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升入高中的那年秋天，刚刚过了十四岁的生日。虽然那只是一所普通的高中，没有升县重点高中的荣光，但是已经让父亲感到十分自豪与欣喜。那年夏天，父亲担了一个夏季的木柴，卖了几十元钱，给我做了一件崭新的白的确良衬衫，蓝凡士林裤子，剩余的钱便只够交学费了。开学的那天，我穿上新衣服，独自背上一个行李卷，提着母亲为我装好的米袋子，出发了。

　　学校离家三十多里地，沿着207国道向东一直通到小镇。每天有两班公共汽车开过来，可以从家门口坐到镇上，可是我没有坐，为的是省那两角钱做菜金。在小镇上学的三年，我都很少坐汽车。这个小镇我并不陌生，在我很小的时候，每年农历的腊月二十四，或者二十六，我都会起一个大早去小镇。去小镇赶年集，就是我一年中最快乐的事情之一，天不亮就吃饭，吃过随父亲出发。父亲肩上挑着一担干柴，卖到集市上，换回一些年货，我则是用集攒了半年的零钱买回我最喜欢的鞭炮，钱不多，顶多不会超过两元。在我的眼中，小镇是个大地方。

　　悠悠的白河水从北面的崇山峻岭间奔泻出来，到了这里变得平缓而又开阔。一里多宽的河床上铺满了柔软的白沙，在阳光的照射下白的晃眼。河水清澈，在没有暴雨的季节里，温柔得如同一个美丽的少女。黑河水从西面汇入白河，小镇就座落在河东岸的山坡下。街道与河床之间隔着一片稻田和一条高高的河坝。河坝上密密地生着洋槐树，树下是碧绿的野草，这些树绵延数公里，形成一条绿色的长城。到了汛期，山洪暴发的时候，浑浊的河水溢满了河槽，翻卷着白色的浪花，有时河水也会没过堤岸，淹没了堤坝外面的良田。

　　小镇只有一条不到两华里的街道。街道有十几米宽，布满了细沙与尘土，阴雨的天气里，街上满是泥泞与水洼。临街的门面多是青瓦或者茅草缮顶，这些房屋高低错落着，由于年久失修而显得破烂而阵旧，而这也正说明了这个小镇的历史是相当悠久了。镇政府就坐落在街中心的一个大院子里，镇上除了我们这所学校，还有粮管所，邮局和卫生院，还有一个国营食堂，一家百货商店，一家农资商店，一个书店和一个中草药收购门市布，当然，在那些年月里，这都是国营单位。

　　学校座落在小镇的南头，和粮管所毗邻，对面是卫生院。走进学校寻青砖砌成的大门楼，校园里是几排宽敞明亮的大瓦房，红漆的漆就的木门，因为年久失修，有些褪色了；窗子上的玻璃也算完整，可是有许多窗子是用长条的边角料拼凑到一起的。这些教室被一条甬道分成东西对称的两部分。院墙的四周，是一些低矮破旧的草房，那是教师和学生们的宿舍。沿着着甬道，生长着高大的白杨树，虽然是秋天，但是那白杨树的叶子依然青翠碧绿，高大的树冠遮着了房屋，秋蝉还在秋叶间鸣唱。校园的东面是一个山坡，上面种满了柏树，树下面的野草有些衰败，白天走进树也见不着阳光，俗语说“庭植桃李坟种柏”，这片柏树林长在校园里，就更加有点阴森可怖。一条土坯的院墙把柏树林和外面山岗上的坡地分割开了。站在这片山坡上，可以看到老家那重叠高峻的山峰，缭绕着苍茫的青烟；不远处的白河水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芒；还有廖廓的天野和村庄沿着视线，在那片浅山的边缘被阻断了。

　　来报到的新生挤满了教导处宽敞的办公室，已经报过名字的学生就站在院子的树阴下或是教室旁边闲聊。这里的学生有百分之九十来自周围的农村，从那寒伧的衣服就可以看得出，发黄的白衬衣，打了补定的裤子，有的同学把行李就放在脚下，从那敞开的编织袋口子上，可以看到被面上的花布补定，补定明显的比被面新的多，与整个被面的颜色不很协调。

　　初秋的太阳像一个炽热的白色金属盘，挂在头顶上，大概是十点多钟的样子。一个扎着羊角辩子的姑娘，拿着一本花名册对我们喊着，一甲班的都到教室去。

　　这是一个俊俏的姑娘，看年龄也就十四五岁上下。一对美丽的丹凤眼，镶在她鹅蛋形的脸上，眼睛里流露出温柔甜蜜的笑意；白皙的面庞上透着一点淡淡的浅红，娇如明月，艳如三春的桃花；小巧的鼻子，红润的嘴唇，好似一个画家用神笔画在她那漂亮的脸上。上身粉红色的新衬衣，领口的扣子敞起来，露出了雪白的粉颈；下身穿一件蓝色的运动裤，脚登一双白色的运动鞋，看上去清雅脱俗。在这个破败的校园和这群土鸡似的孩子当中，她显得是那样的清透飘逸，绰尔不凡。

　　我们跟着这个漂亮的小姑娘来到了教室。这个学校的规模不大，每个年级四个班，一班四十多个人，最大的班级也没有超过五十人。班级是按入学的成绩分的，分别以甲，乙，丙，丁命名。我们这个班级，显然是全年级的新生中最优秀的，后来我查看了入学成绩册，我的成绩在二百多名新生中，排在第十五名。初到这个学校，同学们还比较陌生，进入教室找不到合适的位置，相识的人聚成一堆，拉个橙子，乱七八糟的坐着，教室里就显得乱哄哄的，刚才那位姑娘连叫了两遍安静，没有人听，她也就无奈的站着，花名册还抱在怀里。班主任老师走了进来，他看上去非常严肃，站在讲台上一言不发，只用他那双有神的大眼睛，扫视着教室内的每一个角落，于是大家都安静下来了。班主任王老师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帅气而又严峻，听人说他曾经当过县教育局的局长，因为是造反派，“四人帮”下台后，他也就成了一名普通教师。但是我们大家还能从他的身上感觉他的威严。

　　先排座位。王老师让我们在教室外面按个子的高矮排成了四排，然后按着次序每次进去八个人。我的个子最矮，就排在了最前面，我第一个走进教室，就坐在最靠近门口的位置上。等到座位安排好，我回头看了看，那个扎羊角辩，抱花名册的女生就坐在第二排，我的身后，我的心中升起了一种甜蜜幸福的滋味。等同学们教坐好，王老师看看表，快到一饭时间了，他宣布，由余红暂时代理班长。那个抱花名册的女生，从位置上站起来，红润的脸庞由于害羞，变得更加红了，因而也变得更加迷人。她微笑着向大家鞠了一个躬。这时候，开饭的钟声响了，老师宣布下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