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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几天后,在程世豪和方润芝的周旋下,由方知春出面在秦月楼酒店摆了一桌饭,邀请自己的父母与李英莲的父母一道来参加他们的订婚仪式。

  秦月楼是秦阳市最大的伊斯兰餐馆,共两层,主要经营清真菜肴。一楼主营羊肉泡馍等大众饮食,二楼有10多个包厢,专为承办筵席之用。

  这天,方知春与李英莲都请了假,他们一大早便赶到这里,在二楼订了一间豪华包厢,等候着双方家庭主要成员登场。

  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一向不大讲究的方老倔把自己收拾得很精神,他刮净了下巴的胡须,梳理了头上那一根根原本不怎么整齐的花白头发,身穿一件黑色的洋布夹袄,脚蹬一双白底黑条绒布鞋,拐着腿,与妻子一道,在程世豪的陪同下,不到十点就先行来到了包厢。

  李英莲赶忙迎上前去,给两位长辈倒上茶水,与他们拉起了家常。

  过了好长时间,仍不见李郎中两口子的影子,大家的心如同案板上摊开的面被揉来揉去,来回翻滚着。李英莲更显得躁动不安,她一会爬在窗户向外张望,一会走出房间,在楼道里转着圈。

  莫非又有什么变故?我至爱的父母,请你们给女儿一点体贴和理解,千万不要再找岔了,否则,让我怎样做人?我们怎么收场?李英莲的脸上写满了焦虑。

  好几次,方知春与李英莲一起站在窗前,眼光像探照灯一样,隔着窗户玻璃,扫射着外边的马路,希望能搜索到李英莲父母,可期待的身影却没有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

  方老倔夫妇显然看懂了这一切,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面部的表情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特别是方老倔,他默默地低着头,嘴上叼着一根长烟袋锅,“吧嗒,吧嗒”地抽着烟,那神情尽管看上去还算镇定,可太阳穴附近微微跳动的皮肤提示人们,他的心情已经烦躁了,如同架起的干柴,只要用火柴轻轻一划,就会燃烧起通天大火。

  我的天呀,今天千万不要出事!

  悬挂在墙上的那口时钟一秒一秒,一分一分匀速地行走着。终于在快到一点钟的时候,李英莲的父母才慢腾腾地随着方润芝来到了饭店。

  身子还没走进包厢门,李郎中就干咳了一声,让人分不清这是在给自己壮胆,还是在提醒里边的人,我是你们请来的贵客,现在已经到了。

  房间的几个人闻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离开桌子,走向门口,迎接这两位姗姗来迟的贵宾,只有方老倔还坐在那里,不慌不忙,继续噙着烟锅,抽着他的旱烟。他压根就不想买这个老冤家的帐。

  “叔,姨,我来介绍一下。这是知春的父母。”等客人进了房间,方润芝就相互介绍着。“这是英莲的父母。”

  “哦,亲家,你来了。”方老倔这下才放下烟袋,站起身来,艰难地伸出右手。

  “哦,你们来得早。”李郎中瞟了他一眼,心想,我这一辈子都不想见到你这个方瘸子,谁想你偏要让人来请我,让我怎么推都推不掉。这是何苦呢?哈哈,真让人觉得好笑呀。过去,我虽然打瘸了你的腿,可那不是为了我自己,你倒好,住在医院还不安生,哭喊着上演了一场向主席表忠心的戏,陷我于不仁不义,整得其他干部对我有意见,让我在全大队群众面前丢了脸面,丢了官职。哎!该死的老冤头。我今儿非给点厉害,把你这头贫穷却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犟驴给治治不可,看你看看,是你姓方的厉害,还是我姓李的厉害。想到这,李郎中并没有伸手迎接,他只是淡淡地应付了一句,便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方老倔很尴尬地放下了那只伸出而没人接应的右手。他铁青着脸,心里骂道,好个李郎中,你狗日也不撒泡尿照照,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竟然在老子面前耍大毛、摆架子?你以为你还是当年那个见人就抓就打的李连长?要不是为了娃,我请你个龟!

  坐在一旁的方母见状,在桌下用脚轻轻地踢了一下丈夫的腿,意在提示他,今天是儿子的大事,咱打掉牙也要给肚里咽,做一回孙子不吃亏。

  李英莲狠狠地瞪了父亲一眼,然后红着脸,朝自己未来的公公笑了笑。

  程世豪和方润芝的脸上露出惊愕的神色。

  “怎么是这样呢?太过分了。”看着自己父亲当众被辱,方知春的脸色变得纸一样的煞白,他心里忿忿不平,险些要喊出声来。

  “我看大家先坐下。服务员,拿菜谱来!”程世豪一看场面这般尴尬,便打岔叫服务员。

  “叔,你点菜吧。”程世豪拿着菜谱,走在李郎中面前。

  “你们随便看吧,点什么,吃什么。”李郎中满不经心地说着。

  “叔,你爱吃什么就点什么吧。”

  “哦,那就来个王八吧。”李郎中瞥了方老倔一眼,大声点道。

  王八?这分明是骂人的话,这不是欺负人嘛。李英莲又一次狠狠地瞪了自己父亲一眼。

  “叔,你点什么菜呀?”程世豪转过身来,微笑地问方老倔。

  “世豪,听叔说,再来一盘‘带皮狗肉’,剩下的,你跟春儿看着办吧。有一个原则,就是一定要让客人吃好。”方老倔这时却显得意外的沉静,他以主人的身份不慌不忙地给程世豪作着交代。

  在场的人都听出了,这是方老倔对挑衅者所做出的不卑不亢的回应。尽管语气不怎么高亢,但杀伤力绝对不小。看来,这两个老冤家又一次较上了劲。

  程世豪借机拉着方知春与服务员一道出了包厢去点菜。

  看到这种场面,方知春伤心极了,刚一出房间门,眼泪就像决堤的水一样夺眶而出。

  “好了,不要哭了,男子汉大丈夫,大事为重。”程世豪递过一叠餐巾纸,然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摇了摇头,与服务员一道选择凉菜和热菜。

  不到一会儿,服务员上齐了菜。

  方知春擦干了眼泪,跟着程世豪进了包厢。

  “今天是我家春儿和莲儿订婚的日子,来,咱们喝了这杯子酒。”作为邀请一方的家长,方老倔站起来很有礼貌地说着开场白。

  “好,干!”

  大家都站起了身,端起了杯子喝酒,李郎中却无动于衷。

  “叔,请您干呀”程世豪走在李郎中面前,李郎中这才勉强的站起身来,端起了酒杯。

  “干!”

  “干!”

  大家一齐举起了酒杯。

  “酒过三巡,咱们自由活动。李叔,我先敬您一杯。”第三杯喝完后,程世豪双手端起酒杯,又一次来到李郎中身边。

  “世豪,你小子这几年可风光了,谢谢你眼里还有个你李叔。”李郎中接过酒,一饮而尽。

  “看李叔说的,您要折杀你傻侄呀,我眼里没有别人可以,敢没有您老人家吗?要是有一点对您不敬,不用您说话,我爸和我岳父都会生吞活剥了的。”

  “哎,还是人家老何有眼光,找了你这么个不仅会说话,而且会挣钱的女婿。”李郎中叹着气,他虽然在赞扬程世豪,可那话中像带着一根针,刺在方知春及其方家父母的心上。

  “我,您知道,没多少知识,跟知春比起来差远了。不过,您有什么事随时给侄儿吩咐,我保证给您办好。”程世豪客气地说。

  “不要只顾抬高别人而贬低自己了。以后若有事,叔还要去麻烦你,你可不要不给面子。好,现在,闲话打断,言归正传,咱先说说正事。”李郎中尽管与程世豪说着话,却不时用眼睛的余光瞥着方老倔。

  “好,这里没外人,您说吧。”

  “对,亲家,你有话就说。”方老倔很客气地招呼着。

  “我是直人,咱就不拐弯了。今天在这里,咱把孩子彩礼的事当面说清。不是我们缺钱,指望着卖女儿发家。既然咱都是农民,就要按照农村的乡俗来。”李郎中一边说着,一边从烟盒里取出一根“巴山牌”雪茄。

  方知春急忙走了过去,划了一根火柴。在点烟的瞬间,他感到这根火柴好像很沉重,它把自己的手压得摇摇晃晃的。

  “好说,你说多少?”

  “按目前农村的规矩,就应该是3000元,润芝说了,你家知春和我家莲儿是自由恋爱的,让我少点,我想也是,就给孩子个面子吧,那就2800元。”

  “叔,咱都不是外人,我想是这样。英莲与知春他们是自由恋爱的,按说,是不需要介绍人的,可咱都是农村的。俗话说,丑行道有个丑讲究,咱们还是按农村的讲究来,把该做的程序做到,好给乡党们一个交代。我嘛,就和润芝一道被拉来做了这介绍人。事前我方叔按照英莲和知春的意思,已经把准备好了2000元的彩礼交给了我。这不,我今天带着。你看……”程世豪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叠事先准备好的钱。

  “哦?你说多少?2000元?”李郎中偏着头,侧着耳,好像没听懂似的回问程世豪。

  “爸爸,我已经跟知春商量好了,彩礼就2000元,咱有个意思就行了。”李英莲实在忍受不了自己父亲咄咄逼人的气势,便插起话来。

  “是吗?”李郎中用眼睛恨恨地瞪着女儿,又瞪瞪方知春。“就2000元,想都别想!”。

  “好了。我说句吧,这彩礼2000元是少了点,我看再加点。”方老倔看到这种情景,忙打起圆场来,为了孩子的幸福,他准备做出让步,不想跟对方一般见识。

  “哦,行呀,不过不能差得太多,否则,别人还以为我们不知道理数。”李郎中再一次瞥了方老倔一眼,傲慢地说。

  方老倔听出了对方话中的味道,他用牙齿咬了一下嘴唇,然后心平气和地问道:“亲家,你看2500元行不?”

  “2500?放屁!你这不是骂我是二百五吗?你才是,什么东西!”李郎中站起身来,用手从桌子上拿了个酒杯。只听“啪”的一声,那酒杯在重重的落地后,被摔得粉碎。

  方老倔没想到自己一句无意中的话,竟让对方听罢勃然大怒,他本来想做解释,可当他听见对方出言不逊,如此地侮辱自己时,再也忍不住了。过去在大队部里自己被对方拳打脚踢的恐怖镜头,又在他眼前浮动。他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自己那条瘸了的腿,顷刻间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使他怒发冲冠。他把手在桌上恨恨一拍,大声回道:“你是什么东西!”那条被炖熟的小甲鱼在强烈的震动下,在汤盆的清汤中摇晃着。

  在场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给震懵了,他们感觉自己喝下肚的不是醇酒,而是一杯杯几乎能要人命的毒药。

  两个老冤家你一句我一句,出言越来越脏。

  “你们做长辈的能心平气和地讲讲礼,给自己留些尊严行不行?”李英莲伤心极了,她泣不成声。

  程世豪和方润芝连同两个母亲一起劝架,好不容易才把他们分别拉出包厢。

  一会儿,包厢外引来了一群看热闹的人。

  “莲,你给我走!咱又不是嫁不出去。”李郎中横着脸,拉着女儿的胳膊。

  “春,你休你先人,除了他李家的女儿,咱就找不下媳妇了?你跟我走!”方母两眼淌着泪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丈夫跛着腿,拽着儿子的手往外走。

  “知春……”

  “英莲……”

  几乎同时,方知春与李英莲挣脱了各自家人的束缚,毫不害羞地在大庭广众之下奔向对方,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两双眼睛如同泉眼一样,溢着泪水。那泪水在两个相贴的脸蛋上交汇后坠向地面。此时此刻,他们感觉到了对方嘭嘭而跳的心脏,听到了从对方心脏发出的那坚强有力的心音。

  程世豪、方润芝,连同周围看热闹的许多人眼眶里都是湿湿的。

  “作孽呀!”方老倔用脚在地上恨恨地踩了一下,然后拽着自己妻子的手怒气冲冲地走了。

  “丢人呀!”李郎中嚎叫着,拉着李母,愤然离开了饭店。

  这场订婚宴就这样结束了。

  当天晚上,方知春与李英莲含着泪,跪倒在郊外的一个土坡前,他们捏土为香,朝着天上的圆月拜了三拜。

  “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他们在皎洁的月光下,在一种凄凉的氛围中,又一次重温了在江城古琴台所发的那个誓言。

  “忘掉痛苦吧,我的孩子,勇敢地走向对方,走向幸福。”冥冥中,他们仿佛听见了埃罗斯的指点声。于是,两个人毫无顾忌地拥抱在一起。

  如同微风轻抚的玫瑰花瓣一样,四片嘴唇温柔相触着,引出甜蜜的呻吟,两个口腔里的气息相混,产生了第三种香气。紧接着,便是从两个胸腔升腾的飓风,这飓风,让两个身躯如同树枝一样抖颤、摇曳。在这种特殊的心情下,在这个宁静的山坡上,两个痛苦的青年人对着圆月,对着嫦娥,对着爱神埃罗斯的神灵,彼此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一切交给了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