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近

　　猛虎啸山川，百兽俯伏听令。鬣狗不甘俯首，起群相争斗。休言弱肉必强食，虎威不如昨。看猛虎蹲伏处，任臣民游荡。

　　贫贱是滋生罪恶的温床，刘承胤就生长于贫贱之中。南京城北十三里原先是一片坟地，在这儿居住的农户祖上都是看坟的。金陵虎踞龙盘，是一个理想的帝王之都。江南不但繁富，漕运也是十分方便，朱元璋就选择了南京作为都城。

　　京营驻军必须是天下的精锐，占全国武装力量的三分之一，才能驾重驭轻，控制整个局面。七十余万兵马，京畿一带就有二十四万之多，加上将士们的家眷等等，常规人数不下五十万之多。京城各级官吏一万六千余人，加上家眷不下一二十万。吃官粮的就不下六七十万，通常京城人口都不下二三百万，与其他省份差不太多。

　　刘承胤的祖上是个流氓，来到京城七八代了，也成为地地道道的南京人了，说话也是一口京腔。刘家一直没有发达，还是住在贫民窟里面，只不过贫民窟比刚来时人多了几十倍，坟地都迁到周边县郡去了，这里也成了闹市区。

　　刘父什么活都干过，杀猪，宰狗，当厨子，泥瓦匠，扛夫等等，反正有什么活干什么活，这是贱民阶层的日常生活方式，也是生存方式。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刘承胤从小就不是个好种，学不成个人样，什么坏事都干。这也不能怪孩子，就是那么个环境。买红薯时，趁卖货的不注意，当妈的抽一个递给三四岁的孩子，孩子捧着飞快的跑回了家，家家都这样，没有一个是孟母，为子择邻。

　　喝酒，赌博，谈女人，说脏话，是男人们聚在一起的原因，京城里的风流韵事，奇闻怪录，刘承胤从小就非常熟悉，也是个老南京了。没人愿意读书，并不是完全没有那个条件，而是大人们觉得没用。儿子要是当了太监，每年的外捞就是成百上千两银子，要是能到皇上跟前，十万雪花银就算是稳稳的到手了。许多人家从小就把孩子阉割了，想方设法托门子进宫。太监需求量很大，王公贵族家里都用一两名太监，这是朝廷准许的。

　　女儿要是生的模样好，最好能弄到大户人家当婢女，吃的好，穿的好，出门有轿，比有钱人家的女人还神气。要是被主子收了房，那可就一步登天了。全家都能跳出这个贫民窟，能与有头有脸的人们称兄道弟，相互往来，就变成了上等人。这种机会不是很多，比较把握的是让女儿做歌女，舞女，在秦淮河畔淘金。京城遍地都是黄金，就看你会不会拣。

　　刘承胤是家里的长子，得继承香火，自然不能当太监。他当的是小流氓，或者说是泼皮，无赖，混混，赖小子，街流子，一处有一处的叫法，反正都是城区的黑恶势力。顺手拿点什么不算是偷，叫做整来的。这一帮一伙的贫民恶少，经常把城里的公子哥们打得头破血流，跪地讨饶，还得破费银子向他们赔罪。官府是奈何不了他们的，南京这样的地痞无赖数不胜数。每个街区都有每个街区的一霸，在哪个人的地面上就由哪个人说了算。

　　想要叫得响就得有点本事，刘承胤练就了一手铁棍，旋转如飞，无人可敌。带领城北的弟兄们打遍了南京城，坐上了金陵的第一把交椅。北京有个李应试，南京有个刘承胤，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做大哥不但要心狠手黑，更得重义气，有钱大家花，不能吃独食。江湖上有江湖上的规矩，那就是赌场不抢，但得分红。妓院不砸，但得白嫖。酒楼不扰，但得白吃。穷人不欺，但得服气。

　　刘承胤娶了一房好媳妇，也是城北的一支花。他相中了开粮栈连老汉家的二姑娘，整天整天媳妇媳妇的叫，二姑娘怎么骂他他也不生气，总是笑嘻嘻的。后来连老汉两口子也被叫上了岳父大人，岳母大人了，激不得，恼不得，惹不得，躲不开，把连家一家三口愁的不知如何是好？想早点把女儿嫁出去，断了那坏小子的念想，没有一个媒人敢说这个媒。刘承胤选下了好日子，手下的弟兄们半抢半夺的就办成了这门亲事，连家人也只能认命了。

　　媳妇从不给他好脸色，冷若寒霜，刘承胤往家拿多少好东西媳妇也不稀罕。这一物降一物，刘承胤还真很在乎媳妇，听媳妇的话，进军营当了兵，有了个正经营生干。刘承胤是个做首领的料，在军中做上了把总，也是个将官了。流贼兴起，刘承胤立了几次大功，就升为了游击将军，可以镇守一方了。

　　刘承胤是南京城里混出来的，见过世面，小地方的地痞无赖们都被他降伏了，收进军营成了生死兄弟。南京城里的铁哥们找到他，都受到了优厚的款待，想留在军营都弄个小头头当当，也都摇身一变，成了将官了。同气相求，刘承胤手下的尽是这些个地痞无赖，不下三千之众。

　　黎平是湖广巡抚何腾蛟的家乡，何家也是个大户，在当地很是威风。“贫贱生贼性，娇惯出逆子”，何公子文瑞就让老太太给惯坏了，吃喝嫖赌，欺男霸女，无恶不做，正好是在刘承胤的辖区内。刘承胤最恨的就是这些个公子哥们，他忘不了家里无柴，大户们一运来建房的圆木，母亲与别家女人们疯一般的抢着剥树皮，相互之间分毫不让。别以为相互骂得狗血喷头，就成了仇家，并不是那样。没等吃完晚饭，都又聚到了一起，东家长，西家短的亲如姐妹，贫民窟的生活就是那个样子。父亲因为五两赌银被人刺死了，无处追查凶手，这类事情实在是太多了。穷人家把一两银子看得比命都重，而那些天生尊贵，游手好闲的公子哥挥金如土，让穷人子弟恨得直咬牙根，这个世道太不公平了。听说了何公子的恶行之后，刘承胤狞笑了一声，决心收拾收拾他。

　　通常是民不举，官不究，百姓也知道官官相护，一个小小的知县或是知府，哪里敢审湖广巡抚家里的公子？别人不敢，刘承胤可敢。动员了几个苦主，就把何公子抓了起来。何家左一次花银赎出，右一次认罚，把家财都荡尽了，何公子的案子还没完没了。何公子作恶太多了，刘承胤是一笔笔的悠着来，如同猫戏老鼠一般，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刘承胤全是按大明律法审案的，何腾蛟官再大，还能把他怎么样？何老太太是活活气死了，何公子也就留下了半条命，刘承胤名利双收，官声在当地不坏。

　　张献忠是个恶魔，明军都被老张给吓破了胆，闻风而逃。刘承胤可不是吓大的，只有他不惧流贼，对弟兄们说道：“张献忠算是个什么东西？不就是陕北一个土包子么，算个屁？他是人操出来的，我也是操人的，站起来一般高，躺下去一样长，我就不听那一套。弟兄们都是见过世面的，别让这些个高粱花子吓破了胆。哪个胆小怕死，钻老娘们裤裆里藏着去，少在军中丢人，我刘铁棍就要砸砸这个八大王，看他脑袋硬还是我的铁棍硬。”

　　跟啥人说啥话，这些泼皮无赖还就听骂。别看这些人平日里凶神恶煞的，刘承胤心里比谁都清楚；凡是无赖比谁都自私，自己的命比谁都值钱。可是有一样，这些人要面子，要江湖上的面子，不愿意让人瞧不起。这一顿臭骂激起了将士们的士气，对陕北土包子充满了轻蔑。

　　张献忠派出李定国，刘文秀，硬是没攻下武岗城，明军三千抵挡住了五万流贼，湖广得以保全。刘承胤一举成名，成为了杰出的将领。十三镇兵马，刘承胤实力最强，由三千兵马扩充到了三万人马。兵将虽然多了，其实能打仗的就是陈友龙一营，陈友龙是员猛将。陈友龙奉刘承胤为大哥，忠心不二，水里火里，指到哪里就打到哪里。统一事权，刘承胤归属何腾蛟指挥，心里就有些个别扭。何腾蛟是个小心眼的人，说是不念旧恶，放下恩恩怨怨，共赴国难，刘承胤并不相信他。

　　张献忠打破长沙时，张先璧，黄朝宣是躲到刘承胤的防区，才保住了队伍，让刘承胤有些个瞧不起。刘承胤总以恩人的身份对待二将，发号施令，二将对刘承胤都很不满。分配辖区，三营之间的摩擦总也不断，如同水火。何腾蛟多次亲自调和也是不起什么作用。刘承胤气凌十二镇，明将，左营旧将，忠贞营，都看不惯刘承胤。刘承胤自己也清楚；没一个好东西，还是到广西寻找发展的机会。

　　清兵是从江西进入广东的，又开始进攻广西，湖南，湖北的百万大军是借不上劲的。刘承胤坚守西南，始终无事，连张献忠，李自成都得绕着走，朝廷对刘承胤的评价最高。接到勤王的诏命，刘承胤布置了武岗防务，就带精兵进入广西，护卫皇上。看到御林军不过二千余人，都是未经过阵战的百姓，军容不整，刘承胤对朝廷有些个轻视。大臣们纷纷向刘承胤诉苦；太监王坤是个当代的魏忠贤，朝政都由他说了算。大臣们的上奏要是不合他的心思，直接就用红笔勾了，皇上连见都见不到。大臣们举荐的十五省官员，王坤斥为卖官，都给勾掉了，自己拟了一批官员的名字，让大臣们签署推选，司礼太监哪有这么当的？

　　刘承胤可不管什么皇太后还是皇帝，一陛见就提出太监干政，按律该罚。王坤被一撤到底，成了罪犯。由太监庞天寿接替王坤，皇太后与皇帝也赞同此事。王坤越来越霸道，有些事情擅自作主，皇太后也有些个不满。庞天寿信奉天主，对皇家忠心不二，性情柔顺，皇太后对他很是放心。庞天寿把御林军大旗都绣上了十字架，御林军称为天兵，每天都祷告，军中设礼拜堂。皇太后与皇帝也经常做祷告，任命瞿纱微，卜弥格掌管钦天监。人类罪孽深重，这些都是天主的安排，不知道能否饶恕明室君臣？一切都是天主的意思，人类只能按天主的安排，随遇而安。

　　庞天寿没有主见，皇太后就派夏国祥帮他理政。夏国祥本是个美男子，有些女儿性情。听说弘光皇帝喜欢男色，就自宫请求报效。马士英给弘光皇帝提供了不少的淫药，弘光皇帝是插完这个插那个，夏国祥也成了红人。大臣们调笑说；看他像个女子，想给他后面来一下。夏国祥笑着拒绝道：“后臀曾受龙精十二次，不得无礼。”人们引为笑谈。

　　夏国祥被皇太后看中了，成了近侍。皇太后总向他打听外面的男女风流韵事，夏国祥也眉飞色舞的详细讲述，他肚子里的货总是掏不干净。皇太后年方四旬，要是在外面，正是如狼似虎的年令，夏国祥也知道太后春心难耐。遇到了几次马吉祥被太后单独半夜招见，夏国祥谁也没敢告诉，照旧细心的给太后搓澡，梳头，用细羽毛在太后白净的裸体上拂来拂去。太后也喜欢乱摸夏国祥，可惜下面没有了。夏国祥，马吉祥是太后的两个亲信，大臣们私下里都称马吉祥为“马皇帝”。

　　刘承胤是需要朋友的，与马吉祥，夏国祥一见如故，很快的就成为了知己。三人的看法差不多；瞿式耜老奸误国，何腾蛟小肚鸡肠，堵胤锡志大才疏，严起恒华而不实。内廷是夏国祥说了算，庞天寿应个虚名罢了。外廷实际上马吉祥作主，身份是锦衣卫，负责皇室的安全，代表皇帝颁发诏令。刘承胤先已封为伯爵，勤王有功晋为侯爵，没几天又升为安国公了。刘承胤投桃报李，也请求皇帝授予马吉祥等亲信以伯爵。大臣们群起抗议；没有一点战功，只靠拍马屁就封伯封侯的，朝廷的爵位还有没有份量了？

　　刚到桂林刘承胤还是有些个敬畏的，辅政大臣们毕竟都是进士出身，在刘承胤眼里，可都是大有学问的读书人。真正一接触才发现；不过是些绣花枕头，里面装的全是糠稗。有见识，有学问的就是严起恒，方以智。其他人的见识还不如自己。严起恒不善与人相处，各派都对他很有意见。方以智是刘承胤所瞧不起的那种人，曾与侯朝宗，陈贞慧，冒襄并称为江南四大公子，刘承胤早就听说过他的大名。四大公子出身名门世家，风流倜傥，才气过人，在秦淮河畔，逸闻不断，一点小事，一句话，也能如同风一般传遍整个南京。对于方以智刘承胤是又羡慕，又嫉妒，嫉妒的成分占主要，希望他们都倒霉。四大公子不但是才貌双全，还都有坦荡豪迈之气，意气纵横，这才是主要的。

　　大臣们上的奏疏语句流畅，字字洗练，一看就是方以智的文笔。马吉祥，刘承胤对方以智都很有气，讽刺他道：“殿堂之上哪里有风流窝里舒适？留些才华取悦粉头有多好？”

　　有这么个说法：“娼盛文必兴”，哪个地方一禁娼，进士举人中榜的就少了。秦淮河畔既是风流场所也是文人荟萃之处，方以智这样的名士不花钱，也是各家的贵客。娼分九等，一等娼家是绝色女子，琴棋书画，歌舞弹唱，样样精通，才华不在名士之下。董小宛，李香君，顾横波等几位是青楼榜首，往来的都是江南名流，当朝丞相想要来喝一杯茶，往往也会吃闭门羹。这几位女子高雅超俗，清新自然，俗客千金难得一见。名士们各逞才艺，追求多年，也不一定得到美人的青睐。

　　二等的要算嫁给钱谦益的柳如是等绝色美女，都是江南才女，出口成章。钱谦益喜欢掉文，开口吟道：“我喜欢你黑个头发白个肉”，柳如是接过来就吟道；“我喜欢你白个头发黑个肉‘，传为士林佳话。柳如是出了本诗集，文笔不在钱谦益之下，家家都藏有一本。南京陷落时，柳如是曾劝钱谦益殉国，可以万古流芳。钱谦益可不上那个当，真死了她还说不上跟谁过呢？

　　三等的是那种卖艺不卖身的歌女，舞女，戏优，清谈。个个光彩照人，是江南的明星，出场费不下三百金，从良也得嫁个五品官员。真正的娼妓是五等以下，方以智是不屑一顾的。他要的是情趣，是以文会友，是红颜知己，比这些块然蠢物强出百倍。入朝之后，方以智觉得喘不上气来，俗气逼人，都是伪君子。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这些官员们比九等娼妓还要下贱。方以智早就不想在这个大粪缸里搅马勺了，索性挂冠而去。他想当个和尚，超然世俗之外，自己不是补天的那块五彩石。

　　清兵攻打衡山，总兵陈四明不战而降。降将们前面开路，琼州陷落，皇太后考虑应当向何处而逃？有的建议移驾两湖，依靠何腾蛟。有的提议从海上奔福建，依靠郑成功。其实两处都没有迎驾的意思，这个小朝廷一年下来也得几十万两银子才能够养得起，两处事实上都没有那个能力。广西的粮饷得供应两湖一些，皇太后对于银两是抓的很紧的。大臣们好不容易筹集了十万两饷银，想要东征，南征，没几天工夫就被皇太后取走了一半，出征之事就没法再提了。圣命难违，瞿式耜也不敢说什么。粮饷两缺，各地的兵都不听调动，按旧例出军是要先发放行粮，行银的。

　　刘承胤想出了个好主意，那就是把皇帝弄到武岗，自己的地盘，挟天子而令诸侯，连何腾蛟，堵胤锡也得听自己的，何况那十二镇？马吉祥，夏国祥都认为是个好主意，皇太后也认为可行，只有大臣们持反对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