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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这几天总是觉得象丢掉了魂魄一样,空荡荡的虚无感再一次悄无声息地侵入心胸,且不说感到明显的精神萎蘼,最难受的是那种可怕的寂寞,如同是身处在广漠无边销蚀万物的死亡境地,在那里永远是充满了乳白色雾蒙蒙的虚空,永远地失去了生命的活力。便会一次次心里暗示自己,没事的,过了几天就没事了,诚所谓“长痛不如短痛”,挺过了这几天日子就正常了,就象生病了一样,吃吃药,好好休息一下,就好了。好在现在不是孤身一人,不像在朗州时的情形那样,现在是和爸妈在一起,虽然她们不能在口头上安慰我什么,但是她们的关心我的眼神让我默默地感到一份慰藉,由此可以托庇于她们的关爱之下,得以度过那寂寞痛苦难关。 有时也会心生渴望,浓浓稠密的渴望,渴望去看看夏,和她说说活,她好像就是解救我痛苦折磨的良药,有了她就一切又恢复正常了,可是我不是亲口答应过爸妈吗?不是亲口对爸承诺过从今以后与夏一刀两断吗?怎么说话不算数?!怎么可以欺骗含辛茹苦把我养大的父母?!我不可以再伤害爸!不可以再让爸妈为我操心!还有即使我不露马脚悄悄行事地骗过了爸妈,偷偷地去找夏,可是她那个凶狠的妈知道后会放过我吗?那个说到做到的厉害人物,一定会真的如她所威胁地那样告发我,不但自己的生命失去保障,更要命的是他一定会带领人马闹到我父母这里来。我自己死掉就算了,何必把爸妈也牵扯上,难道她们为我付出的还不够吗?!即使这一切我都置之不顾,仍然去找夏,满足自己一己的黑暗欲望,到了夏的面前,她还会理睬我吗?我已经从行为上语言上背叛了出卖了她,难道她还会相信我?还会再和我谈情说爱?!她会当面冷冷地问我: “你这也是爱我?!我凭什么再相信你,你已经让我已经伤透了心,我今天才真正地看清你的原始面目:一个人胆小鬼!一个懦夫!一个伪君子!你给我远远地滚开,不要让我恶心,坏了我的胃口,影响我的食欲。”我又何必去碰那个硬钉子,自找没趣呢! 我知道往后的日子里,我得积极自救,自己想办法从这种如同身陷泥潭般的心境中爬出来。每天吃过早饭中饭都会去田间独自一人散散步,晚饭吃得晚,要到七八点才吃完,那是天已太黑,别说是在田间,就是在屋前屋后的公路上,也辨不清东西,即使摸黑走在路上,说不准一不小心就会一脚踏入路旁的沟渠,弄得鞋裤皆湿,淤泥缠身,还要惊吓一番,说不定还会伤胳膊刮腿。所以本想晚饭后也去走走,一想到这些可能性,就放弃了,留在屋里和爸妈一起看电视,虽然不感兴趣,总有个自己的亲人陪伴,多了一份与寂寞无聊抗争的力量。妈特别喜欢看《还珠格格》这个电视剧,还在做饭时就不时地问我:“风儿,开演了没有?”我都不知道告诉过她多少次说还没有,她总是不放心地无数次地问,到终于放映时,她却躲在厨房黑暗角落里无穷无尽地去祷告去了。等到她过来看电视时,已经演了一大截了,妈一个劲地问:“风儿,风儿,刚才演的是些什么事?” 我不做声,我根本就没有看进去,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妈又在不停地催我说,我实在没有心情与气力给妈复述这段情节,正在为难之际,爸开口讲述了,我终于可以嘘了一口气,可以心安地坐在她们旁边,毫无干扰地任由自己内心的情感脆弱无力地漫游。 什么狗屁小燕子,要是现实中碰到这种人我一看见就想转身逃之夭夭,一个女孩子,上下跳梁,大呼小叫,矫揉造作,真是浅薄庸俗,我只喜欢安静少语的女人,象谜一样永远吸引着你向她走近。妈爸却看得津津有味,陪着她们哭,过了一会儿又和她们一起疯疯癫癫地笑。 虽然这次事件后我和爸妈的情感加深了,但很快又恢复了往常彼此之间少言语的情形。我倒是愿意看书,很不愿意开口讲话,仿佛一开口讲话就会破坏自己内心的汪涵静默情绪,于是越加沉默寡言。更何况我与她们的生活方式生活理念生活习惯都相距甚远,我也知道是因为自己受了所谓的高等教育,从骨子里觉得自己已经脱离了她们的农民身份与意识,和她们不是同一路人,没有了共同语言。尤其是当爸妈从村里人口中得知队里小鸡婆在深圳发了大财,爸不停地说小鸡婆的钱多得数都数不清,他从深圳开小车回家过年,好多人都去他家看热闹了。小鸡婆这个在深圳闯荡多年的年轻富人,年龄和我差不多,却只读了个中专,毕业后没工作,因家境贫寒,早早到了深圳,从技术员做起,如今已经成了公司股份持有者。在村里何等荣耀,一连几天都是村里的热门话题,百说不厌,都在惊口赞叹,感慨万千,啧啧称奇,羡慕不已,而我往日的大学生光环在他的太阳般强光照射下,又是何等黯然。钱多成了身份显贵的象征,村里人都不再像过去当面喊他儿时的绰号“小鸡婆” ,(当然背地里免不了提到小鸡婆,多年来说顺口了,一下子改不了,也有人当面喊他小鸡婆,而后猛然省悟,连忙改口。)而是纷纷巴结奉承,见了他老母的面极尽喜笑颜开,仿佛她是自己的多年未见的亲人。村党委书记也亲自登门拜访,他想找小鸡婆贷款,村里的账目早已运转不灵,到外面去贷,总是灰溜溜空手而回。 我只想躲得远远的,平时我就很少回家,即使回家了也不大出门,村里的一些消息和新闻是从爸妈口里得知的,如今小鸡婆的显富让我连续几天来安心看书的心境大受波折与干扰。心里变得烦躁不安,叹了口气,把书扔在一旁,外界的信息一下子打破了内心的宁静,再也没有心思看书,真是荒谬,其实只是一些小说,却难以再展开想象融入作品细节中,干脆不看了,反正眼睛在看纸面上的铅字,知觉却木然,阅读的心灵早已开了小差,偷偷跑到爸妈所散播的新闻中去了。真是笑话,平时忙于考研复习,每每苦恨没有时间和空闲读自己喜欢的经典作品,如今有时间了,却分神走思,杂念缠绕。又想起夏,多么希望她在身旁,我要面对她激情昂扬地演讲,谴责当代中国人的价值观堕落,心灵的污染,淳朴民风的丧失,当然也要唉叹自身地位的降落,感慨世道已变。可是很快就清醒过来这仅仅也只是一时自我幻想而已,坚硬如石的严酷现实不允许我采取实际行动。 “物以类聚,鸟以群分。”我此时此地感到特别需要有一两个如同我一样受过所谓高等教育的人来伴同,大家一起来聊聊天,以抵御身处农村时难以排遣的寂寞、与周围一切的隔阂感以及被冷落化被边缘化的感觉。我很快就想起了伟杰,我要去找他说说话。几天妈就告诉我他从北京回来了,妈去他家劝过他妈信教,我妈回来后一直在屋里念叨着说他妈五心不定,一点也不虔诚,不知她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妈还跟我说她之所以特地上门找伟杰妈,劝她信教是因为他妈在村里名誉不好,有点小偷小摸的习惯,又喜欢贪小便宜,和左右邻舍的关系不大好,妈想通过让她入教来改善她,我当时听了心里直好笑,入教就能改善一个人?没有说出口,不愿打消妈的积极性,她一片热诚心肠,由她去弄吧,何必干涉她的事务。 说走就走,我跟爸打了一声招呼就出门了(妈热衷于她的宗教事业,平时很少在家)。伟杰家离我家不远,就在我前几天给夏打电话的地方,过了那座桥再拐个弯,然后走上十分钟的小路就到了。 在路上我回忆起我们第一次的交往,那年我在朗州师专读大一,放暑假回家,当时正在读英文版的《简爱》,伟杰他妈领着伟杰来我家,妈热情接待,然后拉他妈到一旁,叽叽喳喳地碎言碎语地拉扯着一些小道消息和家常,当时妈还没有入教。伟杰站在我的旁边,看我在读英文的小说,很崇敬,他当时刚参加完高考,据他妈讲考得还不错。我却冷冷地淡淡地和他说着话,有气无力地搭理着他,脸色也不大好看,回想起来觉得当时好像是不大喜欢别人在我读小说来打扰,破坏了我读书的安宁,完全进入那个虚幻世界,正在飘然享乐着时外界突然侵入,感到如同美梦被人强行唤醒一样。或者还是觉得自己已经是大学生了,而对方只是高中毕业,你说考得好就会考上?考大学哪有这么容易?再加上自己觉得自己是大学生,尾巴翘得天高,自命清高,觉得很了不起,不大愿意跟不是大学生的人说话,更不愿和村里的农民说话,觉得他们庸俗、狭隘、功利和愚昧,甚至连同自己的爸妈都轻视小瞧,心里挑她们这样那样的毛病,这也看不顺眼,那也看不顺眼,尤其是讨厌爸的撕人心肺的咳嗽以及他那一把鼻涕刷地一声摔在地上的巨响声。 可如今事异时移,伟杰当年就考上北京的一所高校,后来又留校读研究生,而自己只是分配在一所乡镇中学教书。当初是他来我家找我,如今是我去他家找他。 到了他家门口就看见他和他弟弟在家制的简单球桌上打乒乓球,所谓的球桌只不过是卸下家里的正门的两块门板拼凑在一起,中间搁置一块厚木板,设备虽简陋,他们却玩得很开心,一会儿是大力扣杀,腾挪闪避,一会儿是轻轻前挑,球在界线木栏上蹦弹了几下,还是过去了,顿时两人都欢呼雀跃,拍手赞叹起来。 我为他们的欢快情绪所感染,心情一下子踊跃兴奋起来,快步走到他们跟前,几天来长久阴郁的脸也晴朗开来,趁着这份高昂的情绪,我打破几天来的缄默,开口说话了,“伟杰,打球啊!” “哦,哦,来,来,来,你也打吧!”伟杰看见我来找他,很客气也很高兴地招呼我也来打球,手上却没有停。 我虽然情绪已经回升,但是却难以在一时之间提起这种运动的兴趣,于是无力地摇了摇头。“我看你们打。”我说。 伟杰的弟弟比伟杰小几岁,小学都没毕业就在家务农,长得却比伟杰高,不过长相就远不如他哥,伟杰长着个又圆又大的一个脑袋,而弟弟的脑袋却尖削如山峰,伟杰神采飞扬,意气风发,双目俊朗有神,而他弟弟的样子很猥琐,像小老鼠一样伸展不自由不随意,尤其是当我在观看他们两人打球时,他变得越加紧张不安,老是接球不住,发球也无力,一发过去就很快被他哥抽死。他大概是对我心生畏惧,所以在我面前局促不安。 伟杰一个劲地指责弟弟:“怎么啦!?这么一个球你都接不上。” 弟弟只是尴尬地笑着,没有在语言上回应。 “算了算了,不打啦!你这臭技术,太臭了。”伟杰把拍子放在桌上。 “自己的技术臭,还说别人。等会儿看我怎么把你打趴下。”弟弟在旁边小声咕噜着,对于哥哥在外人面前贬低自己很不服气。 伟杰却把弟弟弃置一旁,兴奋地招呼我坐,嘴里仍然呼哧呼哧地喘气。我说咱们到外面走走,便走边聊。 伟杰略为迟疑了一下就和我并肩走在乡村小道上,风吹在脸上感到生冷,路旁的沟渠里的水浅而清,路旁的树上尽是枯枝,灰褐色败叶散在地上,有的已经在枯草中腐烂,附近的田间也都是一些零零散散的已经枯黄的稻桩。 伟杰叹了口气说:“唉!农村里一片萧条,与城市的差距越拉越大。” 我没有立即接上他的话头,心里倒是同意他所说的意见,不过又有什么办法呢,像我们这些农村里土生土长的大学生又有几个人真心实意心甘情愿地愿意留在农村工作呢,就拿你来说吧,你在京城读书,研究生毕业后肯定会钻破脑壳也会想方设法留在京城,如今只是徒增感慨而已,不像我在乡镇中学工作过,尝受过在农村工作的滋味,那种在城市里受完高等教育,然后回到偏僻农村的巨大落差感以及自身高崇思想与周围闭塞落后环境的强烈不适应,现在回想起来仍是一种仿佛看见伤疤想起旧伤的刺痛,所以目前要努力再一次拼力跳离农门。在心里自己对自己对话,没有将这些想法倾倒出来。 他看我没有吱声,继续说道:“每年从北京回来,在家过年,看到听到这里的一些事,心里真是不是滋味。就说村里的贪污这回事吧,我们小小的一个白杨村,今年年前村民吵着闹着一查帐,竟然亏欠三百万,三百万?!三百万啊!三百万是什么概念?这里是经济落后的农村呢,我爸妈一年劳心劳苦的收入还不到五千块!真不知道村里的这些狗屁芝麻官是怎么弄出来的?年年回家,年年都有人到我家里来专程找我,要我帮他们告状,啊!真是好笑,他们以为我在北京读书,说我是住在天子脚下,生活在京城里,天天与当官的在一起,毕业后就留在北京或分回湖南做官,他们还是那种老思想旧观念,根深柢固,没办法改变,严重的官本位意识。我跟他们讲道理,对他们说,如果你们觉得哪项收费不合理,你们完全可以一起抵制,团结起来拒绝缴纳。他们却笑话我,说我书生气太浓了,没有一点社会经验。他们脑子里总是想着通过关系,找到上一级领导,尤其是什么铁面无私、刚正不阿、两袖清风、为民除害的清官出现,替他们主持公道,把这些贪污腐败分子一个一个地拉出去枪毙掉。甚至他们还幻想着老毛的那一套,再来一次大运动,来一次三反五反,彻底地清查一切贪官污吏。我是最反对人治社会的,希望中国走上法制社会的道路,按照法律办事,不要让人情关系破坏干扰法律的正常运行,我们要学习西方的法律制度法律规范法律意识,也就是说村民要不要老是幻想什么现代包拯之类的清官出来替你们作主,你们要自己为自己作主,依靠自己的力量,采取法律武器,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 我越听越不同意伟杰的观点,觉得他的确书生气太浓,社会经验缺乏,叹了口气,说道:“伟杰,你太理想化,虽然你在农村长大,可你长年在外读书,毕竟已经脱离了农村生活,我是觉得农村没有什么前途,只要农民能养活自己就够了,不能跟城市里比,也没有必要比。你说你们村里亏了三百万,哪个村又不是亏上几百万,我们村年前查完帐,也是亏两百多万。书记还不是照当,前几天他还亲自出面去找人家借高利贷,完了还不是记在村部,然后分摊在各个农户头上,村民也反对过,可有什么用呢?他照样我行我素,要你交上交时,你不敢不交。上次村里查完帐后,村民都吵吵闹闹要书记赔钱下台,书记就躲在外面不回来,还有几个不怕事的组织起来告状,他们天天晚上开会,都开到凌晨几点也没有什么好结果,我爸也参加了,我妈天天骂他,说你是不是吃多了,关你什么事,反正你又不想当官,管他是姓张的当书记,还是姓刘的当书记,与你有什么相关?你不要天天跟在人家后面跑,别人是有目的的,是有想法的,你图个什么?人家李书记平时也没有亏待你,风儿考上大学,他不是一样奖励了我们五百块钱吗?这几年交上交你一拖再拖,他只是上门给你做思想工作,一句重话也没有说过你,平时对我们也还不错,见了面都笑嘻嘻的,他私人又没有得罪过你半点,你又何必跟他过意不去。就是他贪了污,是他当官的本事,哪个当官的不是一身屎尿,哪个是清清白白的?分摊到每个户头上,我们家又多出了几块钱,何必要出头露面去造反,你们这几个人都不是正当角色,搞不出明堂来的。果果的的被我妈料到了,那个书记早已安排人马到乡政府提前通风报信,说村里有人搞非法组织,深更半夜开会进行反党反社会主义活动,愚弄篡惑群众,影响农村生产和社会稳定,蓄意破坏党群关系。结果他们这波积极分子终于开完了会,也终于在各抒己见的吵闹声中取得一致意见,就是先到乡政府告状,乡政府告不响,就一层层地往上告,不把这个贪官书记拉下马绝不罢休,于是坐得满满的一拖拉机,兴冲冲地去乡政府告状,乡政府却早有准备,软硬兼施地叫他们乖乖回家了,偃旗息鼓地再也不开会了,你知道吗?那个乡党委书记跟我们村里的书记是战友关系,平时送的礼也不会少,怎么可能会维护农民的利益,最多是要这个部下要注意影响,不要闹出事,到时可帮不上他,还给他找来麻烦。所以我不主张我爸去告状,告不响的,他们层层节节都是一路人,是飞蛾自投罗网的行为。你刚才说哪些收费不合理农民可以抵制,可是问题是农民怎么知道哪些收费是国家规定,必须交的,哪些是乡政府规定的?哪些又是村部规定的?到底哪些是该交哪些是不该交的?我受了高等教育,恐怕也分辨不清。我爸经常迟交上交,也只是迟交而已,天天在村里的高音喇叭里叫你的名字,催命似的,仿佛欠他祖宗十八代的钱。提前交的有奖励,推迟交的他们有办法让你交,不交的他们分门别类地对付,分化瓦解,到最后真正不交的非常少,这些不交的人也在村里走不起,被边缘化了。法律!农村里哪里会讲得上法律?谁强谁就是法。所以村里人只想两件事,一是想当官,二是想发财。是赤裸裸的现实逼得他们这样想。” 伟杰对我表现得非常有耐心,而且觉得听我嘟嘟的快言快语很有意思,很感兴趣地咧开嘴笑着,有时还大声笑出声来。看我激情演讲表演完了,慢条斯文地说:“你刚才讲的这些事我很感兴趣,挺有意思的,觉得农民告状有点像一场闹剧,不过还是要肯定他们敢于抗争敢于维护自己的权益的行为,只不过方式和方法值得商榷和探讨。”接着他就跟我讲起了中外农民起义的历史,中间夹杂着他的评论,尤其是关于农民的心理特征和农民的本质,然后又给我讲起了当代世界政治形式以及国际关系上的一些大事,最后是中国的发展问题,他结合当前的一些问题,提出了他的见解和分析,我张大嘴巴,惊奇地听着,惊讶于他的渊博知识,从他那张方正宽阔的嘴里吐露出奇妙的的言语,放散出智慧,那么高屋建瓴地俯瞰当代社会,那么有条有理有理有据指点江山,我是听得如痴如醉,对他崇敬不已,我深深地拜倒在他的学识之下。完了作为结束语他对我说:“我觉得你把社会看得太过悲观了点,我们不可以对人对事抱有悲观态度,如果把天下的人天下的事想得一团漆黑,那就很容易产生绝望情绪,也就会相应地失去主动性积极性,我不主张消极无为,人应该把握自己的命运,人也是可以把握自己的命运的,是完全改变自己的命运的。” 我不停地点头,感叹道:“真是听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难怪培根说历史使人明智,确实如此。我总是对人生和社会持悲观态度,也许是因为自己曾经经历过一些不愉快的事,也许是因为自己的性格古板,不善言谈,拙于与人交往,或者是因为自己过于沉浸在文学作品的丛林之中,走不出来,受其感染太深。你讲的这些东西我很感兴趣,希望能多听你讲。也许是自己平时过于封闭了自己,对外面的世界了解得太少了,真想跟你多学习点东西。” “不要客气,我这几天呆在家里也挺无聊,没有个人可以说上话,我也不愿意再跟村里的村民说什么了,他们不但不理解,反而笑话我的观点,所以我平时都不大出门,我很高兴你来看我,以后有空你就过来,我们一起聊天、讨论学习,我从北京带来了一本英文版的《都铎王朝史》,是我导师借给我的,她从英国刚买回来就给我借来了,我看了一部分,很有意思,以后我们可以一起看,你是英语专业的,一些单词我不认识,老是要查字典,很麻烦,要是你和我一起看,那就省事多了。我很奇怪地发现在英国的一个封建王朝里,例如都铎王朝里,一个国王的权利是相当有限的,跟中国封建王朝的皇帝的权利是有很大差别的。比如说,一个英国国王,他手中掌握的财政是很有限度,每年都有一定的财政预算的,主要是通过贵族交纳的贡税得以支撑整个王朝的运转,所以国王是不可以乱花钱的,如果出现超支,特别是发生战争行为,国王要追加贡税时,必须召开贵族会议,征得他们的同意才能得到额外的贡赋。而且一个国王手中的地产并不大,只是一小块森林什么的,并不是象中国的皇帝那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国内许多肥沃领地是属于贵族的,国王是没有权利征用的。在经济领域里,国王与贵族的关系是严格的契约关系,国王是不可以随意侵犯的,根本不像中国封建皇帝对于他的王公大臣那样,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很有意思的是在英国都铎王朝期间,有的国王确实想夺走某个贵族的领地,主要是担心贵族的势力过于强大,到最后可能会威胁到国王的权利,于是国王会缴尽脑汁地想方设法去剥夺贵族的领地产业,当然并不是象中国的大多数皇帝凭借一道圣旨就解决问题了,英国国王要制造假证据,或者真的逼着他造反,然后证明该贵族犯有叛国罪,然后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审判,才能最终剥夺该贵族的财产,而且是要经过比较健全的法律程序的,所以国王有时不一定能成功剥夺贵族的财产,所以从这一点可以看出英国的国王的权利远远不如中国的皇帝。” 我听得如痴如醉,又自惭形秽,觉得自己在这方面很无知,更敬佩伟杰的高深学识,不过我恰好想起了莎剧中的一个情节,刚好可以对得上伟杰所说的知识,于是插话道:“噢!这使我想起了《李尔王》里面的一个细节,我当时不是很理解,听你这么一说,我终于明白了。李尔也是英国国王,他赏赐给他的女儿女婿的所谓嫁妆并不是什么大官,什么金银财宝,而是拿出地图,分封给她们森林、平原、河流和牧场,我当时读的时候就觉得很奇怪,一个中国皇帝赏赐给他的女儿女婿肯定是什么高官厚禄,什么名贵财宝,而英国国王赏赐的东西却不一样,原来是如此道理!”我不停地点头感慨。 伟杰停了下来,站住望着我,微笑着,又略有几丝勉强与尴尬,似乎不高兴我插话打断了他的思维,不过还是很有耐心地听我说完,然后又慢慢伸腿走动了,边走边接着说:“所以我的意思是说,在以英国为代表的西方社会,它们即使是在其封建社会期间,就已经建立了良好而稳固的社会法律体系,这个社会的政治经济运行体制是靠一种社会契约关系维持的,即使是国王也要讲法律,走程序,不能乱来的。中国现在的农村,封建的残余还有相当严重的势力,一个村里的书记,简直就是一个土皇帝,随意向农民摊派,巧设名目,花样百出,真是苛捐杂税,多如牛毛。怎么可以这样呢?!没有一点点法律常识,真是乱搞!简直是乌烟瘴气,而且还振振有辞,气焰嚣张,一手遮天。我觉得这里主要还是一个观念问题。也就是说,一个村支部书记他是没有权利随便向农民增派费用的,农民要团结起来,共同一致地抵制不合理收费与摊派,维护自身的经济利益。不合理收费坚决不交,并且还要通过法律措施让他走上遵纪守法的道路。如果我们每一个人都有法律观念,按照法律和各种合理的社会契约去办事,那么我们国家就会很快挤入世界大国的行列。中国的经济连续多年来出来了强劲增长势头,连美国人都表示惊叹、羡慕和恐慌,所以在如此良好的大环境下无论是国家还是个人都有良好的机遇。其实观念是很重要的,人要有一个正确的观念来指导他的人生。观念是可以改变的,人应该积极向上,奋发有为。从整个人类的历史来看,社会是向前发展的,而不是回退,即使在某个特定历史时期出来倒退,也只是暂时的,和整个人类历史长河比较起来,只是小小的一个回旋浪花而已,所以我们个人完全没有必要对社会对人生抱有悲观态度。” 我觉得眼前的伟杰跟几年前到我家里来的高中毕业生的伟杰判若两人,我打心眼里敬服现在的伟杰。看来环境和知识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从北京的名门高校走出来的学生的见识比我这种小城市里培养的大学生相比,就是不一样。我好喜欢听他讲这些大道理,觉得他多么像一个意气风发的五四热血青年,,而我却显得土里土气,呆头呆脑,年纪轻轻却老气横秋,暮气日深。多跟他在一起,和他聊聊天,真的可以医疗治愈我的忧郁、虚无、消极与痛苦。此时我又想起《罗密欧与朱丽叶》里面朱丽叶的奶妈说过的一句台词:主啊!像这样好的教训,我就是在这儿听上一整夜都愿意;啊!真是有学问人说的话!于是我对伟杰喃喃说道:“很有意思,很有意思,我以前读初中高中时对历史有偏见,觉得它枯燥无味,公式化格式化,觉得历史课跟政治课没有多大区别,现在听你这么一说,一下子就改变了我对历史的看法。我平时很少看历史之类的书,文学作品倒是看了不少。” 伟杰说:“听你妈说,你也考研?考得怎么样?考什么专业?” “我也不知道最后结果如何?过完年应该出来成绩。我报的是南粤大学的英国文学专业。” “那你将来是准备从事于文学评论还是直接进行文学创作呢?”伟杰问道。 从事于文学评论?我只喜欢读别人写的文学评论之类的东西,自己写?!恐怕没有这方面的才能,或者说天赋,也许扪心自问后从内心来说自己不是很感兴趣,直接从事文学创作?!天啦!我好像突然被人轻轻电击了一下,仿佛心怀鬼胎无意中被人抖露揭发出来一样惊颤不已,我自己进行创作?创作,那么神圣,那么高雅,那么崇高的事业,我也能做吗?岂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个穷光蛋想娶公主作老婆?对我来说太高不可攀了!哦!我不敢,我不敢,连想都不敢想!可是我为什么要这么急切自我否定呢?因为我深怕别人笑话我,说我自不量力!说我不知天高地厚!说我痴心妄想!也不照着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可是谁不又想吃天鹅肉呢?谁不想高贵聪慧的女人呢? 我长久没有直接回答伟杰的问话,看他还在等我回话,我很紧张不安略微颤抖的声音低低地说道:“好像写作很难的,我从来没有动笔写过什么。” “其实写作并不难,你不要把它看作是一件比登天还难的事。我个人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平时多观察,多体验,多经历一些事,然后多动笔写,一定要动笔写,就当是中学时自己写作文一样。当然一定要喜欢读书,尤其是文学作品,尽量选自己喜欢读的作品看,常年累月地这么写下去,先不要计较得失,甚至不要在意能不能发表,只管写,要有一种殉道精神,肯定会在日后写出好作品。文学属于艺术,是艺术的一种表达形式,所以写作有一个艺术发展的过程,也就是说,开始有一个摸索的过程,或者说是模仿的过程,然后找到适合自己的路子,写出自己的声音,表现出自己独立的个性,有了自己的独一无二的东西,才能真正成熟起来。当然一个作家,要需要一些个人天赋的东西,比如说,他必须天性敏感,性情或多或少有点忧郁,想象力丰富,喜好孤独,耐得寂寞,心里不浮燥,真正喜欢文学。我以前很喜欢文学,从高中时起就读了很多中国和西方文学作品,我特别喜欢读外国的小说,到了大学更是放心大胆敞开胸怀地去读,后来兴趣慢慢地转到历史上。我觉得我自己还是喜欢历史多些,不大适合文学。其实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从事文学创作的,写作只是极少数人的事,能不能从事于文学创作要看这个人是不是真正地适合于文学,有先天的因素,也有后天的因素。我还是觉得我的情感不够丰富,形象思维不够发达,这两方面的欠缺导致我放弃了以后当一个作家的愿望。而且我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小说读多了,人会变得很悲观,丧失进取心,很容易走火入魔,甚至精神恍惚,神经错乱。因为文学主要是诉诸人类的各种情感来调动读者的阅读兴趣的,那么作家就会大幅度地甚至是夸大其词地将情感最大化地展露披散出来,以引起读者的共鸣。有些情感本身是潜在地存在我们于心身,没有必要将它激发出来,让它泛滥淹没我们的理性,我个人觉得还是保持一个平和的心境还是好一点,这样才有利于冷静地思考问题冷静地处理问题。其实很多作家都是生活中的无能者、失败者以及社会的边缘人,他们大都牢骚满腹、悲观失望,精神层面上非常痛苦,大都神经质,甚至发了疯,成了精神病人。我还是主张一个人要有健康的体魄健全的心灵,用理性来指导情感。一个人的一生相对于整个人类的历史长河来说是极其短暂的,所以要顺应时代潮流,做一番实际有用的事业,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没有必要沉浸在虚幻中作无谓的哀怨。” 我一直是静静地听着,靠得他很近地陪着他在僻静的小路散着步,心里却思潮翻滚。真想将头靠在他的肩上休息一下,仿佛他的肩就是一个能起安神作用的软绵枕头,能让我很快心神安宁起来,能同时驱除那些病痛的因子。又仿佛看见自己的五脏六腑正在被他的话语熨烫过着一样,滋滋地正在冒着热气,那些孤独、寂寞、忧郁、悲伤、虚无以及苦苦挣扎于无边无际的空虚中绝望等等不良情绪都在缭缭升腾,蒸发消散了。他的一席话真好说中了我的心事,真想对他说于我心有戚戚焉,真想向他倾到我的烦恼与痛苦,每每到了嘴边又强行止住了,总觉得自己的儿女私情在他这种崇高远大的气质谈吐面前显得猥琐低下,抬不起头,开不了口。 伟杰看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又继续跟我谈文学,他说作品中的所含有附带的作家的不良情绪就像传染病一样很容易传染给读者,并且会粘附在读者的情感世界很长一段时间,尤其是当读者在阅读的当时具有相同的不良情绪和境遇。有的读者甚至还会把作品中的主人公当作是自己,也深陷在这种情感折磨中不能自拔,遁入了作品中所描绘的虚无幻想世界,进而忘记了眼前的现实世界,这是很可怕的。原来如此,难怪这几天我心情的浓郁烦恼与忧愁重压心头,自己难以排遣掉才出来走走找个人说说话,一回想可能是前几天多读了几首李清照的词,还在读托尔斯泰的《安娜 彼此都觉得我们的散步走得太远了,于是转身回去,在回来的路上,我们有扯了一些闲话。临到他的房屋前,我没有进去,答应他明天过来一起和他读那本英文版的历史书。分手时我们惺惺相惜,觉得这次长久乡村散步谈话很有意思,彼此都驱除了最近的烦闷和压抑,为找到在这么一个土生土长的环境找得一个可以真正说得上话的人感到高兴。 在独自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伟杰所说过的话,尤其是关于文学和历史的观点,虽然当时我是那么崇敬激动地听他说,那么轻易地相信他的观点的正确性,近乎仰望地接受着,如同虔诚的教徒接受福音一样,可是现在当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开始回味伟杰所说的话,我又模模糊糊地感到我不是完全同意他的观点,也许是不希望他说的观点去破坏我对文学的美好神圣形象,纵然他指出来文学的一些怀毛病,甚至是言之有理,又怀疑他有卖瓜的说瓜甜的嫌疑,觉得是他对于历史的偏好使得他把历史凌驾于文学之上,可是不管怎么说,我很喜欢听他说话,那么充满了智慧,对我有启蒙的作用,他又来自大都市,住在京城,在师资力量非常强大的高校里读研,无疑与他多接触让我大开眼界。更重要的是多多少少这种交往使我从我目前个人的失落的儿女私情中解脱出来,得到了一种心灵的援助,可以用来去抗争目前无边无际的虚无与寂寞。 快到家门口时,发现天已经灰蒙蒙地暗了下来,这时竟然下起了小雨,我连忙紧步小跑,心想坏了,要下雨了,明天去伟杰那里泡汤了,心里在紧紧地咒骂这干扰破坏的鬼天气,又想到明天因这坏天气自己又要困在家里感到愁绪满怀,郁郁寡欢。一声不响地进了屋,坐了下来,仍在喘气,还好,身上只是稍稍淋湿了点。呆呆地望着屋外,心里还在回忆着伟杰的所言所语,这时雨点声骤然急促增大,好像粗壮硕大的砂粒突然从天而降,砸在地上,铮铮有声,仔细一看,原来是小冰雹粒子,心里豁然开朗起来。没过多久天上真的如我所料的那样,肥肥的鹅毛大雪飘然而至,稀疏地洒落在屋顶、树枝和地上,整个世界顿然变得苍莽低矮起来,诚所谓“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放眼望去,四处大地都粘附上一层白色雪团,天空由此而变得明亮了。呆呆地望着乱舞飘飞的满天雪花,觉得她们多么像一群群飞舞的雪白蝴蝶,争先恐后地飞至地面,化而为雪,从而终结了她们各自的使命,又一次使我进入了梦幻一般的世界,全然忘记了眼前的现实世界。是的,飞舞的雪花多么像生命,刚才还鲜活欢飞,可一会儿就跌落于地表,寂无声息地堆积在地上,再也飞舞起来不了,等第二天太阳升起,就会融化成水了,水又与泥土融合,把乡村的路弄的泥泞不堪,惹得村民抱怨弄脏弄湿了她们的鞋与裤子,造成了她们的行动不便,但过不了几天放晴,路又干实了,雪花变来的水也就踪迹全无了。 屋后邻居的两个小男孩欢快地跑来跑去,一会儿手舞足蹈,一会儿展开双臂,模仿鸟儿的翅膀盘旋飞翔,左转右弯,后面那个也紧跟其后,又不时地跳跃着,拍打着翅膀一样,同时扯着嗓子仿佛要向全世界宣布一个重大喜讯新闻一样高声叫喊着下雪啦下雪啦,一直大声叫嚷着不停,他们的妈妈心疼地招呼他们休息一下,别累坏了。我很羡慕他们的快乐,那种不由自主的如泉涌般的快乐。 晚上睡觉前,觉得一时睡不着,就打开收音机,随意地听着这个那个节目,调来调去,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只想把自己弄疲倦好睡着,听着听着,突然从BBC的中文节目中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邓小平逝世。没有搞错吧!我一遍又一遍地问,真想把那个播音员一把揣到跟前,问个究竟明白。乍一听到这个消息,如同在黑夜里听到一个惊雷,心里仍在震颤不已,略微又有点天崩地裂,乾坤倒塌之感,躺在床上,竟然有一种床在摇晃的感觉,莫非伟人死了,大地都要为之震动?这个消息可靠吗?为什么电视上七点的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没有播出来了而是由一个外国的电台播出来的呢?BBC应该不敢扯这么一个大的谎,应该是真的。此时真想立即起床前往伟杰那里求证,想想还是算了,何必瞎操心。 躺在床上,思绪翻飞,又回忆起过去妈经常给我们三兄弟说过的话,你们今天能读上书能上学,我能读上大学,都得感谢邓小平,要不是他,你们现在哪有这么好的日子过。想当年你伯伯那时不知事,一时好玩,把家里的毛主席像上的眼睛弄坏了,恰巧被王队长看见了,捆去打了个半死,他们说你们林家恨毛主席,想要挖主席的眼睛。谁叫你们爷爷置那么多田,分阶级时划成了富农。妈当时嫁到我爸家里时也是有顾虑,主要是担心她的下一代读不上书,我爸当时只读完了小学就不允许上学了,政府怕我们这些不属于先进革命分子学了文化知识破坏社会主义。也是姻缘所管,妈还是到了林家。我也是运气好,生恰逢时,邓小平及时上台,我不但能读书,还考上了大学,从此跳离祖祖辈辈耕种的农门。 我一向厌恶政治,只想个人自由,对于政治和政治人物是敬而远之。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自己一直认为人人平等,个人应该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可是在政治领域人与人之间却是等级森严,一级一级地压着,诸多无形的绳索捆绑着整个心身,令人窒息,这就叫做戕杀人性。所以自己平时最不愿与当官的接近,且不说跟当官的在一起自己感到极端的不自在不舒服,行动语言受限,也不说旁人大家都以当官的为中心,一切话题都围绕他转,个个都纷纷堆满笑容,极尽奉承之能事,说的话儿句句动听,让人听了开心,在场的领导尤其颔首笑颜,可唯独自己头脑呆滞,口舌粗拙,在一旁显得格外蠢笨,唯一的显眼的傻。最令人难以理解和接受的是明明我们大家都是人,而且当官的不见得比我聪明,比我有文化,比我有志向,比我更愿与人为善,可为何偏偏我们要听他一个人的,我们的生活竟然被他一个人所限定与管控。 就拿我原来工作过的中学来说吧,这是一个乡镇级别的初级中学,那学校里最大的官就是校长了,当然上头有联校、乡政府和县教委的各级的官管着校长,但是至少在校园里经常走动的老大就是校长了。况且校长头上的直接管他的官一般平时是不来的,偶尔一些什么检查一类的事,来者都是客位,当然是嘻嘻哈哈下来,开开心心地被送走。个个趾高气扬的样子,哪里有半点眼光余目看我们普通老师半眼。校长更是将上面人物的到访检查当作头等大事来抓,动用一切自己可以支配的资源,极尽接待之能事,小心谨慎地说话,态度和蔼可亲地陪笑,等上面的领导一走,校长的脸上的笑容就再也难得让我们老师看得到了,又恢复了平时不苟言笑严肃认真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要是在校园或外面恰好碰到校长,那一定是我们老师主动早早地迎头打招呼,笑容满面而又亲切恭敬地喊他校长,他也只是点点头,很便当地走了,有时会一时疏忽或真的没有看见校长,校长就会像不认识你一样倏乎地从你身边走过了,当你惊醒般地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和校领导打招呼,呆立于地半响,不断地责骂自己无能没用,竟然对领导不尊敬,又痛惜当面错过了和领导拉好关系,表明心迹的良好机遇,更是忐忑担心领导从此对自己有看法,说不定领导以后会利用手中的权力暗地里寻找机会报复自己一下,以便让我尝尝不尊敬领导的滋味,哼!竟然敢不尊重领导的权威,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是不知道我的厉害的,我仿佛在黑暗中看见校长在独自冷笑。 这倒是日常小事,想开了就不足为怀,最让我在心里痛恨校长的是他好大喜功,搞形式主义,爱折腾人,又擅长耍手腕,有谋略。制定一些限制个人自由的政策,白白耗费我的宝贵时间。就拿坐班制来说吧,所有行政人员和任课老师平时在没有上课时必须坐班,坐在办公室,由他们校领导手捧花名册逐个逐个地在各个办公室查到,谁要是在查堂时刚好不在办公室或教室里,那对不起,你就是缺勤了,第二个月初去财会室领工资时就会发现这次工资比上个月与众不同地少了一点点。而且缺堂缺得多了,肯定会影响自己在学校领导和同事中的印象,长此下去会进一步被边缘化,所以我才不敢缺堂。坐在办公室里吧,大家总是七嘴八舌天南地北地扯着闲话,尤其是办公室有几个爱开玩笑的活跃分子,当然只要办公室里有三个女老师,那自然安静不了,于此我最头痛,我总是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看书,因为急着要复习考研,可这种环境怎么可能安心看进书?!唯有心里暗恨这些饶舌多话者,无端地紧绷着脸,搞得同事关系也不顺畅。后来心一想,都是校长一个人的鬼主意,大家都服服帖帖地照章办事,开开心心地坐班聊天,唯独我格格不入,愤慨不满,心里非常矛盾,甚至会自我贬低自我封闭自我憎恨。 关于坐班制,也有在领导面前说得起话的老师建议取消过,因为实在是限制自由造成很多生活上的不便。校长也曾经动摇过,并答应取消一个月试试。这一似马上就似出了问题,年轻老师又多,经常聚拢在一起,乘着没有课,无聊之际,就玩起了牌,当然不是白玩,是要赌钱的,玩得开心刺激时,竟然忘了下一节课要去上课,但是上课查堂是没有取消的,一查教室里闹哄哄的,学生吵吵闹闹,却没有老师来上课。还有一次下午第一节课打上课铃声五分多钟了,刚好校长查堂,他发现竟然有八位老师缺堂,他怒气冲天,打开学校的高音喇叭,声嘶力竭地叫嚣着这些老师的名字,咬牙切齿地说我校长请你们马上去上课,学生都等着你们。第二天坐班制又恢复了,再也没有人敢提议取消了。我可是老老实实地早早去上课,从不迟到,而且取消坐班的那几天里,我别提有多高兴,终于可以一个人躲在自己房里,关上门,安安心心不受干扰地看书,唉!可是好景不长,刚得到的可以自己自由支配的宝贵时间又一次活活地被他人扼杀了。诚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个人处于那样的环境,如同身处一架搅拌机中,不但搅得你心身面目全非,而且也会沾染上一身脏泥,所以自己才决意离开那个学校。 如今现在一想,也不能全怪校长,他不手段高明,不强横,不加强管理,整个学校不乱套才怪。跳离了那个圈子,自己才能够这么想,可当时心里只是无穷尽地恨校长恨当官的。其实在这个社会里,哪里又不是一样呢?古今中外老百姓就是被当官的管的,各种各样的机构,各种级别的官员就是管人的,你要么就是管人,要么就是被管。人都有一种隐藏内心深处的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愿望,而当官的就是这种愿望被社会认可,可以合法实现的一种。唉!什么时候才能没有了当官的,人人都是平等的,自己管自己?!我痛恨各种组织机构,它们都是限制个人自由的机器,都该一一摧毁废除。人天性是自由的,只可惜自从有了组织与机构,人从此就失去了自由,各种无形的绳索叠加套在人的脖子上,行动不再自由。 我现在要是和伟杰谈这些,他会批判我是无政府主义,他会举出很多理由来批驳我的观点,比如说,现在有这么多的公安局派出所,这么多的警察,依然还有抢劫强奸偷窃等各种违法犯罪活动存在,若是没有了警察机构,那岂不天下大乱,社会动荡,烧杀戮抢,个人的生命财产就会马上失去保障,还有没有了国家军队,很快就会发生内战或遭受外敌入侵。我知道伟杰的这些原因个个都有理,我一句就辩驳不了,设想当时我一定又是低头默听他的滔滔言辞,同时会深感自己理论浅薄,个人主义意识太浓。一想到这一点,我忍不住在床上微笑。 说实在的,我又何尝不期待自己社交能力强,尤其是擅长与领导搞好关系,不仅可以免除被领导批评作践外,还可以享受到各种工作上生活上的各种便利、福利与恩惠。(我表面上不说,实际上有时也贪图这些东西。)这样才在一个单位里混得下去,要是像我过去在中学这种与领导关系恶劣的做法,唯有自己主动离开才是最佳出路。可是问题是我明明知道像我这种胆小怕事又没有什么社会背景的老实人,无权无势又无钱的小小老百姓一个,是不可以与领导作对的,是没有力量与领导抗衡的,可我偏偏就是在某些不可预见的场合下忍不住抗争起来,而且还很极端,后果自然可以想像。 当官当到邓小平的份上应该是很大的官了,在老百姓的眼里看来可谓富贵之极,可是再富再贵今天他也会老也会死,今天就是他的死亡日期。也许我们可以说他的一生是伟大的一生,风光的一生,活有所值的一生,他自觉地将个人幸福与整个国家整个民族的幸福挂钩,并为之终身奋斗。临死之际他会为自己的成就感到慰藉,他对于死亡也许也就不会那么恐惧,他的小我已经投入到千千万万的大我之中,仿佛他的生命得以无限地延伸。在这一点上可以说我是无比地崇敬邓小平。 西方一个叫做海德格尔的哲学家说过人一从娘胎里走出来,就开始了走向死亡的进程。这句话说出来恐怕只有老人和躺在病床上的人才会真正理解体味得到其中的真意。平时我们忙忙碌碌,忙碌于工作与生活,当我们基本的生存得到解决时我们又有了高层次的需求,可是谁愿意一个人静下来,心无杂念,独处于孤独之中?只要他静默沉浸于孤独之中,他就会马上直接走近面对死亡,由此体验死亡的境界与滋味,就像我现在一个人躺在床上,久久难以入睡,爸妈睡在隔壁房里,她们早已酣然入睡。 黑暗之中,我仿佛看见自己独自一人走向那广漠无边的冥冥世界,就在快要跨过这个门槛,进入那个让人从此失去一切知觉的虚无销溶一切的世界时,我感到一阵昏眩,似乎是从门槛边突然刮来一阵旋风,让我猛然醒悟,我感到无比的恐慌,急忙转身往回跑,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有一次跨过门槛跌落入那深不见底的深渊。 我情不自禁地睁开双眼,看见窗外的白雪,虽然是深夜了,但在白雪的照映下,外面却如同天已经亮了,由此我心安了许多,眼前的现实世界让我明白自己还活在人世。我想起了夏,思念着夏,想象着她此时此刻也如同我一样长夜绵绵难以入睡的种种情景,设想着虽然彼此相隔两方,可心灵遥遥相通。多么渴望此时能将她那如小猫般柔软而又温暖的身子抱在怀中,抱着她我一定可以安然入睡,用不着现在这么长久地睡不着觉,忽然几滴清泪滑过脸颊,接连相续地滴落在枕头上,又渐生悔意与自我谴责之情,怎可以一再伤害她、背叛她。唉!人活在世上为什么总有这么多的情感纠缠与难以如意,是不是因为自己太过个性化的敏感与清醒而导致的如此的难以排解的痛苦?!又胡思乱想了很久,后来在这种为深夜仍难以入睡担忧和焦急的状态下进入迷迷糊糊、半梦半醒的状态,后来就不知不觉地昏昏沉沉入睡了。 到后来就睡得很香很沉,又做着怪异的梦,那么清晰,以至于妈喊我吃早饭时依然还记得。真遗憾,要不是妈喊醒我,半路打断我的梦的历程,后面的情节一定更精彩。 在梦中我一个人在一个深山老林里游荡,好像是从学校里逃学出来,在梦中时光竟然倒流回溯,梦中的自己变成了一个初中生什么的(梦境中的自己却并不觉得奇怪),一个人在山路里走着,眼睛四处张望着,到处都充满了新奇古怪。开始的时候还有点担心,怕老师发现,怕爸妈责骂,到后来为大自然的风景所吸引,很快就忘了要回学校读书。一直尽情地沿路走下去,嘴里还小声哼哼唱唱,一个人玩得很开心。 不久就发现上山的路越来越陡峭,一不小心险些滑倒滚下山坡,幸好一手抓住身边的一个低矮茶树,心惊肉跳了好一阵子。前方远远的山坡下的平地上有几头牛在吃草,却依然看不见人。自己感到奇怪,看牛的小孩跑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到旁边的鱼塘里游泳去了,可是我居高临下根本看不到鱼塘里有人游泳。该不会淹死了吧?!真想马上下山去池塘附近查看一下,若是及时赶到,或许可以救他一命。又犹豫了一会儿,特别是以自己只可以自救,没有在水中救人的本事为理由,就止步了,于是继续前行。开始的时候心里很不安,不停地自我谴责,自己竟然是个见死不救的人?!一路上感觉有很多人都在指责我议论我,我朝四周一望,又没有看到任何人,于是心里又安稳下来。 于是又继续悠哉游哉地前行,这时来到一个农户家前,啊!想不到这么偏僻的地方还有人家住,已经是半山腰了,那她们一家人外出多不方便,爬上爬下多麻烦,不过我很羡慕住在这里的主人,这儿多安静,没有外界干扰,等我老了,我也把家安置在像这样的地方,不知夏是否愿意跟我住在这里,恐怕她不大情愿。 想着想着我就走到屋前,这是一间很大的木房子,我忽然觉得它多么像儿时老家的房子,记得小时侯四、五岁时就被迫离开这个老家,听妈妈后来讲,是因为我们林家是个大家族,解放后划成分是富农阶级,村里就要拆散我们林家父辈兄弟们,爸带着我们一家搬迁到一个偏远的小村,那里原先只有零星几户,也需要新农户。没过多久爸觉得那里太苦,就决定再次搬迁,从山区老家故乡迁居到我妈的湖区故乡,当时我大舅舅是队长,那时的队长权利可大了,他说一句话可顶用了,发动对里的壮年劳力半夜三更于是去了我们那里偷偷地帮我们搬迁。他们安排年少的我站岗放哨,若有人来了,就咳一声,暗示有人来了,好像当时搬迁是没有经过当地政府批准,所以大舅舅怕当地人干涉。 我那时就五岁不到,明亮的月光之夜,大人都紧张地忙碌着,小声嘀咕着,商量着什么,又吩咐安排着,我就站在门前。这时我远远看见前方来了一条狗,我立即咳了一声,我怕屋里的人没听见,又大声咳了一次,里面的人立即停下来,然后迅速地吹灭了灯,个个屏气凝神,紧张地等待了好一阵子,我妈才敢走出来,探头探脑左张右望,却没有看到有人来,就问我看见谁了,我指着前面那条狗,妈回去进屋一说,大家都哈哈大笑不止。 后来连夜将所有物品一次性搬到了我外婆所在的村里,可是我长大后还会经常回忆起我出生时的老家故乡,所以这次在梦中依稀模糊地梦到老屋,并不是很确定清醒,只是觉得很熟悉,有一种是似曾见过却又一时之间记不起在哪里见过的感觉。(梦境就是这样。) 我站在屋前,一直纳闷,怎么青天白日的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几只鸡在附近啄食,还有几只蜜蜂嗡嗡嗡地飞来飞往,又纳闷好奇,这里是山林,又没有大片的油菜花,蜜蜂飞到这里来干吗?而且附近也没有什么花,没有蜜采。只是等了很久还是没有人出来,里面也没有人,所有的门都紧紧地关闭着。可能家里的人都下去干农活去了。 真想一个人偷偷进去看看,一想到这是小偷小摸行为,万一被人发现那就麻烦了,于是决定不进去了。这时看见屋旁有个猪圈,就走过去想看看猪栏里的猪有多大了。刚走到猪圈边,想看个究竟,这时突然从旁边的草堆里窜出一只狗,凶狠地朝我汪汪汪地狂叫,整个山谷都有回荡声。妈呀!我吓得赶紧往后跑,狗一直跟着我,保持着四五步的距离,对我不依不饶,随时都会扑上来对我撕咬,只是因为我出来后回头死死盯着狗看,装作很生气又很非常镇静的样子,仿佛我是这里的常客,很你家主人很熟,我又不是来偷东西的,只是来做客玩玩而已,你干吗这么凶?! 于是又继续往前走,走的脚步很慢,时不时地回头防备狗的突然袭击。我好像这样被狗逼着走,却被逼到一个死胡同一样的悬崖绝壁下,我慌张起来,心想这只狗真聪明,竟然比人还聪明凶险。这时从那头也走出来一条狗,直朝我走来。天啦!我可怎么办?!竟然被这两条狗引入它们预先就设置好的陷阱,很快它们就会前后夹击,活活将我咬死。我急得浑身流汗,手脚颤抖,惊慌失措,我拼命地往上跳,狠力蹬腿,出乎意料的是我竟然冉冉腾身飞起来,只是起步速度很慢,狗几乎跳起来够着咬到我脚,还好,我越飞越高,已经上到屋顶上面,我继续努力地飞,依稀觉得有一个象伞一样的东西(应该是一种滑翔伞吧)钩住我,就这样在高于屋顶的上空飘行,然后又觉得自己快要掉下来,于是又用力拉扯着手上的线,线连接着一段很粗壮的弹簧,不停地上下拉,双脚也助力地蹬,于是又飞升起来。(这个滑翔伞估计也是我异想天开的结晶,该装置结构灵巧,轻便易携,有很多的丝线之类的东西包裹缠绕在身上,然后只要用手脚拉动蹬踩着这些弹簧装置就可以飞起来。) 飞起来的感觉真好!人的身子这时变得这么轻,轻飘飘的,如同一片大鹅毛在空中随风飘飞。我惊奇地俯首欣赏着下面的风景。一会儿是一大片郁郁葱葱的松树,又过了一会儿看到的是低矮的茶树,全开着白花。好大好大的一朵朵茶花。等会儿又看见山谷里有人耕田,牛和人看起来会那么小,哦!我明白了我飞得太高了,难怪头感到有点发昏,于是就停止用力,然后继续借助余力向下斜行,这时竟然身子擦着一丛竹林而过,等到自己明白过来,自己已经落在了地上,赶紧站稳,头依然还有点如同陀螺旋转一样不稳定。等了很久才恢复正常,于是决定回学校,应该快到了放学的时候了。于是放开步伐加紧走,刚拐过一个弯,忽然看到西下的落日,红彤彤的,心想可完了,都快黄昏了,自己赶回去学校一定已经放学了,学生老师都走光了,等我赶到学校,里面一定空无一人,于是很着急,又不停地责怪自己不该贪玩,忘了按时赶回,一定会挨骂。 这时我在路旁看见一个矮茅屋,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觉得修建得很隐秘,初眼一看还不容易发现。等我走进它时,里面弯腰走出来两个人,身材都非常高大。啊!?原来是毛主席和刘少奇,你们竟然是住在这里?!这地方真好!他们俩看见我,一点儿也不惊讶,微笑着朝我点点头,继续两个人的亲密交谈,声音很小,我根本听不清他们说着什么,我心里直问,怎么邓小平没跟他们在一起?!晚上BBC不是已经宣布了邓小平的死亡了吗?!就在我在迟疑到底是该上前问个明白,还是继续走路赶回学校时,只可惜就在我迟疑未决的时候妈叫醒了我,她喊我吃早饭,她说她有事忙,要早点吃饭出去办事,就这样我的美梦被打断,非常遗憾地没有了结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