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的生活除了苦和累也还是有快乐的时刻的，那就是每年的谷雨时节，这是采新茶的时节。全队劳力不分男女统统上茶园。一片绿油油的新芽，三千六百多亩啊。号称全省最大的成片茶园，山连山坡连坡。春雨过后更是清新怡人。姑娘们的花衣裳红雨披银铃般的笑声，小伙子们剽悍的身姿和高昂的歌声，使整个天地间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和欢快。

　　当然，时值茶叶开采大忙如同农村里的“双抢”，这都是生产高潮，要打歼灭仗的。打歼灭仗前就得要誓师。誓师就得要有祭旗（批斗）的，这是当年的惯例。“双抢”“上水库”前村里要斗人。农村里都是捆了地主富农来斗。农场里都是移民户，少有地主富农，所以能斗的只有反革命坏分子和领导看不顺眼的人。队里有个叫“尼克松”的长沙老知青虽算不上坏分子，但他吊儿朗当的，队干部有些看不惯他，队长指导员和汤司令商量要整尼克松一下。于是在一个上午把他捆了来全队集合的会上斗争了。罪名是“唱反动歌”。

　　“我没唱反动歌，这歌里没一句是反……的，也没得反社会主义的。”尼克松被捆得结实如一个粽子，低着头分辩道。

　　“不是反动歌那也是流氓歌！什么那边的姑娘辫呀辫子长，两只眼睛真漂亮。还讲要把她的妹妹也带来，啊？是想给你做小老婆？啊？这不是流氓是什么？”治保主任眼睛一鼓，上台给了他一个嘴巴。

　　知青们哄的笑了起来，当然他们也不晓得那是西北民歌《达坂城的姑娘》，只是老听得这尼克松用那嗡嗡的鼻音吐字不清地哼这歌。知青只把这当“水歌”。而且喜欢学着唱“你要是嫁人千万别嫁别人，一定要嫁给我”。在汤司令看来，这又是老知青把新知青带坏了，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所以要拿他出来斗一斗。

　　农忙之前要斗人，这些小知青只觉得好玩，全不晓得老知青的痛苦。大家喜喜哈哈的。开完会就上山采茶了。因为采茶不那么累，大家就唱歌。那时国家只有语录歌和《红歌》可唱。人们早听烦了，不唱。大家专唱“水歌”和“知青歌”。新来的知青唱这些歌汤司令是奈不何的，只有鼓鼓眼睛而已。

　　一天上午，在茶山坡上空气太好了，步竦一时兴起就扯起喉嗓唱了起来：

　　踏遍了祖国的万水千山，

　　尝尽了人间的苦难辛酸，

　　从茫茫的草原到潇湘河畔，

　　祖国的大地我都走遍。

　　啊——啊——

　　为什么不见你的笑脸，

　　为什么不见我的悲伤。

　　年轻的姑娘在叽笑着我，

　　笑我是个流浪儿。

　　啊，流浪啊流浪。

　　啊，啊，啊——

　　美丽多情的姑娘，

　　流浪儿永远把你怀念——

　　对面山坡的茶园里有十来个花花绿绿的姑娘。笑声传来如一串银铃声。马上就有姑娘的回应了，那园润的歌声飘了过来：

　　时光一逝永不回，

　　往事只能回味，

　　忆童年时竹马青梅，

　　两少无猜日夜相随，

　　……

　　唱歌的是穿红衣裳的小姑娘，也就是步竦插队来的第一天看见去帮着搬行李的小姑娘。步竦向旁人打听过了，也只知道她是从南洋回来的，名字叫湛梦，浅灰大翻领大钮扣西式上衣却很海派的，给步竦的印像很深，其他的事别人也说不清楚了。那时有部电影叫《海霞》，演的是海边军民反特的故事，漂亮的年轻女主角就是一个叫海霞的姑娘，知青们见湛梦是海边来的也就把她叫做了海霞妹妹。

　　男知青们哈哈欢笑，怂恿步竦再来一支。步竦当真就扯着喉咙又唱了起来：

　　在这里，我听过大海的歌唱；

　　在这里，我闻过杜鹃花香。

　　在这美丽的南洋，我遇见过马来西亚的姑娘。

　　她和我曾肩并肩靠着那椰子树，

　　她和我曾谈起过她的故乡……

　　伙伴们直叫好！好！还遇见过海霞妹妹！

　　唱完后，步竦说：好，咱们再唱一支《分别在南京路》。于是大家齐声唱起了：

　　再见吧，亲爱的姑娘，

　　再见吧，亲爱的故乡。

　　今日分别在南京路上，

　　多少知心话儿来不及讲，

　　明日我将像那流水一样，

　　离别姑娘去流浪。

　　老知青尼克松这个斗不怕的家伙，看到新知青唱的热闹有味，他又来兴头了，用他那嗡嗡的鼻音奋力地唱起了那长沙知青用《心中的红太阳》改编成的《长沙知青歌》：

　　正月初二那一天，岳母家里去拜年。

　　身上背的是糯米糍粑，手上提个老母鸡。

　　岳母娘——耶，莫嫌弃——

　　介点东西来得不容易。

　　糯米糍粑是血汗换来的，

　　老母鸡是借来的哟。

　　知青们哈哈大笑起来。有人高声地喊：尼克松又唱反动歌了，抓出来斗！好不好？

　　大家就起哄道：好——！要他老实低头认罪。哈哈哈……

　　尼克松把向毛主席表忠心的歌曲滑稽地唱成了向岳母娘表忠心了，加上他那滑稽的形像和腔调，让这些年轻小伙伴们很开心。都乐意拿他开涮。在知青群里大家是无所顾忌的，所以尼克松也放心，跟着大家傻笑。说着：“我老实，我老实，我不乱唱了，差点又要走火了。”缩到了一边去。可能那挨斗的兹味不蛮好受，刚才是有些忘乎所以。

　　在欢笑声中知青们一起唱起了标准《知青歌》：

　　蓝蓝的天空上，白云在飞翔。

　　金色的杨子江畔，

　　可爱的南京古城，

　　阿拉的家乡……

　　我随着太阳起，伴着月儿归。

　　繁重的修理地球，

　　啊拉神圣的职责，

　　历史的使命……

　　爹娘想儿，儿想爹娘，

　　我有家不能归……

　　据说这歌是一个知青写的，他自己作词作曲然后拿了小提琴到长江大桥桥头上去自拉自唱。意在唤起人们对知青命运的同情。结果给当局逮住作为反革命罪判了他一个无期。这歌被定为禁歌不准唱的，知青们却偏要唱，因为这是知青当时的心声。

　　湛梦和女伴们咯咯的笑了起来，高声地喊：唱得不好！重新来一个！

　　人们说湛梦是队里年纪最小的女知青，插队时才15岁。是单个来的，早半年算74年的一届。她也是女知青中最聪明的一个，扎两短辩看起来活泼可爱又文静温顺。可干起活来特好强。每逢雨天队里就挖茅草根，规定男劳力每天挖50斤女劳力40斤，她居然总是能完成50多斤以上。两手挖得血泡淋淋也不叫苦，贫下中农眼中她是唯一的好知青。年轻人中爱慕她的人也很多，她对谁都非常亲和。她干吗去年就跑来插队了呢？还不到十六岁呀，按规定可以再等一年的。像步竦可是被追得没了法子才被插下来的，她的思想倒蛮先进，步竦怎么也想不通。

　　其实，湛梦在看到这么多的新知青来了时也好喜欢，而且还有那么多的女知青，以后可就有伴了。只是知青来了却住到了知青点去，隔了几里路不能在一起玩，只有在这突击会战采茶时才能合在一块儿干活，所以高兴。

　　不久从知青点调了两个排过老队来，石步竦也过来了，还住在了湛梦的隔壁，这是苏联式带走廊的平房，一间挨一间。步竦住第四间，湛梦住在第五间。每个房间住四个人。同湛梦宿舍的还有个叫花玉容的姑娘。

　　花玉容是步竦所见从没唱过歌的姑娘。她可以说是非常非常漂亮的一个姑娘，长长的眉毛，像桃花一样的脸腮，白里透红，那湿润润的红嘴唇照现在的说法是极其性感。她低眉顺眼的没有比她更温柔的姑娘了。她从来不唱歌，男知青唱“水歌”调戏她，她也只微微一笑。平时她总有一点忧郁的沉静。同步竦说话时她总是低低细细的声音，还脸红。步竦不注意她的时候她便看步竦，步竦看她时她就低下羞红了的脸去看着自己的鞋尖。她太温顺柔弱了。

　　花玉容不肯唱，大家就叫：“小舒来一个！”

　　小舒比大家晚来两个月，她父母想把她藏起来躲过这一波，可也还是没能躲过。她的到来让许多的知青把眼睛跟着她转了，她穿着时髦，一条辫子吊到屁股，前面的刘海却是蓬蓬的有些卷。个子不高却曲线高而丰满。虽是娇贵模样可干起活来也还心灵手巧，嗓音也不错。她马上就接口唱了起来：

　　亲爱的朋友别把泪水流，

　　自从我俩分别后，

　　时刻我把你记心头。

　　世上有苦水也有美酒，

　　看你如何去承受。

　　只要你勇敢地抬起了头，

　　苦水也能变成美酒。

　　少年男女们哈哈地大笑着，这时男知青里的小个子矮马就高声地喊道：“唱得好！唱得好！再来一个要不要？”

　　“要！要！要！再来一个！”

　　大家嘻嘻哈哈的，矮马却回过头来对大家宣布：“我想要小舒来做老婆。大家同意不同意？”

　　“哈哈哈！要得要得！”大家笑得更欢了。还有好些人打起了马蹄哨，一声起一声落。赶着对面坡上少女们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满山坡滚。

　　春风荡起这一片盎然勃勃的生机把整个山岭染得更绿更翠。

　　春末了，真正的“双枪”到了，红思队里只有200多亩的水田。但其他农田队的双抢任务却很重，上面有命令：“插完早稻过五一”。现在都快月底了，农田队的急了就来向红思队求援。红思队就抽了两个知青排去支援他们。

　　知青们去到了十多里路外的沙塘湾村。这村一边是山林一边是潇水河，周围是春水溢流的水田，风景美极了，雨过天晴的傍晚，微风习习，一种春暖气息，好不醉人。知青住在农户家，是很破很黑的那种老房子，但知青感到很新鲜。

　　湛梦同十个女知青住在村那头，步竦总是希望早上洗漱晚上洗脚时能在村头小河边碰上她。不晓得这种念头是从什么时候泛起的。当然，这样的机会确实也多，这也是他一天中感到最愉快的时候。步竦觉得湛梦和一群说说笑笑的青春少女在山村田野里走过，本身就是最美的春天，是最沁人心肺的春天气息。这一切，让步竦心中泛起一股莫名的萌动。那么早出晚归的劳动他竟再也不晓得苦和累。

　　有一天早上男女知青们同在一块田里扯秧，湛梦特意挨近步竦一道扯，他们聊着天，突然，她低低地惊叫了一声。紧拍自已的小腿。步竦侧头一看，荷，一条大蚂蝗爬在她的小腿上，已钻进了一截去，血流出来在那白嫩嫩的腿上是那样的鲜红。步竦赶紧去给她拔，拔不悼，他就拍。人们说的，猛力一拍蚂蝗就会悼。但步竦猛力三拍了，小腿都被他拍红了。蚂蝗还是不悼。湛梦都急得要哭声来了，步竦忙不迭的安慰她：别怕，别怕。我去找茅草来搓。你等一下。步竦向山边飞奔过去，没扯到茅草。转而向老农讨了一撮旱烟丝回来，烟丝浸水一搓蚂蝗缩成一团悼了下来。她才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充满泪花的眼睛感激地看着步竦，四目相对，离得那么近。步竦的心头一阵热。这以后，她扯秧总喜欢挨着步竦，插田就加入到步竦站的那一块。大家有说有笑，日子过得真快。

　　一天，几个男知青到离村二里远的山弯里去插田，突然下起了大雨。知青们爬上田就打飞脚往村里跑。步竦跑到村口时看到一座大瓦房。大概是见屋檐下已站太多人了，他们便直向关着门的屋内冲进去。突然听得屋内一片惊叫。后面的知青急忙刹车。但第一个冲了进去了的步竦退不出来了。他看到了正在脱了湿衣服拧水的女知青，其中湛梦那白嫩嫩的青春胴体映花了他的双眼。他们都闹成了大红脸。

　　五天似乎太短了，春天的日子还没过完，就离开了那春意浓浓浸润了年轻人的心，野水漫漫动了朦胧意的乡村。回到知青队后一切又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