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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个春天的气候是多年来少有的。 虽说时光的车轮已经碾过了惊蛰,那春姑娘也正在翩翩起舞,用少女般的柔指,触摸着僵硬的树梢,房檐、瓦棱上的冰笋,以及广袤田野上尚未消融的积雪和即将返青的禾苗,但料峭的春寒依然让人难以忍受,毕竟上一年的冬天实在太漫长了。 号称“东方金字塔”的汉陵,本来就是享誉中外的一大人文景观。它矗立在北莽山上,南望巍巍挺拔的秦岭,俯视滔滔东去的渭河,上依天时之势,下占地理之优,虽然风吹雨打两千多年却尊严依旧,这着实为汉陵人带来了莫大的荣光。要不,在那举国上下大破四旧,横批封资修的动乱年代里,这里从没有一个人公开站出来为自己被斥作“封建帝王的守墓人”而懊丧,而都是暗暗地为能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汉陵人而骄傲。他们从族谱和一代代先人的言传中了解到,自己的家乡在几千年前,曾是闻名天下的第一大邑—汉陵邑。他们的祖先都是那个时候,从全国各地迁徙于此的,其中不是豪门,便是望族。所以,他们当中的每个人几乎都是王公贵族的后裔,他们的血脉里流淌着贵族所特有的高贵的血液。 “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尽管岁月的风霜正像李太白所描述的那样,已经消蚀了泱泱大邑昔日光彩夺目的砖石和瓦烁,吹落了往日楼阁栉比、人喧马嚷的繁华,尽管他们眼下的境遇已与两千多年前老先人们的荣耀不能相比,但每当看见高悬在陵冢上的那轮太阳依旧朝起暮落时,他们便依然坚信,自己家乡的风水不光在废丘县、秦阳市是最好的,就是在整个三秦省,在全天下都是顶好的,它一定会庇荫自己的子孙前程似锦、荣华富贵。 “要变天了?”“真的要变天了。”当这些让政治愚弄了十几年的人们被组织起来,排着长队,打着彩旗,敲着锣鼓,喊着口号,在公社驻地沿街游行,庆祝拨乱反正的伟大胜利时,他们已经隐约地感觉到一个动乱的时代正在结束,自己的生活将由此有一个新的转机,会逐步重新回到过去那样有秩序的轨道上。先是高音喇叭那撕心裂肺的尖叫声渐渐地少了,播放的歌曲也不全是口号和进行曲,旋律变得温情柔和了许多。紧接着集合在生产队饲养室里念文件、读报纸、学“最高指示”的时候也少了,原来无意中说错一句话就被上纲上线,戴着木牌四处游街的情况更离自己渐渐远去。 少了烦恼和担心,这些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便经常端上一碗像裤带一样宽的粘面,蹲在村中的碾子或老井旁,用自己朴素的思想和少得可怜的知识,海阔天空般地谈论着家事、村事、国事、天下事。什么队上那匹马怀驹了,谁家的孩子有出息了,“四人帮”如何反党了,国家的政策可能要大变了,土地可能要包产到户了,美国人怎么把尼克松给推翻了,阿尔巴尼亚、越南、还有朝鲜好像跟中国的关系没有原来那样密切了,等等五花八门的事情。 就在上一年的冬天,几乎全国每个学校升学方式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多年来销声匿迹的升学闭卷考试,突然冒了出来,代替了组织推荐。从上边下来的红头文件指示,大凡学生要升级,必须通过闭卷考试,择优录取。方知春等一大批初二的毕业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参加了拨乱反正后的第一次高中升学考试。好在因为是恢复考试的第一年,而且考试的题目并不难,这些初中毕业生中,有百分之七十以上如愿以偿地走进了当地最高的学府——汉陵高级中学。 当方知春和他的新同学们兴高采烈地报完名,来到自己的新教室门前时,一股尿臊味扑鼻而来。教室大门被一把铁锁锁着。 方知春透过少了玻璃的窗户,惊奇地发现教室里拴着一头老母猪。那母猪耷拉着肚皮,动作懒洋洋的,毛发黑亮,看不见一根杂色,正带着一群猪崽在吃着食。小猪崽活蹦乱跳,显得有些兴奋。 “怎么这么难闻?” “是谁把猪拴在教室里?” “怎么会这样?” “真是的。教室里拴着猪让我们怎么上课?” 纷纷而来的同学目睹了眼前这个状况后,低声议论着。 这有什么奇怪的。在刚刚结束的那个所谓又红又专的年代里,全国教育系统都沉浸在狂热的政治浪潮之中,一会儿“批林批孔、砸烂孔家店”,一会儿“反击右倾翻案风”,一会儿“评水浒,批宋江”,一会儿学习朝阳农学院,只要“最高指示”、“最新指示”一发表,马上就有“梁效”等人的理论文章出笼。随之而来的就是自上而下、一个口径、一个规定动作地大学习、大批判,谁要是稍有不慎喊出杂音,轻者被当作“白专道路”的典型,遭到口诛笔伐;重者则被当作反革命,不仅要遭到群起而攻之,甚至还要被国家机器镇压。当时,几乎所有学校,不管是大学,还是中小学,都把大量的精力投入到学工、学农的伟大实践之中。以汉陵中学为例,学校就以自然班为单位,成立了卫生班、文艺班、养猪班、养羊班、农技班、沼气班、铁工厂等十几个学工学农组织,学生们整天都泡在自己的实践项目上。想来,从这个教室刚刚走出的应该是原来的养猪班的学生。 风呼呼地刮着,摇动着校园里的树枝,也摇动着教室门窗。那一片片安装得不很结实的玻璃,在寒风的蹂躏下“哗、哗”作响。 不大一会儿,一个四十出头的人走了过来。他个头不算太高,身穿一件蓝色的涤卡中山装,头戴一顶灰色的鸭舌帽,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色框的近视眼镜。他走到教室门前时,先是微笑地向聚集新同学们点了点头,然后,开门见山地说:“各位同学,我是你们的班主任,姓王。大家是从不同的学校初到这里,彼此间还有些生疏,为了方便联系和管理,有那位同学自愿出来临时负责?” 门外原来吵杂的声音嘎然而止,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人吭声。 “报告老师,我叫方知春,让我来试试看。”方知春从人群中站了出来。 “哦,你就是方知春,原来汉陵初级中学的团委副书记?” “是!老师。” 仅仅只有两句话,不到20个字,王老师就用面带微笑的点头,表达了自己对这个新学生的认可。“这小子这么干练!怪不得他在汉陵初中得到那么多老师的好评和学生的拥戴呢。”他仿佛又看见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便郑重其事地把教室门的钥匙交给了方知春。 “好,方知春,今天由你负责带领同学把猪牵到操场西南角新砌的猪圈里,然后打扫教室内外卫生,摆好桌凳。” “是!”方知春脆声答道。 方知春接过钥匙,打开教室门,然后以他所擅长的组织能力,把这些陌生面孔的同学集中起来,分成三组:一组牵走猪,并整理猪圈;一组打扫内外卫生;另一组摆放桌凳。自己第一个找到铁锨和扫帚,打开窗户,顶着扑鼻的臭气,清理被猪粪便污染的教室。 这是这些刚刚从全公社各初中来的学生,踏入自己梦寐以求的高级中学后,所上的第一节课。尽管他们的年龄还小,只有十六七岁,但毕竟搞了多年学工、学农义务劳动,这些活对他们来说,也算是小菜一碟。不到半晌,各组都圆满的完成了任务,等候着真正开课时候的到来。 这是他们参加学工、学农活动的最后一课。此后不久,那头老母猪和猪崽和原来学校所喂养的鸡、鹅、羊、牛等禽畜,连同铁工厂和几个农场被相继卖掉,整个学校的教学秩序逐步转向正常。 由于在这第一节课中的出色组织和带头实干,方知春赢得了班主任王老师的信任和同学们的拥戴。在开学不久的班团干部选举中,他以高票当选为班级的团支部书记,并被推举为学校团委副书记。 没了养猪的牵挂和不停歇的运动的骚扰,方知春和他的伙伴们便少了许多烦心事。他们静下心来,把充沛的精力,投入到了为振兴中华而发愤学习之中。 杨柳绿了,他们在明媚的晨曦下朗诵着课文。 菜花黄了,他们沐浴阳光,演算着各式各类题目。 柿子红了,他们一边闻着果香,一边抒发着收获的情感。 梅花开了,他们面对冬雪,做着“下雪不冷消雪冷”的实验。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为了迎接即将重新开始的全国高等院校统一考试,他们只能如饥似渴、废寝忘食地学习,谁让那可恶的动乱耽搁了他们那么多时光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