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上午，叶暮秋去集团办事，开车的是司机肖扬。

　　肖扬是个俊俏小伙儿，本地人，二十四五岁，个子不高，五官端正，眉间透着正气，举手投足十分憨厚。

　　肖扬复员后曾在京南一家酒店车队干过几年，因举家搬迁京北，便加盟了盘踞西北四环的如家集团。

　　肖扬年纪不大，性情却沉稳，技术娴熟，一路上把车开的稳稳当当，话虽不多，心思却细密，进了集团办公楼见叶暮秋熟门熟路的直奔各部门，就一个人静悄悄的坐在接待室角落里翻报纸，待叶暮秋公干结束，已到了午餐时间。

　　叶暮秋10多年前为了控制体重，开始不吃午饭，一日早晚两餐的习惯延续至今。她微笑着对肖扬说：“小肖，既来之则安之，赶上饭口了，你就去员工食堂吃饭吧！我在这儿等你，吃完了咱们再回商厦。”

　　肖扬笑笑：“不吃，现在就走。”

　　叶暮秋犹豫了：“路上要一个多小时呢！回去怕是没饭了。”

　　肖扬依旧笑笑：“打电话让陈兵帮咱留饭了。”

　　陈兵也是司机，和叶暮秋前后脚进的如家。

　　肖扬说完伸手接了叶暮秋手中的一大包资料和文件，走到头里引路。

　　只这一次的细致妥帖，让叶暮秋记住了肖扬。

　　叶暮秋从集团带回了急需的档案资料，还带回一个通知，说是春节前夕如家集团的董事长准备邀请所属各公司一千多名员工举行新春团拜会，一是表彰先进，二是和全体员工共进晚餐，三是团拜、抽奖加联欢，要求各公司不仅要全体参加，而且都要表演节目。

　　副总裁立即将通知转给齐威，要他迅速着手准备联欢节目。

　　可到底出什么节目呢？齐威想自己的精力本来就不够用，一转身便把“球”二传给了业务部的谭天中。

　　谭天中是个人见人爱的上海男孩儿，长了一付高挑俊俏的模样，性情乖巧，嘴巴甜蜜，开口一腔吴侬软语，透着八分脂粉气，加上屋里屋外的他总喜欢像余永泽那样围一条暗格子羊绒长围巾，大家便认定谭天中就是从舞台上走下来的演员，天生的艺术家，策划联欢节目，非他莫属呀。

　　谭天中一接到任务，便迅速进入角色，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俨然一副艺术总监的派头。

　　谭天中擅长浪漫文学，大学四年，同寝室所有男生都热衷网络游戏，唯独他一人沉醉于小资情调的浪漫文学不能自拔，先后写过三本诗歌散文集和两部诗剧，毕业后即留京应聘如家，凭着灵性，到业务部做了外联。

　　庸常琐屑的工作令谭天中常常忆起校园里的浪漫情致，难免魂牵梦萦。这次新春联欢，谭天中似乎瞥见了望眼欲穿的舞台，不禁心潮起伏浮想联翩，眨眼工夫挥就了一纸联欢意向书，兴致勃勃地呈报到副总裁那里，没想到却一下子搁浅了：

　　“准备上演一部诗剧小品┄┄剧本呢？演员呢？和咱们联欢会的氛围适合么？小谭啊，你再广泛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吧！”副总裁满脸微笑，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于是谭天中开始楼上楼下的走溜儿，见人便拉了不放，郑重其事的要探讨一下新春团拜会的联欢节目问题，就这么走访酝酿了两天，又拉出一个方案，上面歪歪拧拧地罗列了独唱、对唱、小合唱、配乐诗朗诵、双人舞、喜剧小品等一大堆。

　　这天午饭间，谭天中端着饭碗走访到了最后一站--办公室，屋子里只有叶暮秋一人。

　　谭天中嘴里一边咀嚼着，一边含糊其词地表明来意，那双明亮的大眼睛空泛地瞟了瞟叶暮秋。

　　叶暮秋正在看一本自传体小说《我在纽约当警察》，只想尽快摆脱干扰，随口就丢给他一句：“大合唱。好操作，也显示团队。”

　　谭天中两眼一亮：“吔！好主意哟！”随即得寸进尺：“叶主任，那您说说咱们唱什么歌好呀？”

　　“《同一首歌》。”

　　“那伴奏呢？”

　　“卡拉OK磁带或者CD盘都行。”

　　“太好了！”

　　“不过有一点：得让副总裁指挥，或者领唱。”叶暮秋边说边伸出食指，指了指里间小声地补充道。说完叶暮秋偷偷笑了：副总裁嗓音洪亮，领唱应该没问题，只有领导带头上，群众才会兴致高嘛。

　　谭天中已经兴奋得跳了起来，举着饭碗就蹿进了里间，直直地扑向大班台前正在边吃饭边看报的副总裁。

　　望着谭天中的身影，叶暮秋倒开始有些忐忑起来，但很快就把一切置之脑后，沉浸在了那个初闯纽约监狱的华裔警察一系列惊心动魄的故事里了。

　　下午一上班，副总裁就让卢秘书通知各部门人员，分批分时段到大厦二层企划部的隔壁房间进行试唱，副总裁将亲自定调、监唱，为的是按音色分声部，正式组成合唱队排练节目。

　　叶暮秋忍不住笑出了声。她的建议又与领导不谋而合了。她喜欢唱歌，尤其喜欢唱《同一首歌》，但绝没料到副总裁办什么事情都会这么一板一眼的。当领导的到底不一样，家常菜都当法国大餐做。

　　约摸两个小时后，卢秘书才通知办公室齐威、叶暮秋和陈勇去试唱。

　　齐威的音色马马虎虎，唱歌却有些不着调，便随即找个借口躲了，临走还不忘托付叶暮秋一定转告副总裁：自己保证参加男声部低音组。

　　陈勇主管保安部，整天威风凛凛的领了一大帮牛犊子一样的愣小伙子满场飞，自己却过于精致，整个人长得异常紧凑，手脚胳膊腿都是最小号的，尤其是那双袖珍小脚，恐怕只有去童鞋部或者女鞋部，才有可能遇到合适的尺寸。

　　可就是这么一位袖珍主管，却天生了一副大嗓门，法国圆号的声量！平日高兴了又总爱哼上一两句流行曲儿，味道也还算足。

　　叶暮秋每次听到陈主管的咏叹调，总不免会纳闷儿：都说矬老婆高声，怎么会男女一样呢？

　　叶暮秋、陈勇一前一后、一高一矮、一女一男的走进了企划部隔壁。

　　这是个大房间，空旷的让人感到忧郁。企划部在做一些大型的平面设计时，这里就是临时的工作间，没什么家具、物品，宽敞平滑的地面就是工作台。

　　这会儿，工作间的犄角处临时加了一把折叠椅，上面端坐着副总裁，正低了头在一个大笔记本上记着什么，膝盖上真的横了一把重音口琴！

　　叶暮秋、陈勇立在门口等待着。

　　副总裁停住笔，抬起头，和颜悦色地问道：“你们谁先来？”

　　叶暮秋嘴上给齐威告假，身体却本能地往后缩。

　　陈勇向前跨上几步，答道：“我先来吧！”

　　“就唱《同一首歌》，会唱吧？”副总裁饶有兴致地望着他。

　　“当然会啦！”陈勇开口就来，调子起得挺高，有滋有味的，到了副歌部分，音调逐步拉升上去，本来已经足够洪亮的声音竟更加激越高亢了。

　　唱完了第一段，副总裁点点头：“行了！陈主管你记住，你分在男声部的高音组，到时候别站错了队。”

　　陈勇朗声答道：“好嘞！我明白了！”转身退到门口，冲着叶暮秋微笑着伸出小手，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叶主任，该您啦！”

　　叶暮秋感到难为情，但一时又找不到台阶，只得硬着头皮向前蹭了两步，不安的望望副总裁，脸上漫上了一层粉红。

　　副总裁望着她，换了一副温和的腔调：“叶主任也唱《同一首歌》吧。调子你自己定。”说完就埋下眼睛用笔在本子上划着什么。

　　叶暮秋停了几秒钟，努力让自己稳住神儿，开始小声的唱了起来。

　　头两句还是带出了一点儿颤抖，到了第三句才开始用气流控制住音色，努力做到了字正腔圆、节拍准确，当唱到副歌拉升调门时，叶暮秋不禁放大了音量，刚勉强通过了副歌的第一个高音区，一直作低头记录状的副总裁，以不变的姿势及时地切入了：“很好！叶主任就分在女声部的高音组吧！”说完话才抬起了眼：“你们俩可以回去了！”

　　当天傍晚下班前半小时，筹备处人员集合到业务大厅开会，副总裁颇有几分兴奋地宣布，春节团拜会咱们商厦筹备处决定出一个重量级节目--大合唱，除保安员和个别经常跑外的业务人员以及司机外，全体都要参加！一共唱两个曲目：《同一首歌》和《歌唱祖国》。谭天中负责准备歌谱和伴奏带，副总裁负责组织大家学唱，并担任指挥！

　　大厅里顿时一片嗡嗡声，众人无一例外的都是一脸的赞许。

　　齐威举手提出了一个问题：“什么时间排练呢？”

　　“每天的下班时间延长半小时作为集体合练时间！地点就在业务大厅！”副总裁依然是一副不容置疑的口吻。

　　叶暮秋心里有点儿不乐意，不觉中细细的弯眉皱成了一个“川”。

　　大厅里也开始嘈杂，绝大多数的人没有心理准备，可谁也没敢提出异议。于是副总裁一声号令，大家按照男女声部分开两边，男左女右，再按照高低音组分别坐好，开始了第一天的练习。

　　先唱《歌唱祖国》。

　　熟悉的旋律一响，叶暮秋就来了精神。她从小就抵挡不住音乐的诱惑，一听到悦耳的旋律就会情不自禁的心旌摇荡，尤其是那类耳熟能详的经典曲目。

　　按说《歌唱祖国》是大家最为熟悉的，可刚一排练就遇到了瓶颈。

　　副总裁固执地要求一定要按照男女声高低音四个声部演唱！

　　高音部大家闭着眼睛都会唱，可低音部的旋律却非常陌生，竟没有一个人会唱。

　　“马上学！我来教！我唱一句，低音组唱一句！”副总裁清晰果断的下着命令。

　　谭天中手脚并用的赶紧给低音组发放歌谱。

　　低音组的人因为要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儿，难免一片怨声载道。

　　但一听到副总裁高亢嘹亮的歌声时，全场立刻被震动了！低音组的人跟着副总裁开始一句一句地学着。

　　望着引吭高歌的副总裁的侧影，叶暮秋和大家一时都有些痴了。

　　二十分钟后，副总裁要求高低音组一起合练。

　　叶暮秋分在了女声部高音组，唱起来驾轻就熟，极为流畅，曲调较高的音区仍然可以引颈高歌，结果本来就感到陌生的男女两个低音组一下子就被强大的高音部带跑了！一曲未完，大家已笑倒了一片。

　　女低音组的几位平日里时尚而俏皮、但一开口不是跑调就是嘶哑得骇人的女孩子跳将出来，响着一连声儿的埋怨、撒娇，扑过来笑着捶打叶暮秋：“叶主任！就听你的女高音了！把我们全都带到沟里去啦！”其中两个矫情的，甚至扭着身子跑到男低音部的齐威身边去诉苦。

　　紧接着，几乎所有的女低音都举起了纤纤细手，坚决请求副总裁批准她们改唱高音部，理由是：她们不识谱，无法唱低音，高音部纵然有难度，但毕竟会唱，就是喊破嗓子也能发出音来。

　　副总裁无奈的笑笑，转向叶暮秋：“叶主任，你声音虽然好，但也只能委屈你到女低音组挑大梁啦！不然的话，女低音发不出声来，整个合唱的效果就全出不来！”

　　叶暮秋并不言语，只用心点了点头，随手又捡起桌上一张低音部的谱子小声练了起来。《歌唱祖国》听过无数遍，虽说从未唱过低音部，但总得有人唱吧。

　　副总裁又转过身，大声指定陈勇等几位乐感好的男同胞立刻加盟男低音组，于是排练又勉勉强强的继续下去了。

　　三天后，六、七十人的合唱队开始把《歌唱祖国》唱得浑厚立体、层次丰满了，谭天中又及时地配上了伴奏盘，业务大厅里终于回旋起悦耳激扬的歌声。

　　这天下班后，副总裁宣布：按照正式演出的队形再最后集体合练一次《歌唱祖国》，然后就开始练习《同一首歌》。

　　合唱队员们整齐列队，颇有些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了。

　　叶暮秋觉得全身的血液在往头顶上涌，唱得格外的卖力气，一开口就气如长虹，自己仿佛都可以听得见身体两侧那徘徊不去的回声。

　　就在叶暮秋热血沸腾、豪情满怀之际，眼睛的余光忽然感到左侧同一排的男声部里有人向前跨出了半步。叶暮秋稍稍将目光探向左侧，没料到正好与齐威射过来的目光撞了个满怀。

　　只见齐威半张着嘴，两只眼睛炯炯发光，直勾勾地盯着叶暮秋的脸，即便碰上了叶暮秋的愕然对视也不逃开，一副深不可测的表情。

　　叶暮秋收拢了目光，继续纵情高歌，并刻意地坚守着低音部，以免与高音部同流合污，心里却有些纳闷儿，还有点儿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