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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很恼怒妈侵扰了我的清梦,又很生气,她接二连三地催命一样叫我起床,连好好睡一觉的权利也要剥夺我的,在家真不自由。真想一下纵身起来,收拾自己的行李快步离家出走,发誓再也不回来,可是一想快过年了,自己能住在哪里呢?普天之大竟然想不出一处安身之处。又真想破口大骂她几句,可是一想到她是妈呀!儿子怎么可以骂妈呀?!更何况我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只好强行抑制冲天的愤慨与怨气。很不情愿地睁开双眼,啊?太阳都照到屁股上来了,窗外白雪凯凯,明亮刺眼,时候一定不早了,应该到了九点多了吧,自己还以为现在才早晨六七点呢,妈一定是急着外出办事,又担心我很晚才醒来吃不上热饭,知道我很懒,宁愿肚子饿着也不愿动手热一热饭菜,她从小就把我掼坏了,平时不大让我做家务劳动,只让我读书,一心要我考上大学。自己错怪妈了,心里很过意不去。 一个人(爸不知去了哪里?)吃过早饭,踩着脚下吱噶吱噶响的雪走向伟杰家里。太阳照射在雪上,踩的地方多了,有的地方就开始融化,沾上泥,走得快了,泥就附载在裤子上,弄脏了裤角。等我到达伟杰家时,他已经坐在屋前的禾场上,晒着太阳,读着书。我喊他一声:“伟杰,这么早就开始看书?!” “噢!你来了。坐,我给你搬椅子,我刚好在看这本英文版的《都铎王朝史》,我正好想你过来一起看呢?有些英语句子我看不大明白。” 他示意我坐他的椅子,然后进屋搬了一把椅子出来,坐在我旁边。 我先跟他提起邓小平逝世的事,他一点也不惊讶,他说他在北京早就听说过邓的身体恶化,近乎死亡,只是一直靠先进的医疗手段尽力维持着,所以昨天的死亡消息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大惊小怪。不过他倒是给我讲了一通关于邓小平功过的事,仍是那样的滔滔不绝,有条有理,观点新颖,我又是听得如痴如醉,不住地点头。完了他还是要我继续跟他一起看这本王朝史。我把这本书拿在手上翻了翻,对伟杰说:“这本书是你从图书馆借的?是国外出版的,纸质真好,学校进口的?” “不是,借的导师的,她刚从英国带来就被我借来了。我读了一部分,感觉很好,这才是真正的历史。只是有些英文看不大懂,从上下文模模糊糊地猜,不大确定,现在我们一起看,你稍微给我解释一下就行了。” 我们从他刚读到的下一个段落一起看,看完一段后,他要我解释,其实是我们一起在分析讨论这一段话的意思,伟杰的英语基本功很好,我刚讲出前面的一部分,他就马上跟上说出后面的意思。这样讨论着分析着解释着,我们两人都觉得很开心,他觉得我的英语综合能力要远远超过他(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我当然感到自豪和自信,终于在一个方面超过他,并赢得他的尊敬,而我更佩服他快速的理解力,我只提到一个意思,连我自己也不完全理解说出的东西,他会很快地结合他的深厚历史功底给我耐心解释,让我明白很多。有时我们俩对一个长句子都不明白,我尽力从英语的句法结构方面给他提示,他尽量从历史知识的角度猜测,这样反复一起分析后来终于双方都明白,并达成共识,觉得就是这个意思,为此感到欣喜万分,为共同合作解决一个难题而快乐开心,又接着看下一段。 我不由自主地投入这种两人阅读与讨论之中,渐渐忘却时间与自身的存在,直到后来大家都有点累了,伟杰提出休息,我仍然觉得犹意未尽,还想继续看下去,只是不好意思勉强他。这种感觉正是我目前最需要的,忘记一切,将整个心身投入到一件事情上,这样就暂时摆脱掉目前浸染包裹我心灵的难以摆脱的寂寞与茫茫无边的苦痛。人都是这样,在自己内心最痛苦的时候,一个人难以排解的时候,总想找点事做做以寻求外界或他人的援助来摆脱眼前的虚无。 过了一会儿我又催着伟杰一起读,不停地说:“太有意思了,我没有想到读历史这么有味道,以前读文学作品多一点,现在看来读读历史挺有意思的。”其实我内心里想说,都是文学害了我,弄得自己不知不觉地中毒很深,全盘地相信了里面的东西,并遁入虚无,远离现实,沉浸在个人情感世界,封闭自我,好幻想,失出了日常理性与实际才能,现在我要多读历史,以此来挽救自己。 我们又读了一个多小时,现在连我自己也感到累了,于是我们又到外面乡间小路去散步。散步时我顺便提到前面村里有我的一个高中同学,他现在在朗州师专读书,也是历史专业的,伟杰很感兴趣,提出去他家,大家交流一下。 在路上我对伟杰说:“我很佩服这位高中同学,实际上是在龙池补习班认识的,你没有读过补习班,是直接考上大学的,当然不知其中的滋味。哎!补习的那段日子真是令人难忘,下辈子再也不读补习班了,即使考不上大学在农村做牛做马也愿意,真不是人过的日子。他当时在补习班成绩一直是前几名,而我是二十多名,哪知高考前他得了重感冒,发挥失常,落了榜,家里条件又不好,没钱再供他读书,他只好去了上海打工。我前一段时间突然在朗州师专碰到他,他告诉我他在上海呆了两年,觉得没出路,于是回来复读,居然还让他考上了师专。” 伟杰没有发言,我猜想这并不值得他敬佩,我们这样的人并不属于他那样的精英分子,而我却从心底里亲近这些曾经遭受过挫折然后又重新站起来的人,仿佛我靠近他就可以从他身上吸取到力量,以此来帮助自己也站起来。 曾军呆在家里也很无聊,看到我们到来喜笑颜开,眉飞色舞地热情招呼我们进屋坐,一看就知道他寒假呆在农村的家里很苦闷,没有人可以说上话。这几乎是农村大学生的通病,一旦跳离农门,就开始看不起周围的农民,觉得他们愚昧,不愿意跟他们说话。 曾军天生是个能说会道的人,自从我把伟杰介绍给他之后我就很难说上几句,他看我不大说话,又及时从与伟杰的热烈交谈中回转身微笑着对我问寒问暖,以免冷落我。我怯怯地说:“没事,没事,我很喜欢听你们纵谈天下大事,让我大开眼界,我……都太无知了。” 他俩好像是吃饱了太多的东西撑得慌,终于都找到一个发泄口,于是从各自的嘴里不间断地抖落。从邓小平的功过评价,中国的当前的社会问题及今后的走向,到当前国际形势,他们探讨得那么充满激情与智慧,我忽然觉得他们很高大,同时离我也很遥远。 开始的时候我真的是他们的热心听众,一会儿看看伟杰,一会儿又把视线移到曾军脸上,到他们争辩得激烈时我心里感到他们荒谬可笑,这些空洞浩大的话题值得你们这么感情投入吗?到后来我渐渐失去兴趣,陷入了自己的沉思。同时我又暗地里后悔,觉得自己不该带伟杰来这里,先前我们两个人在一起读书讨论聊天真好,现在他和曾军谈得热火朝天,将我弃置一边,自己不但插不上话,而且感到莫名的孤单。伟杰似乎和曾军有更多的共同语言,而自己早已被伟杰忘记。于是内心暗地升腾起一股对伟杰的怨恨,等到自己清醒地认识到后,连自己也觉得荒唐,阴在心里笑自己,又没有搞错?!自己不会是同性恋吧?否则怎么会忽生嫉妒之心,还有上午在雪中一起读书时,他的脸离我的嘴唇那么近,我竟然有几次冲动想吻他,只是拼命忍住才没有做出变态的举动。 我摇了摇头,不由自主地忽然站起身来,离开他们,装作在曾军的房前屋后走走看看。过了一会儿曾军发现我走了,于是提议出来找我,我过意不去,不停地说在附近看看。这时曾军的老爸看见儿子和一个大知识分子谈话完了连忙乘机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把曾军拉到一边商量什么事去了,等我和伟杰出来找曾军时发现他正在屋旁的池塘里捞鱼。 天啦!我惊呆了,这么冷的天气,雪还没有完全融化,他竟然赤脚下水用那个破络子在捞鱼,那么一个小络子,很难一下子捕到鱼,曾军一点都不担心着急,很耐心地来回在塘中捕捞着。伟杰笑哈哈地很新奇地看曾军捞鱼,觉得很好玩,我却感到身子上的阵阵寒意,仿佛是自己的腿下了水,因严寒而感到冰冷,颤抖得厉害。设若他们到了我家里,我才不会下水捞鱼。于是很感激很同情地望着曾军,他脸上一点也什么苦楚的感觉,边捞鱼边仍然高兴地陪着伟杰聊天。我又想起我的父母,要是来了我的同学,妈会拿出很多好吃的东西替我招待我的客人,至于下水捞鱼的事我爸早就按照妈的吩咐去做了。当然爸也用不着赤脚下水,家里有腰靴,根本不用赤脚入水,如果嫌麻烦,干脆花点钱去买就得了。 我知道这是家境的不同所造成的,曾军的父母真是老实巴交的老农民,都六十多岁的人,等到我们一起吃饭时,俩老无论如何也不愿上桌和我们一起吃,畏畏缩缩地躲在角落里,两个人相互偎依挤着站在一起看着我们三人吃,好像我们是大人,她俩老反而是两个胆小怕事的小孩,因没有见过什么世面,胆怯地看着我们三个大人物。 伟杰依然是高谈阔论,兴致勃勃,一边又大口地吃鱼,没有忘记及时地赞叹鱼汤鲜美,乃至口沫飞溅,洒落于菜碟之中。曾军也兴致高扬,一个劲地劝我们多吃菜,看到我在餐桌上寡言少语,低头只吃饭,就热情地给我夹菜。又不停地说我太斯文,是不是嫌老同学家里招待不周,饭菜不合口味。我尴尬万分地连忙否认,又在一时之间找不出很动听的言辞来表达自己的谢意,又急又不好意思,等到自己终于想出一句好话准备张口说出口时,发现曾军早已掉过头去和伟杰继续畅谈中日关系去了。 又是一场热烈的争论,只听到曾军说道:“中日之间在不久的将来必有一战,少则十年之后,多则五十年之后。这是由日本的本质决定的,这个民族天生好战,野心勃勃,而又心胸狭隘,死不认错,全是一批小国岛民,而且他们国内的军国主义正在死灰复燃,一旦重新掌权,必然重新挑起战端。他们岛内资源缺乏,只能通过对外扩张掠夺才能维持自身的生存。再说中国和日本的矛盾是深层次机构性的矛盾,各种矛盾长期纠葛缠绕在一起又得不到最终双方都满意接受的解决,彼此又是长期结怨已深的夙敌,发展到最后不是通过协商谈判可以得到最终解决的,战争是唯一的途径。” 伟杰微笑着说:“我不认为中日之间存在着再次爆发一次大规模战争的可能性。因为时代已经变了,中日之间的战争爆发的因素基本上已经不多了,而且牵制战争爆发的力量已经远远超过推动战争的力量,不管是在国内还是在国际上来看。况且中日之间的政治军事力量对比不像过去几次中日战争的力量对比那么悬殊,谁主动发起战争谁都要顾忌对方的力量,必须事先预计能够打败对方才会发动战争机器。最重要的是当今世界已经是经济全球化的世界,是一个共同维护共同遵守游戏规则的大社团。看看中日之间的每年急剧膨胀的经济贸易往来的数字就明白了,日本人把大把的钱投在中国,如果主动挑起战争,岂不是自己糟蹋自己的钱,危害自身利益,发动战争对谁都没有好处,那为什么还要发动战争呢?” 伟杰的话刚音落,曾军就急切地跟上说道:“伟杰,你别忘了,从人类历史的长河看来,战争从来就没有停止过,过去没有停止过,现在也没有停止,将来也不可能停止。是的,时代变了,历史是向前发展的,但是一些基本的历史规律是不会变的。” 伟杰的态度始终是微笑的,那么谦和,换了是我,早已和别人争得面红耳赤,何况眼前的曾军说话争论的口气是那么咄咄逼人,一副权威强硬的面孔。等曾军说完了,伟杰才开口说道:“是的,战争是不会停止的,不过我个人觉得在可预见的将来中日之间是不会爆发大规模的战争的。可以说大国之间的大规模战争几乎不会再爆发,现在毕竟已经进入了经济全球化的时代,时代的主流已经变了。当然我主张在搞好经济的同时,加强国防建设。” 曾军看我一直在餐桌上保持沉默,就问我:“林风,你发发言,你是同意伟杰的意见还是我的意见。” 我笑了笑,说道:“我也说不清,不过我觉得很奇怪,我是学外语的,可以说有机会碰到外国人,或接触到外国的一些材料,但是在碰到所有的外国人里面,我最不愿意碰到日本人,如果是当面碰到,我心里就预先对他心怀怨恨与讨厌,不愿开口跟他说话。其他的外国人,不管是发达国家的白人,还是来自落后地区的黑人,基本上不会预先对他有什么不好的看法。” 伟杰说:“这就说明一个问题,中日之间的隔阂是很深的,相互之间的猜忌心很重。是不是跟目前的教育和舆论宣传有关?按说你没有经历过抗日战争,最多可能从爷爷辈那里听到一些故事。我个人还是主张中日之间长期友好,当然是有前提的友好,有策略的友好。应该着眼于将来,以理性的态度对待过去的历史,不要情绪化,尤其是一些民族极端的情绪要合理引导。” 曾军仍然是不服气地说下去,什么小日本是个岛国,民族心理就阴暗,没有我们大陆居民的开阔胸怀,他们死不认错,很可能还要再次发动战争,以证明他们永远是胜利者。伟杰摇了摇头,不再争论了,继续吃饭,饭桌上稍微安静了很多,当然曾军还在继续谈他的观点以图说服伟杰。 等大家都吃完饭,我提议到外面走走,散散步,在乡间小路上散步,太阳照在身上很暖和,一会儿就觉得痒痒地浑身舒服,只是脚下的泥很讨厌,老爱沾在鞋上裤上。曾军又和伟杰谈得火热,两人谈起了各自的毕业后的打算和理想,只听得伟杰说道:“我硕士毕业后想考北大的博士,考不上的话,就去经商吧!在北京有很多商机,关键看你怎么去把握。回到农村,看到一些贫困现象,心里很不舒服,而有的人却显得特别富有。我也不希望自己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毕业后还一直是一贫如洗,我完全可以利用自己的知识和能力创造财富,改变自己和家人的命运,我也对经商很感兴趣,相信自己以后至少是能够过上小康的生活。怎么样,你呢?毕业后有什么打算?” 曾军说他对从政很感兴趣,希望以后在这方面有所作为,他说他愿意从基层做起,这样才能真正锻炼自己,才能做出成绩。他还好说他现在担任系里的学生会主席,自我感觉还不错。 我一直是听他们说,自己没有参言,其实我也在心里问自己将来我去干什么呢?唉!我能干什么呢?又能干些什么呢?能够干好什么呢?去经商做生意(当前最热门的话题就是下海)?一点儿兴趣都没有,而且在这方面一点儿能力都没有,缺乏做生意的所有的基本素质。即使是去做,也没有本钱,即使有了钱,也会亏得血本无归,破败得一塌糊涂。我天性懒散,感情用事,崇尚自由,讨厌琐碎,唾弃烦杂,羞于与人言利,不是经商的料。 从政?本来就对政治保有偏见,觉得它象吃人的怪兽一样可怕,躲之不及,惟恐自己不小心接近它,被它一口吞吃掉,从此丧失了自我。 进公司?自己又受不了那里的限制和压力,也不适合那里的环境。在大卫的公司里干了半年,我就不想干了,孤注一掷地辞职要离开。按说那里也是外企,工资待遇比普通企业高很多,又是给外国人当翻译,到处抛头露面,结交政界商界有头有脸的人物,风光无限,又吃香的喝辣的,酒席饭局不断,觥杯交错,称兄道弟,哈哈欢笑,生活是精彩纷呈。而且老板就是自己过去的大学外教,彼此既是师生关系,又是朋友关系,人事关系上也很简单,可是不到半年,觉得自己实在是不适应那样的环境,不管他怎么挽留,撕破脸皮也要跟人家Byebye不干了。 可能唯一能干的工种就是做老师了,可是即使是当老师,也当得不如意,不会处理好领导关系和师生关系,只是为了生存不得已而为之,勉强还能应付下来。愿意当老师主要还是因为社会关系比较简单,又多空余休闲时间和节假日,这样就可以有自由和时间看书,独自活动了。 又想到若是读完研究生,自己仍然还是做老师,做大学老师,应该说还是比较适合自己的性格和爱好,日子也仅仅是可能好过点,毕竟自己不善交际,不会处理好人际关系,又不擅长做学问,写论文,发表文章,做学术讲座。大学里那么多的能人,自己天生又愚笨,肯定自己会处于下层。 至于谈到什么事业、理想和作为,则觉得非常的渺茫,同身边伟杰、曾军他们的色彩斑斓的志向比较起来,则显得暗淡无光。渐渐地从心底会升腾起一股孤独落魄感,进而否定了自己,看低了自己,觉得自己是个没有用的人,社会的落伍者,永远处于社会的边缘。其实有时我在潜意识里追寻着一种自由人的生活,即使是充满着苦难与孤独,得到的是被孤立被边缘的地位,被远远抛弃在社会的主流之外也在所不惜,而且也渐渐明白这个社会给人带来了太多的限制,各种各样有形无形的限制,层出不穷,像一层一层的罗网包裹着你,一点儿也不自由,也难得真正的快乐与开心。此时此景很自然地就记起了《道德经》上的句子“荒兮,其未央哉!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沌沌兮,如婴儿之未孩;累累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馀,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且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 放眼望着眼前开阔而又荒凉的田地,还有簇拥在一起的房屋,上面还有一点积雪,太阳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天有些阴沉,风瑟瑟地吹落了路旁的枯树上的仅存的几片枯叶,弄得树干光秃秃,难看死了,油然加重了心中的萧瑟感,竟然想起了陈子昂的那首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着,念天地之幽幽,独怆然而泣下”。在农村呆久了就会感到非常郁悒,似乎人生晚景即至。又忽地想起陶渊明,他可是个很有才华的知识分子,何以能做到自觉放弃城镇热闹生活,甘愿屈身做一个农民来维持生计,虽说当时处于时局动荡时期,可他却长期隐居乡村,竟然耐得住长久的寂寞,到后来过着几乎是与世隔绝而又贫困的隐士生活,实在是可亲可敬,光这一点就让中华所有知识分子景仰万分了,更何况他的诗的确是写得不错。也正是因为他的独特生活环境,他才得以写出对于赤裸裸的生存、饥寒、孤独、时间、衰老、死亡等方面有如此深刻体验的诗,跟西方诗人相比毫不逊色。 我更是惊诧于他的爱情诗,竟然写得那么大胆那么新奇那么富有想象,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利叶》可谓是西方爱情故事的经典,罗密欧躲在朱利叶的花园里看到阳台上的心爱的佳人自言自语地说多么希望自己是爱人手上的手套,那么从此可以天天抚摩那张美丽的脸。陶渊明却写出一连串的愿望,他说他多么希望成为美人的衣领、裳带、发泽、眉黛、莞席、丝履、昼影、夜烛、竹扇、鸣琴。实际上这些表面上说得冠冕堂皇而又富有诗意的诗句,其实说穿了就是性幻想,就是想跟心上人有肌肤之亲,又得不到满足,仅仅遥思幻想而已,由此来慰藉一下久久压抑的情欲。所以在诗的结尾说自己止步不前,原来诗人慑于封建礼教,应该说是自觉遵守道德的束缚而自我约律,这样一首美丽的诗就这样结尾了,哎!这就是中外诗歌的区别,我倒希望陶渊明再大胆一些,像我们的现代作家沈从文那样热烈大胆地追求自己的学生,天天写情书给这位女生,以至于她把情书交到校长那里,不过沈从文运气好,校长就是胡适,很开明,对女生说:“文章写得不错啊!很有文才,谈谈也可以。”出出格又何妨?搞艺术文学创作的人就是要洒脱,摈弃所有清规戒律,这才可以充分开发挖掘自己的创作才华,我一直都不喜欢在艺术领域里的谨慎保守。 我此时虽然和他们在一起散步,脑子里却一个人胡乱无序地任由思绪这样想着,这时曾军提出建议,他要带我们顺道去前面一个女生家里去坐坐,聊聊天,她是湖南师大中文系大二的学生,伟杰很积极地响应,我却支支吾吾地说自己不去了,离家前没有跟家里人交代,就先回去了,祝你们玩得开心,曾军很惊奇地看着我,很不理解的样子,大家一起去开开心心地聊天,人多才热闹有意思嘛!好好的你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呢?他看我一副沮丧委琐的样子,把还想继续劝解我的努力也打消了,任由我走了,我挥手和他们道别,一个人走在路上心情陡然畅快很多,呼吸都有了力度。哎!再一次清醒意识到自己是个不合群的人。而且人一多,自己和他们在一起也很不舒服,总觉得有什么无形的限制存在一样,让自己感到很不自在。 回到家里,爸妈已经吃完了饭,妈问我吃了饭没有,我说吃了,在同学家里吃过了。爸看见我回来,就准备出门到前面店里看别人打牌去了。妈一等爸出了门,就神秘兮兮地喊我到房里去,又特意看爸是否已经走远,又观望是否有别人到我家里来。 妈又关上门,把我拉到后门那里,我很不情愿被她这么扯着走,嘴里一直在不耐烦地小声说道:“哎呀!什么事嘛?!” 妈几乎把她的嘴唇凑到我的耳朵上,暖烘烘的热气,弄得我感到痒痒的。妈终于开口说道:“刚才夏老师派她妹妹来给你送药来了。” “啊!……” “你小声点,她妹妹是坐摩托过来,一个没年纪的女的,她问到前面桂枝姨妈家里去了。桂枝姨妈告诉她是后面那家。她没有和我说多话,只是说她是夏老师的妹妹。她一提到夏老师,我就明白了。我不停地点头对她说,知道知道。她说这些药是她姐在血防医院买的,送给你们家林老师的,按照上面的说明吃就可以了。她说完就坐摩托一现就走了。我没有留她。那个老家伙刚才还在追问我,有没有来过一个女的,是来干什么的,不晓得他怎么一下就得了风声。我说是你高中同学,来借书的,看你不在家就走了,屋都没进。” 我呆呆地听着,没有说话,低着头,心里感到万分惭愧。自己这么背叛她出卖她,她竟然还给我买药治病,我只是在和她平时闲聊时顺便提及过自己有血吸虫病,因忙于考研没有时间治疗,未曾料到她就一直放在心上。酸酸地恨自己的可耻,又暖暖地感激她。接着是感到面对命运多次抗争与挣扎后再一次失败所带来的无奈。 妈又说开了:“看来夏老师还是个有情有义的女人,这么关心你的身体。你也别把它放在心上,送来药你就吃,以后得到好处报答人家就是了。你一直在外面动飘西荡,也不是个办法,好端端的一个铁饭碗,在横港教书,不忧天不忧地,风吹不到,雨打不到,安安心心地过日子有什么不好呢?找对象不要太挑剔,只要没有什么破相缺陷就行了,单位里相当的人看得上就算了,接了婚就好了,考什么研究生,这么苦,看你养得骨瘦如柴,鸡眼颅亏,面黄肌瘦,一点也不像个搞工作的人,还是大学生呢?你看人家上班的养得多么富态,脸上红花饱满。我看你还是在这个假期安心养病,不要东跑西跑了,哎!难得有这么一个女人心疼你。你不要让那个老鬼知道,他要是晓得了 ,又会吵翻天,不闹得让全队里的人知道他是心里不舒服的,我跟了他二三十年还不清楚的。你先去吃药,然后好好睡一睡。你养得不好,我都找你的径路不到,你平时吃饭多吗?” 我不耐烦地点了点头,嫌她罗嗦,又老是说我养得饥瘦,心里很不服气。不过我知道她是担心牵挂我,我总不能恶言恶语伤害她,绝对不能像二弟那样粗暴顶撞他,当面说她是老糊涂。 妈接着说道:“你先一个人呆在家里,别再出去,安心养病。我到乱泥湖队里去一下,那里有个女的,为人很好,就是习惯不好,喜欢占小便宜,有时还小偷小摸,她小时候跟我玩得好,我现在去她那里,劝她信教,相信神,信奉基督,改正缺点,和邻里和睦相处。” 妈又不放心地叮嘱:“儿啊!你要信神,天天念祷告词,赶走魔鬼,杀死邪灵,赶走魔鬼,杀死邪灵,多念几次,就会一切平安,什么病也不会得了,你看我一把老骨头,一天到晚忙里又忙外,那个老鬼就只知道看别人打牌,家里哪件事不是我做的,我还到处上穿下钻,都佩服我这个老妈子一副好筋骨,我说是我信神信得好。你听我的,信神,我是为你好,不会使你的坏,好多的见证。我去拿给你看。” 我早看过她的所谓见证(每次一回家她就会让我看,一叠一叠的材料纸,各种手笔字迹写成,全都歪歪斜斜,一看就知道是没有文化的人写的。她假装不认识,要我念给她听),忙说道:“不要去找了,你去忙你的吧!乱泥湖那么远,你还是快点去吧!不要耽误你传教了,我没事,不会出去了。” “不远不远,我骑单车过去,一下就到了。那你等我回来给你做晚饭吃。” 我一个劲地点头同意。哼!还当我是她没长大的小孩,要出门了,留我一个人在家,不放我的心。 妈走了之后我才能安全地想念着夏,不知她现在在哪里,要是在她妈家里,我可以乘这个好机会去会会她,反正爸妈都不在。几次冲动地想立即动身去她妈所在的那个村子,可是每次又很快地否决了,她不会在她妈家里,是自己一厢情愿地幻想罢了,再说我也不愿意再看见她妈,更何况她妈看见我上门找她女儿,她不骂我个狗血淋头才怪呢,确实是如她女儿所说的一个厉害角色,躲都躲不起,哪里还敢主动招惹她。 现在一个人在家里总是感到五心不定,难以静下心来,看书吧,又没有一点点意愿,一颗心像一朵浮云飘在半空中,荡悠悠的感觉,又变得烦躁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失去了这几天以来难得的平和心态,一阵阵的渴望被勾引而出,弄得自己心烦意乱。又感到好像有好多事情杂乱无章地堆积在一起等待自己处置,而自己又不知该如何开始,分不清头绪。 “林老师!林老师!……”后面屋里莹香在她禾场上大声喊我。 有什么事值得这样扯着嗓门大呼小叫吗?要让全队里的人都听见你在喊我吗?有什么事不可以直接到我家里来找我吗?一泡尿远的路走,看你肥得成什么样子了,多走走不行吗?我最讨厌别人这样对我大呼小叫,现在心里烦着呢!没有心情理睬你们,都是平时对你们太和气了。 我真的没有理她,心里很生气。 “林老师!林老师!……”又在像催命一样急切地喊着,好像有什么急事?!而且她的声音明显增加了十几个分贝。 干吗呀!真是地! 我想若是这样不出声她一定会这样喊下去,只好假装第一次听见,打开后门,应声到:“秋姐,是喊我吗?” “电话!电话!快点!” “啊!电话?!”我马上纵身跑出屋直奔她家。 人家一片好心,错怪人家了。是谁打来的呢? 呼哧呼哧地喘气,转眼就到了她家的批发店里,竟然刹不住车,直往里面奔。好在屋里有一排玻璃柜挡着,只好紧急反应,生硬地止住快速运转的脚步,手扶住玻璃柜,几乎一头装在玻璃上。又惊惶失措地张望,四处寻找她家里的电话机。 达云(莹香的老公)正在和两个农民小声说话,他拿眼瞟了我一下,看清楚是我,放了心,继续压低声音专心致志地说着。那两个农民我认识,其中一个还和我爸很熟,也是个木匠,以前常和我爸一起出去做木匠活,平时也常去我家里坐坐聊聊,我也曾和我说过几句话。他正在说话,看见我进来还特意停下来和我点头微笑,达云却很介意地催他继续讲。达云的脸色不怎么好看,似乎很生气的样子,我一直紧张地盯着他的脸看,他却一直看着刚才和我打招呼的那个人的脸,露出冷冷的微笑。看他没有理睬我,是不是搞错了,不是打给我的?我终于忍不住问道:“达哥,有我的电话?!” “是的。” 我发现达云本来长得很小的眼睛此时看起来变得更小,每个眼睛周围都有一个模模糊糊的乌黑的圈环绕在间(这是他过去几天连日来深夜召开影子内阁会议所致,大家忙完了自己家里的农活私事,临睡前偷偷聚集他家里开会,策划如何告状,如何找证据查账,以及安排谁当书记,谁当村主任,谁当治安主任,一一封官),往日精明、自信和强悍的神气已经荡然无存,换之的是沮丧和压抑的愤慨。我小心地问道:“那电话呢?” “这里。”他顺手指了一下旁边桌子上的电话机。 唉!其实电话机就在眼前,我却因紧张急切而没看见。就要抓起电话之前,突然猜想到达云心情不好的原因,原来上次他牵头查村里的账,告书记的状失败后村里的当官的给他来个秋后算帐,给他小鞋穿,一起密谋怎么报复他,这两个农民不知从什么渠道听到风声,赶紧前来给他通风报信的。一想到爸也参与查账,但后来中途听从妈的斥责退出,妈说人家告状是图报复,没有把村里的鱼塘承包给他,你图个啥?关你屁事?跟在人家屁股后头跑,小心被人卖掉。每次交上交,你总是拖着不交,书记都是笑着给你做工作,一句得罪你的话都没有。想到达云对爸中途退去很有意见,我就真想马上撤身走掉,可是又一想还是可以假装不知道他们大人的事的好,听听电话,到底是谁打来。 “喂?”我对着话筒小声说。 “怎么这么久才来听电话?!不是说就住在隔壁吗?你离她家远吗?” 竟然是夏的声音!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电话的?”我的声音远没有她的声音那么激动,可能是因为我旁边有人,尽力压抑与掩饰着我的情感。 “我试了一个下午,终于打听到了一个离你家里最近的电话。我一个一个地打电话查,查到你们队里三家电话号码。你是六队的?!你的名气还很大,你们村里的人都认识你,看来你还是个名人。”她很喜悦地告诉我她是怎么千辛万苦地打到这个电话,终于又可以和我说上话了,一个人尽情地唠叨着,向我倾诉着。在电话里对我的亲密关系仿佛我俩就是一对私定终生而又被双方父母无情阻隔的情侣。 我嫌她表现得过于亲密与亲热,仿佛我们俩现在身处公共耳目之中,应该收敛我们的言行,于是我只是唯唯诺诺地点头,在话筒里嗯嗯嗯。 她却兴致很高,一个劲地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沉默了,我也没有吱声,仿佛我们的心已经通过电话线连通了。 她忽然问道:“你为什么要把我们之间的事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诉我妈呢?她那天特意到我家里,刚好就我一个人在家,她一脸的铁青,拿刀都剁不进。生生死死地要我承认,我一句话都不说,坐在那里假装看书,不理她。她说辛辛苦苦把养你这么大了,现在得到好处了,就不认爹娘了。你天天吃好的,穿好的,舒舒服服。老子天天背朝黄土脸朝天,今天到你这里来,你一不端碗茶我喝,二不问我吃了饭没有。我把书一扔,说你吃什么我现在跟你弄,只是你不要管我的闲事。她更生气了,说我不害臊,都三四十的人还不收心,以为你还小啊!还这么不知事。我就是不承认,她说你还不老实,那个人的妈把我接到他家里,什么都跟我说了,还把责任推到你身上。你要我把他说的话一句一句地背给你听吗!我这才没有跟她争了,还是不理她,她气鼓鼓地走了。临走前她还威胁我,说如果我还理你,继续跟你来往,她就把你供出来,带姓柳的到你家里来,不给你们一点颜色看看你们是不知道她和姓柳的厉害的。林,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就这样讨你的厌吗?你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我们双方的父母呢?你这样做对得起我们的这份感情吗?我天天自己问自己我到底哪一点做错了对不起你,我承认我是个坏女人,我对不起姓柳的,我没有半点对不起你!我一门心思就只爱你一个人,难道爱一个人也有错吗?” 我听到话筒那边传来抽泣声,我的眼睛也有些湿润。 她继续呜咽道:“我都不知道我怎么变得这么贱,明明别人已经不喜欢我了,我偏要死皮耐脸地缠着他。以前好多人对我好,我看都不看他们一眼,都说我自命清高,摆臭架子。都是报应!是我自己不争气。唉!我以前看电视,很讨厌电视里那些死死缠着男人的女人,每次都会骂那些女人不争气,现在却轮到自己骂自己。那天我妈走后,我真的发誓以后再也不理你了,我恨你一辈子,当时真是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即使你向我求情,向我讨饶,就是你跪在我的跟前磕头作揖我也不会原谅你。唉!没想到我竟然下贱到这个地步,主动找你。这是不是我的命,命中注定要受你作践?!有时我真的想一死了之,何苦受这份罪,这个世界都与我作对,越是跟我亲近的,越是来害我、来气我。” 一串泪珠顺着我的脸庞滚落在地,接着又是一串,等到自己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时,泪水哗哗地已经流了几串,于是连忙拼命忍住,强令它们回归本体,别让我出丑,让外人看见笑话我。 “算了,不说这些了,这些天你还好吗?我一个人度日如年,很想再一次看看你,就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见面了。我托我妹妹送给你的药收到没有?啊,收到了,好,开始吃了没有?开始吃吧!” 我总是觉得自己在和夏通电话时时时感到自己周围有无数的人围拢在自己身边,好奇地听着,到后来越靠越近,几乎就靠在我的脖子上,弄得我和夏说话都不畅通,甚至感到有一个最放肆的人为了能完全听清楚,竟然把他的鼻子升到我的脸前,我能闻到他身上的臭草烟味,他鼻子里发出的呼哧呼哧的热气喷到我脸上,弄得我痒痒的,于是只好趁说话空隙用肘推挤他们走开,以免打扰我通电话。可是他们很快像推开的水又流回来。我终于怒不可抑,抬眼愤慨地看着他们,真想大声责问他们有没有搞错?!这是私人电话,你们怎么这么无理,竟然敢如此大胆如此厚颜无耻地偷听,真是愚昧,没有一点点文化修养,一点也不懂得尊重人家的情感隐私。 我定睛一看,却只是看见达云和那两个农民也向我这边投来好奇的眼光,看见我瞪视着,他们连忙转过头去,复又聚拢在一起,又小声地讨论着。其中那个和我不怎么熟的农民还偷偷地拿眼看我,发现我仍在看他,又把头低下去,假装在和他们热烈讨论,却忍不住捂着嘴在偷偷地笑。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要不是忍了一下,我真的会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 “我不跟你多说了,我儿子回来了。哎!也许我们以后还是不见面的好,免得有这么多的痛苦。你真的不该告诉我妈。哎!不说了,我挂电话了,记得吃药。”夏挂了电话。 真是怪事,我既感到轻松又感到遗憾。轻松地嘘口气,终于说完了,可以走了,可以却一直手里拿着电话筒,不把它放回原处,呆立在地,怎么这么快就说完了呢? 好久才反应过来,抹了抹脸,生怕别人看出一点点流过泪的痕迹,把电话放上,挤出微笑,小声说道:“来哥,谢谢!” “打这么长的长途电话,那么亲热,刚分开一下她就那么想你啦?”达云笑着说。 “喂,哭了咩咩,两小口子吵架啦?”那个和我爸很要好的农民学我的样子用手揩鼻子,大家都哄堂大笑,我头也敢不回,赶紧低头冲出店子,一溜烟地跑回了家。 过了两天一个人感到实在无聊苦闷,又不愿意再去找伟杰和曾军,心里老是设计着如何偷偷地与夏见一次面,于是假装是出去散步,黄昏之际一个人走在通向夏的老家村子的田间小路,沿途一个人也没有碰到,荒凉的空旷田地,谁又会在冬闲到田里去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只是悠悠地向往夏过去在那里生长的地方,想涉足探寻一下,再说我也喜欢在田野独自一人行走。也并不期待能在那里遇到夏,不可能这么巧她今天就回了娘家。 开始的时候我还有些拘谨,老是前后左右地望望,看有没有熟人过来,此时我不愿碰到认识我的人,虽然我可以撒谎说一个人走走,总会给人一种怪怪的感觉,似乎是做贼心虚使然,而且自己也讨厌被人问我在这里干什么。等走完了本村的路,翻过了一条长堤,戒备的心情荡然消失,看到那么开阔的田间,再加上这是隔壁村,几乎没有人认识我,心里豁然开朗起来。 堤上住着一户一户的人家,密密麻麻簇拥在那条弯曲的大长堤上,能看见寥寥炊烟正从屋顶上冒出,到做晚饭的时间了。我沿着堤下的一条小沟渠边上的小路走着,沟里的水很浅很清,真想挽起裤脚,脱鞋赤脚入水,双手鞠起一捧水,饮之入口,用它来洗剔我污秽的灵魂。一想到刺骨的寒冷,心里一紧,刚升腾起的念头骤然退缩。 快到一个大湖边时,看见两个小孩在放野火,我很感兴趣地快步过去,发现他们已经烧过一大片了,只留下零星的火苗和乌黑的灰炙,年小的那个男孩子,大约八九岁的样子,在一边用一根棍子抽打着剩余的火苗一边嘴里骂着咒着,也听不清他说的什么,大概是自我的快乐发泄吧。年大的那个男孩估计十一二岁,用手上的大棍子把噼噼啪啪燃烧的旺火往前面长着的枯草丛上引,轰的一下火焰借助风势猛烈地燃烧着,男孩赶紧往后退,上窜的火舌几乎烧到他的衣服、头发和眉毛,应该是吓着了他,怔怔地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又急忙使出浑身的气力用棍子将越烧越大的火花了很大功夫才打熄,火势又被他控制,进而全都扑灭了。也许是他看见我来了,扔下棍子带着另一个走了。 我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眼前一堆堆烧过的草桩,短短的,秃头一样坚硬地挺立着,春夏里柔嫩进而变得茁壮到了秋冬又变得枯黄柔弱,一把火烧得只剩下一堆黑灰和还没有烧尽而贴近大地的草根。“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知道来年的春天它们又会发芽,在春风的吹拂和春雨的滋润下又会茁壮成长,它们的生命又会重新焕化繁华起来。可是可以任意烧、砍、铲这些草的人呢?他可以做到吗?在这个地球上,人似乎可以任意支配所有生物的存在,却无法支配自己的存在。就那这两个小孩来说吧,纵然他们命长,一百年之后他们仍然逃脱不掉用他们的尸骨为肥料来滋养这些他们曾经烧过的野草的命运,草却依然生存在这里。人生真是荒谬好笑,自己年少时也曾多次放过野火作耍取乐过,如今却站在这里,早已脱落稚气,作壁上观地感慨万千,想着这野火、年少与生命的问题。进而幻想自己若是能成为一丛野草,被这些小孩烧掉也好。我宁愿做没有情感不能感知自身存在的野草,一岁一枯荣地燃烧与生长。我眼前湖水好宽好广,中间还能看到荡漾的微澜,皱纹一样向四周推行。黑黑的湖心,似乎深不见底。越看越觉得有些恐怖,仿佛一不小心掉下去就会被其吞没淹死。 我抽身就走,仿佛是要逃离那黑黑的湖水要我纵声投入其怀抱的巫咒,我要回家,不再前往夏的娘家。可以走了几步路,我突然停下来问自己,今天是怎么啦?怎么会有这么多古怪的念头。出来走走到前面看看又何妨?真是莫名其妙!于是转过身来又继续前行。 拐过一个半环大弯后我又到了农户人家的长堤下,再转过另一个相反方向的半环大弯就是夏的老家了。一想到是夏昔日居住成长的地方,心就扑通扑通地蹦跳活跃起来,仿佛年少的我要与年少的她就要马上如约相会了。我一个劲地在心底里讥笑自己的盲目多情,怎么会呢?大家都是大人了,她也早是他人妻了,自己只不过自我欺骗,做做白日梦哄骗自己而已。 就在自己像梦游一样走到她妈的屋前,抬头一看,那边走来一个人,让我像被电骤然击了一下,痴呆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两眼死死盯着那个人,实在无法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是真的,太奇怪了,这一定是在梦中。她也怔在那里,对着我傻笑。怎么会是你呢?难道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彼此思念对方而情不自禁地相距于此?过了一会儿,还是她先从幻觉中回到现实中来,小声对我说道:“你先到前面那块空地上去,我马上就跟过来,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我们,尤其是我妈。” 我恢复了神智,点点头,马上从她身边侧身而过,假装彼此不认识地继续走。到了那块空地,我依然走,到了很偏僻的一块地上,周围有几块坟墓,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反倒因为人烟罕至而幸庆。不久夏就到了我的身边,我俩立即就像两块阴阳磁铁啪的一下就死死拥抱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