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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感觉时间过得飞快,快得简直就让人觉得一直在做梦,时时处于梦境之中,分手时刻就是梦醒时分。倏忽之间星期天的中午就已经来临。一起吃过午饭后我送她去车站,在街道上慢慢走着,彼此都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夏说:“有空我再来看你。”她似乎忘记了前天说过的话。 我也忘记了过去的坚决誓言,情不自禁地回应道:“好的。” 这时从前面驶来一辆的士,夏连忙招手示意坐车,那台的士猛地窜到我们面前,嘎的一声停在跟前最佳上车位置,夏打开车后门,也没看我一眼,很伤感地说声“我走了”就弯腰猫进后座,刚关好门,的士就麻利活脱地甩过头冲往车站。望着载着夏的的士远去,我开始思绪万千。原本希望我们的关系因上次的追杀事故后可以从此断绝,相互不再往来,彼此忘却对方,各自生活在各自原先的生活轨道里,谁知又重新会合交叉,重又纠缠在一起。也许这就是命运,命中注定我们是一对冤家,棒打脚踢也分不开,那要真是这样,我也只好从此屈从屈服,我认命了。今后要发生什么,就让它发生吧,我也曾经做过抵抗,我无法自制,我逃不脱,我摔不掉,所以我会接受一切不幸的。大不了是死,上次要不是跑得快,不就早死了吗?不知为什么我对生活渐渐失去热情和奢望,平时少欢乐,似乎对考研能否成功丧失了信心,已经失败了两次,这次也许又是同样的结果,愈加觉得自己不是个资质聪明的人,怀疑自己是个眼高手低,好幻想,实际能力差的人。 夏走后留给我一个奇怪复杂而又矛盾重重的情感世界,一方面她走了,我又一个人了,自由自在,随心所欲,清净了,又可以沉下心来,毫无任何外在牵挂和干扰地看书了。另一方面我慢慢地发现我多么渴望结束这种孤云野鹤的流浪漂泊的日子,每天实实在在地忙碌着一份工作,不像现在这么飘着虚着,更渴望过上安定的日子,渴望一个温暖的家。所以很舍不得夏的离开,对于这种留念这次感受特别深,在我的灵魂深处,夏的形象已经深深扎根,盘根错节,渗透骨髓,再也难以拔除。就这样一直独自一人默默地沿着洞庭大道向前走,走了一段路后,我突然想起趁今天是星期天有空,不如顺便去一下戏校,找一下校友戴志豪,他比我低一届,是桃源人,毕业后却留在朗州市里,在戏校工作,听说他是教导干事,负责排课的,心想既然顺路,不如进去找找他,看他能否给我安排一些课教。 戴志豪吹一口好萨克管,平时在寝室里老是一个人嘟嘟嘟地吹个不停,整栋宿舍楼都嘹亮地回荡飘溢着萨克管的声音,我虽然嫌它有些吵,干扰了大家的清静,但有时听听还是觉得很有意思,驻足侧耳倾听,还是别有一番韵味在里头,忧郁的曲语调吹得心头也痒痒的,舒服受用,我这个人也好附风雅,总喜欢主动与那些搞音乐美术的人交往,觉得跟他们在一起谈谈音乐绘画很开心,没有那么重的俗气,也没有那么多的束缚,所以在师专读书时就和这个吹萨克管的师弟关系不错,后来在校运会上我们一起跑四百米接力,我跑第一棒,他跑第二棒,可惜在交接棒时出了问题,棒从我手中滑落在地,虽然合作没有顺利进行,但我们的关系由此增进不少,所以这次才敢心无顾忌地去找他,心想大家关系很好,他若是能帮上忙,一定会帮我的,于是就踏进戏校的院子。 一走进那个院子,便立即飘来各种乐器的声音,吹拉弹唱,不绝于耳,更有一对武打学员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刀来枪往地打斗演习着。我小时侯就最喜欢看这种打斗和翻筋斗。记得小时侯我们村里的剧院经常会来一些剧团,一般都会演上一、两个月才走,当时在农村别说能看上电视,就是电影,一年到头也难得看上几场,但戏剧团都很多,也很火爆,我非常喜欢看,常常趁机从门口挤随着相识的大人钻进去,跑到演出舞台下,趴在其砖台边沿上如痴如醉地看,虽然听不大懂他们唱的是什么,但很喜欢这种热闹场面,尤其喜欢那些花花绿绿的服装,有的还在头上插着两支野鸡尾翎,他们都会在台上打斗一番才会咿呀地唱,或者边唱边把那支长野鸡尾翎折弯在手,自己心里早已痒痒,很想跑上前去摸摸,即使近距离看个究竟也一定很有意思,还有那些各式刀剑枪弓等战争武器,那些都是童年时最好的玩具,惟有在舞台上垂涎三尺,根本不可能容许我拿在手里去把玩过瘾,仍然还记得在小学二年级时班上一个和我要好的一个同学送了我一口他自制的木材质宝刀,我兴奋了好几天,天天拿在手里,挥来舞去,嘴里也学着那些舞台上的戏剧演员那样哼哼叽叽不停,逗得大人都哈哈开心大笑,自己得意非凡,如今看着这些学生在演练彩排着各种刀枪格斗姿势,就感到分外亲切,同时又唤起了自己童年趣事的回忆,又记起小时侯有一个剧团在我们村里招收学童演员,那时候穷,刚好够填饱肚子,大都读不起书,村里人都想早点让孩子谋生,演戏也是一门好途径,所以家长也情愿送自己的孩子去学戏。记得当时剧团的团长亲自面试把关,我也站在那些孩子们中间,团长要我们一个一个地轮流试着学唤鸭子的声音,如“鸭儿嘀嘀嘀嘀……”一口气拖下去,不换气,能唤唱多久就唤多久。前面几个小孩有的刚开了个头就接不上气,哽咽在那里没有了声音,只是瞪直了眼涨红了脸,窘迫不安,有的是声音如同破锣一样难听,反正是团长的脸上一脸的不满意,到了我时,团长看了我一眼,伸手示意我试唱,并一直期待地微笑着望着我的脸,我本想开口说我只是来看看热闹的,但是看到团长那副想要听我唱的神情就感到不好意思违逆他的期望和指示,于是深吸了口气,排空了肚子,扯着嗓子开腔唱道:“鸭儿嘀嘀嘀嘀……”,一直嘹亮自信地拖唱拉长下去,直到实在憋不住气才遗憾地放弃,还以为团长嫌我拉唱得不够久,没想到他一拍大腿,连说好好好,就这样,就这样,后来团长特意登门找我爸妈,要收我为徒,说我天生是演戏的料,将来一定会成个名角。爸有点心动,想让我去学戏,我也想去,并不是想当名角,纯粹是想着演戏好玩,不想天天在学校里读书,妈却坚决反对,口口声声地团长说:“那不行,我的儿将来要读大学的。”现在还清楚记得妈说这话的种种情景,是啊,妈期望自己的儿子成为大学生的愿望如今已经实现了,我的确是大学生了,可毕业后分配到乡镇中学当老师,自己不是很甘心,如今又回到这个城市,漂泊在这个城市中。 我望着眼前这些戏剧班的学生的脸,心想若是当年妈不是态度坚决,恐怕我也成为你们的同行了。哎,只是如今的剧团大都萧条不堪,上次去看夏,恰巧在她镇上看见那个团长,我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却毫无反应,他早已认不出或者早已忘记了儿时的我,当时他神态消沉,往日的精悍和潇洒荡然无存,令我诧异万分,他已经转行放电影了,可如今电影的生意也不怎么好,人们都喜欢回家看电视去了,儿时记忆中的他在舞台上扮演着大花脸,那响亮大嗓音震得整个院场的每个角落里都有声音回荡,想当年他是多么的意气风发,万人瞩目,那股豪迈气势和叱诧风云的气质现今让位于他目前满脸的苍老和沉寂,以及萧条与暗淡。哎,世事难料,人生多不如意,就拿自己来说,儿时要不是妈态度坚定,我就成了这些戏剧班的同行了,又是另一种人生,结果会怎样呢?也许生活得比现在还要差。 想起此次行程的目的,便没有再多停留了,于是走开了,把热闹留给他们,这时看到一个老师模样的人,于是就向他打听戴志豪的房间,他很客气地告诉我谢老师就住在前面那个教工宿舍楼的二楼楼梯口左手第一间房。 到了他房间门口,一眼就看见他坐在饭桌旁抽着烟,旁边还有一个女孩,我犹豫了一下,是该进还是转身离开,还在一直迟顿之际,谢眼尖,看见了一直在门口徘徊躲闪的我,大声说道:“喂,林风,你是在找我吗?” “是啊,特意找你有事的。”我快速做出反应。 “那好啊,进来!进来!” 我略有点不好意思地进门了,他又热情地问我:“吃过饭了没有?” 我一个劲地点头说:“吃过了,吃过了。”不敢抬头与她们对视,眼睛一直看着饭桌上吃剩的菜盘饭碗,神情很不自然,一看就知道我在她们面前显得很拘谨,谢就主动望着他女友说:“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刘春霞,这位是……” “他是林老师。”谢还没有说完,她就插话进来。 “啊?!你们认识?噢,噢,噢,这么巧,林老师教过你。”谢咧开嘴笑着对自己的女友说。 “我没有那么幸运,只是听师弟师妹说起林老师,说林老师上的课很精彩,很有意思,口语又好,学生都很喜欢听他的课,都说林老师上的课比师专的老师讲的课还要好。” 没想到她是我教书的那个中山外校的,更没想到她对我如此客气,弄得我又不好意思起来,连忙摇头否认,窘迫不安,不停地说“没有,没有。” 谢接口说道:“那当然啦,我们林老师是英语系的高才生,典型的才子。” 她们一唱一和,我听在心里美滋滋的,从她们的话语和神色来看,对于我的突然闯入她们两人的私人情爱世界并不反感,反而是真诚的开放与接纳,热情的欢迎,多溢美之辞,我受到鼓舞,拘束之情消散,便抬头望着那个女孩,问道:“你也是中山外校的?是哪个班的?” “哦,我刚毕业,现在已经上班了。” “那好啊,不错,不错。” “你们还坐一会儿,我出去一下就回来。”她亲热地拉着谢的手,谢点了点头,她就出门下楼了。我弄不明白怎么我一来她就走了,而且刚和我说上一句话就决定出门,是不是我打扰她们了,我暗自纳闷。 谢示意我随意坐,说道:“我这个房又暗又小,没有什么名堂。” “比我强多了,我现在租住在别人家里呢。”我答道。 “怎么样?这个女孩如何?”谢敛容问我的意见。 “不错啊,人长得漂亮,又大大方方的,说话也有条有理的,很得体。” “不瞒你说,我开始并不接受她。” 我问道:“那为什么?我觉得她长得不错,看起来人也很聪明,很会说话,肯定是个很有能力的人。” “是,这方面我是欣赏她,可是毕竟她没有一个稳定的工作。” “她在哪里上班?” “在凯林大酒店上班,做服务员。” “有个工作至少比没有工作强,更何况那个大酒店听说在朗州是数一数二的,先让她从基层做起,干好了可以一步一步往上升。再说,现在的单位和公司都开始实行招聘制,以后的大学生也不包分配了,都得找工作了,那就没有什么区别了。她作为一个女孩,自己一个人在朗州找到这份工作已经很不容易了,她靠的是自己的势力和能力,有本事的人哪儿都有口饭吃。” “那倒也是,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就舒服了,你真会劝解人。昨天在她那个酒店睡了一个晚上,整个十八层的客房都没人住,就我们俩,刚好刘春霞当班,那里面真是奢侈豪华,老子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享受。” 看着他那种陶醉和满足的神情,我哈哈地笑出声来。 过了一会儿,他又严肃起来,说道:“我这个人,你别看我长得粗壮,说话粗声大气的,我的心事特别软,起初她来找我玩时,我很热情地接待她,因为我们是老乡,过去又认识,后来她经常来找我,我开始觉察到她对我有意思,曾经有那么一两次对她很冷漠,她却一点也不在乎,仍然来看我,我很过意不去,开始对她好起来。” 我接过话道:“那你就要好好珍惜。如今社会上都是男追女,哪有女追男的,可见你身上有许多优点吸引着她,让她死心塌地地跟着你,我想刘春霞完全有她的判断力,她是个聪明人,是不会看错人的。” “嘻嘻,你真会说话,经你这么一说,我倒好像成了什么大人物了。唉,其实我呢,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没有什么大的追求,也不会有什么出息,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天天炒点小菜,喝点小酒,和朋友聊聊天,有心情的时候吹吹萨克斯管,工作上不出问题,不给领导添乱子,过得去就行了。” “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很懂得享受生活的人,你这间小房子布置得很有情调,不像我的房间简简单单,就是一张床而已。” “我嘛,是没事干,瞎摆弄,不过我还真有点喜欢把自己的房间布置得有气氛一点,弄点什么小玩意,摆个什么彩灯之类的东西,显得有点生气。” 接着他又提到那个女孩,“现在我觉得我还真需要她,要是平时隔了几天不来,或者周末她要上班,我就很空虚,很无聊。唉,人的感情啊,真是很复杂。所以我很佩服你,我现在是根本没有心情坐下来看书,毕业后就一直没摸过书本,把英语都交给老师了,平时又不用,现在全忘了。难得有你这样好学的朋友,你有空时多来我这里坐坐,只是地方有点窄,条件差,不过我们哥俩可以炒几个小菜,你天天在食堂里吃饭,伙食不是很好,可以来我这里改善改善生活。说实话,我也知道我们不是一个档次的人,我是不学无术,不像你这样志向远大,将来你一定会有出息的,虽然现在你条件艰苦了一点,等你考上了研究生,那就是另一片天地了,身边接触的人也都是学术界的人了。我虽然不爱学习,但是很愿意跟你们这样的人交往,不像我现在接触的同事,都不求上进,心思不在读书教学上,乌烟瘴气的,不是在一起打牌赌博,看三级片,就是和学生恋爱。相互攀比,勾心斗角,心里想的是吃,穿,玩,乐。我都不愿意跟他们多说话。”他变得更严肃了,沉默了一会儿,又微笑起来,“嗨,我也是吃饱了饭没事干,发牢骚,都忘了问你,你今天来我这里,只是来玩玩,还是有什么事?” 终于轮到可以讲出我目前最关心的事了,我说:“是这样的,你也是知道的,我从大卫的公司出来后,在师专的图书馆里专心复习考研,平时搞点家教,还在中山外校兼课维持生计,现在家教没有上了,家教一般都搞不长久,多则两三个月,少则一个月,甚至就是两周,老换来换去,也不是长久之计,再说我也不愿意上门到人家家里教课,好烦琐,也很拘束,我不大习惯在人家家里陪那些孩子读书,在师专读书时自己是学生,周末出去在外面做做家教,赚点零花钱倒是可以,现在拿它来挣饭吃就有问题。幸好经熟人介绍可以在中山外校上课,我到处都碰到好人帮我,可惜这学期中山外校给我的课太少了,只有四节课。课太少了,平时看书时都会偶尔分心,总是担心生存问题,我想问问你们这边有不有课兼,你是管教学的,应该知道这方面的事,能不能帮帮忙给我安排一些课上。” “你可找对了人,我也刚好需要找一个新老师,你是不知道,上学期有个外聘老师,课上的不咋的,却经常迟到,缺课,学生对他意见很大,我正想着把他炒掉,正愁着没个人来替代他,你可帮了我一个大忙,你来上,绝对没问题。这样,我明天跟我们主任说一声,问题不大,教师的课程安排基本上我说了算,跟主任说一声,尊重他一下而已,让他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你这样,明天你有空没有?” 我连忙接连不断地点头说有空有空,惟恐说迟了就不给我了。真是天上掉下一块大面包,被我捡到了,从此无后顾之忧了。他接着说,“你抽空过来一趟,来领课表就行了,教材只是些高中课程的英语,对你来说小菜一碟。” “好的,好的,那以后多多关照,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我低声下气地说道,同时又拍胸摸腑,对眼前的师弟感恩戴德,感激之情泛溢于言表。 “哎!看你说的,你太客气了,我应该感谢你才对,你替我解决了一个难题。”戴师弟敛容严肃地说,似乎有些怪罪我见外,对他太客气,又似乎是以工作口吻和我在谈正事。 我们又聊了一些其它话题,比如各自班上同学的工作分配情况,这时刘春霞进来,我就站起身来,说道:“那我先走了,我还有点事要办,你们好好聊。”戴志豪点头道:“行,以后常来坐坐。” 刘春霞表情很自然问我:“怎么不多坐坐?” 我说了声我还有事就出去了。 第二天我到戏校找戴志豪拿到课表时发现戏校这边的课与我在中山外校的课不冲突,也是四节,而且都不在同一天,暗自幸庆自己运气好,一切很顺,没有麻烦。从此也和戏校结上了关系,平时在晚上没心情看书或周末夏不来看我时我就会骑车找戴志豪他们玩,经谢的介绍和宣传,我很快就和戏校的那些年轻老师混得很熟了,尤其是那年新分配来的老师。他们也愿意和我交往,把我当同事看待,特别是听说我在考研,都挺敬佩我。大部分年轻老师是从师大的音乐系和美术系分过来的,独有一个男老师是从武汉音乐学院来的,他长得白白净净的,操一口非常标准的普通话,即使在朗州这种普通话很不吃香的地方城市,他也仍然改不过来,不说当地话,尽管他和戴志豪是桃源老乡,而谢一直是讲桃源话,听起来绝对是纯正桃源乡音,醇厚亲和。我对眼前这位来自武汉音乐学院的老师万分景仰,他看我态度恭敬虔诚,就主动邀我去他房间,当他得知我很想听他演奏乐曲时,他很高兴地拿出他的看家本领,从一个黑色狭长的精致皮箱子里抖出一个我从未亲眼目睹过的乐器来,一节一节地安装上,动作熟练如优秀士兵在装卸机枪,又温柔娴静如仕女绣花,等装好了就提了提裤子,接着鼓起腮帮子,眼睛睁得圆鼓鼓的,如同是小孩子在吹气球,凝神定气地吹起来,到了得意关头,他就会摇头晃脑起来,他似乎已经忘记我的存在,陶醉回味着他过去在大学里的悠悠岁月,沉浸在重操旧业的欣喜之中,我听得思绪万千,牵情动感。吹完之后,他笑容满面地望着我。看着他泛红的脸蛋,我接连不断地点头说:“不错不错,我今天真正开了眼界,真是如听仙乐耳暂明,三月不知肉味。”他哈哈地笑起来,两只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接着说:“我当初学这个的时候,我父母是反对的,她们认为长期吹这种乐器,会伤身体,我的老师说只要发音方法正确,就没事了,不但不会伤身体,反倒有益健康。”没想到他把我当知音,仿佛憋了一肚子的话,终于找到有意愿专门倾听他的人了,他又谈及他在武汉音乐学院的求学经历以及一些同学与朋友。他听说我在报考英美文学的研究生就给我提起他认识的一个在武汉大学读英美文学的研究生,我更加认真专注地听,他说他是通过学校的一个交友社团认识这位朋友的,他想结交一位搞文学的朋友,而对方希望认识一位搞音乐的朋友,于是他们俩就走在一起了,彼此很谈得来,他说他这位朋友的文学修养真是令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记得有一次他们班上在外面郊游,他就带上这位朋友,大家坐在一起举行活动时,他表演一个节目,就是当场朗诵了一首英国诗歌,又没有稿纸,事先没有准备,完全是临场发挥,当时他脱口而出,非常流利地将那首英诗全部背完,非常投入,非常动情,迷倒了我们班所有的女生,虽然我们都并不怎么懂诗。他后来告诉我,这首是一个叫做John Keats的英国年轻诗人写的,诗的名字叫《夜莺颂》。我很羡慕地听着,尤其他讲述的这位高人逸事,相较之下顿觉自己水平太低,越发小心低声,因为自己毕业于一所中小城市的师专,总觉低人一等,没见过高端学术世面,所以凡是从大城市里走出来的高校毕业生我都抱以敬仰的态度。 他听我说想听听一些世界名曲后,走到他的桌子前,打开抽屉,从里面一排CD中抽出一张,放进音响里,他说道:“我推荐你听一下柴可夫斯基的音乐,我非常喜欢他的音乐,这张CD是我的一个朋友从国外带回来送给我的,绝对是原汁原味,你就坐在这里,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听,最好是闭上眼睛,彻底地放松,安心地享受一下,我出去一会儿,你不要着急,慢慢地听下去,感觉就上来了。”说完他按下开关,然后带上门出去了。 我真的就按他的吩咐坐在椅子上,闭上双眼,整个身心就彻底地放松,很快在我的幻觉里,发现此时的音乐多么像一条长江大河,其起头序章多么像河流的发源地,清清泉水,舒缓流淌,即而河床增宽,水流增多,上下涌汇,隔了一段时间水流多转折,时而左转,时而波折右转,历经九曲连环之后,骤然出现一个大回环,接着以毫不停息、毫无倦意的精神勇往直前,突然到了一个狭窄关口,奔涌的流水如同是万军之中正在冲锋陷阵的千匹奔腾战马陡然看见前面是断崖,纷纷止步后撤,但后面的兵马一层压一层,簇拥向前,根本止不住前行的步伐,于是都一起纷纷下坠,于是乎一泻千里,惊呼声,呐喊声,嘶叫声,怒吼声,恐哭声,都夹杂其中,我自己也听得血流加速,心情澎湃,又仿佛在坐过山车,被忽地陡然高速升空,热血直冲脑门,又是猛然下落,心跳加快,一起一伏之后,觉得分明地刺激过瘾。此时乐曲的水流便重新聚集汇合,经整合后又齐步向前,但前行的脚步和缓平静多了,如同是已经进入中年时期的男人,经过青年时期的激烈冲撞,如今变得成熟平和起来。我的思绪也随之分散漫逸,过去所记得的李白的一些散碎诗句接踵而至,“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动流至此回。”,“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飞流之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山随平野尽,月入大荒流。”,还特地涌现他的“君不见黄河之水天山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接着思绪又转到《哈克。贝利芬历险记》中哈克和那个黑人奴隶吉姆在竹筏中被水流冲翻落水的种种情景。总之我的心早已脱离乐曲,独自逍遥遨游,当我醒悟起自己的分心,又回到乐曲上时,发现此时的乐曲水流愈加平缓,如同是一白发苍苍的老人,在一步一步走向人生的尽头,后又汇入包容一切的汪洋大海之中,音乐就此而停止。过了一会儿,又进入下一个曲目,这次却是完全一个风格,整个基调从头至尾多哀怨,处处是愁云惨雾,很有“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味道,心内猜测柴可夫斯基一定拥有李清照一样敏感脆弱的心灵,基调如此的感伤,音乐中弥漫着浓浓的忧郁,对孤独的强烈倾诉,相信他的人生也不怎么通达,他的爱情也不怎么如意,不然,怎可以会如此详尽的音符在表达如此细腻丰富的情感,如同在向我们掏出他的肺腑之言在诉说着他那动人哀惋的爱情故事。 我又想起了夏,有两周没有了她的音信,感觉彼此隔离了一个世纪之久。每到周末,我都会强烈渴望盼望她来看我,她没来,深深失落之余,又自我安慰这是好事,我们的关系可以从此断了,各自回归到各自的生活,毕竟她是人家的妻子。哎!人的情感是一种很矛盾很复杂的东西,很难说得清,辩得明的。听着音乐,觉得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心灵慰藉,音乐真是抚慰心灵创伤的灵药,那优美旋律犹如一只秀手在你的伤口上擦抹着镇痛的膏油。整个音乐停止后我淤塞的心灵如同是得到了清冽泉水的冲洗,现已经不留一丝尘埃,如同明镜一样,照彻心境。我很喜欢神秀的那个偈子:“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虽然他的境界不如慧能的高远,在我看来,慧能纯净得如神仙圣祖,不是人,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又怎能保证一个人在一生之中不惹尘埃呢? 我站起身来关掉音响,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通畅,烦恼与郁闷一扫而空,于是关上了他的门,走到外面,想找戴志豪再聊聊天。 当我来到二楼谢的房门前时,发现门开着,喊了一声,没有人答应,进屋一看,也没有人,于是坐了一会儿,仍没人来,便站在房间的二楼走廊上,四处望望看看,也不着急走,这时从走廊那头走来一位女老师,手里端着一小筐青菜,朝我这边走来,我一眼就认出是她也是我们师专英语系毕业的,和戴志豪是同一届的,于是朝她微笑,她热情地对我说:“你等戴志豪吧,他到外面买东西去了,还要一会儿呢,我们大家今天会餐,他也参加,不如你也来吧,都是一些同事,你先到我房里坐坐,有几个老师在里面准备饭菜,你也过去帮帮手?” 我迟疑了一下,没有言语,她说:“不要客气吗,你也在这里上课,又是我和戴志豪的师兄,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去吧,去吧。” 我感激地点了点头,她指着那边说:“最后一间房是我的,一直走过去就到了,我先去洗一下青菜,马上就过来。” 我于是就壮着胆子走向那个房间,看到里面有一男一女在嘻嘻哈哈犹如小孩一样开心地说笑,两个人手又都在忙碌着,一个在洗着什么东西,另一个在准备杯碗筷子,我看她们俩在一直不停地说着话,若无旁人地哈哈笑着,而我的目光发现旁边倒是还有一个女老师,无所事事地独自一人闷坐无语,在翻这翻那,很无聊的样子,又略显尴尬,似乎在随意翻看杂志。 我在门外观察了一小会儿才终于鼓起勇气说道:“啊,今天又有好吃的了,要我帮忙吗?” 那个正在热聊着的年轻女老师抬头对我说:“你来得正好,你陪我们刘老师聊聊天就行了,干活的事留给我和张老师。” 我面对刘老师点了点头,又微笑对她说道:“刘老师,你好。我是戴志豪的师兄,也在你们学校兼课,你是哪里毕业的,现在上什么课呢?” “噢,你就是戴志豪经常提起的那个考研的,怎么样?快考试了吧?”她很感兴趣地问我。 “还有几个月,考试时间一般是在过年前十天的样子。”我不愿意过多地和别人谈及考研的事,就主动再次问她,“你看起来不像是我们师专毕业的。” “我是湖师大毕业的,搞声乐的。” 我是师专毕业的,一听她是师大毕业的,自觉比她低了一等,神情对她很尊敬,她看我对她很尊敬的样子,就对我说道:“本来我是不来会餐的,待会儿我还有家教。” “你周末都还有家教?不要那么忙嘛,要多多休息。”我说道。 “是啊,我也不想这么累,那些家教都是熟人介绍的,不好推辞,我每个人是每小时两百元,她们的家长也乐意给。” 我当时在心里活动着,我给人家做家教才每小时三十块,而且只能做一个人,到后来还做不下去,而她却爱做不做的,于是接着问道:“你主要教这些学生学什么?” “主要是钢琴,有些家长也真是的,她的孩子真的不适合学钢琴,孩子也很累,也不是很愿意学,家长硬是一窝蜂地逼着孩子们学,说是要从小培养她们的艺术细胞,其实这是误解。” “的确是这样,中国的父母都是唯愿自己的孩子都成龙成凤,哪能这样呢?所以中国现在的孩子是最累的小孩,最不快乐的小孩。”我激愤地说。 正当我们聊得起劲的时候,我那个师妹洗完菜回来了,看到我和刘老师在亲切交谈,满脸笑容地问道:“你们认识?” “当然认识啦。”我接口笑道。 “行,你们继续聊,我们这里就不用你们帮手了。”说完师妹就进里面做菜去了。 刘老师好像很高兴有人能与她聊天,陪她说话,当然说那么多的事主要是讲一些家教和教课的,慢慢地我失去了兴趣,觉得谈话枯燥无味,又不好意思撇下她独自走开,心中很后悔,不该来凑这个热闹,还是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好,自在,无拘无束,行动自由。于是我的目光不再专注在她那张圆盘而木然的大脸上,倒是觉得她穿的衣服很鲜活,吸引了我的眼球,一时之间定定地看着,竟然忘了从她身上移开视线,等了好长时间自己才醒悟过来,在尴尬脸红地转而随手翻看一些放在桌子上的书籍,又看见墙上挂着一个军用望远镜,就很好奇地走过去,拿下来试着望东望西,起初是看室内,望到里面厨房里忙碌的三个人,她们就好像就近在眼前,吓了我一大跳,连忙移开,又觉得视线受碍,于是走到房外走廊上,一展宽广视野,远处的高楼竟然近在咫尺,看得非常清晰,我变得越来越好奇,这个玩意儿真好玩,里面充满了新奇,于是又向左边移动,一下就看见对面女生寝室里去了,竟然停在那里,不愿移开,我看见一个寝室里有三个女生,有两个坐在小凳子上在一起聊天,另外那个女生在里面走来走去,似乎在贴什么墙画,我痴呆地看着,就像看电影一样入迷入神,竟然忘记了自己的所在,还心生妄念,待会儿还有更好看的。这时那个女生走到走廊上找什么东西,陡然抬头看见我在用望远镜看她们,对着我破口大骂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真是缺德!” 我赶忙把望远镜藏在背后,顿感羞耻万分,无地自容,脸上如同有千万条蚂蚁在爬行一样难受,又好像自己偷东西被人当场抓住一样感到极其尴尬,把头埋得很低,就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被老师在教室里当众批评那样,此时此刻只想立刻变成一个尖牙利齿的大老鼠,嗖嗖地不断挖土,一时三刻就挖出个大洞,一头钻进去,用泥土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然后逃遁得无影无踪。心想要是这个女生认出我来,到处宣扬,叫我日后如何走进她们的教室,如何站稳讲台,抬头面对她们冷斥的目光,承受她们背后的指点,窃窃的私语,小声却又故意让我听见的谴责。这时也生怕刘老师会说我几句,指责我的不当行为,没想到她倒替我解围,对我说道:“现在的学生都不怕老师,比社会上的人还凶。” 我嗯了一声,仍是很不好意思,慌忙把望远镜放在桌子上,匆匆地不辞而别。 我想逃得远远的,害怕见任何熟人。我刚经过戴志豪的房门口,一眼瞟见谢正在修理他的电饭煲,手拿着一把起子在松螺丝,我本想就此匆匆过去,哪知此时他也抬头,一见是我,很高兴的样子,“来,来,是不是等了我很久,不耐烦了,到隔壁坐了?” “也没有等多久,只是想找你玩玩。”我只好顺便进屋。 “那你刚才从哪里来?” “我先到你房里,等了一会儿,就到楼下陆老师那里坐了一会儿,他是武汉音乐学院毕业的,和他聊了一会儿,还坐在那里听了一些世界名曲,他真是很有才华的一个人。不过刚才从我们朗州师专英语系那个师妹那里出来。” “什么陆老师,喊他陆超就行了。他是很有才华,学校领导要他主持一个开学典礼的音乐会,他不做,摆架子,现在人家唐汉朝做了,他又到处宣扬说唐汉朝的指挥不专业,人家唐汉朝也是正规大学毕业的,湖南师大的音乐系也不见得很差。这种人,自己又不做,别人做了他又眼红嫉妒,那是很有才华。” 他顿了一顿,语气和缓问我:“你现在去哪里?吃了饭没有?如果没有吃,和我们一起聚餐,反正你也和她们是同事。” 我连忙说:“吃过了,早吃过了,我下去还有点事要办。” “那好,我也不留你,有空尽管过来玩,多结识一些朋友,调剂一下紧张的学习。嗯,你既然和陆超熟,顺便也替我传个话给他,他最近逢人就说我这个房子是因为关系领导才分给我的,那你告诉他,我愿意跟他换,其实楼上楼下一个样,后勤办刚好就把我分在二楼了,他老说他一楼阴暗潮湿,说领导偏心,我和领导关系好,你完全可以告诉他,我没有找过任何领导,也没有跟谁打过招呼。他如果中意我这间房子,我可以和他一楼那间调换,我完全愿意。拜托你跟他说一声,也算帮师弟一个忙。” “好的,好的,我帮你传达一下,过个话,沟通一下。” 我很幸庆自己能很快脱身,当我经过陆超的房间时,看见他的房门敞开着,于是就走进去,看见陆超正在吃着一个盒饭,他看见回来,很高兴地问道:“怎么样,这段曲子不错吧?” “确实不错,只可惜我只能是听出一些皮毛东西来。嗯……我刚才从戴志豪那里来,他托我给你传个话,他说他愿意跟你换房间。” 我看见陆超白净的脸色突地变得极其难看,还有一份不易觉察到的尴尬与困顿,刚才的笑容仍有几分还凝固在那里,还未完全消失。两只老鼠般的小眼睛陡地睁得很大,怔怔地看着我,一眨也不眨。 这时轮到我尴尬万分,我怎么会突然对他说这些话,才几十分钟之前,我们不是彼此惺惺相惜,谈论着高雅的音乐和文学吗?我忽地悔恨不已,千不该万不该说出这些话,难道是因为戴志豪帮过我的忙,我现在要报答他,完全听信戴志豪的话,反过来与陆超为敌呢?我不知所措,再次头也不回地匆匆逃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