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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一个星期日,方知春来到了他的老同学胡成万家,与其说是串门,倒不如说是为自己调动的事。他要胡成万帮忙,想方设法把自己调到秦阳,其中谈到了秦阳师范学院领导找英莲腾房子的事。 此时的胡成万,由于市委冯大谋副书记的关注,已作为优秀年轻干部,被破格提拔到秦阳市北部一个叫淳原的县,担任主管科教文卫工作的副县长。 对于大多数的中国人来说,他们处世为人遵循一个传统,那就是知恩报德。作为市委主管组织的副书记冯大谋也不例外。 那是在文化革命后期,当时三十多岁的冯大谋因为一篇《关于加强智育教育之我见》,被人当作宣传白专道路的典型进行批判,最后被迫离开了秦阳一中,离开了校长的岗位,被下放到废丘县胡家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当时,胡成万的父亲是该村一个生产队的贫协代表。大队干部图教育冯大谋方便,就把他的住宿安排在胡家。 那时候,农村的生活条件很艰苦。作为生产粮食的农民,一年到头吃不上几口肉、几两油。多数人家经常吃不上细粮,整天用杂面馒头、搅团、玉米糁稀饭等杂粮填饱肚子。 尽管离开了他所热爱的三尺讲台,被迫下放到农村,可冯大谋并没有气馁,他把接受教育看作是对自己的一次磨练。他要借机深入群众,言传身教,让广大农民在种田的实践中掌握更多的科技知识。 他虽然言语不是很多,但为人实在,干起农活来很卖力,经常白天与群众一道参加集体生产劳动,晚上还挤出时间在煤油灯下看书、写东西。闲暇时,还不时给正在初中上学的胡成万讲故事,帮助他解答书本上的难题。 “看来,这个冯同志是个好人呀。”亲眼目睹着住在自己家里的这个戴眼镜的城里人的言行,胡成万父母的思想逐渐有了变化,他们不再像对待瘟疫那样惧怕冯大谋,而是同情他,主动地走近他,尽自己的微薄之力照顾他,帮助他。久而久之,他们之间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像自家人一样在一起生活着。 粉碎“四人帮”后,党和国家拨乱反正,开始把工作重点放在经济建设上,作为重灾区之一的教育被摆上各级党委和政府重要的议事日程上。这时,冯大谋被平反了,他结束了接受再教育的生活,先官复原职,回到秦阳一中,不久便出任市文教局局长。 冯大谋离开胡家村的那天,没有让单位来车接,而是选择乘坐公交车回城。胡父把他送上了公共汽车,临别时,两个人依依不舍。 从此后,冯家与胡家像亲戚一样地来往起来。老胡头经常背着土特产进城,他知道老冯最喜欢吃红薯和挂面。 后来,冯大谋官运很顺,先后担任市人事局长、组织部长,最后,走上了主管组织副书记这个掌握许多干部生杀大权的炙热位置,成为在秦阳市可以呼风唤雨的重量级人物。胡成万、方润芝都是通过他才在秦阳得以立足和发展的。 胡成万听了方知春的诉说后,情绪比知春还要激动,他先大骂了那个王科长,然后欣然答应把方知春尽快调到秦阳。 大凡天下之事,都不是尽随人愿的,就像过了天上的月亮一样,在满盈之后,逐日亏缺,最后仅留一个牙儿。 方知春与李英莲的心情也一样。蜜月初期,他们如同鱼儿恋水、鸟儿恋林一样,只是一味地醉迷在理想的天地,根本没多想日后诸如住房等现实问题。当李英莲单位的领导敲门后,他们这才如梦方醒,不得不为现实生活伤脑筋。 每当方知春用舌尖舔着妻子留在唇上的吻痕时,他的心就被她的泪水所淹没。为了李英莲,也为了他们的家,他必须调回秦阳。于是,方知春的工作调动成了婚后这个新家所面临的首要问题。 很快,胡成万就通过关系,把方知春调回了秦阳。不过,他的新单位不是学校,而是市里的建筑物资公司,新职业也不是教师,而是物资营销员。 学非所用,用非所学,在这个年代是很普遍的事。关于这一点,秦阳师范学校院里那个近百年的老槐树可以作证。这里虽然与秦阳师范学院只有一字之差,可它却只是中等专业学校,根本不能与后者相比。然而,这个造就初中以下老师的学校,却相当于广州的黄埔军校和美国的西点军校,是秦阳培养秦阳党政干部的摇篮。从市委组织部的干部花名册中可以看到,秦阳市党政机关干部,有七成是从这个名不经传的学校走出的。 对于许多在城市里淘金的人来说,由于没有过硬的关系,没有足够的金钱去打通关节,他们只能在鱼与熊掌之间,无奈地要么选择鱼而放弃熊掌,要么选择熊掌而放弃鱼的抉择。有不少人把上学当成走进城市的敲门砖。当他们以专业自救的梦想破灭后,便在生活与专业之间游荡着,最后,多数人无奈地选择生活而放弃原来所学的专业。 离开了心爱的三尺讲台,结束了传道授业、人见人敬的教师生涯,方知春的内心是不愿意的。此时的他,已经闻惯了空气中弥漫的粉笔末的味道,也习惯站在几十个同学面前讲李白、杜甫、李清照、苏轼、欧阳修、陆游。 每当他想到自己原来学校所学的东西,除了点滴给了学生外,其余大多数在自己的脑海里做了暂短的旅游后又将要寄存到老师那里去时,就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毕竟文学与经济是几乎没有一点关联的两个领域。突然间角色的转变,一时让他的心里还难以适应,陷入到一种无以言状的困惑之中。 那天下午,他从废丘办完调动手续回来,顾不上吃饭,就开始清理自己的东西。此时此刻,他的内心少了往日的欢愉,情绪失落而低沉,一双弥漫着湿气的眼睛,浏览着自己原来用过的一本本书和教案以及那一叠叠密密麻麻的手稿。与其说他是在清理自己用过的东西,倒不如说是在清理自己的心情。 李英莲围上前来给丈夫帮忙。当她与他的手指接触时,那震颤的指尖让她感受到了来自于丈夫心灵的震颤。 方知春仔细地翻看着,分捡着,把那少量的自己特别喜欢的和自认为有用的书收拾起来,放在书柜里,而把大量的教科书,连同教案和书稿一起,堆在门前,然后,用颤抖的手划着了一根火柴,点燃了那堆东西。他要一把火给它烧个干净,以便在心里彻底和以前的诀别。 一张张散发着墨香的纸吐出了火舌,火光照红了他们的脸庞,那燃烧过的灰烬随着扬起的青烟在空中盘旋着,飘舞着,方知春的心也在随之颤动着。 “这些是你多年的心血呀,你可千万不能烧呀!”这时,李英莲突然发现丈夫手写的那叠《易安词风浅探》书稿也静静地躺在了火堆里,即将接受烈火的涂炭,便急忙来阻拦。 “已经没有用了,还留着做什么?!”方知春喊叫着。 这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丧失理智地冲着她喊叫。喊罢,他用一个树棍把那叠手稿朝火堆的中间拨去。 李英莲没有多想,也顾不得去找东西,便用手把那叠手稿从火堆里取出,用脚踩灭了那手稿纸张边还在燃烧的星星之火,然后,拿着那叠残留的手稿回到了房子里。 看到这番景象,方知春的心不禁收缩了一下。 “手烧伤了吗?”他顾不得放下拨火棍跟进了屋,用手捧起了妻子那只在火中抢救手稿的手,仔细的察看着。 “不让你管!”李英莲推开丈夫,然后委屈地哭了起来。 “莲,别生气,都是我不好。”说罢,方知春懊悔地用手掌在自己的脸上煽起了巴掌。 李英莲急忙过来抓住了他那还欲挥起的手掌,抱住他。 不知不觉,天色已到了黄昏,窗外飘起了小雨。 淅沥沥的小雨在瑟瑟秋风的簇拥下,轻吻着窗棂,尽管拍打窗户的声音很小,但却在玻璃上留下道道如同泪痕的雨迹。 “好了,宝贝,我去做饭吧。”方知春放下了手中的活,把妻子抱在沙发上,然后进了厨房。 当他把做好的饭菜端进房子时,他看见妻子仍就捧着那份《易安词风浅探》,轻声地啜泣着,两只眼睛红红的。 “ 好了,宝贝,别伤心了。只要能天天跟你在一起,只要能有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家,我做出这点牺牲也值呀。”方知春尽力舒展着自己的笑容,柔声地安慰着妻子。 这天晚上,李英莲依偎在方知春的胸脯上,聆听着他的心音,在他手掌的轻轻拍打中进入梦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