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增加书签
已经汇报章节错误
第十章
当我开门进入老头子的房子时他听到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从床上爬起来,只穿一条破旧短裤,枯瘦的上身赤裸着,条条肋骨毕现,比搓衣板更凹陷分明,我越看越觉得像枯干的柳木材,他的眼睛半睁半迷地问我,略带责备的语气,“你回来了,这几天你是不是没有睡在这里?” 我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做贼一样心虚,不敢和他多说话,推开自己的房门躲了进去,赶紧开始换衣服,生怕老头子看清我的女人穿着,没想到他也跟进来,问我:“小林,这几天你去了哪里?” 我很不愿意开口讲话,好像说得越多就越会暴露自己这几天的不良行为,于是随口撒谎说回家了,老头子又问家里可好,父母亲都可好,双抢应该忙完了吧,我一个劲地点头,嘴里嗯个不停,手头上也没有停,加快速度把身上的奇装异服脱掉,免得老头子看出来审问我,他好像是这几天没有人陪他很孤单,现在看到我回来了很开心,很想和我说说话,我却无心无意和他多说几句,匆匆换完衣服,然后匆匆下楼。出门后还是有点罪恶感,觉得自己至少应该坐下来陪老人说上几句话,心想晚上回来后补偿。 我骑着自己的自行车赶到朗州师专的校园,到了中山外校的办公室,找到了那个教导主任,好像姓刘,他戴着老花镜,在表格上认真地填着什么东西,我小声地喊他,“刘主任。” 他抬眼一见是我,“哟,林老师,快来取课表,你又没有电话,一直联系不上你,明天你就有课。” 我心神一片慌乱,幸庆自己早早赶回来了,又很后悔自己不该离开朗州去幽会夏,还险些把命丢在那里。我没有吭声,笑了笑,等着他找我的课表。 刘主任是一所中专学校的退休老师,被返聘来这里工作的。他说话的嗓门特别大,声音响亮铿锵,走近了还会震得耳膜难受,我一般不敢和他多说话,办完公事后就会马上掉头就走。 好不容易他才从一堆纸里找到我的课表,我接过一看,天啦!只有四节课,上听力,大专班的,心里有点凉,接着有点慌乱,太少课了,估计一个月的课时费刚好够自己生活费用。又回想起上次求情的事,这四节课还是自己苦苦求来的,再加上詹老师从中帮忙才保留了这四节课,否则早没了,我还能说什么呢,谁叫自己倒霉碰到有人背后告我的黑状,那个告状的姓郭的班主任我自认没有得罪她,可能是自己不小心说错了话,让她听到了,参了我一本也是可能的,因为我和学生关系不错,学生跟我诉说她们老师的事,我往往就会口不遮拦地说三道四。哎,以后再也不乱说话了,这是生活赤裸裸的教训,不然连生存都会有问题。毕竟还是给了我四节课,这学期有了基本保障,到时候去找一下萧子,她是我们班的同学,做过班长,很豪爽的一个女孩,乐于帮人,为人热情,人称“萧大侠”,看她能否帮我找个家教做做,反正只要在她教的班上随便找一个家里有钱的孩子,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再有就是去戏校找一下师弟戴志豪,他比我低一届,我们在师专时关系不错,记得上次开校动会时我们一起跑四百米接力,我跑第二棒,他跑第三棒,我交棒给他时把棒给跑丢了,我当时还曾私下里埋怨他太急于跑了,没接稳棒就飞奔出去,结果只好回来捡起棒再追,当然是末尾名次了,不过从此大家就成了好朋友,毕业后他没有分回老家,留在了市里,进了戏校,当了教务干事,也许我可以到他那里弄个兼职英语老师。 想到这些心里就安稳下来,冲刘主任笑笑,点了点头,说声谢谢就离开了,刘主任其实早已埋头在填写他的那一大堆表格。 刚走出几步,猛地想起自己还没有领教材和听力磁带,就忙折转身回来问刘主任,刘主任抬头见又是我,很惊奇的表情,两只长得像大青蛙眼睛暴起鼓出,瞪着我说:“到隔壁杨会计那里去领,我还以为你早领了呢。”复又埋头忙他的事去了。 这一周在忙碌而充实中度过,上完课后匆匆赶往图书馆看书,四个月后就要参加全国研究生入学考试了,虽然说是仍然一个人独来独往,却不感到寂寞与难过,在偶尔倏忽之间也会想到夏,就迫使自己把思绪剪断,将注意力引向眼前的现实,然而有一件事却让我感到特别奇怪,每每身后有摩托车声响,或背后有人奔跑,我就会惊吓得全身震颤,心脏缩紧,惶然啧叹,呆立在地,并警惕防备,猛然回头,查看端详,直到确定核实他不是冲我来后才敢放心动脚前行,自己也知道这完全是一种惊弓之鸟的效应,可就是摆脱不了这种恐惧,只要一听到摩托车响或跑步声,自己就会像竖起两只耳朵张听的狗一样警觉起来,一直盯着那个人的一切举动,惟恐他对我发动突然袭击,直到那个人离开我的身旁边我才觉得危险解除。 到了星期五的下午就没有心思看书了,于是到报刊室翻翻报纸,看看杂志,直挨到食堂开晚饭的时间,就不急不忙地吃过晚饭,骑着自己的老爷车准备到同学何宇家里坐坐,聊聊天。刚到校门口,碰巧自己随便拿眼无意扫了一眼校门口门卫办公室,一下子惊呆了,那不是夏坐在门前的椅子上打瞌睡吗?顿时又怜又喜,也不知道她在这里等了多久了,要是我刚才不朝校卫办公室那边望,我们不就错过了吗?那她不就白白跑了一趟了吗?大老远从那个小镇赶来,岂不大失所望,最后失落而归?可怜的女人,我的心一阵阵酸痛,眼都有些湿润了,一阵和风吹来,仿佛泪珠就要滴落,我赶紧把自行车停靠在后面墙壁上,走过来用手轻轻推醒了她,她睁眼一看是我,羞涩地笑了。 “等了多久了?”我小声问道。 “没多久,才一会儿,有点困,就靠着睡着了。”她平静地笑笑,掩饰着见到我后的喜悦。 “到外面走走吧。”我说,然后再也没有开口说话,夏也默默地跟随着我走向师专后面的乡间公路,平时我都会在吃过晚饭后一个人在这林荫路上散散步,然后才折回来去图书馆看书,今天有夏无言地伴随着我,感觉迥然不同,平时一个人独自散步是一种孤独,一种沉润身心血脉的孤独,一种看得见自己鲜活灵魂的孤独,而如今有夏在身边默默伴随我走着,整个身心洋溢着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和激悦,空空的身躯注满了充实,又有一种如枯木逢春的感觉。可是一想到上周的那场灾难,我的心一下子就绷紧了,我紧绷着脸,一直没有开口和夏说话,夏似乎早已猜透了我的心思,轻声说道:“我只是过来看看你,不知道你怎样了,以后再也不来了。” 我仍然没有说话,夏又加上一句说真的只是最后一次,好像一个小学生在做保证,以后再也不违犯纪律了,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我好苦闷,没有一个人可以说得上话,真不想活下去,一下子死掉算了,死了万事皆休,一了百了。”然后是一连串的泪珠子扑簌扑簌地往下掉,又听到她鼻子抽泣的声音,我的心软了,主动伸出自己的手,牵着她的手,一同默默无言地走着。 我们来到乡间小道,路上行人稀少,路旁多齐整挺直的水杉树,夏开口问道:“告诉我,那天你是怎么跑掉的?” “我跑过桥后开始往中学跑,后来也不知怎么的,跑到河里去了,水里又很冷,又怕被他们发现,就爬出来躲进了岸上一个好像是瓜蓬里,黑灯瞎火的,也看不清到底是个瓜棚,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那是一个临时的厕所,好久没用了。” “厕所?我觉得不像,当时并没有闻到什么怪味。”不过一想到自己避难于一个野外茅坑心里很不是滋味,又多了一层耻辱,日后若是传到相识之人或我的学生耳朵里,那叫我怎么好意思抬起头,停直腰板做人呢,于是不再言语。 夏一打开了话匣子就一发不可收拾,“我当时真是吓昏了,脑子里直嗡嗡响,我宁愿他当场一拳把我打死,我当时也以为他是赶上来打我的,哪知他是去打你的,幸亏你跑得快。” 我当然跑得快,想当年校运会我四百米还拿过冠军呢,自己一下子暗自得意起来,一得意就失去那份持重,头脑发热,便傻乎乎地对夏说:“听到他还骂了你一句骚货。” “不要在我面前提那个字,我讨厌别人说那句话,现在全世界的人都认为我无耻,不守妇道,是个坏女人,都在风言风语,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唧唧喳喳,喋喋不休,一看到我来了就马上停止不说了,转移话题,看到她们的表情和眼神,我就知道她们在背后议论我,让她们说去,我不在乎,因为我把这份感情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所以我无怨无悔,我甘愿受她们的谴责,那是我应得的,还有那数不尽的白眼,冷淡,添油加醋的闲言碎语。哎!想不到我会变成这样的一个人,受这份罪,真的是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可以说是在转眼之间变得面目全非,原先所有的熟人一夜之间都变得不认识了,以前我没有得罪过她们,平时大家也嘻嬉笑笑的,开玩笑啊,一起打牌啊,聊天啊,玩得很好的,现在全都突然一起敌视我,好像我是她们的仇人似的,自问我过去对得起她们,能帮她们的我都帮了,我又不是那种计较金钱名利的人,再说我即使做出这样的丑事又没有伤害到你们的利益,凭什么全都这样对我?我现在成了瘟神,谁都躲我。以前对于那些偷男人养堂客的事我也是深恶痛绝,觉得她们下流无耻,道德败坏,今天轮到我尝到这份滋味,受这份活罪,才明白人世间真的有许多不公平的地方,她们这些人有许多难言之隐,都有自己的苦衷。”说着说着泪水又哗哗滑落。 我完全可以理解她的感受,想象得到社会舆论对她一个人如利剑般的责罚,如鹰嘴啄食般的谴议,如突遭打入十八层地狱般的被社会抛弃、隔绝与彻底的孤立。她如果能躲起来不见人或逃到外面去也行,可偏偏还要天天走进学校,走上讲台,面对同事和学生,默默地承受着人们的议论、鄙视和谴责,而我当时却是多么的自私,一直逃避着这些惩罚,幸庆自己能抽身置于是非风波之外,现在不停地担心自己因为再次和夏相遇会引火上身,影响自己的前程,打不成工,教不了课,取消考研的资格,甚至担心被夏的丈夫最终找到,被他打得半死,甚或活活打死,以及随之而来的那种身败名裂终生耻辱,如此等第。 夏继续说道:“我当时真的吓傻了,仿佛整个天就要塌下来,站在那里一移动不动,脑筋也不转动了,身子也仿佛失去了知觉,真的变成了呆子,好久好久之后我才反应过来。我当时就沿着公路去找你,我还问过桥边开店的那个女的,我平时经常在她店里买东西,跟她很熟,她说她是看见有人飞快地往通向中学的那条路上跑去了,接着就看见他搭着摩托赶来了,她说她当时故意给他指了一个相反的方向。我想你一定不敢马上跑到中学去,因为那条路还有那么长,他坐在摩托上,很快就会追上你的,我想你一定会躲在路边的稻田里,有的稻是中稻,刚好够你藏身。我就往田边公路那边走,我平时在那么晚的夜里根本不敢往那边走,黑灯瞎火,阴森森的,怪吓人的,听说那条堤路上杀死过人,莫说是我一个人,就是跟在一群人里,我也害怕。可当时什么都不顾了,壮起了胆子,硬逼着自己慢慢地摸着走,我还小声喊过你。那天也真是点子低,我还没走几步,树丛里闪出一个男的,一下子蹿到我身边,拿出一把刀,架在我脖子上,冷冰冰的,勒得我生痛,我当时条件反射地一声尖叫。” 我现在明白了原来那天她发出的那声凄惨的尖叫是遭到抢劫后发出的,我还以为是她男的打她呢,不过我只是在心里活动而已,我没有说出口,我不愿意提起他,特别是和夏在一起的时候。 夏又接着说:“那个抢劫的听到我一声尖叫他也害怕了,自己跑掉了,而且路对面不远处来了几台摩托,明晃晃的灯直朝这边照,我猜想是他的哥们儿,隐隐约约听到他们中有人叫了我一声夏老师,我当时懒得答理他们,那个抢劫的应该掉头跑远了。我赶紧打小跑往回走,到了桥边那个小店里,那里已经熄灯关门,我喊开了门,告诉她我刚才遇到了打劫,那个女的是个好心人,说她也听到我的尖叫声,还以为是我老公打我,心里替我愤愤不平,一听是打劫的,她就替我担心起来,问我受伤了没有,又安慰了我一会儿,接着她就打电话给他,告诉他我被打劫了,要他来接我,他听完就挂了,我知道他是不会来接我的,我也不想他来接,我就返身去了中学,那个女的开始死活不肯让我再去走那条通往中学的小路,我说没事,大不了被打劫的一刀捅死,她看我态度坚决就放弃了劝说,提着手提灯壮着胆送了我一程才回来。当我敲开郑老师家里的门时,一听到郑老师说你还没有回来,我一下子就昏倒在她客厅的地板砖上,郑老师一会儿掐我的人中穴一会儿揉我的太阳穴,又拍又喊的,我才苏醒过来,我当时真的好怕,怕你出了事,我不敢想象如何面对这些后果。” 我接口说:“我也没想到能逃出来,捡回一条命,那天晚上我一直都以为自己的命会丢在那里。” “后来我听到敲门声,知道是你回来了,我悬在半空中的心才终于落地,人才有了精神,才可以开口讲话,在这之前我真是个半死的人,没有一点点知觉,跟疯子没有什么区别,傻呆傻呆的,就是打我掐我也不知道疼,也不知温热冷暖,分不清白天与黑夜,即便是身处电闪雷鸣的旷野,我也会以为是在风和日丽的天气里郊游,反正只剩下一口气吊着,不然早死了。你在隔壁房里和郑老师说的没一句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心里凉透了,颤抖着咬牙发誓再也不理你了。那天我是不该留你,不该要你陪我去跳舞,可是你也不该把一切责任都推到我身上,你一个人干干净净地走了,全校的老师和学生都在议论我们这件事,要不是舍不得儿子,我早就一根绳子往脖子上一套,一蹬腿,一口气没了,一走了之。本来是没事的,他接连几天像神经病一样在学校里闹,把整个学校翻个遍,口无遮拦,一会儿怀疑这个男老师,一会儿又说是那个男老师,我只好回家过夜。那天回到家里一看见放在藤椅上你的那只皮鞋,我的心里就像被人突然打了一拳闷着痛。他总是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地上,一句话也不说,样子很吓人,我真的过的是暗无天日的日子。” 听着听着我越来越觉得只是夏一个人在受苦受罪,而自己却一直逃避着责任、惩罚和道德舆论谴责,总想所有的人都不知道我的丑事,永远遮掩着这个丑闻秘密,永远偷偷摸摸地享乐,仿佛一黑夜屡屡行窃得手又屡屡逃脱抓获的小偷,白天装作正派,站在讲台,滔滔不绝,道貌岸然,骗取他人尊敬。而且就在眼前,就在夏的跟前还在心底里责怪着夏,甚至憎恨着她,还心理阴暗地鄙视着她,在心中也同众人一道谴责着她,至少也认为夏不是个好妻子,不守妇道。可是当我听完夏的倾诉后我的整个心身都被夏的一往情深所打动折服,被她那片真心和痴心所感化浸润,对夏的爱恋也随之茁壮膨胀,犹如一个瘪气球被小孩陡然吹大,迅速将对夏的恨意排挤除掉。 我一把将夏拉在我的怀里,紧紧地搂着,觉得她无比的珍贵,惟恐她会一溜烟化走。我抱住夏柔软的身子,周身的血脉加速运行,身子骨架里的空洞骤然充满了力量和精气,原先空荡虚无的心也充溢着实实在在的愉悦,接着泛滥着幸福、激动和踊跃,又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的脸与夏的脸紧贴在一起,我们的心也随之像相反两个方向奔涌的水流一样汇聚在一起,而后是自己火热的唇在寻求与夏的唇的吻合。多日来累积的忧郁、焦虑与孤独连同平日所聚集的枯寂沉默与心灵的恬淡宁静在转眼之间都冲刷得销声匿迹,不见踪影,不留印痕。 记得以前在书店里随便翻书时看到一本书上说男人和女人本来是一个整体的,后来因为神的嫉妒被劈成两半,分置两地,所以男人和女人都要寻找自己的另一半,在一起生活,生儿育女,永不分离,否则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的确,当我和夏在一起时,我觉得我是多么的满足,萎缩的灵魂也变得鲜活起来,仿佛真的看见自己身上的另一半又返回依附到自己的身上来,再次变成一个完整的人。我睁开眼睛,看见夏仍闭着眼,她的鼻孔与嘴唇如同是池塘里清晨吻吸吞食着清露的小鱼的嘴,在不停地歙合着,原先脸上沾满了泪水的憔悴被清新的红润所替代,仿佛原先枯萎的花苞经雨后滋润现正竞先开放着,焕发着生机和活力,增添了一层明媚与妍丽。看到她仍然沉浸在那个世界里,我不忍打扰,只是默默地看着怀中的她,她竟然这么易于满足,只是自己的一个拥抱,一个亲吻,一句甜蜜的言语,她近段时间一个人所遭受的所有委屈,所承受的所有指责此时她都已忘得干干净净。看到她这么恬静安然的样子,谁会想到这一周来柔弱的她曾经挺过了暴风骤雨般的闲言碎语和飞沫口啐,诚所谓成了千夫所指、众矢所刺地钉在屈辱柱上的靶子。可怜的女人,腌浸在苦楚中太深太久了,我的泪水也涟涟流淌,深深自责自己的自私。 天色渐渐变得昏黑,夜色已经在我们的意识之外降临,远处的树木、村庄和行人也难以辨认,模模糊糊,影影憧憧的,我与夏携手相拥着往回走,路旁两边高大的水杉树影看起来就像站在那里的一排壮汉,随时就会有人出来捉住我们似的,我心里暗暗有点担心和害怕,很想早点带着夏离开这黑暗中的荒郊野外,回到街灯照耀下的水泥路上。 突然听到呼隆呼隆的摩托车响,又有两道刺眼的灯光直朝我们射来,我周身的血流一起直奔脑门,心脏也随之一跃至口中,惊慌失志,竟然有一种下意识撇下夏一个人撒腿就逃的冲动,在这黑暗涌流的慌乱情感中,一道理智和尊严的光亮一闪而至,自己一下子稳重下来,双脚牢牢钉在地上,两眼死死盯着那辆驶来的摩托,最基本的常识告诉我,此时此地骑摩托的人不可能是夏的丈夫,但依稀是那么的紧张,等待着摩托的驶近,开过,远去,同时一只手紧紧握住夏的手。这时又回想起过去那次黑夜里死里逃生的那一幕,仿佛在回放电影,刚出现几个镜头,思绪接着窜到几年前深夜之中在河上铁桥偶遇火车经过的那次惊险奇遇。 那年刚大学毕业,年轻气盛,没有一点社会经验,与校长吵了一架后牢骚满腹,加上受旁人篡惑,负气办理了停薪留职手续,南下广州打工,很快就在白云区一家港资公司当了翻译,平时周末闲暇孤寂之时就会逛一下周围的学校,没想到刚好打听到附近一所中学里有我们朗州师专毕业的校友,于是就经常走动来往起来。有一天晚上在他们学校里聊到很晚,大约十一点多钟的样子,才动身走回公司,在途中为了省时就抄近路,走进一座铁路钢架桥,桥两端本来是有专人守候的,不准人畜进入,那天晚上也许是太晚了,守值人员撤岗回去睡觉了。在黑暗中我一路摸索走来,仍然沉浸在他乡会友后的亢奋喜悦中,漫不经心,在桥上闲散漫步,停停走走,独自一人站立桥中,伸出头来观望高桥下的深阔水面,赏玩着圆盘月光映照下的粼粼波光,在四周黑暗包裹下的银白色漪涟水波显得格外耀眼,引人注目,一切是那么的静寂,富有活力,又略有些神秘、阴森、幽深、漆黑和可怕,诱惑着人去观看探望,同时梦幻般地勾唤出自己童年时期曾经历过的惊吓记忆。当自己意识到这种思绪回忆时就会清醒过来,抬脚就走,还没走几步就听到前面火车呜呜呜刺耳的鸣笛声,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还未做出是后撤还是往前跑出桥体的决定,一道刺眼的光亮朝我照射过来,接着很快就看见一个黑色的庞然大物,踏着齐整的铿锵步伐,拖着长长尾巴,嗒嗒嗒地呼啸奔腾而来,铺天盖地而至,仿佛一下子就要将我碾得粉碎,我死死抓住那钝厚的铁栏杆,拼命地往栏杆上挤,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张薄纸能牢牢地贴在栏杆上,即使狂风暴雨也不会被刮落淋湿。又急忙低头往脚下往,天啦!我踩在一个空架子上,一不小心就会失足落水,铁桥这么高,下面是幽黑的河水,一掉下去不知还能不能再爬上来,下面一定是深潭,说不定有什么饥饿水怪蹲在水里等着我呢,正好一口吞噬我。这时感到火车轮子与铁桥上铺设的钢轨的哐啷哐啷哐啷的撞击声就要把我的双耳震至麻木失聪,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我紧握着的铁栏杆连同脚下的空心钢架也上下摇晃起来,我发现自己多么像一只腿脚受伤的小鸟无可奈何地停站在一根绳索上,而绳子的两端却被调皮的小孩牵扯着,他们在拼命地摇摆着绳索,一定要摇落我才善罢甘休。往日流水般的时间此时却慢得如同被骤然冰冻凝固了一样,我已经吓呆了,暂时没有了呼吸与气息,背后的热气一阵阵的,像滚滚浪涛汹涌而至,要立马将我湮没,又忽地听到车厢里中的一阵笑谈声,却又嗖的一声随着车厢电逝了。脑子里一直担心着哪节车厢刚好有一个伸出来的铁钩猛地一把将我攫取而去,或有什么人恰巧偶尔伸出手来打我一拳。过了很久那长长怪物才终于跑到前方去了,我才终于定下神来。 而此刻我又将向我迎面急驶而来的摩托幻想成了那次的火车,接着又认为摩托车手就是夏的丈夫,我惊恐地盯着摩托,预防着他突然跳下车来打我,又终于等到摩托像上次的火车一样开走了。 夏一直顺从地随着我站立不动,没有单独行事的意愿,也许她也感觉到了我怪异的反应,等我恢复了常态,松开了紧握着她的手,她才开口关切地轻声问道:“怎么啦?” “没事。”我装着没事的样子,继续往前走,其实在我心里早已经历了千万条情感变化,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刚才在脑中闪过的所有念头,所有幻觉,尤其是不能讲出我起初想一个人逃离的念头,她要是知道了,或猜透了我的意念,她会怎么看待我呢?她一定会愤怒地离我而去,鄙视我的懦弱,胆小,没有一点点男人的气魄。我也不想告诉她现在我是如此地怕摩托车从后面开过来,真是个惊弓之鸟,她会从心底里瞧不起我,我其实是不想自我破坏我在她心目中的良好形象。 可是过了几分钟,我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不知为什么,现在一看到摩托车从后面开过来,或是背后有人在跑,就会紧张地回过头来看,直到他们走了才放心。”说完心里觉得舒服多了,一直压抑着的恐惧好像被泄掉的苦水一样,心里陡然轻松了许多。这种压抑的心理秘密一直堆积心头,不敢向任何人透露半分,今天终于可以说出口,原以为夏会鄙视唾弃我,没想到她会温情地抱住我,仿佛我就是一个在黑夜里受惊吓的小孩,不停地抚摩着我的头,我的脸,又轻轻拍着我的背,安慰我:“没事了,没事了。”一阵风吹来,我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泪水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自动滚落下来。 泪水,如同音乐一样,能洗冲剔净心中的愁苦和郁闷,又能卸除压在心间的千斤重负,换得一片光亮与明快。 我们一同返回到校门口,我骑着单车,驮着她在宽阔的大道上明亮的街灯下悠闲地踩行着。 “亲爱的,我们今晚到同学的房间去睡,他在五中有一间小房子,他晚上不去那里,我有他的房门钥匙,平时晚上我看不进书就会一个人坐在那里听听音乐,看看他的画册。只是那里条件差,你同意去吗?” 夏高兴得像个小孩,从背后搂住我的腰,嘻嘻笑道:“你到哪里,我就跟你到哪里,我愿意陪你到天涯,随你到海角。” “你愿意跟我过这种流浪的生活吗?” “嘻嘻,这很好,很好玩,又自由,真的是很新鲜,很刺激。” “刺激?新鲜?好玩?嘿,过不了两天你就会离我而去,你哪里吃得这种苦。” “只要跟你在一起,什么苦我都吃得,我不是那种贪图享乐的女人。” “是吗?”我的鼻子哼了一声,脸上露出讽刺的笑容。 “喂!你怎么拿出这么一种说话的腔调,好像不相信我,你怎么疑心这么重?” “哎。”我长叹了一声,左手握紧单车龙头,侧身转来,伸出右手轻轻拍了几下夏以示歉意与安慰,然后回转身,仍由自己没有言传表达出来的思绪在心中随着脚下的车轮一道向前轮转延伸。其实我都看透了这个世界,从来都不相信真正的爱情存在,爱是什么呢?正如一位哲人所说的是为了消除孤独与满足情欲。你们女人哪一个不是满脑子里整天想着吃好、穿好、玩好,哪一个不虚荣,不图慕权势,更不用说金钱与名气,说穿了,你们女人是物欲的化身。又记起在朗州师专念大学时的情况,当时班上的女生都一窝蜂地围着班长转,因为他长得高大斯文,跳的好舞,歌喉也不错,学习成绩又好,又很英俊,更重要的是他是市委常委的大儿子,记得有一次我恰好同他一起下教学楼。后面跟来的一群同班女生,不知道为了什么事,都潮涌过来,如鸡抢食般争着和他说话,其中有一个我心中暗地里喜欢的女生竟然毫无顾忌地把我一下子推挤到一边,急急地和他说着什么,我顺从地腾出空处让她们热烈讨论,我停步站在一旁角落,冷眼目送她们热闹地簇拥着她们的白马王子下楼,从此我彻底完全地断绝了对她的暗恋,以后也懒得跟她们多说话,知道她们都认为我是个怪人,我才不在乎呢,亏她们还是大学生,一看见电视里出现什么香港明星,都一齐哇声尖叫,吓得我推开书本,惊异地看她们,以为她们中了魔。别看她们个个脸蛋艳丽,脑子却空空如也,天天无非是想的吃喝,穿漂亮的,玩开心的,只有到了考试前才看书,她们认为反正毕业国家分配,何苦读书?我却特别喜欢读书,躲开这群唧唧喳喳、吵吵闹闹的女生,逃进了图书馆,一书在手,心境由原先的孤立失落,被边缘冷落变成愉悦和自信,有找到自我的感觉,并受书本的感染,引作者为知己和陪伴。 思绪又回到身边的夏,其实她是个特别的女人,有她自己的主见和个性,是个敢爱敢恨的女人,难得她对我这个流浪汉这么好,她也一直认为我很聪明,有才气,一定能考上研究生。可是真有那么一天,我们结了婚,我猜想她就会隔三差五地埋怨我没用,一点也不会人际交往,不懂如何处理各种人事关系和进行必要的社会交往,为人太老实,处处受人欺负,又不会赚钱,跟着我真是活受罪,算是她自己瞎了眼,没完没了地后悔,还天天在我跟前念叨,你看谁今天穿了什么名贵衣服,谁的丈夫又升官了,谁的兄弟又赚了一大笔钱,谁又买了房子,又在最近添了私家车。一想到这一层我心里就担忧起来,一分心手中掌握的龙头也随着摇晃起来,随之车体失控,一下子撞到停靠在路边的一个脚踏慢慢游上,我也顺势从车上跳下来,还来不及回身抱住夏,夏已经连及单车倒在地上,天啊,不会把她摔成重伤吧,或伤到她什么筋骨,断条腿什么的,那就麻烦大了,想到这一点吓得浑身直冒汗,赶紧扶起夏,问她有没有事,她摇头说没什么没什么,看到她还能站立起来这才放心。 我连忙从地上抬起单车,龙头被撞歪了,把前轮夹在两腿间,用力扳正了,慢慢游车只是被撞了一下,稍稍挪动了一下,看不出破损,而且车身后轮原本是用刹车片固定着,又幸好车主当时背靠着我们正在街道边上的那个小店里买东西,没有注意到我们撞了他的车,于是我和夏悄悄然走开了,不久又开始驮着夏踩着单车在大街上继续前行。 平时我一般在晚上或周末都会去钟伟山在五中的房里,一个人呆在里面看看闲书,听听音乐,从朗州师专出来到他那里踩单车也就三、四十分钟,平时为了抄近路,避开街上的车流,就走小巷子,开始的时候有点怕,后来习惯了,沿着曲折幽深小巷穿行还别有一番滋味与情调。今天出了点小小事故,便不敢走小巷子,生怕再发生意外,便走大街了。 街上的车不是很多,主要是的士和慢慢游,这里的的士最可恶,到处乱窜,横冲直闯,肆意妄为,司机只顾抢客,不长眼睛,行人和骑车的一般都会主动避让他们,免得被撞。 城市的夜生活远比农村乡镇丰富多彩,更具诱惑力,看到周围酒店餐馆舞厅商店前面一闪一烁的七彩霓虹灯,还有场外围在一起吃吃喝喝夜宵的人群,心里也会泛起向往加入的热念。夏也没有说话,看到周围夜市街景,她从未涉足这些陌生地方,更何况是在晚上,所以她心里一定也觉得新鲜好玩。 到了五中校门口,我们都下了车,推着车走,把车子停在车蓬里,转弯走向那栋林荫遮盖下的教学楼,因是周末,教学区一片漆黑,恰好中我们的心意。我同学的房间在二楼东侧英语教研室的里面,用一个隔门分开着,一边是教研室,里面一小区域刚好够放一张床就是我同学的卧室,周末一般是没有老师在教研室的。我引导夏上楼,小声吩咐她脚步放轻点,不要说话,以免引起别人的注意,我们都忐忑不安地猫步走在二楼走廊上,走到尽头后先打开教研室的门,等夏进来后,再转身关上,接着手牵着她在办公桌的空隙里穿行,即使里面黑咕哝咚,也不敢开灯,全凭直觉摸索到了里面的小门,又再打开锁,再关好门,扑通扑通猛跳着的心才慢慢感到一丝安全感,我急急地打开窗户,又忙扭开小电扇,还找来蚊香点上,颤抖的手一而再,再而三地难以把两叠蚊香卷分开,就干脆把它们仍在一旁,一把抱住夏狂风暴雨般吻着夏的脸与唇,接着像如饥似渴的狼将捕获的猎物抱到床上,揉捏着夏柔软的身子,解衣扯裤,急不可待,脑子里胸腔里仿佛充满团团灼热气流,到处乱撞,逼压得厉害,寻求出口,终于在自己的下体肌肤与夏的下体肌肤相亲触摩之后,一股暖流从黑暗深处直冲脑门顶,我浑身颤动着,仿佛周身所有的神经末梢突遭电击,接着是所有的细胞都喜滋滋盎然勃发,享受着片刻的极度亢奋和幸福,自己的灵魂好像坐上了火箭头,突然冲击到云层顶端,独自悠闲躺卧在一飘渺厚实云朵上随风遨浮。等我回过神来,一切都那么快地消逝了,惟有留下些微的喘息,夏毫无反应,默不作声地躺在那里,我感到无比的羞愧。就好像我俩同站在一条起跑线上,发令员的枪还没响,我就呼地冲出去了,等到枪声真的响起,我已经冲刺到了终点,而夏却还一直站在起点上冷冷地看着我。 等我暴风雨般的情感平静下来,恢复了常态,也从那癫狂梦幻世界回到眼前现实中后我才伸手抱住夏,似乎在歉意无言地对她说等会儿我再好好爱你,又不好意思说出口,觉得自己刚才太饥渴了,仿佛是一口吞食人参果的猪八戒,想再来一个以便细细品尝其中滋味。 当我在默默无言中悄悄蓄聚力量好来一次和风细雨式的爱抚时,夏在黑暗中说:“这里好闷热,到外面走走吧,肚子也饿了。” “好的。”我仿佛得到解脱,轻快从床上跃起,迅速着两人的着装。 摸黑走出教学大楼,走在大街上,挑了一个人不太挤的小店,买了点饼干和饮料,夏老是喜欢吃这种东西,她总是嫌麻烦去找馆子吃饭,一路上边走边吃,说说笑笑。 我们信步来到沅江堤上,真是河风习习,将夏的头发吹散拉长,长裙子也迎风飞舞摇摆起来,发出清脆的哗哗响声。记得一、两个月前这里还驻扎着部队,还有防洪的官员和农民以及市里各单位抽调的人员,分头守护着这蜿蜒曲折的沿江大堤,如今是水退人散,现只有附近的消闲的人们夜晚过来这里纳凉,享受着这清爽河风,在柔和的月光下说着聊着各自的私事。 我和夏牵着手,边走边欣赏着四周的江边夜景。走了一段路,夏感到有点累,便在旁边的石阶上坐了下来,夏偎依在我的肩上,望着眼前宽阔的江面,月光下的流水引发我们无尽的憧憬和遐想,我们都保持着无言与沉默,不知是在想着各自的心事,有淡淡的忧愁与哀伤,隐隐的担心,还是暂时忘却了现实,沉浸在这甜蜜温馨的两人世界里。 过了一小会儿我才意识到在我的左手边不远处坐着三个男青年,他们一直没有说话,虽然附近码头有亮光,毕竟我们坐着的地方还是一片黑暗,这时其中一个站起来,走到我们身旁,突然紧挨着夏坐下,我和夏都吓坏了,犹如是池塘莲藕丛中深处被人惊起的一对露水鸳鸯,扑愣愣拍水逃散,急忙起身,心慌意乱,抬脚就走,丝毫不敢有片刻停留,走了好远还惊魂未定,心有余悸,心跳不止,好在那个人没有跟来骚扰我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