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了，商厦全楼的中央空调才开通，黑匣子里蓦地开始充溢着撩人的春意。

　　办公室里的人们依旧来来往往，但里里外外却开始有些不尽相同了：

　　忙碌不堪的齐威早早将那件斑驳陆离的棉夹克换成了依稀可辨藏青色的夹克衫；文雅娴静的叶暮秋那身暗红织锦缎棉袄也终于被蓝地小碎花对襟夹袄取而代之；孤芳自赏的卢秘书迫不及待的、有些夸张的挺出了嫩藕一样的长脖颈；紧致袖珍的陈勇依然故我的还是那身半新不旧、亦灰亦棕的短打扮；注重仪表的副总裁当然还是那一头油亮的分头和一身考究的西装；嘴里眼里永远不拾闲的张和平则又换了一套笔管条直的铁灰色套装；……虽然天气转暖了，但怎么穿衣服、穿什么衣服，却被突然提到了议事日程。

　　为了塑造整齐划一的企业形象，集团决定为每名员工量身订做两套西装，只见总裁大笔一挥，出资钦定了某品牌制装厂商，服装厂即刻派出了数位裁缝为每一位员工计尺量寸，回去便夜以继日的加班赶工，不消一旬的功夫，工装竟全部做好到位了。

　　集团一纸红头文件，要求商厦全体人员一律规范着装，统一形象。

　　于是副总裁一声令下：除尺寸确实不合适无法穿着，立即修改限时完成外，全体员工自即日起，一旦进入岗位则必须规范着工装。

　　叶暮秋在裁缝师傅为她量尺寸时就曾有过犹豫：我还做工装么？这犹疑也曾使她心中一悸：难道自己不会就此在如家安顿下来，还将继续漂移吗？

　　但当看到身边的人对规范着装都持了一份认真，叶暮秋也就暂时按下了犹疑，随波逐流了。

　　叶暮秋过去一直习惯穿中式便装上班，而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叶暮秋都不十分清楚：她自己不仅适宜穿中式服装，而且还很适宜穿西装。

　　36岁前，叶暮秋一直都留着一头长及臀部的直发，每天早上梳头时，总习惯蘸着水，先把不算浓密的长发，齐齐地梳向脑后，束成马尾，然后编成一条紧致溜滑的辫子，再将辫子盘成一个圆圆的发髻，用几只卡子固定住，使其不偏不倚的屹立在脑后，最后罩上一个黑丝绒荷叶边的发网。

　　如此这一番的结果就是：从前面看过来，宽敞的额际间光光地没有一丝散发，裸露出一张白净的圆脸；从后面望过去，除了一个正圆而磁实的粑粑头，就只剩下一根洁白挺直的细长脖子了。

　　由于叶暮秋长年累月的就留着这种收敛沉静的发式，又配合这发式总是一身长及脚踝的旗袍或者类似的中式装束，早有同事戏谑地称她：“就和宋庆龄一样！”

　　叶暮秋听了，只是笑。

　　36岁上，叶暮秋突然开始掉头发，一小绺一小绺的掉。

　　许是气血不足了？剪成短发养一养吧。

　　于是叶暮秋听从了她家胡同口那个小发廊东北籍老板的建议，削成了一个童花头：额前一层薄薄的刘海儿，两鬓修剪出男孩儿般俏俏的鬓角，后面完全剪成娃娃短发，再从发根部一点点向上推出弧度，显得头发厚实而丰满。

　　又因为与此同时开始生出了白发，东北老板就毛遂自荐的将叶暮秋的童花娃娃头染成了一片深棕色。

　　虽然这棕色短发使叶暮秋不再适宜穿中式服装，但却与西服式的工装很是般配，不仅平地里使叶暮秋显得年轻干练了不少，而且还有点贴近那种富于时尚感的男孩子。

　　一次偶然的原因，叶暮秋穿着工装回了家，一进门竟惹得丈夫眼前一亮，围着她目不转睛看了半晌，最后才迸出一句：“真精神呐！”

　　直到这时候叶暮秋才知道：现在的她，更适合穿工装。

　　很快的，叶暮秋又偶然地从齐威的眼里印证了这个“奥妙”。

　　那是个下午，叶暮秋抱了一大摞表格去复印。

　　复印机一直都放在办公室门外一侧的玻璃门边上，当人站在复印机前操作的时候，人和机器恰好与办公室的门和正对着门口的齐威的办公桌连成了一条直线。

　　那天正赶上黄昏时分，一抹夕晖从西墙的一扇窗户暖暖地透射进来，无声地覆盖了白色的复印机以及正在复印机前埋头印制表格的叶暮秋，刹那间那机器和那人就仿佛是被立刻镶上了一滚耀眼金边的梦幻剪影。

　　而那天叶暮秋穿的正是一身簇新的藏蓝工装。

　　也许是春天来了，人的情绪本来就好，也许是那天的工作太顺利了，使人的心态变得年轻，总之，叶暮秋站在复印机前的心情，就如同那漫天夕晖一样的灿烂透明。

　　她整个的人都轻盈起来，手、臂、腰肢、脚下似乎都伴随着机器的节奏富有规律地滑动着，带上了若有若无的韵律，看上去就像是在做一种韵律操。

　　说来也巧，那天的那个时候，那部隔三差五就总是会因为故障而停摆罢工的机器也非常的“作脸”，自始至终竟没有一次卡壳，这让叶暮秋的一大摞表格得以头尾相连、一气呵成。

　　一切都进行得出人意料的顺利。

　　印完了最后一张，叶暮秋几乎是用一种带了几分舞蹈的手势将厚厚的表格整理好，一甩头转身刚要返回办公室，不期然的撞到了齐威正盯着自己的目光。

　　齐威端坐在桌前，两只眼直直地射向叶暮秋，脸上又是那么一付深不可测的茫然。

　　叶暮秋一愣，立即下意识地拿眼睛上下扫了一遍自己的一身新行头，才恍然有所悟，不由得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脚下却沉了沉，低了头，慢慢的走进办公室。

　　齐威并不说话，只是将目光在叶暮秋身上悄无声息的停留了一会儿，就垂了下去，定在了桌上一个没有打开的笔记本上。

　　叶暮秋回到座位上，心里打鼓：他看什么呢？还是想什么呢？是在看我复印什么材料吗？也许是看我这身工装太合身、太帅了吧？也许……可齐威近在咫尺，容不得她胡思乱想，叶暮秋强迫自己埋下头继续手里的工作，不一会儿终于静下来了。

　　这一天，副总裁根据集团的部署，开始牵头草拟商厦的总体经营方案。他首先召集了全体楼面经理进行研讨，大家集思广益，大胆创意，纷纷谈出了许多本部门具体的经营布局设想以及相应的商装思路。

　　副总裁见大家思维活跃，立即把叶暮秋唤来，让她坐下来，一边旁听，一边做记录，会后再汇总大家的意见、建议，拟出商厦经营方案的初稿。

　　叶暮秋通过对全部研讨内容的消化、归纳、取舍、提炼、概括、整理，很快的就完成了方案初稿。

　　副总裁看了初稿笑逐颜开，先说：不错，挺全面，条理也清晰，基本上提不出什么修订意见了。又说：总体方案只有文字叙述，没有图片展示，似乎显得过于理性了，有些枯燥，也缺乏感性，算是美中不足吧。

　　最后副总裁把头转向了叶暮秋，一时停住了口，只静静的看着她，满眼里含了微笑和期望。

　　坐在对面的叶暮秋开始脸红了，脑子快速地翻了两番：副总裁这是什么意思呀？过于理性？缺乏感性？也许副总裁是想暗示我：光有文字，还远远不足以清晰地表达出我们的经营构想，应该为这些文字增加一些照片和例图，用生动形象的图片资料来诠释或者展示我们的经营设想和营销理念。

　　叶暮秋虽然明白了，但同时也开始感到为难，便直抒胸臆：“副总裁，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可我一直做管理，确实不太懂经营，又不大会照相，在图例的设计与采集上可能有些困难！”

　　叶暮秋嘴上说着，脸却更红了，因为她见副总裁一直都在含笑盯着自己看。

　　嗯！这叶暮秋到底聪明，一点就透！副总裁心里一边想着，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接着叶暮秋的话茬儿，爽朗地答道：“你别着急，我会呀！这样吧，叶主任！我来负责准备相关的图片资料，最后的编辑任务由你来完成！叶主任，你看怎么样啊？”

　　“好吧！那就试试看吧！”叶暮秋有些慌乱的点点头。

　　整整两天的时间，副总裁亲自带队，领着几位楼面经理和业务部全班人马对全市同类型的商厦撒开了一张大网，以经营布局和商装效果两大主题为中心，拍摄了近百幅图片，副总裁亲手将这些照片一一编了号码，配上文字说明，再全部输进了叶暮秋的电脑，接着就带着他那招牌式的微笑亲切的留下了一句：

　　“暮秋啊，我希望两天后你提交的总体经营方案能够达到图文并茂，相得益彰！现在剩下的活儿可就全看你的啦！”说完转身走出了一步，又停下来，轻声补了一句“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来找我”，便径直进了里间。

　　叶暮秋傻了！

　　她从未编辑过照片，也从没有做过附有插图的书面文件！怎么才能补上这一课呢？可以向谁去请教呢？两天的时间可是一晃就过，到时候可怎么交差呢？想着，想着，额头上弯弯的细眉已经拧成了一个结。

　　“不会就学嘛！就算临时抱佛脚，也还是管用滴！况且师傅还是现成的呐！”一直在一边静观的齐威突然出声了。

　　“齐主任，那你快告诉我，咱们这儿谁会编辑照片？”叶暮秋转眼盯向齐威，充满期待地追问道。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齐威简直有些自鸣得意。

　　“是你？真的吗？”叶暮秋简直不敢相信，因为白天上班时，齐威很少摆弄电脑，顶多是在中午吃饭时查查邮件而已。

　　“怎么，叶主任不相信我？”齐威觉得被小瞧了，立刻有点儿不高兴了。

　　“相信你！相信你！那就请你赶紧教教我怎么编辑照片吧！我的时间可不多了，心里正起急呢！”叶暮秋的眉头舒展了一点儿，语气却特别的真诚，别的先不想，完成任务可是第一位的，丝毫马虎不得。

　　“说干就干！咱现在就开课！”齐威说着就把椅子拽了过来，两颗脑袋齐齐扎向了电脑屏幕。

　　“其实呀，图片编辑并不难，”齐威开始了滔滔不绝，一边讲解，一边打开了图片编辑程序开始演示，还随手从专业网站下载了最新的应用软件，接着又讲起了制作幻灯片的程序和步骤。

　　叶暮秋不解的打断了他：“怎么还要做成幻灯片呢？”

　　“你傻呀？图片编辑和幻灯片制作也就是顺带手的事儿，学会了，多准备一手，到时候如果能放幻灯片，效果不是更好吗？”齐威的口气带着不屑和训斥。

　　叶暮秋却笑了：他这个人哪，虽然有点儿好为人师，但的确还是想得蛮周到的。

　　齐威见她笑了，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伸手使劲挠了挠头，也笑了。

　　很快的叶暮秋就基本掌握了编辑图片和制作幻灯片的技巧。

　　看着叶暮秋已经运作自如了，齐威笑道：“难得叶主任这样聪明的高徒！那个拜师仪式嘛，就免了吧！等到大功告成时，只要你这当徒弟的，心里别忘了感恩谢师，也就行喽！”

　　“齐师傅！没问题！”叶暮秋笑着爽朗应道。

　　到了下午，总体方案的编辑进度越加顺利，胜利已经在召唤了，叶暮秋的两眼紧紧盯住屏幕，两手灵巧地在键盘上舞动着，眉眼间挂着兴奋和喜悦。

　　齐威望着她，嘴上不说，笑意全部写在了脸上。

　　傍晚下班时，整个方案就只剩下一个尾巴了，估计一两个小时就能拿下。叶暮秋盘算着：不如趁热打铁，加一会儿班把它完成了，明天一早就能提前一天交活，给副总裁一个惊喜！

　　于是头一次，下班铃响了，永远都是归心似箭的叶暮秋没有冲向班车，而是全神贯注地继续工作。

　　同事们很快就走光了，副总裁也回家了，屋里屋外只剩下了叶暮秋一个人。没有了任何干扰，她的思路更加清晰了，她的手指更加利索了。

　　晚上八点钟，叶暮秋终于大功告成，不仅完成了总体方案，而且还顺带着套编出了整个方案的幻灯片。

　　她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齐威突然悄没声儿的出现在门口，手里端着一大包东西，外边还用棉夹克紧紧地裹着：“叶主任！辛苦啦！来来来！先吃点儿东西！”说着就把那个大包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打开一看，原来是一个大塑料袋子，齐威变戏法似的从袋子里端出三个不锈钢餐盒，一字儿摆在了叶暮秋面前。

　　叶暮秋一愣，立刻笑着推辞道：“齐主任，我已经让家里留饭了，就不麻烦你了！”说着就要穿大衣。

　　齐威不容分说，伸手就把大衣抢过去，远远的甩到一边：“哎！人是铁、饭是钢，你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总得吃上几口，身子暖和一点儿再回家也不迟啊！”说着话就把三个饭盒都打开了。

　　哇！一大盒鱼香肉丝！一大盒麻婆豆腐！一小盒白米饭！全都是热气腾腾喷喷香的！边上还周到地摆了几张餐巾纸和一双一次性筷子。

　　叶暮秋惊喜地望着齐威，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

　　齐威被她看得心慌，粗声粗气地打岔：“看什么呀！还不快吃！”

　　“你想得可真周到呀！”叶暮秋轻声叹了一句。

　　“嗨！像我这样的师傅啊，早晚是饿死的命！可再一想，让你这样的高徒取而代之，咱也算是心甘情愿啦！”齐威嘴上打着哈哈，眼睛里却隐约闪过了一丝忧郁。

　　“齐主任，这回我可是欠了你大把的人情啦！你说吧！你想让我怎么谢你呢？”叶暮秋心里感激，眼睛直直的盯住了齐威。

　　齐威看着叶暮秋愣了一瞬，突然开口道：“别说了，赶紧趁热吃吧！我还有点儿事！”说着就猛然转身急急的走了，慌张的竟像是逃跑。

　　叶暮秋轻叹一声，她确实感到饿了，便端起装米饭的小饭盒，从里面拨出一半到装豆腐的大饭盒里，再从两个大饭盒里给自己拨了一点儿肉丝和豆腐，然后严严实实地盖好那两个大饭盒，装进塑料袋里扎紧了口，最后又用棉夹克裹好，放到齐威的桌子上，这才端起小饭盒香香地吃了起来。

　　刚吃完最后一口，就像是事先算好了时间，齐威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门，手里端了一个不锈钢的饭碗，里面热腾腾的竟是飘着清香的蛋花汤！

　　叶暮秋明白了：齐威怕她羞口，躲到厨房去了，顺手又做了一碗汤来，没想到男孩子也能这样体贴入微的照顾人哩。

　　叶暮秋微笑着伸手接过热汤，倒了一半在小饭盒里，一饮而尽。

　　放下饭盒，叶暮秋盯着愣在一旁的齐威，微笑地问：“现在该放我回家了吧？”

　　齐威笑笑，拾起大衣递了过来，随口道：“已经安排张和平开车送你回家。他就在楼外车上等着呢！”

　　叶暮秋笑着对他说：“真谢谢你照顾得这么周到、仔细！我都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什么都甭说，你高兴就好！”齐威笑着看她。

　　叶暮秋对他甜甜的一笑：“那我走了！明天见！”

　　回家的路上，张和平絮絮叨叨的几乎聊了一路，叶暮秋有一句没一句的应着，心里一直暖融融的。

　　第二天早上，当叶暮秋将总体方案和电子版幻灯片一并呈送给副总裁时，他有些吃惊：“哦！提前一天就完成啦？怎么，还做出了幻灯片？”说着立刻打开电脑播放幻灯，又随手翻开方案文本仔细地看起来。

　　叶暮秋静静的退出来，冲着齐威打了一个“OK”的手势，一脸的欢天喜地。

　　过了好一会儿，副总裁兴冲冲地走出来，一脸的灿烂，冲着叶暮秋大声说道：“很好！我就说过，叶主任是很有潜力的嘛！咱们这就一并呈报给集团总裁！”

　　叶暮秋脸又红了，这一次她是在为自己感到骄傲了。

　　一天后，副总裁把叶暮秋叫到里间，微笑的对她说：“总裁对咱们的总体方案很满意！大的框架和大的原则基本上都肯定了！尤其对方案的图文编辑和幻灯设计，总裁非常欣赏！”

　　叶暮秋眼里闪着欣喜，但立刻努力抑制住自己，没说什么。

　　“我也非常满意！”副总裁又意味深长的补了这么一句，语气更轻柔了。

　　叶暮秋脸上有些发热。

　　她见副总裁不再说了，就低下头转身想退出来，副总裁低声叫住了她：

　　“对了！暮秋，以后每周一下午集团总裁召开的办公会，你和我一起参加。你主要是做会议记录，必要的时候拟写一些会议文件。每次参会之前，注意把手里的工作安排一下。”

　　“那张晶晶呢？”叶暮秋一下子想到了总裁身边那位靓丽精干的私人秘书。

　　“张秘书从来都不参加总裁的任何会议，只负责一些会议通知和茶水服务。”副总裁小声地解释着。

　　“齐主任也一起参加吧？”叶暮秋带着希望随口又问。

　　“总裁点的名，只让你一个人参加。”副总裁的语调突然严肃起来。

　　叶暮秋退了出来，心里不免有些郁闷：咳！不就是坐在一边听听会么？干嘛只让我一个人听呢？可这么一来，齐威的自尊心怕是又要经受磨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