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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大雪”一过,“冬至”将近,东津渡修浚暨“打水围”庆典在即,准备事宜也在紧锣密鼓之中。 百般准备,筹措银钱才是抓手。不过,说到银子陈知县就头痛。那宁远府今年也不打算再给银两了,说是县府实行“无支付承揽法”,哪还需州府列支银两?好在后来经知县再三向知府大人禀告由来,又据实诉说了县府困难,捉襟见肘,入不敷出,知府大人才又动了善心,而且,不仅按例拨付了三百两专银,还追加了一百两,作为试行新法的奖励。 所有准备工作,除银钱筹措困难之外,还有一件事情让陈知县头痛不已,感到万般无奈……那便是“无支付承揽法”至今尚未落实,尽管县府多次四乡张贴招揽布告,又反复地动员鼓励,却无人上盘承揽。说是,无本生意谁做?再说,即使能赚钱,谁又有那许多银钱去贴垫?还有,这东津渡本是县府防务之事,怎能脱了干系,由私人来承揽收钱?标新立异,就他陈知县想得出来,莫非捞些资本而已,等等…… 一番舆论,即已压得陈知县喘不过气来;再找府衙官员商议吧,都说全由知县大人定夺就是,似乎无话的全在看他陈宇云的好戏,有话的又吞吞吐吐,不敢直说,真能把人憋疯。舆论也就舆论吧,真正要命的还是,按例在“冬至”之前那临时便桥即要架好,庆典之后即便通行使用,然后停了渡船,以便维修船只和浚河固堤工作的开展;并且,就在“冬至”庆典上,还要请知府大人为便桥剪彩的…… 陈知县没想到,一个东津渡的事就有这般难,心急如焚。他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又该从哪里入手去解决。是否是他的帐算错了,或者是根本就不应该那般算?但有一点,他至今认为那“无支付承揽法”还是对的:谁收钱谁得利,谁得利谁出钱修桥,天经地义;反过来,你收过桥费,虽给县府上交一些,却全由县府出钱修桥,此理不通啊……那么,这问题究竟又出在哪里呢?他真有些不明白;不明白也罢,可这桥咋办?急得他如热锅上的蚂蚁,嘴皮都起了燎浆大泡。咋办哟……真是! 别人不承揽也罢,可他新任东津渡外委王大河和周莲也不承揽,知县实是地想不通。按他原先的想象,擢拔你王大河任东津渡的外委,还不就是为了你便于承揽东津渡的修浚工程和经营渡船过桥打下基础么?要赚钱,那是明摆着的事。他对王大河说:“大河,你就承揽了吧!不是往年都由东津渡外委承揽的么?……你知道,这可是我好心才照顾你啊!”大人,你的情意我心领了……只是这承揽之事,小人不敢,实属无能。再说,那李把总不是承揽得好好的么?“王大河说。 他王大河不敢,那谁还敢呢!……再去找他李时运来承揽?岂不笑话,也不可能……陈知县真有些左右为难,一筹莫展了。要不,还得真要去求他县丞大人呢……逼急了,脸面还能值几个钱?他想。 陈知县决定再找周莲问问,把意思说明,看她还有何话说,也是仁至义尽,以后好说话的。其实,她就是不找周莲,周莲也会来找他的。对东津渡之事县府里的上上下下谁也没闲着,特别是周莲,她能不管么? 那日“可怜”了知县之后,第二天早上周莲就病了,感到头晕晕的,眼皮儿也惺忪红肿,直到中午过后,头才恢复得清醒一些,眼皮儿又如那往日的带露花瓣。她说是昨日冒雪回家着了寒气,公婆亦以为然。其实,她是好想歹想,苦思了半夜,寻到伤心处,还不禁泪湿枕褥。好在,这一夜王大河在渡口值日,他对这些自然毫不知道。一番调理之后,周莲拿定了主意。下午,她便去了县衙上班。然而,尽管她再自信,但舍了女人的天然珍物之后,周莲还是觉得自己有些可怜兮兮的,一连几日都觉得象有无数双鄙夷的眼光在盯视着她,内心难免惶惶地不得安宁。好在她能沉得住气,装作什么事也未曾发生过一般。几天过去了,确实也象未曾发生过什么一般,她的心才放了下来,恢复了往日的自信与平静。稍有不同的是,她和知县大人的关系有了一些他人难以察觉的微妙的变化,就连她周莲也感到奇怪。比如,在他们双方都确信非常安全的时候,他们说话便随意得多了:知县说:“那一日,我真不该那样,我不是人,很对不起你的。惭愧……惭愧啊!”她说:“不就是一个畜牲吗。知道惭愧就好!下辈子会叫你还债的!”“还望夫人见谅。这辈子便可做牛做马哦……”“谁是你夫人了?”“下次,本官再也不敢了……”“啥子?……还有下次……下次你再要,我就把你领起去交给万花楼的女人,她们可由得了你……”“看你说的,你把本官看成什么人了……本官我可是眼光高着呢……”你道那陈知县是好色无耻的下贱坯子吗?不是!那周莲也不是那种轻佻随意的下作女人!陈知县也是被憋的无赖,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人之常情。再说周莲,女人生性的怜天悯人,情感脆弱,何况在那种情况之下,你叫她咋办? 不过,现在的周莲不再那样想了。她想,你陈宇云图个舒爽,我周莲图的什么?她在选择她的目标…… 话说那天陈知县决计再找周莲说说,出门便遇到前来送水的周莲。 “我正要去找你的,你却来了,再好不过。”知县说。 “知县大人你找我周莲,未必还有啥好事不成!”周莲故做生气地回说。 “还有啥好事,都快急死我了……”“什么什么……不见你嘴上都长泡了么?还敢乱说!……亏你知县大人还有那份闲情逸致……到时,看知府大人怎么收拾你……”“看你说哪儿去罗……今儿个,你就是请我上我怕都上不起啊……我正是为'泡'的事来找你呢……”二人边说边来到知县屋里。周莲把水放下,又给知县冲了一壶茶,然后问道:“找我一个打杂服侍人的有何用?我可帮不了你县大老爷的忙哟。”“你能。你就再可怜我一次吧……”“去你的……”“……你让王大河把那东津渡承揽了,我可亏待不了你们……”“你个傻冒……你以为你让谁不包,谁就不包?你又以为你让谁包,谁就包了?”“那……你这话是啥意思?本官我不懂。”“不懂?亏你还是一县知事。……银子,这你懂么?”“啥银子?”“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夫人还是把话说明的好。”“好,那你就听着……”周莲不明白陈知县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不过有一点她是明白的,这就是,她要的目标已经出现了,并且只要按照标有箭头的方向追下去,便就唾手可得。她接着说:“你想,他李时运为何冲你发火要动粗?难道他真不知从一个外委到把总是升迁么?不是,他是看好的东津渡,看好的是银子。我是不懂,但听师爷他们说,他李时运承揽一年便可赚取银子一千多两……”“真有那么多?”知县有些吃惊。 “你还不信?……你算,去年官府给他的银子是多少:开工典礼费三百两,浚河清塘费三百两,便桥架设费一百两,渡船修造费一百两。”“不是全用在项目上了么?”“全用在项目上了?能有一半就算是好的了。比如说吧,那一百两的渡船修造费,一百两可新造五只大船,可船在哪儿?不就是修修补补的么。浚河清塘,更是有名无实,清不清谁知道?还有,一年的过桥费、渡船费收取不下一千两银子,他也就上交县府所谓的承揽费二百两。……当然,这点银子对于他们家来说也算不得什么。可话说回来,就你一个知县一年又有多少收入,明打满算,不就俸银四十五两,养廉银六百两么?就他爹县丞,也不过俸银四十两,养廉银一百五十两。要说我等役工,那就更惨,一年到头吃苦受累,就挣银子六两。……你想,他能不冲你使气么!”“既有如此的收益好处,那你们却又为何不承揽呢?”“我们承揽?……你这不明明在坑我们么?”“咋就坑了你们?……我可是一片好心呢,让王大河做外委,不就是为了叫他承揽东津渡么!”“得了吧,一个低得不拿俸禄的差事,吃的是马兵口粮……”“不是还有十八两养廉银么!”“谁求你了?早知道,我们还不答应呢……这东津渡啊,你还是让那李时运承揽去好了;他肯定会承揽的,你就等着吧……”周莲说着就往外走。知县赶忙叫住:“你且没忙走,话还没说完的呢……”“还有啥话哦,你且快说,我可还有事要做,哪象你知县老爷,只会的是骡子抠背……使嘴。”“你方才说,让你家王大河承揽东津渡是要坑了你们,此话怎讲!能说来让我见识见识么?……我便死也瞑目!”“还说不坑?……老爷你想,你不明明有心要叫我家大河承揽的么,可现在怎样?对老爷你的好心好意我们也是知道的;我家大河还说,定要好好感谢大人才是……可是,你却来个什么'无什么支付承揽法',不给银子了。这一来,谁干得了?到时候,活做不下来,知府大人一追究,我家大河不成了替罪羔羊?这还不算坑,啥才算坑?老爷,你说。我看啊,你是好心办坏事。你还是另请高明吧。……依我看来,这事没有人愿承揽也没有人敢承揽,老爷你信不?……老爷你就等着知府大人来剪彩吧……”“啊……”陈知县仍然不知他的“无支付承揽法”有何不妥,究竟错在哪里,但一时间又口吶词穷,争辩不得。他心里也明白,周莲的话也说得不无道理,可现实的问题是,不可置辩,自己已经把话说了出去,要来个“无支付承揽”的新法子,就连知府大人也知道的,而且还奖励了白银一百两。就算要改由往年的承揽办法,有道是覆水难收,这话咋说,况且银子又从何而来?不便吧,后果又可想而知……真的难死罗……什么蜀道难,难以上青天……狗屁,他想。 “老爷,今儿个晚上吃烤鱼,要酒么?”周莲在一旁问。 “烤鱼!烤个屁……你不是说要走么?咋还不走!”“老爷,你不是说还有话要说么!……看你那德行,拿我们下人好发气是啵?”“急死了!……你叫我咋办?”“咋办?……好办!”“咋个好办?……你说来我听听看,岂必……”“岂必怎样……岂必你还比我老爷聪明?是吧。”“有话,你就快说!”“我且问你,县丞大人他们对你的'无支付承揽法'是啥态度?”“啥态度?……好看呗!”“哪他们又是咋说的?”“咋说的?……说我异想天开,说我标新立异,说我脱离现实,说我捞取资本……还有什么好说的!”“这不就对了……”“啥就对了?”“亏你还读了那许多书,看来就会哼几句诗呀辞呀的。……你就给他们说,我陈宇云错了……我不想异想天开了,我不想标新立异了,我不想脱离现实了,我不想捞取资本了。这不就对了?”“天呐!……就这么简单?”“就这么简单!”“那银子呢?”“照往年的办法啥。好办歹办还不就是老爷你一句话,其他的人吵也好闹也好,不也就落个说说罢了,谁又敢把你知县大人怎样?你可是朝廷命官。况且,那些老爷们还不是见风使舵,谁又愿为了自己巴不着的事跟知县大人你校劲……”陈知县也非那等顽劣不化之人,只不过是多了些读书人的幻想,欠了处世的老辣练达罢了。听了周莲一席话,还真的就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全明了应该怎么做。他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又一把抓住了周莲的手,说:“此夫人有半仙之佛也……”“呃呃呃……干什么?”周莲嗔骂道:“看你做大人的也就这点出息,是得意时溅,无赖时也溅,全没了老爷的面子。”“面子,面子,……下晚你来,我还对你有话要说呢……”“去你的……呃,老爷你想好没有,想好了,我下午就让大河他来承揽了你的东津渡。”…… 其实,周莲也并非是什么“半仙之佛”,只不过是因在县署里打杂了许多年,对县署上上下下之事耳濡目染的多了,想起事来心中自然也就有些路数;再加之,娘家婆家数代均是县邑人户,和四街十八巷都是邻里邻居的,扯掉金瓜跘动藤,谁家就没有个头痛脑热要得着别人的时候?方圆数理之城,谁家有些故事,谁也别想瞒过谁,所以办起事来也就少不了些相互地忍着让着。 俗话说强龙压不住地头蛇,三生不如一熟,陈知县要输就输在这一着上。 周莲的这一招也确实地奏效。第二天,陈知县便又在县署大堂议事厅召集都司、教谕、典史,还有师爷等一班县府要员议事,再专题研究那东津渡庆典之事。只有县丞仍在冕山县丞衙门未及出席,知县说下来再和他通气就是。议及东津渡有关承揽事宜,知县煞有介事地说:“这东津渡承揽之事又有了新的进展,昨日外委王大河找了本官,说是如果把总李时运明年不想承揽了,那他就只好承揽了,总不能因难不办,让县府各位大人挠心;再说,也是自己职责之事……”众人听得有些似信非信,交头接耳;典史大人又“嗤”的一声差点喷出了嘴中的茶水。 陈知县不急不燥,接着说:“有人说本官所提倡的'无支付承揽法',虽是合情合理,但有些操之过急,无益于加强东津渡的维修改造,建议还是暂且按往年的办法施行的好。本官再三思之,觉得也有道理,故决意今年的承揽办法还是一如既往,就按师爷召集各房主事提出的方案办理即是。时不我待,再不必首鼠两端的了……下来,就请师爷会同各房把事情落到实处,不得延误啊!”知县大人振振有词,把话说得是一套又一套,滴水不漏,叫人毋庸置疑,无懈可击。众官听得是目瞪口呆,云里雾里。虽也有些愤愤,但却无人站出来说长道短。 只有师爷说,“耶呃……知县大人,这说好说歹全都是我哟!”心里就想:厉害,事情办到这份儿上就绝了……既把事情办得完美,又能自圆其说,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好像我师爷才是作俑者,苦也!真是的,士隔三日,当以刮目相看;防人之心不可无,有些道理…… 陈知县见众人都不说话,并无非议,心里好生高兴,心想:这知县大人办事原来也不过如此,只是自己把它想得复杂了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