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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浩气叹[一] 籍草为茵枕由眠,更长寂寂夜如年。苏卿持节惟思汉,信国丹心只告天。九死如怡遑惜苦,三生有无只随缘。残灯一宅群魔绕,宁活孤臣梦坦然。 孔有德就在桂林城外,他已得到了消息;瞿式耜与另一位明臣没有逃走。孔有德雅重君子,遇到贪官贪将孔有德肯定将其杀死,吞没不义之财以充军饷。对于忠臣烈士则不然,尽可能予以招降,以礼相待。孔有德是个重义气之人,降清之后,不忘故主,待毛文龙妻妾如同父母,对其全家妥加照料,不以盛衰变易其节,在清营中很有口碑。耿仲明比他年长,性情暴烈,下面人是怕他,不得不遵其军令。孔有德的下属是敬他,所以投奔到他的麾下人马最多,就成为了南进的汉军主力。尚可喜多谋善断,三王常在一起相互配合,在平定东南,两湖,两广时都立下了大功。三王归顺独早,又是汉八旗的骨干力量,在汉人纷纷倒戈反正时,三王还是忠于大清朝,所以都被封为亲王,恩宠无比。 孔有德是圣人之后,粗通文字,不到十八岁就跟了毛文龙,横行海上,成了一员小将。起初杀人尚有罪恶感,后来也就习惯了。皮岛紧邻朝鲜,朝鲜君臣腐败,毛文龙是有意吞并朝鲜,成为朝鲜国主的。满人兴起,向外扩张,朝鲜君臣也是忧心忡忡。既想利用皮岛明军牵制满人,又怕被毛文龙所吞,处于两难之中。毛文龙收拢了几千散兵游勇,占据了皮岛。不到十年,发展成了数万大军,水师横行东江,成了海霸。荷兰,日本,琉球,南洋岛国都成了他的贸易伙伴,朝鲜的白布贸易权都控制在毛文龙手里。 毛文龙玩弄朝鲜君主跟满人于股掌之上,谁惹他就出动水师给他来个冷不防,黑虎掏心。海岸线辽阔,满人没有水师,防不胜防,只能被动挨打。朝鲜水师兵力衰微,缺少西洋炮,不是毛文龙的对手。毛文龙笼断了海外贸易,并让朝鲜方面提供军粮,算是帮助他防御满人的酬劳。朝鲜不敢不提供,又有些个于心不甘,双方表面上是盟友,实际上各有各的打算。 毛文龙不顾朝鲜反对,占了铁山等处,在朝鲜半岛取得了立足点,就寻找机会,兼并朝鲜。朝鲜拒绝再给皮岛明军提供粮食,毛文龙以屯田为借口,扩大占领区,把数十万朝鲜军民驱赶进内地,成了国中之国了。朝鲜的高丽参,是海外贸易的抢手货,毛文龙逼迫百姓进山采参,大发横财。面对血淋淋的弱肉强食,孔有德等年青人也形成了强者为王的思想意识,用刀剑来开创自己的事业。 满人第一次进攻朝鲜,毛文龙就已经布置好,取渔人之利。他向朝鲜国主提出由明军控制各处险要关隘,朝鲜方面拒绝了。毛文龙不理会朝廷催他策应朝鲜的请求,坐视不救。他是等候时机,双方斗个筋疲力尽,然后出动大军,直捣满人腹心,就可一石二鸟,将朝鲜与满人一口都吞了下去。毛文龙是有着足够的野心的,面对着明朝君臣,毛文龙也是玩弄手腕,一方面修建魏忠贤生祠,每年索要十万兵马的军饷。一方面含而不露的警告一些人,惹恼了他休怪东江兵游猎中原,饮马长江。毛文龙是具备那个能力的,一张嘴就答应给满人三百万两银子,买回辽东二卫之地,给袁崇焕一个好看。毛文龙是满人的一块心病,也是朝鲜,大明朝廷的一块心病,东江兵如同随时下山的猛虎,说不上什么时候,置谁于死地? 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是毛文龙的义子,他们既学到了毛文龙的豪爽,侠义,也学到了他的残暴,不择手段。对自己人讲义气,对敌人要心黑手狠,不择手段。袁崇焕坑杀了毛文龙,是因为袁崇焕的手比毛文龙更黑,为了向皇帝交待,五年收复辽东,袁崇焕是不考虑任何后果的。坑杀了毛文龙,袁崇焕并没有找到毛文龙的藏宝之处,也没得到十万大军,反而逼得数万东江兵归顺了满人,成为满人征服中原的得力助手。孔有德等将士被逼而反,不想死只有投奔满人一条路,孔有德被推到了这条路上。二十年的征战,孔有德已经是满清举足轻重的人物,份量不在洪承畴之下。洪承畴指挥作战,帮助满人征服汉家江山。孔有德冲锋陷阵,十几万兵马随其进止,多半数汉军都在看着孔有德。如果真出现了贤明的中兴之主,孔有德会考虑弃满归汉的,他并不想为异族夺取天下。可是这样的中兴之主没有出现,他所看到的是汉臣们的丑陋,毫无希望的挣扎,无休无止的窝里斗。 许多人劝其反正,孔有德用李陵的一句话回答:“归汉易,若再辱何?”确实如此。我爱国,谁爱我?无数忠贞之士不是死在异族敌人的刀枪之下,而是屈死于同胞之手。汉人对自己人的凶残,令人发指,对于异族强者却谦卑有礼,奴颜卑膝。浴血苦战二十年,能当上总兵已是很稀少了。如果背明降满,马上官升一级。反正之后,官升三级,李成栋等人就是这么做上公侯的。卸磨杀驴,过河拆桥,是汉人常用的手法,孔有德不知道自己应当如何?他的血管里流的是汉人的血,却在帮助满人征服汉人,心里也是矛盾重重。许多胜利来得太容易了,长沙明军大溃逃,桂林明军大溃逃,孔有德半喜半忧;汉人是怎么了,难都真的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他敬重瞿式耜,早就听说过瞿式耜的许多事,他不想捉住瞿式耜,就像他不想捉住永历皇帝一样,把自己放在火炉上烘烤,把自己的名字永远钉在耻辱架上。他不愿意担当残害忠良的恶名,已经贵为亲王,还能怎么样?再上一步就是满人皇帝了。他希望瞿式耜能够逃走,如同上次他放过永历皇帝,却杀了刘承胤一样,这一次也给瞿式耜留一条生路。孔有德不许下面进城,就在桂林城外扎下大营,明军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了。第二日一早,派出三千兵马进入桂林,没曾想瞿式耜还没有逃走,而是坐在大堂上等了一夜。 清兵进入桂林,几乎就是一座死城,有条件的都逃走了,剩下的就是没有能力逃走的穷苦百姓。百姓们躲在家里,听天由命,生在乱世,又能怎么样?清兵惊讶的发现两位明朝大官,坐在公堂之上,威严如神,谁也不敢上前问一句。一千余名清兵围住了督师府,将领们大着胆子将两位明臣押赴清军大营。孔有德觉得;兴许瞿式耜有归顺大清之意,最好能够说降了他,可一举两得。 孔有德与瞿式耜打招呼道:“公是瞿阁部么?好一个内阁大臣。”孔有德是略带讥讽的口气,权高位重,声名显赫的瞿式耜被押到他的面前,不能不说是一个绝大的讽刺。瞿式耜是个道德君子,如今败于武力之下,强权是最有威力的,是世间的主宰,是胜利的保证。 瞿式耜是个饱读诗书之人,自然听出了话里有话。在武力上他是个失败者,在精神上,他却是个胜利者,他根本没把眼前这位尊贵的满清亲王放在眼里,也带着讽刺的口吻回敬道:“汝是王子么?好一个王子。” 降清之后,汉军也都随顺胡俗,席地而坐,吃半生不熟的火烤肉,喝马奶,唱胡歌,以牛羊肉为食。满清军队是不讲究文化的,只讲究武力。战略战术都摹仿[三国演义]里面的谋略,[三国演义]是满人振兴的法宝。孔有德贵为亲王,大帐里铺的是毛毡,孔有德习惯的盘腿坐下,并让瞿式耜二人也坐下。瞿式耜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态回答道:“我不善于胡坐。”让孔有德感到很是羞愧。他很少想到自己是个汉人,圣人之后,华夏是有着自己的行为礼仪的。他跳了起来,命令下面找几个座椅,向瞿式耜施礼,请他坐下。张同敞他并不认得,便发问道:“此是何人?” 按规矩,就是一二品大臣也得向亲王下跪,行君臣之礼的。亲王乃是皇室近支,无比尊贵,孔有德是特别封为亲王的。被俘的明室藩王都得跪拜孔有德,何况一个被俘的明臣了。将士们命令张同敞跪见孔有德,张同敞气得大骂道:“你不是我毛姻家的奴仆么?你提尿壶的时候,哪个人跪你?” 这可太过份了,孔有德驰骋了二十年,大清皇帝都起身亲迎,无数尊贵都拜倒在他的脚下,不屑一顾。他掌握着生杀予夺的权力,在前线他就是最高的主宰。如今眼前这个人把他看做一个提尿壶的下贱家奴,让孔有德火冒三丈,一把拎起那个人厉声喝道:“本王乃圣人之后,莫瞎了你的眼睛。” 张同敞毫无惧色,破口大骂道:“汝等已为犬羊,尚敢辱没圣人,真是罪该万死。”这一句话可把孔有德咽住了,他现在确实是背离了祖先,成为了胡狄,过着野蛮的生活,在血泊中,在屠杀自己的同胞中讨生活。作为圣人之后是对祖先的一种背叛,对华夏民族的一种背叛,这种背叛是无从解释的。孔有德是崇信暴力的,大耳光子乱打,清兵们用刀背猛砍张同敞的膝部,迫使他跪倒。张同敞索性坐在地上,破口大骂道:“你们这些狗汉奸,猪狗不如,我跪天跪地跪祖先,岂可跪不要祖宗之人?汝等连张邦昌,秦桧都不如,连汉人都不当了,当了满奴,还自以为得意。到啥时候也是个汉奸卖国贼,只能留下千古骂名。” 这一阵痛骂骂得孔有德恼羞成怒,下令速速斩首。瞿式耜正色道:“张司马乃国之大臣,不得无礼。我二人已相约同死,张司马没有城守之责,乃是自愿陪我同死。可速速将我二人砍头,求的正是今日。” 孔有德没有杀害忠良之心,听了瞿式耜的话反而对张同敞另眼相看,原来这位是与瞿式耜同样的人物。这类人在这个世界上已经绝种了,孔有德看到的都是浅薄,丑恶,贪婪,自私,残暴,卑鄙。他敬重眼前这两个人,想要给他们留一条生路。俘虏了瞿式耜是全军都知道的,孔有德必须对上面有所交待,于是便想尽可能劝降,对二人说道:“孔某年二十起兵海上,横行山东,南面称孤。后为清将,赐称王。拥众数万,任以南方之事,富贵如此。公今日降,明日也是如此。古人云;识时务者为俊杰。自从甲申之变,满人驱逐流贼,驰骋中国,五年之间,南北一统,至一县县破,至一州州亡。天时人事,已是可知。公守一城而捍天下,数年之间,屡挫强旅,公之才能已见于天下,尚为何来?不如及时转祸为福,建立功业。以事明之忠心以事大清,富贵唾手可得。就是抛尸荒野,有谁知晓?” 孔有德见识浮浅,他的水平只是江湖上的水平,尚不懂得国家民族为何物,更不懂得华夷之辨,华夏文明为何物?在他看来,人生就是为了吃穿二字,为的就是荣华富贵,金钱权势。他想做一个关云长,秦叔宝一类的人物,辅佐命世之主打江山,坐江山,至于命世之主是汉人还是异族,他并不在乎,关键是能取得最后的胜利。千百万人的生死,在他眼里算不得什么。广州一战就屠杀了军民百万,人算个什么东西?与猪狗没什么两样。人是个怪物,总有向善之心,敬佩忠义之士,这也是人性尚未完全泯灭之处。孔有德重视亲情与友情,对于敌对方也毫不手软。他是在杀戮中成长的一代,在充满了欺诈与罪恶之间成长起来的一代。他们的人性早已被扭曲了,杀人成了光彩之事,强权就是公理,强权就代表着一切。他们是丧失了思考能力的一代,丧失了基本人性的一代,被邪恶腐蚀了的一代,忘记了祖先的一代。 浅薄的人群只需要浅薄的文化,满人喜欢的是听评书,看大戏,演出充满淫秽内容的大戏。满人的堂子里供奉的都是男女性交的塑像,各种姿势都有。还有人与牛马鸡犬淫乱的塑像,这是早期的草原习俗,后来混入了佛教秘宗大欢喜佛的内容,百无禁忌,只要欢喜,这在元人统治时期是兴盛一时的。乱伦在远古社会是普遍存在的,游牧民族居住分散,生活单调,性成熟与性需要与动物没有太大的区别,华夏民族称其为“戎狄无亲”,父女之间,兄妹之间,母子之间,叔嫂之间,都常发生乱伦之事。人与动物的性交人们不以为非,并且有着许多传说,犬戎的先祖就是猛犬,与公主繁衍的后代。孔有德等人归附大清时,都是二十上下,尚没有形成华夏意识,只是一种原始的需要。 瞿式耜对他的浅薄感到可笑,也觉得可悲,这是些不懂道义为何物之人,而且狂妄自负。他们认为自己所做的没有什么错,而且为此而洋洋得意,不知羞耻为何物?瞿式耜本不想对牛弹琴,不训一训眼前这个满清亲王又觉得忍不住,就对孔有德道:“汝为大丈夫,既不能尽忠于本朝,又不能自起逐鹿中原,称孤道寡。如今甘为敌虏之鹰犬,俊杰是如此行事乎?尚能以识时务,取富贵欺天下男子乎?昔少康一成一旅,恢复祖业。光武搏击十八年,中兴汉邦。天时人事,未可知也?本阁部既无功德,又无异能,受累朝厚恩,位居三公兼侯伯之封。常愿殚精竭虑,扫清中原。如今大志未就,自痛负国,虽刀斧加颈,百死莫赎,焉能忍耻在腥膻之中逐臭乎?有一死足矣,再勿多言。”瞿式耜只想死个明白,死于敌手,乃死得其所。上可对天,下可对世人,对自己也是最好的结局。生于乱世,为社稷之臣,是耻于安死于枕的。君子自有君子的生死观,与俗人不同,孔有德并不明白那些道理。 越是这样,孔有德越是觉得不安,自己雄视万夫,驰骋天下,在这两位面前,却觉得十分矮小,精神上是个失败者。孔有德不认为自己是错的,非想招降二人,以证明自己。于是待二人如上宾,将二人分开关押,好酒好菜的招待,以降服其心。这一着曾降服了洪承畴,如今是大清的兵部尚书,统率满汉兵马,征服明朝余孽。他们都是些识时务之人,绝大多数都是识时务之人,像这两位的人已经找不到了,降伏他们的意义非同小可。 张同敞喝斥孔有德道:“发什么痴呆,哪里有天朝大臣降胡虏的?”这是两个真正的臣子,君子士大夫,与那些势利之徒大不一样。孔有德决心攻下这两座坚城,这也是对自己的肯定,对强权的肯定。归降大清的王三元,彭犷,都是瞿式耜的同乡故里,曾是文字之交。孔有德让他们二人劝说瞿式耜,想要降伏士大夫阶层,这两个人就是最好的榜样。 王三元对瞿式耜道:“自古以来,无不亡之国,无不败之家。历代兴替,本属平常。朱明享国三百年,其腐败糜烂程度,公亦深知。如此王朝,无药可就,不如另择命世之主,鼎革更新,开创新朝伟业。人生短暂,有如朝露。自苦如此,图的什么?家中老小,望眼欲穿。不愿为二臣,可以做个山野遗民,读书以自娱,垂钓而忘忧,不强似做一屈死之鬼?”明朝臣子几乎都归顺了满清,他们二人也随众归附,对满人皇帝印像并不坏。满人吏治很严,贪赃十两就是砍头之罪,官员们都小心任职,不敢像从前那样为所欲为了。 瞿式耜答道:“二位都是读书人,应当懂得华夷之辨。华夏文明是天下的中心,以夏化夷一直是先贤们的愿望。秦国原处西戎,接受了部分华夏文明,变得强大。统一天下之后,焚书坑儒,灭绝华夏文明,让天下人都成为奴隶,供一人驱使,人类社会陷入了空前的黑暗。蒙古铁蹄占领了中原,华夏文明又遭受了洗劫,读书人成了下九流,身份不如娼妓,野蛮替代了文明。满人也是游牧民族,几乎没有什么历史,凭强力进入的中原,其野蛮程度绝不在蒙古人之下。旗庄内是大量的汉人奴隶,经常用活人殉葬。严苛的[逃奴法]把汉人奴隶视为牛马不如,南方的汉人还是四等贱民。人固有一死,与其屈辱的活,不如像个人似的去死。人各有志,各有各的活法。舍生取义,杀身成仁,是我最好的归宿。当年史可法也是自动请死,如今我也加以效仿。” 彭犷流泪道:“公雉发出家,既可了悟。方以智,金堡等人都是如此,何苦死抱腐儒之节,令亲朋故友伤心呢?”彭犷提出的办法是许多不肯降清的士大夫隐居的办法,和尚,道士,倡优可以不降,这是一种妥协,也是无奈之举。 瞿式耜笑道:“雉发出家对我而言,不过是降清的别名。佛即是圣人,圣人乃人伦之至,未识人伦,何言了悟?我已六十多岁,生为汉臣,死为汉鬼,更有何求?”随口吟咏道:“年逾六十复奚求?多难频经浑不愁。劫运千年弹指去,纲常万古一身留。欲坚道力凭魔力,何事俘囚学楚囚?了却人间生死事,黄冠莫拟故乡游。” 二人见瞿式耜心如铁石,百般劝说,全不当用,只好含泪而去。金堡听说瞿式耜被孔有德所拘押,上了一封书信,劝说他休要害了忠良的性命。各地名流为瞿,张二人求情的不计其数,此事真就把孔有德难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