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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侯兴回来了,他在离开家乡八年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秦阳。 “咚!咚!咚!”那天,李英莲正在办公室摊开资料,专心致志地编译《西方爱情诗选》这本书,一阵敲门声钻进了她的耳孔。 “请进。”她没有抬头,继续做着工作。 来人轻轻推开了门,拖着秦粤相杂的口音很客气地问:“您好!请问李英莲同志在吗?” “哦,我就是。您是?”听见有人找自己,李英莲这才放下手中的笔,打量起了来人,试图在他的身上寻觅出她所熟悉的印记,却没有找到一丝痕迹。 来人走上前来,伸出右手,微笑地说:“你好!有个叫侯兴的你还记得吗?” 李英莲被动地伸出了手。“侯兴。记得,那是我中学的同学。哦?您是他什么人?噢,莫非您就是侯兴?” 来人微笑地点了点头。 “快坐!”李英莲一边让着坐,一边像欣赏一幅画那样,仔细地打量着对方,目光从他的头移到脚,再从他的脚移到头。 眼前的侯兴与过去中学时的他判若两人。那时,他个头不是很高,身体比较清瘦,衣着相当的朴素。如今,他身高却在一米七五以上,身材魁梧,留着大背头,鼻梁上架着一架金丝眼镜,身穿法国“皮尔卡丹”牌西服,脖子上挂着一个“金丽来”牌领带,左手食指上戴着一个硕大的白金钻戒,脚上蹬着一双“老人头”牌皮鞋,活像一个季伦锦章的阔佬。 “变了,全变了,变得我都认不出来了,真是脱胎换骨呀。说说,这些年你去了哪里?”李英莲递上一杯茶水。 “我去了深圳。” “那怎么不报个信息?” “忙呀,整天拼命打工。” “托词。成家了吗?” “还没有。” “还走吗?” “不了,这次回来准备在秦阳发展。” “做什么?” “房地产。” “哦,见过润芝了吗?”李英莲问。 “还没有。不过,我很想见到她。”侯兴回答说。 “哼,很想见,晚了。”李英莲责备道。 侯兴像一个罪犯一样低下了头,半天没有说话。当他再次抬起头时,李英莲看见了他眼眶里已经涌动起泪水来。 男人有泪不轻弹,流泪当在伤心时。看来,即便是再富有、再坚强的男人也有脆弱的一面。 李英莲继续数落道:“这些年你都干些什么了?连个消息都没有,你可伤透了她的心呀。” “我——”侯兴欲言又止。 “你什么?我想,即使你的心肠是铁石做的,润芝的眼泪也早已把它泡开了。” “你以为我不想她?八年了,整整八年了,我无时无刻不想念她。多少次,我都准备整理行囊,回家找她,可每当我刚要迈开步时,我就想起了我的那个誓言,我不能让她失望,让她受丝毫的委屈,让别人瞧不起我,也瞧不起她,必须混出个名堂来!我只有拼命地工作,用成就给她一个惊喜。而每当我有一点进步时,我除了欣喜,更多的惆怅。分离的时间越长,心中就越害怕,越空虚,越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她。现在好了,我回来了,可以堂而皇之的见她了。”侯兴的表情由抑郁变得有些兴奋。 “可以堂而皇之的见她了?” “是!老同学,求你帮忙把润芝约出来,我真的很想见她。”侯兴那挂满晶莹的泪花的眼眶里,喷射出一股光来,那是乞求之光,更是希望之光。 “都大男人了,还跟小孩子似的这么没出息。”李英莲递过一条毛巾,让他擦擦眼泪。“唉,她现在名花有主,已经是胡成万的妻子了,你还见她干吗呀?”李英莲觉得很为难。 “这个我知道。求求你帮帮忙,我只想见她一面。我知道,你跟她好,只有你能帮我。”侯兴继续乞求道。 造孽呀,怎么会遇到这件事。要是不答应,侯兴是不会罢休的。要是答应了,我以后可怎么面对胡成万呀?哎,帮还是不帮?李英莲一时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 “你可以自己去找她呀。”李英莲推辞道。 “我不敢,怕……”侯兴欲言又止。 “一个大男人,你怕什么?怕她吃了你?”李英莲低下头,一边说,一边收拾着桌子上的东西。 “英莲,求求你了。” 当李英莲抬起头,再次把目光移向侯兴时,她看到了一个让自己震惊的一幕,眼前这个西装革履的阔佬,竟放下一切自尊,跪倒在她的面前。 “你这是干啥呀?起来,男人膝下有黄金,怎么就能随便地跪呢。没出息,真没出息!”她被眼前这个男人的举动给感动了,便动了恻隐之心,眼角里也渗出泪水来。 “好吧,我答应你。” 侯兴见李英莲答应了,十分激动,他这才站起了身,握住李英莲的手,连声说:“谢谢!谢谢!” “你说什么时候见?” “我看就今天晚上。我们在统一宫酒店。”侯兴显得迫不及待。 “你先别急,我给她打个电话问问再说。”李英莲拿起了电话。 “喂,中医科吗?请问方大夫在吗?” “哦,英莲,我就是。你有什么事?”对方问道。 “今晚有时间吗?我们在一块聚聚。” “好呀,聚就聚吧,你说在哪里?” “统一宫。” “统一宫,那么阔气?还有谁?”方润芝问。 侯兴站在她后,给她摆了摆手。 “就咱俩呀,要不把何霞也叫上?” “好呀。好久也没见何霞两口子了,干脆你也把知春、程世豪一块叫上,咱们在一起热闹热闹。” “这……”李英莲看了看身边的侯兴,用眼神征求他的意见。 侯兴无奈地点了点头。 “好吧。不过,你也把胡成万叫上。我给世豪他们通知一下。”李英莲明明知道胡成万不在秦阳,她故意这样说。侯兴扯了一下她的衣袖,生怕方润芝真的把胡成万带去。 “他在淳原,不在家。” “好吧,那你就一个人过来吧,咱们一块走。” “行,一会儿见。”方润芝挂断了电话。 方润芝,这个在学校里受过阴阳、五行、脏象、经络等传统医学文化熏陶,通晓“四诊”、“八纲”和辨证施治的白衣天使,此时还被蒙在鼓里。尽管她已经是一位主治大夫,比较精通望闻问切,有丰富的临床经验,可她却实在太纯真了,心如溪水一般清澈见底,从来对人没有设防意识,尤其是对李英莲他们。这也难怪呀,因为,她所钻研的《黄帝内经》,没有设防别人这个章节,《伤寒杂病论》没有这个章节,《温病条辩》也没有这个章节,那些汗牛充栋的医学典籍中,都没有这个章节。她连做梦也不会想到,此时自己如同一个猎物一样,正跑向两个猎人为她设下的网,而网她的猎人,一个是自己心中曾经的至爱,一个是自己生活中最好的朋友。 黄昏时分,李英莲与方润芝乘坐出租车,沿着华灯初绽的秦皇大道,朝统一宫酒店驶去。 这是一家涉外四星级酒店,坐落在毕塬之阳,渭水之畔,为仿古园林建筑。它是秦阳市为适应旅游需要,斥巨资,请清华大学著名的城市园林设计大师,仿照战国秦王宫和六国宫殿的建筑格局和风格设计而建造的。这里亭台楼榭错落有致,山石水草和谐共存,小桥横波,曲径通幽。酒店的中心区域是饮食区,建筑为仿古宫殿群。其中,中间是一个大殿,斗拱翼檐,气势恢弘,富丽堂皇,名为“秦王宫”。在这个大殿周围,“韩国宫”、“齐国宫”、“燕国宫”、“楚国宫”、“魏国宫”、“赵国宫”等六国宫殿依次排列。每个宫殿里都设有若干个包间,作筵席之用。在六国宫的外侧,是一些小院落,是专门作为宾馆和写字室的。 侯兴告别了李英莲,早早地来到了统一宫,在“秦王宫”的 “林光阁”里,焦急地等候着客人的驾到。 过了好大一会,他听见外边的脚步声,估计客人到了,便站了起来,拨开了门帘,只见李英莲与方润芝携手走来。 “润芝。”没等两位后来者站稳,侯兴便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开了腔。 “啊?你……”方润芝瞪大眼睛,惊讶地注视着跟她打招呼的人。 “润芝,我是侯兴呀。”侯兴激动地说。 “你是侯兴?”方润芝瞪大眼睛,惊奇地问李英莲。 “对,他是侯兴。”方英莲点头回答。 “侯兴。”方润芝喊了一声,身子便摇晃了一下。侯兴赶紧走上前去,双手扶住她。 这就是过去在中学时期与她热恋的那个男孩,也是后来无情地弃她而去,消失得无声无息、无影无踪的那个男人。因为这个男人,她曾经肝肠欲断,痛不欲生;因为这个男人,她肚里曾吞下过多少酸涩的眼泪;因为这个男人,她开始怀疑爱情的神圣;也因为这个男人,她把自己的情感禁锢起来,任凭胡家老少如何催促,一直没尽到为胡家传续香火的责任。 八年了,整整八年了,尽管她与胡成万生活在一起,但在心灵的深处,却仍然为这个男人留着一亩三分地。她没有奢望这个男人前来耕耘,她只是留着,一直为他留着,宁肯让这块地一直荒芜下去。 如今,他回来了,就站在自己的面前。方润芝感受到他的心跳和呼吸,感受到那从对方眼睛里喷射出的熊熊烈火。在这烈火的燃烧下,她的血液在沸腾,在澎湃。她的心里像打倒了五味瓶,所有的委屈,所有的辛酸苦辣化作奔涌的泪海,激荡着本来就松弛而不坚固的眼帘。 侯兴含着热泪,凝视着方润芝……这个八年多来令他魂牵梦绕、望眼欲穿的心中恋人。 心是拆不散的家。此时此刻,他感觉到,他那久久漂泊的心,终于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家园。 良久,方润芝才冷静下来。她咬了一下嘴唇,用力推开侯兴,然后,用餐巾纸擦干了眼泪,用手梳了梳自己的头发,朝着李英莲苦笑了一下。 “对不起,润芝,我是下午才见到侯兴的。他非要见你,我……”李英莲不好意思地做着解释。 “没什么,英莲。”方润芝羞红着脸,平静地说。 李英莲从方润芝的眼神和脸色上,读出了她恢复理智后,平静的神情下所掩藏的那份羞涩和不安。 侯兴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他原想见到方润芝后,一定会遭到对方一番指责和漫骂。他猜想到自己对她伤害的程度有多深。尽管没有给对方一丝的音信,可他心里一直想着她,梦想着与她结为连理。当他坐在飞机上,望着从机翼下掠过的缕缕白云,想到自己将要踏上秦阳这块土地时,他已经把男人的尊严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只要方润芝的心能接纳他,怎么样惩罚他,他都能接受。 尽管思想上有了准备,但还是心有余悸的。他不知道经过这些年风霜的洗礼,方润芝的性格变了多少?家庭情况如何?她是否已经原谅了自己八年前的不告而别?而当从其他人口中得知方润芝已经与自己儿时的朋友胡成万结为夫妻时,他的心与梦想一起像是从高空坠落下来一样,被摔得粉碎。他把自己关在宾馆的房间,痛苦了一整天,然后来到核工业二一五医院,远远地注视了方润芝一遭。他不能硬来呀。如果硬来,自己则无丝毫的回旋余地,成功了好说,要是失败了呢?他觉得此时自己的心海中需要有个橡皮坝,既能帮他蓄积水源,又能帮他安全渡汛。而在他看来,原来的朋友胡成万自然绝对不行,充当这个角色的只有李英莲最为合适。因此,他冒险选择了让李英莲出面周旋。 此时无声,此地无声。房间里,李英莲直愣愣地看着侯兴和方润芝。他们两个一个痴痴地站着,凝视着自己心上的人;一个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俯视着脚下的地板。 “英莲,来了吗?”门外传来何霞的声音,房间里的人赶快打起了精神。 “那是谁?”侯兴惊讶地问。 “是程世豪的妻子何霞,也是从汉陵高中毕业的,比咱们低两级。”李英莲走向门口,一边告诉侯兴,一边与来人搭话:“来了,快房间请。” 何霞、方知春、程世豪鱼贯而入。 “知春、世豪,你们好!嫂夫人好!”侯兴走上前来,主动与他们一一打着招呼。 “这是……”面对眼前这个与自己打招呼的陌生人,方知春感到很惊奇。 方润芝像一根木头桩一样,站在那儿,脸色绯红,没有应声。 “你们猜猜,他是谁?”李英莲笑着说。 程世豪摇了摇头。 方知春仔细地打量了一番侯兴,又看了看妻子和方润芝的表情,然后用带有疑问的口气说:“莫非这是侯家少爷回来了?” “侯家少爷?”程世豪不解其意。 “侯兴。对!就是侯兴。”方知春像鉴赏家那样,从头到脚又仔细地辨认了一遍,然后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那样高兴地说。 侯兴点了点头。 “还是人家知春厉害,隔着石头都能看得出来。”何霞取笑道。 “什么呀,人家是四只眼嘛,一个人要顶咱们两个人呢。”程世豪的话引起大家哄堂大笑。 “去你的。”方知春朝着程世豪使了个鬼脸。 程世豪用右拳在侯兴的左前胸轻轻捶了一下。“你小子这些年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又冒出来了?” “我去了深圳,昨天才回来。来,大家请坐。” “挣到大钱了,人也阔了,连口音都变了。你的舌头累不累?弟妹呢,怎么没带来,让哥们参观参观,瞻仰瞻仰。”方知春打趣说。 侯兴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钱是挣了些,目前也只是解决了温饱问题,至于媳妇嘛,还正在寻找目标。” 大家又一次哈哈大笑。 “小弟初回秦阳,今天略备薄酒邀请各位同学,谢谢大家前来赏光。来,我们干杯!”侯兴举起了酒杯。 “干!”大家一饮而尽。 “侯兴,把你这些年的传奇的故事给我们大家讲讲。”程世豪提议道。 “说什么呀。往事不堪回首。”侯兴有些伤感。“我当初走的时候,从我亲戚家凑了一百多元钱,坐火车到了深圳。那时,深圳刚开始搞开发,工作很好找。我落脚不久,就被招聘到深圳豪盛房地产开发集团公司的一个工地做小工,一天能挣二十多块钱。那里工钱虽然高,可东西却很贵,你们也许猜想不到,当时咱这一碗面才卖五六毛钱,那里的一碗面却已经卖到四、五块钱,一两饺子也要九块钱。开始那些年,我挣的钱主要用于喂饱肚子,剩余的也没积攒,就是购买几本建筑方面的书籍。在紧张的工作之余,我参加了函授大学工业与民用建筑专业学习,并在三年后拿到了函大文凭。由于咱能吃苦,而且有点文化,所以老板对咱也不错。后来,我又取得了工商专业的大学文凭,老板便把我选拔到公司开发部,由科员经过竟聘,逐步走向部门经理岗位。” “这有什么辛酸的?比我们这些土冒强多了。你才干了几年都出脱成大经理了,还不堪回首?”程世豪说。 “有什么辛酸的?你有过露宿街头的体验吗?你有过身上没有一分钱,跟着汽车跑的尴尬吗?你有过游子思乡的那种体会吗?你没有,而这些都曾发生在我的身上。”侯兴说着,眼眶里渗出泪水。 “好了,咱们不说这个了,喝酒。”侯兴举起杯子,一饮而尽。然后,拿起话筒,深情地唱了《游子吟》。 都说那海水又苦又咸, 谁知那流浪的悲痛辛酸。 遍体的伤痕,满腔的仇冤, (呵)游子的脚印(啊)血泪斑斑。 (啊)流浪流浪,流浪流浪, 游子的脚印(啊)血泪斑斑。 历尽了人间的风暴雨寒, 踏遍了世上的沟沟坎坎。 人情的冷暖,世道的艰难, (呵)游子的心中(啊)盼望春天。 (啊)流浪流浪,流浪流浪, 游子的心中(啊)盼望春天。 听到这如泣如诉的歌声,每一个人的心里都很沉重。尤其是方润芝,她伤心得几乎哭出了声。 这顿饭吃得还算可以,临别时,侯兴从皮包里拿出纪念品。他给知春、程世豪每人赠送了一条“金利来”领带,给李英莲、方润芝、何霞每人赠送了一瓶法国JOY牌香水。 大家在难舍难分的氛围中挥手道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