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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在第二个十字路口我下了车,站在那里稍微等了一会儿就坐上回家的中巴。我一副丧魂落魄而又忧心忡忡的样子,再加上自我责备、自我贬低和自我蔑视,脸色一定难看极了,妈在家忙着做饭,见我这么早就回来了,又一声不吭,感到很奇怪,迎上前来,问我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又问吃了饭没有,我无力地摇了摇头,妈的眼睛一定一直盯着我看,我却逃避着她的目光,跨过门槛,进了我的房里,虚弱地扶住一把椅子,如同瘫痪了一样跌坐在椅子上。 妈也一直跟随到我面前,很关切地问道:“怎么啦?风儿,你的脸色这么难看,出了什么事?” 我不做声。 妈又继续追问:“你难道连你妈都不愿告诉吗?有什么事你告诉我,我不会讲出去。” 我不愿意把这种事抖露给父母知道,她们一定会骂我,可是心中愁苦不堪,逼闷得极其难受,梗塞得厉害,连呼吸都感到有些困难了,多么希望能一吐为快。也许我可以单独跟妈说,妈会替我保密的,其实我只是担心妈会告诉给爸,爸知道后一定会暴跳如雷,非臭骂训责我不可,并命令我立即更改行为。既然妈答应不讲出去,而且我希望妈听我讲出事情的经过,打从小时候起妈一向就很疼我,她会理解护爱她的儿子的,虽然她的儿子此时已经是成年人了,再加上现在我也希望有人倾听我的倾诉,给我出主意,我已经完完全全失去自信,觉得自己卑贱得连狗都不如,我需要有人来开导我,安慰我,鼓励我,否则这样闷下去会出精神问题,或得个痴呆症什么的。 妈很有耐心而又期待地望着我,很冷静,丝毫不流露出焦急担心的表情,看到她那从容而又关爱的目光,我开口道:“是这样的,今年暑假,我住在朗州师专里专心学习,准备考研究生,后来有两个女老师也住在那里,她们是黄泥湖中学的老师,是到那里参加函授学习的,其中一个叫夏雪梅,是大姨妈村里的,她说她认识大姨妈一家人,你可能不认识她妈,她弟弟也在读研究生,不过在陕西读,她结婚了,有小孩,她男的在黄泥湖粮站上班,我和她好上了,她答应和我结婚,今天我们约好去她男的父母家去拿她的结婚证,中途坐错了车,坐反了方向,我就一个人回来了。” “是不是张家湾的?”妈问道。 “是的,是的。她那个村就叫张家湾。”想不到妈对那里还很熟。 妈很得意地说道:“妈经常去那边传教,那里几户人家我都熟,只有夏老倌的一个儿子读研究生,他们村里的人都说夏老倌那个儿子真聪明,读大学又在读研究生,家里一贫如洗,还到处借钱凑钱供他读书,夏老倌也舍得吃亏,到处给人家做小工,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他那堂客却不是个善下家,队里的人都怕她,吵架骂人全队第一,出了名的跋扈,村里人都不和她来哉。夏老倌有两女一儿,同你好的是大的还是小的?” “是大的。”我小声回答道。 “大的?!咿哟!那这个夏老师少说也有三十好几了,夏老倌的那个大外孙都有十多岁了,读三年级还是读四年级了。” “是的,她比我大将近十岁。” “哎!你们太不般配了,一来是年龄悬殊太大,若是大你两三岁都还说得过去,大点也好,她会心疼你,生活上多照顾你。你从小到大都是我照顾服伺你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懒惯了,家里的事从不让你插手,屋里的扫帚倒了你都不会帮妈扶起来的,外面草叶子也不掐死一匹,好在你读书还行,考上了大学,可是你长大了还是不懂得自己照顾自己,关心别人,所以你要找个年龄比你大的老婆我是举双手赞成的,但是这个夏老师年纪太大了,等几年就会老得不像个样子,你们一起走出门都会惹人笑话,说是你老姐,她也活不过你,两人不能到老。二来是她已经有了家室,还生了一个儿子,好端端的一个家庭,你却要拆散它。” “她们夫妻感情不好。” “就是感情不好,你也不要牵扯进来。有了一个孩子,感情再不好,分是分不开,甩是甩不脱的。你想想看,若是你们真的结了婚,她又怎么舍得她的儿子,都带这么大了,怎么可能说丢就丢呢?若是她带一个儿子在你们身边,你能容忍别人的孩子吗?” 我低下头,沉默了,是的,我是不能容忍一个别人的儿子天天与我们生活在一起,不过倒是允许周末假期或平时什么时候夏去看望她的儿子。 妈看我不说话,以为我被她的话打动了,继续趁热打铁地劝解我:“我会替你保密,你们从现在起不要再来往了,否则被她男的抓住不是好玩的,他是不会饶过你的,你文弱书生一个不是他的对手。人最重要的是生命,生命都没了还谈什么感情。你们要结婚这种想法是行不通的,及早回头。这事还不能让你那老头子知道,他那火暴脾气,一点也沉不住气,若是被他知道了,他一定会吵得满城风雨,左邻右舍都晓得。哎!你在中学教书教得好好的,偏要跑到朗州去当什么翻译,妈就替你担心,怕你在外面不安全,最近一段我心里总是不安稳,果然你在外面有事。我不停地祷告,求主开恩,求主赐福,保你们几个的平安,看来我还要心更诚,更多祷告。你也要听妈的话,多祷告,我这里有一张现成的祷告词,你没事时就在心里默念,不要让别人听见就行了,要赶走魔鬼,杀死邪灵,就会没事的。” 妈以前多次鼓促过我入教,这时她又不失时机地开始劝我信神,念祷告词,对我是锲而不舍。我摇了摇头,不大耐烦地说:“我心里很乱,也没有心情信教。” 妈笑了一下,说道:“你们的事是不现实的,妈劝你还是想开点。我也理解你,你和夏老师玩起了感情,一时舍不得,放不下,丢不开,不过你要明白,与其长痛还不如短痛,忍一时之痛换来将来一生的平安与幸福,这一点你要认识到。你平时又不回家,我和你爸还以为你真的忙着考研究生,没有时间和精力交女朋友,上次你爸的那个寄儿子来替他师傅的女儿来说媒,说只要你答应娶他女儿,他愿意为你们在县城里修一栋楼房,他就一个女儿,当建筑包头,手上也有几个钱,你却看不上对方,还有杜乡长也是专门托人来说媒,问你看不看得上他二女儿,你也是不冷不热的,我们做父母的在这方面也不好干涉你,随你自己的意愿,还以为你在外面已经有了条件好的,所以看不上这些上门说媒的,或者真是忙于考研究生,暂时不考虑儿女私情。哎!想不到你突然准备和一个大你十岁的人结婚。”妈无可奈何地怅怅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接着说道:“不知是命运所管还是怎么的,你们兄弟都喜欢找年纪比你们大的女人,你大佬也是和你一样,和人家的老婆好上了,打打闹闹的,搞了两个多月才脱掉。我是坚决反对她们在一起的,好说歹说两人才分开。” 我惊讶地问:“大佬是怎么回事?” “他帮岳家庙缺牙佬开车,从岳家庙跑县里,缺牙佬和他堂客结生死的孽,经常是打得鸡飞狗跳,头破血流,芸儿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他好大的胆子,和缺牙佬的堂客好上了,两个人还不注意影响,手牵手在江堤上走,缺牙佬放言要拿杀猪尖杀了芸儿,芸儿也没胆子,到外面躲起来了。缺牙佬他那堂客也不是人,生生死死拼了命也要和缺牙佬离婚,也是有一个男孩,现在她婆婆带着,口口声声要一辈子跟着芸儿,我都不知给这个女的做了多少思想工作,苦口婆心地说,我又不骂她,不伤她,只跟她讲道理,最后她才回心转意,和缺牙佬在一起了,夫妻俩重归于好。你大佬毫不容易才摆掉,如今你又上了这趟船,你叫我怎么安心呢?只好求神保佑我们平安无事了。” “妈!你不用担心,我答应你我会忘掉她,从中慢慢走出来的。” “这就好,这就好。”妈点了点头,欣慰地微笑了。 我能让妈不为我的事牵心也觉得自我满意,可是很快就因做出这样的承诺而后悔,一下子跌入到虚空失落的深渊,就在自己迷茫无助之际我突然说道:“妈,你帮我去看一下夏老师吧,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我怕她一时想不开,出什么意外,你帮我去安慰她一下,劝劝她。” 妈很惊奇地望着我,此时我会说出这种话,大大出乎她的意料,连我自己也觉得很奇怪,明明在刚才当面亲口做出保证,承诺说好了要忘掉她,怎么又提起她呢? 我没有再说话,沉默着,妈迟疑了很久才开口说道:“好吧,我去看她,不过她住在镇上,有点远,能不能让我去找她妈,跟她妈说一下,让她妈去劝劝她女儿。” 我略有点失望,还是希望妈直接见夏一面,妈看到了夏回来会告诉我有关她的情况,派妈去也等于我见了夏一面,现在妈把球踢给夏的妈,我觉得有点不妥,可是也没有别的好办法,只好答应道:“好吧,也行。” “那我现在就去,走过去半点钟就到了,饭回来再做,你肚子饿不饿?” 我摇了摇头,哪里有心思想到要吃饭。 妈继续说道:“待会儿老头子回来问我去了哪里,你就说我出去传教了。” 大约一个小时的样子里妈就带来了夏的妈,她的身材比我妈稍微高一点,脸也是如同我妈一样的黝黑,生活的劳苦分明显现在她苍老的脸上,脸上的神色却也和我妈一样的坚定和干练。 我满怀喜悦地看着夏的妈,从她的脸上依稀可以辨认出一些类似夏容貌的相同之处,我只是一直很亲切看着她,没有开口说话。 我妈开口对我说道:“风儿,这是夏老师的妈,你好好地跟她谈谈,有什么话可以跟她说,我出去做饭了。”妈就近搬来一把椅子,示意夏的妈坐下谈,然后轻手轻脚地关上房门出去了。 夏的母亲一直等我开口先说,我却只是对她微笑,渐渐失望,毕竟面前的她并不是我渴望见到的夏,我低下头,沉默了,有她坐在我身旁,虽然她不能替代她的女儿,我心里还是好受些,颇感慰藉。 她看出我没有要说话的意图,于是不愿等下去,说道:“我刚刚准备动手做饭,你妈就来了,说找我有事商量,要我跟她到你家里来,我问她什么事,她开始的时候死活不说,只是说到了你家就清楚了。问她到底是什么事,她总是说到了你家就知道了,神神秘秘的,都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我当时就一直纳闷,心想专程上门找我有什么事呢?我以前就认识你妈,她经常到我们张家湾来传教,也曾经找过我,劝我信教,我平时忙里忙外,哪里有空闲信那些鬼神气,再说即使有空,我也不信外国的什么上帝耶稣,说只要经常念什么祷告词就可以平平安安,不生病不吃药。就是得了病,也不用上医院看病,待在家里不停地祷告就可以了,病就自动会好,神会帮助治疗。你说你信不信,你是大学生,你说说看哪里有这么好的事。不信中国的菩萨,偏要去信外国的耶稣上帝。所以我当时就对你妈说‘吴家妹子,我不信神,你就是跟我说上三天三夜我也不信,你不要浪费口舌了,到别的人家去传吧,少我一个人也不损害你的阴功。’你妈却说‘这次找你不是为了传教的事,你若不信神也不能勉强,信仰自由,不可以强迫别人信教。你若是日后想通了,随时欢迎你参加我们耶稣会,我这回来是想麻烦你到我家里去一趟,一起商量一下关于你大女儿夏老师和我大儿子林老师的事,我大儿子也是老师。’我又是一愣,接着是一惊,我大女儿跟你大儿子的事?她们之间会有什么事呢?在路上我一再追问你妈,她说她也不知道具体底细,也是刚刚才知道的,我又急着问你妈,要她把她知道的全部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我担心我女儿出了什么事,要是出了什么人命案,你叫我怎么安心呢?你妈边走边说并没有我想的那么严重,这才支支吾吾地跟我讲了个大概,她还说你们两个是今天暑假在朗州才认识的,以前不认识。我还以为你们俩在一个学校里教书,不然事情就不好解决了。我那大郎长得牛高马大,要是你们是在同一所学校,他不把你打成肉酱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一向是欺负别人的,哪里还容得别人欺负到他头上来,偷他的老婆?他认识社会上的人又多,黑道白道都熟,到哪里都走得起,我看你不是他的对头。既然你妈说你们认识还不到半年,我看还是有办法解决的。听你妈说话那语气,说什么你们玩起了感情,一时之间忘不掉,暂时分不开手。我当时在路上就不讲情面地对你妈说,‘你怎么这么糊涂?!这种事是不容许再发生下去的,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这还得了?’目前看样子我那大郎还不知道你们的关系,一定是那剁脑壳的大女儿在想方设法瞒着他,可是纸是包不住火的,没有不透风的墙,他迟早会知道的,到那时就晚了。所以我很不客气地对你妈说,‘到那时候你儿子缺个胳膊,断条腿,甚至是人头落地后悔就迟了。’不是我说得耸言听闻,是我对我那大郎知根知底,他那脾气我是知道的,出了事对任何人都不好。所以我对你妈说,‘这种事不能姑息!’怎么能像你妈说的那样慢慢来呢?你妈心疼你这个儿子,生怕你有什么不好,可是遇到这种事就不能拖泥带水,必须当机立断,像掐刚发芽的菜苗一样一下子掐掉,怎能容许它长成气候。我对这事的处理态度跟你妈不同。再说村里的人都说我那大郎是一等一的人物,顶皮额宽,身材又魁梧,穿着西装,打着领带,人家还以为是县委领导。为人又和气,懂脾味,见了人就打招呼,只可惜读的书不多,不然他不会只待在粮站上班的。他又孝顺乖巧,每年过年过节都是大包小包地提着东西到我家里来,直问我有什么困难只管开口,对我家里一直是没有停止接济过,就是平时和那个不听话的大女儿吵了架,也是对我们俩老亲亲热热,人照得常,经得起时间检验。他最近是和我大女儿有点闹矛盾,但是夫妻间吵口是常有的事。我过去不知和女儿他爸吵过多少口,打过多少架,摔碗砸东西,撕脸打人,经历了多少风雨,现在还不是好端端的一个家庭。我现在跟你说句实话,就是她们离掉了婚,我都只认那个,不会认你作我的郎。” 我一直沉默着,不想开口说话,原以为见了夏的妈会获得一份心理安慰,以及她言语上的劝慰,哪知她一上来就这么坚决无情面地表明态度,还说不认我这个郎,嘿,我才不认你这个丈母娘呢,眼里只有钱,只认当官的。记得上次夏跟我提起过她妈,当时是嬉哈地闲谈讲笑话,说她妈是村里出了名的霸道跋扈,谁跟她吵架,要是得罪了她,她就会跳起来骂,骂遍人家祖宗三代,什么恶毒的话她都骂得出口,一直要跟人家拼命,不吃饭不喝水地骂,直到见个高低才松手。不光是对外人如此,对自己的女儿也是这样,她二女儿和班上的一个同学恋爱,她得知那个男的家底贫困就坚决反对,一定要二女儿与对方分开,还到处托人做媒讲明要嫁个有工作的。二女儿偷偷跑出来,到外地与她同学同居,在县城农贸市场租了个门面做水果生意,她得知后赶到那里,二话不说,把个水果摊打得稀烂。 一回想起夏亲口跟我讲的这些信息我才突然意识到自己一时糊涂,犯了一个错误,自找麻烦地把夏的母亲卷进我们的两人情感世界,加上我的母亲,两人世界一下子变成了四人世界,饼子越摊越大,这样一来原本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了,人一多,嘴就杂,又观点各异,缠绕纠葛在一起,犹如绳子的结巴越结越多,恐怕一时难以分解开来。 我心里于是对眼前夏的妈产生了不大喜欢的感情,很不高兴她这么当面看低我,她确实是如夏所说的一个厉害角色。我是个喜静的人,不愿与任何人发生纠纷争斗,这下可好,自动招惹是非,可够我受的了。不过我把事情原委透露给我妈,并同意妈去找夏的妈是不是在黑暗深处无意识里想求助于外人,来结合团结她们的力量来共同对付夏,以期结束这段感情纠葛,安全地脱身呢?我在扪心自问。 看我一直不做声,只是听她说话,夏母以为我已经被她唬住了,尤其是她不认我这个郎,于是顿了顿,改变了前面的强硬语气,也许是她认识到现在她是在我家里,口气缓和起来,说道:“你们年龄也不相配,我那大外孙都十岁了,现在读三年级,我那不听话的大女儿估计也要大你十岁,再说好端端的一个家庭就这样拆散,孩子还小,没有人照看,孤苦伶仃,你们于心何忍呢?他从小就没有离开过他妈,我一想起就心疼,就很恨你们。你是读多了书,都读迂腐了,我那大的也是不懂事,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是这样幼稚,有吃有穿,日子过得不是不好,真是活腻了,想找新鲜刺激。” “你的女儿不是寻求新鲜刺激,你不了解她,她活得一点都不幸福,她跟她丈夫没有共同语言,平时彼此之间也不说话,没有感情交流,我了解她,所以我们之间感情很好,她也觉得她跟我在一起很快活很开心,又难得笑上几次,多说几句话。” 现在轮到她沉默,当一个听众,我继续说道:“九月份开学前夏老师出了点问题,相信你也听说到了,当时她和她老公闹离婚,夜里又遇到一个抢劫的,吓得她要死,后来听说还一个人搬出来住了一段时间,其实今年下半年她过得挺不顺的,心情也不大好,也没有人开导她。” 夏母接过话口说道:“你叫我怎么不牵心她呢?她虽然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有时还不会自己照料好自己,为人又任性又固执。关于离婚的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还专门找她,讲过她几句,她只是听,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人也没有养好,脸越来越瘦,气色也很难看,整个人没有一点精神,像没有睡醒的样子。她是我身上掉落下来的一块肉,我怎么舍得让她吃这些苦,受这些罪呢?我给她算过命,又问过无常,算命先生说她今年走磨壳运,哎,总之是不顺。无常说是她屋后有个女吊颈鬼找替身,找到她了,我都不知道暗地里一个人哭过好多回,辛辛苦苦地把她养大,送她读书,又分配了一份稳定工作,嫁了个好丈夫,又生了一个乖儿子,谁会料想到她刚过上好日子就碰到这些倒霉事,还一桩接一状的。” 她几乎当着我的面哭了起来,眼睛湿湿的,我想应该是我的话触动了她的心事,想不到她的态度会转为柔和,这出乎我的意料,我大着胆子出口说道:“姨妈,您看起来比我妈年纪大,我就喊您一声姨妈,您帮我去看看夏老师,看她怎么样了,我担心她现在心里很难受,怕她一时想不开,出什么问题。今天上午我和她分手,原先说好一起去刘家咀她家娘家里拿离婚证,然后再办理离婚手续的,我们却搭错了车,两人分开了,我一个人回家了,估计她现在一个人心里不好受,你现在就去看看她吧。” 夏母的脸色刷地沉郁起来,站起身来说道:“这样,我现在就去找她,然后再回来和你说。”说完就起身要走,刚好我妈从厨房出来,热情客气地挽留她留下来吃完饭再走,还一个劲地说没有什么好招待的,称了几斤鱼,尝尝鲜,夏母的脸色很不自然地说她现在就去她大女儿那里,下午晚些时候再过来,妈看她的神色不对,就笑了笑,没有再强意留她。这时爸回来了,看到我们送夏母走,很好奇地望着这个似乎有点眼熟的老女人,又转眼望着我和妈。 夏母走后,我一个人回到自己房里,爸追问妈这个女的是不是张家湾的,她来干什么?妈随口编了个借口搪塞过去,我早已进了房,听不到她的借口,也不知道编得完满不完满。 黄昏时分夏的妈坐着回村的最后一班车下来,悄悄到了我家,隔壁邻居还以为她是信教的,过来找我妈,她们道上的朋友。她进了我那间屋,我急切地问她:“怎么样?你见到夏老师没有?她还好吗?” 夏母这次耷拉着眼睑,不怎么看我,满脸严峻,隐藏着一股怒气,冷淡地说:“她哪里有事?!我一进她门,就看见她一个人悠哉游哉地看书,还在那里哼歌儿,哪里有什么不开心,不幸福?!我看她是吃了饭没事干,日子过得太舒服了想要找点新鲜。她一开口就是问我,‘怎么今天来了?有什么事?’我没有好声气地说,‘还有什么事,还不是为了你的事?人家亲自找上门来了,我一天到晚忙得作狗爬,你也不问我这个做娘的一句:吃了饭没有?养你这么大了,你还要老娘为你操心,也不问我口里干了没有,茶也不端一碗来给我喝。’我当场就拉下脸问她,‘你跟柳叶湖五队姓林的那个男老师是不是有关系?’她说,‘没有。’我说,‘到底有没有?!’,她死咬定说没有。我说,‘你还狡辩!那个林老师他妈找上门来了,我还和她大儿子说了好久的话,他都一五一十地跟我讲了,你还要瞒我一个当娘的不成?’她不做声,被我狠狠地训了一顿,她一句嘴也没有顶,就算她当了老师,自己也是当娘的,我还是要管她,教育她,我是为她好,不希望她出问题,到时候后悔就迟了。我说完就走了,她留我吃饭,我说,‘从今天起,我不准许你再和那个姓林的来往,如若是让我晓得你们还在继续来往,我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你家姓贾的,要他出面管你们,看你们怕不怕,你也晓得知道姓贾的不是善下家,他是不晓得姓林的住在哪里,若是晓得,他不把姓林的家掀个顶朝天,把他打得稀巴乱,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我说完就气冲冲地走了。我一天到晚忙得要命,没有时间和心情陪你们玩这些小孩子玩的游戏。我现在对你也是说同样的话,你们两个都不小了,又都是有文化懂道理的人,用不着我来教你们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可以做。我今天当着你的面跟你说,你听清楚,从今往后你不要再找我家夏老师,她也不会再来找你。如果你再缠着她,我马上通知姓贾的,让他来找你。我这话说得是重了点,你听起来会觉得不舒服,不过也是为了你们两个好。我不会像你妈那么糊涂,姑息养奸,你好自为之。” 我一直陪着笑容,直到夏母走了,这才发现自己的笑容原来是如此的僵化,尤其是听到后来,笑容变得不那么自然,很勉强,内心其实已经很生气,却拉不下脸面,依然假装微笑着,明显的表里不如一,脸上开始有一种火辣辣的感觉,好像刚刚被夏母突袭扇了一记耳光,当着她的面自己竟然毫无反应,也没有丝毫反抗的表示,没有让她受到报复就让她轻易走掉了,内心慢慢产生一种创伤之感,并渐渐堆积,缩压成一股怒气和愤慨在心胸激荡,真想直跳起来,飞快追上夏母,指着她的鼻子恶狠狠地骂上她几句,尽兴地和她吵一架,你是什么东西,敢这样侮辱我,这么威胁我,以为我老实,好欺负。不过此时我只是在脑子里构筑着虚拟的幻想,自然反应产生出来的怨气、仇恨和刻毒之心,不敢采取行动,付诸实施,身子却气得发抖,真想站起来,用力狠狠地摔椅子,踢门,砸玻璃,像野兽一样嚎叫。 “风儿,吃饭了。”妈在厨房里喊我吃晚饭。 “我不饿,你们先吃吧。”我有气无力地回答。 过了一会儿,妈又在喊道:“吃饭了。” “我不想吃,你们先吃。”我提高了声音,以为妈没有听见,心里很生气她老在喊我,不是说了不吃吗?! 又过了一会儿,妈又在喊我吃饭,我假装没有听见,不出声。 这时爸大声喊道:“吃饭,风儿。”声调很威严,满含压抑的愤怒。 我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走出自己的房间,一声不响地坐在饭桌前。 “还是吃点饭吧,中午看你只吃了两口就放碗了,晚上还是要多吃几口,身体要紧。一句俗话说得好:钱是粮,饭是钢,缺了一项就发慌。感情的事你要想开点。”妈看我无精打采的样子,柔和地劝我多吃饭。 爸接口问道:“风儿,刚才来的那个女的找你到底有什么事?她出门的时候丧着两块脸,你是怎么得罪她的?你们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一个人?她一连两次进我的屋,招呼也不打一声。你们两个关着门,躲在房里唧唧咕咕说的是什么事?我一问你妈,她就说不关我的事,怎么不关我的事!?你老实交代,到底犯了什么法?” “你让他先吃完饭再说。”妈在旁劝道。 我突然觉得有许多陌不相识的人像鬼魅一样在拉扯着我的手臂,仿佛要将我分尸一样,脑子里也像有什么东西在压迫着,呼吸越来越困难,开始的时候是下意识地顺从,任由他们拉扯,忽地意识到再不反抗就会心身四分五裂,破碎如同玻璃。于是猛地有一股豪气直涌头顶,我顿时犹如英雄好汉一般端起手中碗,高高举过头,猛地向下一摔,碗哗啦一下摔成几块,饭菜散落一地,同时声嘶力竭地叫嚣道:“你们不要逼我。”这么响亮的声音,如此的咆哮,如此的愤怒,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这是平日斯斯文文,老老实实,不做声,少言语,害羞,懦弱,胆小的我吗?竟然胆敢在脾气暴躁的父亲面前摔碗?!爸惊诧地望着我,眼里直冒火,恨不得一口吞下我,脸上的青筋因强忍怒气而在不停歇地蹦跳,歪斜的嘴角和紧咬着牙根的样子甚是凶恶,我有点后悔和害怕,直地站起,回到自己房里去了。 爸见我从饭桌上走掉了,满腔怒火转烧到母亲身上,喝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们两个都要瞒我,你还不讲,老子一刀要杀了你。” 家里是木房子,我住的那间房和厨房只有一墙之隔,声音是相通的。我独坐在椅子上,心里暗暗高兴,乘此机会发泄了自己多年积淤的怨气,打从小时侯起都是爸训斥我,骂我,打我屁股,咆哮怒吼我,指头戳到我脸上,我从来都不敢顶嘴,都是惊恐万分,低头认罪,听话服从,这次却是我首次对爸发火,心里油然升腾起一阵阵快意。此次发难,他没有当场打我,连还嘴骂我的机会都没有。可是他这时找妈作出气筒我心里又过意不去,不该让妈替我担过。 这时妈小声说道:“你的声音小一点好不好?本来是一件小事,你偏吵得满城风雨,山崩地裂一样,就像天要塌下来了,不要惹左邻右舍笑话。” “那你讲一下,到底出了什么事?” 妈迟疑了一下,压低声音说道:“事情是这样的,刚才来的那个女的是张家湾的。风儿今年暑假在朗州和她大女儿认识了,那个大的在黄泥湖中学教书,暑假里到朗州参加电大函授学习,两个人玩起来了感情。这个姓夏的老师已经结婚了,有一个儿,十岁了吧,读三年级,她男的在镇上粮站上班。她准备离婚,要和风儿结婚。” 爸一听就恨意浓浓地怒骂起来:“碰鬼!有一个单位,安安稳稳的,不忧天不忧地,不愁吃不愁穿,偏偏地要东飘西荡,一分钱都没有赚到,还要和一个结了婚的女的结婚,人家比你大一截,讲出来都是个笑话,你叫我今后怎么见人,我都没有脸面出门,都会给你丑死,干脆天天躲在屋里,不然别人问起我的大媳妇,你说我应该怎么回答,老子两块脸都没有地方放,脸上丑得疼。” 听到爸在隔壁咬牙切齿地训斥我心中陡然升起一阵逆反情绪,我偏要娶她为妻,讨她作我老婆,和她结婚,你们管不着,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感情的事,与你们这些人统统没有关系。我们是真心相爱,管它谁大谁小,结过婚没结过婚?我喜欢她,她喜欢我,又没有招惹你们,与你们何干,又不要你们喜欢,任何人也阻挡不了我们相爱,你们不同意,觉得给你们丢脸,那我以后不回来就是了,我们远走高飞。你们要是再逼我,我现在马上就走,年也不回来过了,与家里彻底决裂,一刀两断,再也不回家了,断绝一切关系。 接着又听到妈在厨房里叹气的声音。 爸继续在隔壁数落我道:“你要她们离婚,这是破坏别人家庭,是缺德的事,那个男的会同意吗?他要削你的脑壳,一把抓住你的头发,一刀就剁掉了。” 爸说得那么凶狠,我仿佛就看见夏的丈夫终于从他丈母娘那里得知我的住址,又加上夏不停地催他离婚,他手提一把屠夫用的大砍刀,气势汹汹地到我家来了,当时只我一个人在家,看到他那凶神恶煞的样子我顿时吓得瘫倒在地,惊惶无语,连动弹的气力都没有了,更说不上要逃跑和喊救命,这一刻终于来临了,这是我应得的惩罚和报应,只见他二话不说,上前一把揪住我的头发,像拎住一颗包菜一样,向后一僦,朝我颈上猛力一挥,手起刀落,我的人头落地,滚得远远的,血污满地,两眼仍还恐惧而又惭愧地瞅着他看。 厨房里爸和妈开始斗起口来,也不知道她们是怎么开启的,妈也不是好惹的,一样的火爆子脾气,只是妈刻意压低了声音,她要注意影响,不能吵得左邻右舍都听见。 我也不知道她们在吵什么,也没有心思听,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恐怖幻觉中。过了一会儿,我竟然听到呜呜的哭声,侧耳倾听,原来是爸的哭声,他边哭边在独自诉说:“老子死了算了!不然会让你们活活气死,这样不听话,辛辛苦苦地把你养大,送你读书,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分配工作,以为苦日子熬出了头,该享你的福了,你却做出这样的事,我是无脸见人,干脆死了算了。” “你想死随时可以去死,没有人会拉你,仓里有甲胺磷你可以喝,偏屋里有一根粗绳子你可以上吊,没有人会阻拦你。一个男子汉,动不动就说要死要活,也不怕出丑,事情还没有坏到你想的那个地步,现在都在想办法应对这个问题,慢慢地处理,大家协商着解决,不想告诉你就是怕你吵翻天,闹得过路人都探看我们家里出了什么事,真是发神经,扯猪癜子疯,一点耐心都没有,不是骂就是吵,要杀人啦,要死啊,完了就是哭,一点真本事都没有。”妈在厨房里训爸。 暴风雨后的爸无语应答,只听到他像小孩一样的抽泣声。 我哀叹了一声,心中有无尽的烦恼,脑子陷入思索的深渊。自己已经不小了,已经是成年人了,应该有独立生活和处理问题的能力了。再说爸爸妈妈天天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辛辛苦苦地把我们三兄弟拉扯大,还送我读了大学,自己已经独立生活了还要她们操心。看看厨房里的爸,过去在我面前一向是威严和权威,如今却被我气得哭起来,妈也在一旁气他,他只不过是担心我的安全和家庭声誉,自己没有好好报答她们的养育之恩,反而粗暴凶恶地对待爸。 这时我忽然发现背后站着一个人,黑暗之中觉得他长得跟我一个模样,也是一样的矮小瘦弱,戴个一副眼镜,但是一脸冷峻与严厉的表情,鄙视地死盯着我看,嘴角冷笑,让我一阵阵心惊心虚,全身发毛,我顿生悔意,真想马上回转身来,面对他扑通跪下,痛哭流涕向他认错,忏悔,并不停地自我谴责,甚至会不由自主地当着他的面扇自己几记耳光,并信誓旦旦地保证以后再也不以这种恶劣态度对待爸了。 可是很快我就清醒过来,自己又处在幻觉之中,泪水仿佛涨溢的泉水在涌向双眼,我马上警觉起来,像刹车一样急忙止住,抬眼望望屋外的菜蔬和树叶,以此来分神,转移注意力,泪水打了个转,又缩了回去。 我打开房门,来到厨房,妈不知去了哪里,爸还在独自一人蹲在地上小声哭泣,看见他的泪水像一粒粒的豆珠一样扑簌扑簌地往地上掉,顿生怜悯之情,又感到万分歉意,开口道:“爸,对不起,我刚才态度不好,你也是为我好,我心里明白,我不会再和她来往了,请你放心。我保证做到和她断绝关系。你们不用为我操心。” 爸的泪珠一下子就没了,他伸出他那粗大的手掌揩了揩脸,抹了抹眼,又捏住鼻子,使劲一冲,流出一大滩鼻涕,有力一甩,响亮地掷弃在地上,又猛烈地咳嗽了一阵,完了清清嗓声说:“儿啊!我们林家祖祖辈辈没有出过这样的事,我们丢不起这个脸,你是读过大学的,是有知识的人,懂文化的人,这样的道理不用我跟你讲,你应该明白的。” 他还想说下去,我打断他说道:“爸,你放心,真的没事了,我想通了,不会有事了,我绝对说到做到。” 彼此都沉默了一会儿,我平时就很害怕和爸单独在一起,总是感到很不自然,很压抑,很不自在。于是说道:“爸先吃饭吧,我先出去到田野上走走,待会儿我饿了会要妈帮我热一下。”说完我就一个人在屋后的田间散心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