害，亡于流贼，亡于满清，亡于腐败，而是亡于钱法。遵循祖制是明末的悲哀，难于自拔。古爱可以说，大臣们却不可以说，连章旷也不敢说，这就是章旷来见古爱的原因。

　　古爱见到书生打扮的章旷，没有多想，以为也是个落榜的书生，二人就畅谈起来。先是论诗论文，自然就提到了李白与杜甫。古爱笑道：“太白豪气过人，侠肝义胆，所以才有那等文笔。如今的人们，心地龌龊，意在笔先，自然难于望其项背了。太白精于剑术，路见不平，出手刺杀数名恶少，避于江湖。若在今日，那是个十恶不赦的杀人犯，难逃法网，哪里还会有李太白？扶危济困，亲友有难，倾囊相助，抛洒金银三十万，纯粹就是个败家子，弄得老婆孩子没饭吃，自己也是四海为宾客，到处吃别人的，现在人有那么一个？为朋友两肋插刀，步行千里负枯骨，归乡安葬，谁那么对待过他？高力士功封骠骑大将军，小事不用报请皇帝，就他说了算。皇太子，当朝丞相都趋奉于他，安禄山就是靠他上去的，李太白却在大庭广众之下命其脱靴，蔑视权贵，当今之世，还有那等人物么？江湖为客几十年，未尝一日低颜色。太白生有傲骨，超凡脱俗，可望而不可及。但借太白一口气，此生不虚矣。”

　　同气相求，二人一见如故，很快的就成了知己。章旷心里清楚；古爱是万难中榜的，朝廷不需要这样的人才。他劝古爱暂时还乡，自己帮着另找机会。古爱学的是经世之学，安邦治国，辅佐帝王，很难出头。循资格没有二三十年的资历是很难成为内阁大臣，参与朝政的，无数的人才都被官场磨掉了锐角，成了凡庸之辈。

　　章旷被外放做了知府，郝摇旗南逃，一路攻城破县，只有一千余守军的城池被一攻而下，章旷逃跑了。章旷与袁继咸意气相近，袁继咸开府九江，左良玉谁也不服，就服袁继咸。袁继咸举荐章旷镇守德安，德安兵将无几，十几个将官将大印送与南逃流贼白旺，章旷大怒，斩了白旺，城守三个月后，被上面免职，德安随即丢失了。

　　在袁继咸处，章旷与左良玉交往的很多，就把古爱推荐给了左良玉。左良玉年老多病，意气消沉，也没有太大的进取心，古爱的才干没有发挥出来。左梦庚带着二三十万人降清，古爱没有随众。马进忠是左良玉的部将，也不愿意降清，古爱就寄身于马进忠大营。

　　受清人之命，三个老弟兄前来说降，马进忠竭诚款待，以尽故人之情。酒足饭饱之后，马进忠对三人道：“今日是告别酒，各事其主，明日与三位在战场上刀兵相见。”三人无功而返，马进忠被封为十三镇之一。

　　古爱受命在粤东征收盐税，为大军供饷。上司贪赃，被古爱一拳打个满脸花，弃官而去。古爱可不是来混事的，他是想尽忠报国。看到上下因循成习，腐败无处不在，没人把国家民族放在心上，都是为自己，古爱悲愤不已。人微言轻，想管也管不了，只好独善其身，不同流合污就是了。马进忠倒是条汉子，古爱动员马进忠拿出点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来。

　　长沙陷落，各镇自成盗贼，不战而走，马进忠也躲进山中，一躲就是八个月。马进忠本来隶属于何腾蛟，如今进入了堵胤锡的辖区，按例是服从堵胤锡调遣的。堵胤锡瞧不起何腾蛟，忠贞营在巴，归之间也回不来，只好盯上了马进忠，命其收复辰州，常德。马进忠讨厌堵胤锡总端个上司的架子，说一不二，胡乱封官，两湖之间，何，堵二人就封了三四万名官员，都是只拿钱不干事的马屁精。堵胤锡越催，马进忠越不出兵。理由可是有的是，其实就是不想听堵胤锡指手划脚，把功劳都揽到自己身上。堵胤锡再次催促后，马进忠逗他道：“这儿风景真是不错，应当建一个凉亭。”说完就命令将士们伐木造亭。堵胤锡发怒道；“你想在这山里呆一辈子呀？‘马进忠笑而不答。

　　堵胤锡烦闷，酒入愁肠，就有些个喝多了。等醒来时，大军已是人去营空，堵胤锡大吃一惊。派人打探马进忠的去向？原来在堵胤锡醉后，马进忠已收复了辰州，常德。堵胤锡又恼又怒，认为马进忠目中无人。

　　满八旗进入麻河，都是铁盔铁甲，乃是横行天下的常胜铁骑。古爱对马进忠道：“将军可以一战成名，功盖天下，有无胆量与满人一决高低？古爱愿为先锋。”古爱具文武才，马进忠一向敬服。一介书生尚且有此豪气，马进忠岂能示弱？针对铁骑的弱点，全军将士把长矛截成短矛，各执一枚短斧。古爱一马当先，就向满军杀了过去。

　　自从进入中原，满八旗就没遇见过对手。明军见了雉了发的汉军，尚且望风而逃，更不用说一可当百的铁甲勇士了。令满人万万没有料到的是；明军脚步灵活，行动敏捷，将短矛挑开铁甲，从下而上，猛然刺进。板斧大显神威，马腿一砍即折。麻河一战是抗清以来明军打败满人铁骑的第一仗，三千铁骑折损二千有余，只有七八百骑侥幸逃了出去。这一战震动了两湖，何腾蛟指挥胡一清等部收复了兴安，灵川，永宁，义兴等郡县，清军在两湖有些个站不住脚了。

　　马进忠从常德进军岳州，各镇兵马未到，只好重回常德。何腾蛟率领各镇围攻永州，一个多月也没打下来，堵胤锡冷笑不已。命马进忠出兵收复长沙，羞一羞何腾蛟。马进忠原是何腾蛟的帐下，不过暂时归堵胤锡统领，并不想替堵胤锡争名利。朝廷派来大臣袁彭年的外甥毛登寿，作为马进忠的监军。毛登寿不过是个卑贱小人，连句像样的话都不会说，竟然平步青云，成了军中的主宰，马进忠更加来气。知道这都是堵胤锡捣的鬼，对于攻打长沙一事，就更不配合了。

　　清军主将马蛟麟，特别佩服郑古爱。古爱派人送去了劝降书，马蛟麟勃然大怒，将来人关押起来。半夜无人，马蛟麟把来人请到无人处，对他说道：“当初随左梦庚降清也是迫不得已，我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回去告诉郑书生，等时机一成熟，我就带他杀进武昌。”

　　堵胤锡见马进忠不肯进兵，认为他是在等何腾蛟，心里更是生气。与毛寿登一合计，马进忠靠不上，还是去调忠贞营，先拿下长沙，抢个头功。堵胤锡逼着郑古爱同行，官身不由己，郑古爱只好勉强跟着去了。他心里非常清楚；这一来必定激出巨变。忠贞营早就断了粮饷，听说借路常德，全营大喜，立刻起兵，向常德汹涌而来。马进忠正在筹集粮饷，等马蛟麟一反正就要大举兴兵。招降马蛟麟乃是绝密之事，只有马进忠，郑古爱两个人知道。忠贞营三十余万兵马向常德而来，虽然堵胤锡通报了马进忠，是调忠贞营与马营合取长沙，马进忠可是信不着。马进忠也是流贼出身，江湖人称“混十万”，后来才归附的左良玉。对于忠贞营他从来没有好感，不可能把辛辛苦苦筹集到的粮草白白送给忠贞营。

　　马进忠一声令下，全部粮草房屋陷入了一片火海。等忠贞营赶到常德，遍地废墟，处处焦土，连一宿也熬不过去。马进忠心恨堵胤锡，恨恨说道：“给堵公留个好名声，抢他娘的。”马营从湘乡抢到湘潭，转掠千里，接到何腾蛟的檄令方才收敛一些。忠贞营随后下湘潭，也以抢掠为食，数十万大军如同蝗虫一般，吃得百姓叫苦连天。堵胤锡见军心已散，与何腾蛟商量派忠贞营进军江西，援救反正大军，何腾蛟率领各镇收复长沙。

　　马蛟麟没来得及反正明军就自行崩溃了，不费一兵一卒就占领了常德等郡县，反正的心也就淡了。麻河之战，明军士气大振，两湖失地大部分得到收复。何腾蛟统领各镇，围攻永州，百日之内，大小三十六战，把永州攻了下来。宝庆，衡州等处相继收复，明军占了上风。忠贞营一到，两湖大乱，马进忠走一路烧抢一路，宝庆王进才也弃城而走，各镇纷纷坚壁清野，拒绝接受忠贞营。收复的城池，都变成了废墟。百姓被驱赶进山，房屋都烧掉了。为了生存，忠贞营也是四处乱窜，何腾蛟在后面紧追，也没抓到忠贞营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