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怀

　　傲隐风霜不受侵，未开先有岁寒心。水魂夕卧罗湖月，玉骨朝凌渡岭阴。非为背时惊独立，只缘孤性托高宸。笑他桃李争春色，不入骚人白雪吟。

　　瞿式耜六十多岁了，他看到了大明由盛而衰的全过程。他的爷爷是礼部侍郎，父亲是湖广参议，都是本分人，瞿式耜属于书香门第，礼乐世家的子弟，长辈们对子女的要求是很严格的。瞿式耜传承了祖上的遗德，刻苦攻读，在万历四十四年考中了进士，开始踏入仕途，这是光宗耀祖之事，也是瞿式耜应当走的道路。

　　官场里的黑暗他早就清楚，抱着“贫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想法，尽可能立身以正。结果还是被青蝇所污，遭到罢官免职，报国无门。读书是他唯一的嗜好，就在家里闭门读书。他的心没有沉寂，而是有着极其强烈的报国冲动，为此不惜粉身碎骨。瞿式耜与从底层爬上来的进士有所不同，那些人极其看重来之不易的功名，这可是百万里挑一，无数人考了一辈子还是白领，连个生员都不是，白发老童生随处可见。那些寒门学子靠的是妻子的十指针线，昼夜苦作，一步步挣扎上来的，屡考不中，无颜还乡，自杀投河的年年都有。抱着卷子在吏部门前哭死的也有，流落在省城，形同乞丐的也有。读书人只有参加科考这一条路，千万人中选出一个，落选的总是绝大多数。瞿式耜很轻松的就三榜连中，这与家里的环境有着很大的关系。不用操心生计，任务就是读书。有饱学的老儒自幼传授，充足的书籍自由浏览。就是家中往来之人，也谈的都是学问，皆是鸿儒。考取功名如拾草芥，指的就是瞿式耜这样人家的子弟。

　　正因为如此，瞿式耜便以修身，齐家，安邦，治国，平天下为己业，出来做官就是为了天下苍生。他是渴望明君贤臣，太平盛世的，可是并不如他所愿。他没有留在京城，而是外放到吉安永丰做了知县，是个好官。托上人情的都留在了翰林院做一个无所事事的庶吉士，有机会补上政府的空缺，一步步可进入权力中枢，内阁大臣是必须科目出身的。

　　瞿式耜更愿意为百姓做一些实事，为政清廉，牢狱常年如洗，连衙役们都无事可做。别的州县官司不断，没事衙门里也想办法挑出事来，两面吃银子，地方官都是些饿狼，贪得无厌。为了保住乌纱帽，为了升迁，就得敲榨百姓，才有银子铺道。只有永丰的百姓过的轻松，只要完成皇粮国税，就可以过个太平日子。天启元年上面欲调瞿式耜去江陵，永丰的百姓死活不放，上面也就同意再任一届。处于下面对瞿式耜大有好处，避开了许多是非。

　　他的父亲就没那么幸运了，因为反对挪用库银给魏忠贤修生祠，被下面的朱童蒙好一顿整，搅得天翻地覆。魏忠贤已经不是凡人，而是变成神了。魏忠贤的大智大勇，丰功伟业，数不胜数。救国救民于危难之中，挫败了东林邪党的篡权阴谋，家喻户晓，人人称颂。修建生祠乃是民意，全国都在那么做，连京城里都修了三四处，官员们顶礼膜拜，行君臣大礼，瞿汝说竟敢于冒天下之大不讳，实在是罪该万死。

　　声讨瞿汝说是自上而下的，天下有名的才俊都被魏上公选贤任能，破格提拔进了政府，这些人与瞿汝说都是文字之交，有些还是其父瞿景淳的弟子门生。为了主持正义，这些故交都慷慨激昂，对瞿汝说大肆讨伐，比其他人激烈十倍，以表示对魏上公的忠诚。顾秉谦，汤宾尹，本是通家世好，魏广微，冯铨，曾是瞿侍郎的学生。杨景辰，来宗道，黄立极，施凤来这四大才子出于瞿侍郎门下，如今都反目为仇，非要置瞿汝说于死地不可。邸报传遍天下，瞿式耜也知道了父亲的处境。屡番请求致仕，都不获准，就是告假，辞官也不允许，就要这么个活靶子，杀鸡给猴看，让人们看一看魏上公的大度。瞿式耜如同被烤在火炉上，被魏忠贤一伙像猴子一样耍。瞿式耜保持了沉默，一言不发，许多人暗示他只要反对父亲就可以青云直上，瞿式耜低头不语。

　　趋炎附势之人都升了高官，顺应形势是天下的共识。文臣武将们争着请求修建生祠，要求派太监来监军或是视察，中国成了太监的天下了。百姓见此是个生财之道，每年被阉割的男孩都有个几十万，死的也不少。当太监是最明智的选择，太监走红了三四十年，得势了也都娶三妻四妾的。

　　瞿汝说在声讨声中，在批斗声中，在不断的认罪之中，被打折了脊梁骨，是被愤怒的百姓打折的。官府抓不到凶手，也不想抓。瞿式耜丁忧守制，击鼓鸣冤，反被大僚张鹤鸣训斥了一顿，认为瞿汝说早就该死。瞿式耜悲愤不已，只能以书消愁，心中的火却越烧越旺。

　　崇祯即位，拨乱反正，魏忠贤一伙倒台了。倒台的只是几个人，魏忠贤留下的班底丝毫未动，就连皇帝也不知道从何下手？官员们相互包庇，对于敢说真话的群起而攻之，非整垮不可。皇帝高高在上，下面是张撕不破的网，想进几个新人都办不到。皇帝想从新科进士中选拔人才，结果状元是魏逆死党崔呈秀之子崔铎与周应秋之子周禄。皇帝大怒，将考官一顿训斥，考官辩解都是糊名，不知道取中的是谁？糊弄鬼呢。大臣们举荐的也都是魏忠贤的余孽，皇帝无可奈何。平反起复遭魏崔一伙陷害的官员也进行不下去，下面就是顶着不办。

　　钱谦益海内很有声望，皇帝起用了钱谦益。钱谦益是瞿式耜的座师，那一届钱谦益是主考官，选中的进士都是他的弟子。钱谦益举荐瞿式耜入朝，做户部给事中。官品还是七品，却有了议政的资格，瞿式耜多年的压抑像火山喷发一般，猛烈的爆发了。面对朝中那面无形的罗网，瞿式耜直言进谏，整肃吏治；李国缙应当入阁，王永光应掌吏部，曹于汴应主理政务，李邦华应主兵部等等，皇帝都采纳了，这个七品官重新安排了朝廷一二品大员。

　　对于平反昭雪，瞿式耜也大声疾呼，许多蒙冤忠良在平反令下来之后，下面顶着不办，暗地里整死了不少。瞿式耜请求皇帝公开给杨涟，左光斗以及被诬之人平反。追究魏广微，顾秉谦，冯铨，黄立极之罪，魏贼帮凶来宗道，杨景辰，汤宾尹，修建生祠的朱童蒙等奸党都不可留在政府里。这些话没人敢说，正合皇帝之意，就全部准奏了。

　　瞿式耜成了众矢之的，朝中盘根错节，都把矛头指向了瞿式耜。众口烁金，瞿式耜被周延儒，温体仁的暗箭射中，先是贬职，后来关入大牢，破了全部家财才保住了性命。

　　再度出山时，瞿式耜也是满头白发，奔六十的人了。报国之心未泯，拥立了永历皇帝，饱经磨难，身心疲惫，他是太累了。瞿式耜对自己非常苛刻，睡不安枕，食无二味，夫人亲自下厨，雇不起下人，省下每一文钱都用在军饷上。他留守桂林，督师楚，粤，经手的钱粮不计其数，从来不动一文。可是老臣何吾驺，降清反正之后，更是贪得无厌，想方设法捞银子，似乎能活一万年似的，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总也不知足。

　　没有焦琏，桂林早就丢了。瞿式耜一直倚靠焦琏，桂林得以安定。粮饷不足，焦营最兴盛时也没有超过万人，焦琏治军很严。滇军逃到桂林，残害百姓，被焦琏手下大将赵兴杀了几名乱兵，差一点激起内战，赵兴被冤杀了。焦琏眼不见，心不烦，自愿离开桂林，屯兵平乐，不再参与争斗。桂林由赵印选，胡一青的滇军防守，驻扎在大榕江。杨国栋，马养麟防守桂林城，残害百姓的事经常发生，瞿式耜管也管不住。百姓感瞿公恩德，皇粮国税尽可能完成。可是明军的淫掳让百姓防不胜防，瞿式耜也只能抚慰，托言奏请皇上，加以惩处。乱兵连皇家，连督师府都抢了，皇帝吓得宁可处于李成栋的势力下，也不肯回桂林，瞿式耜是能够理解的。他担忧的是皇帝身边都是些宵小之徒，误了军国大事，所以总劝皇帝还是回到桂林。

　　滇军的军纪一直很坏，主要是粗野，浅薄。云南都是山区，住的都是山地民族，保留着许多上古的习俗。民族事实上只是个生活方式，文化传统，所有的人类都是来自于伏羲，女娲，那是人类的始祖。游牧民族生活在北方，华夏农耕民族生活在中原，山地民族生活在丛山峻岭之间，这就是人类的差别。农耕民族有着固定的住处，形成了华夏文明，就形成了汉族。游牧民族进入中原后，也陆续接受了华夏文明，改变了过去的生活方式，与汉人没什么区别了，这就是以夏化夷，以先进的文明取代原始落后的文明。

　　云南属于蛮荒之地，许多地方还保留着母权社会，群居生活方式，家庭是后来出现的。唐末动乱，宋末动乱，都有生活在中原的汉人逃进了云南，与当地土人融合在一起，形成了山地民族。艰苦的生活环境改变了人类的生活方式，山地民族粗野，豪放，没文化，没有见识。赵一选，胡一青是表兄弟，是汉人之后，有一些胆略。在皇帝宣诏滇军勤王时，谁也不愿意离开家乡，只有赵印选，胡一青带着滇军出了云南。山里人没见过大世面，外面的富裕繁华让滇军异常兴奋。他们显得轻狂，不知天高地厚，作战时也拼命冲杀，一可当十。

　　滇军抢了无数的财宝，淫掳的女人无可胜数。这是一个新世界，享受过了死了也值，滇军是无所顾忌的。他们奸淫坑杀了防守赣州的清军将领高进库一家七十三口，高进库与明军誓不两立。清军听说郝永忠掳了桂林，桂林无人防守，趁虚而入，滇军正好赶到，与清军展开了激战。胡一青勇猛非常，三十步之内，投枪可贯重甲，百发百中。大败清军于北关，又追杀到了甘棠渡。后面的清兵也被杀得大败，滇军追杀到了大榕江。

　　清将线国安也是万人敌，与胡一青一交手，差一点被活捉过去。幸亏援兵赶到，线国安才逃了性命，部下被胡一青杀了数百。何腾蛟，瞿式耜大喜，命令大军收复全州。胡一青与焦琏相互配合，大战青鸾桥，清军被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丢下三四千的尸体逃之夭夭。

　　大军趁胜进取永州，永州乃兵家必争之地，清将余世忠出城迎战，被杀得大败，紧闭城门，不敢出战。在俘虏口中，得知清军携带重炮，来援永州。胡一青埋伏在文明铺，劫了清营，大败援军，永州被明军顺利收复。赵印选爵封新兴侯，胡一青爵封兴宁伯，明军顺势又攻下了衡州。

　　忠贞营一走，围攻长沙明军大溃逃，衡州成了孤城。何腾蛟一死，更是群龙无首。滇军杀了高进库全家，是无法降清的。清军大举进攻衡州，胡一青向赵印选求救，赵印选不肯出兵。胡一青与王永祚联合作战，大败清军于衡山，复重创清军于青草桥，趁胜退军。对堵胤锡他们没什么好印像，回滇也不可能，将士们更喜欢这样的生活。投靠瞿式耜是最佳选择，就带队回到了桂林。胡一青把守严关，赵印选坐镇桂林，滇军的指挥权控制在赵印选手中。赵印选已经学坏了，与别的将领一样，讲排场，讲享乐，对于战场上的胜负不太关心。

　　赵印选奸猾，胡一青憨直，因为是表兄弟，赵印选年长，所以做了主将。打仗靠的是胡一青，王永祚，滇军的一切事务却是赵印选说了算。粮饷器械赵印选总是先挑好的，剩下的才分给胡一青，王永祚部队。王永祚也是员猛将，待遇还不如胡一青。胡一青不太计较，王永祚却很计较，滇军内部就产生了不合。于元骅本是文官，见王永祚前程无量，就把爱女许给了王永祚，订有婚约。于小姐长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赵印选也是垂涎三尺。于元骅想要取代瞿式耜作为督师，就走了马吉祥的门路。瞿式耜力保金堡，焦琏牵头，与马进忠，曹志建，赵印选联名上疏皇上道：“金堡之忠邪我们不清楚，楚粤军民百姓均认为金堡乃忠直之人，不可残害忠良。”焦琏屡建奇功，不求封赏，皇帝不过意，赐其为宣国公。各镇将领都贵为公侯，焦琏也不好落下，武将的反对也起了一定的作用。

　　没杀了金堡，群小们便把帐记到了瞿式耜的头上，斥其老奸误国，举荐于元骅出任楚粤督师，夺了瞿式耜的兵权。皇帝非常器重瞿式耜，君臣一见面就痛哭不已，皇帝情愿举国托付与瞿先生，可是拗不过皇太后。皇太后训斥皇帝道：“老贼总想让皇上国君死社稷，算什么忠良？趁早换个年青气盛的，兴许能挽回大局。”于元骅很有口才，讲起兵法头头是道，把大臣们都听呆了。于元骅答应把女儿改嫁给赵印选当第六房小妾，赵印选就上疏抨击瞿式耜，大力吹捧于元骅。上下这么一呼应，就把事情办成了，于元骅成了督师楚粤，瞿式耜只成了留守桂林了。为了削弱瞿式耜现有的兵权，委派万年策，吴李芳，郑古爱，朱嗣敏各监一军，把瞿式耜的调兵权力也剥夺了。瞿式耜呕心沥血，卧薪尝胆，换来的却是猜疑，也很苦闷。只能尽人事尔后听天命，对于朝廷他也是不抱什么希望了。

　　王永祚非常恼怒，称病不起，就在桂林城里养病，部队也没人带了。胡一青对此也很反感，赵印选年近五十，横刀夺爱，做的实在太过份。更过份的是赵印选截留下来所有的饷银，用于迎娶。将士们饿得挖野菜，吃树皮，四处乱抢，滇军已经成了一群饿狼了。百姓们严守山寨，想抢也不容易。将士们振臂高呼道：“到桂林索要粮饷去。”数万滇军丢下防区，涌进了桂林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