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夏天了，湛梦却搬走了，是省里在农场场设了个“土地科研所”，湛梦是生产队最听话的一个知青，她被推荐去了。虽然科研所就在红旗工区，但湛梦同知青们一起出工的机会少了。每当收工回来的路上少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步竦的心里就有一层淡淡的莫名失落。

　　一天傍晚，知青们收工回来后正累得吐白泡泡，坐在那里喘息。工区里民兵营来通知了，叫步竦明天早上到工区去集中，一起去部队参加军训。

　　第二天步竦去了，一看来都是民兵排长们，步竦是红思队民兵排排长。步竦意外地发现还有湛梦，她是科研所的民兵班长吧，她们所里总共才十个职工，没一个排，但享受队一级的待遇。这叫步竦心里不晓得有多快活。

　　哦，是“六一九”纪念日要来了。要军民联防，部队搞活动，为地方训练民兵。

　　前五天是军事知识和队列操练，后五天是枪械操作，什么瞄准剌杀投弹都练。

　　队列操时步竦老是踩不着步了。教官专门对他进行一对一地纠正，他单个地走还好，可一进了队列走着走着又乱了步子。部队的营教导员老张看了好一阵，说：他这人是一个自由主义战士，只能去当游击队。不受规范的。

　　湛梦在一边看了也是吃吃地笑，说：“你怎么就没一点节奏感呀？一二一，一二一，你踩着拍节走不就行了吗？”

　　步竦说：“我也是按着那拍节走的呀，可走着走着脚步就不听话了。”

　　湛梦也帮他纠正了几回，同样没多大效果。

　　步竦就成了几个能干排长们的嘲笑对像。

　　下一段就是操枪了训练。对枪步竦倒是蛮熟的。“文革”武斗的年月里那是一个兵器大展览的节日，三八大盖、汉阳造、捷克式、美国汤姆、德国马克芯，还有部队现役的五六式，五四式，以及火箭筒无后炮三七高炮，数不胜数。步竦的好多高年级同学还都去打了仗。一个高年级同学背回来的是一条七点六二苏联捷克式步骑枪，腰间的子弹袋都压的双排子弹。那个得意和神气竟如同拿破轮凯旋。当然，同学们的炫耀也就让小同学的步竦他们有了许多的玩枪打枪的机会。只是部队这半自动步枪那时叫新式步枪，他只见过却没玩过。

　　在讲枪械知识时部队拿了几支步枪来，一个班一支。步竦所在的那个班有个伍排长是畜牧队来的，他是呈强显能一个人，总抓着那步枪不放。步竦想看看那步枪的刺刀是怎样装上去的，这与他玩过的七九步枪装法可不一样，这刺刀同捷克式一样是可以折叠在枪身上的。他基本上看懂了，想拿来操作一下，可那伍排长死抓着那立在桌上的枪不放。步竦就摸着那折回了的刺刀把子，把插销一拔。那刺刀噗的往下弹射出来，刀刃直刺伍排长握枪的手。

　　“哎哟！”伍排长大叫起来。

　　步竦一看，伍排长的手上划出了一道口子，血流了出来。就故作惊慌地说：“不好了，这枪刺是有毒的！怎么得了哇？”

　　吓得那伍排长尿都快要出来了。哭丧着的脸像死人一样的灰白。民兵营长忙说快去卫生室。带着他走了。

　　步竦却眯眯的笑。有个排长说，哪个喊他总是霸着个枪不放，好像他个人就是个祖师爹爹一样的。活该！

　　教官似乎没看到。一会儿营长带着包扎好了的伍排长回来了。他那脸已恢复了人色。他横着眼狠狠的看了步竦一下。步竦却冲着他笑。连对不起了都没说。只有那民兵营长轻言细语地责备了步竦，要他下次小心了。

　　到了第二天，那伍排长又恢复了神气模样，他挥挥自己包扎着白绷带的手说：“我用亲身体验了，新式步枪的刺刀也是没有毒的。你们看！”

　　步竦在队列操步中没走好，成了其他排长嘲笑的对像，操枪时他就干脆装傻。摆好瞄准后由教官捡查，他的准星总是脱靶要在半尺以上。搞得教官哭笑不得，说：“你怎么搞的？又脱靶了，不是打天就是打地呀！”

　　他也只是笑笑，再瞄。

　　那蓄牧队的伍排长就嘲笑道：“他呀，只配打鸟枪，打出去就是一大片，不怕脱靶。哈哈哈！”

　　另一个排长说：“老石怕总没摸过枪吧，呵呵，我们是年年都要来军训的哩。”

　　步竦任他们去说，只是微笑不语。

　　那伍排长浓眉大眼的，一顶黄军帽戴得正正的，风纪扣扣得严严的。自认为英武漂亮。可惜一双腿短了点，有些不四称。他却老爱去湛梦身边去指指点点显示自己的能耐。湛梦只是礼貌地笑笑，并不多搭腔，只顾自己认真地练。有空她就去找步竦谈自己的操作体会，和耐心地向步竦传授要点。这叫伍排长见了心里多少有些尴尬和醋醋的。

　　练投弹时，有两个山里队来的排长确实投不好，用着猛力也只投了个二十多米。那能手排长就用蔑视的神态看着他们叽笑。轮到步竦来投了，步竦却只投了个十多米。这时的伍排长是哈哈大笑了。“不用敌人来打，自家就把自家炸死了，哈哈哈……”

　　步竦也只是跟着呵呵的笑。没半点羞愧的。还说：手榴弹的杀伤半径是9米，我可保住了安全区了。

　　湛梦倒是蛮为步竦不好意思的了。忙帮他辩道：“这次是失手了，角度没调好。再来一次，肯定会好的。”

　　教官也说再来一次吧，9米仅仅是被炸死的范围，十多米外可能还会受伤哩。

　　步竦又投了，这次好一点，不过也就是那么二十米不到，与那俩山里排长不差上下。

　　伍排长故意大叫道：“不错，不错，有进步，保到了只伤不死。哈哈哈！和山里来的排长有比的了。”

　　这叫湛梦真有些又急又气。

　　轮到伍排长。他一下就投了个三十三米。

　　“没投好，再来一个。”他又投了一个，这下是三十五米。

　　他用得意的眼神瞟着湛梦。又捡起了第三个，这一下超过三十五米了。真是一次比一次强，那得意之状溢于颜表。一时劲头来了竟又连投两个，教官喊都喊不住。擅自多投了两个，只是人矮胳膊短终究不是投弹手的料，后两次还投得近些了，教官的制止后他连弥补的机会也没有了，很有些扫兴。

　　最后的一天是实弹射击和投掷。前面的两组打了，打得很不理想。轮到步竦这组了。与他同组的伍排长对他轻视地说：“只怕我们组的成绩要被你拉后腿了哟。”

　　步竦只是笑笑，当听到命令后立即进入射击位，持枪、卧倒、卧姿装子弹。一连贯的动作麻利得很。只听：预备——放！的命令一下就啪！啪！啪！地放起了枪来。在傍边观战的张教导员直个说：“这小伙子太快了，太快了，你，你怎么搞的？”。有些生气了。

　　三枪过后稍停一下看报靶。那靶下壕沟里伸出的指示牌第一次晃动报出是9环，第二次是9环，第三次是10环。

　　“哦，还不错。”教导员口气一下就缓和了。

　　其他的枪位上是每一枪报一次靶的。步竦回过头瞟了一下左边枪位的湛梦，她正在不慌不忙地一枪一枪地放着，啪！啪！

　　显示出来的也是9环、10环的高分。

　　步竦吸了一口气，心想这小女孩真不错，不慌不忙的。就修正了一下瞄准，也一枪一枪有节凑地放起来。啪！10环；啪！10环……最后一枪他是看到报靶牌贴进红心时击发的，正好连牌子也打得震动起来贴到了靶心上。10环！

　　10枪打了98环。验枪完毕，把枪放在沙托上，步竦起立归列。

　　步竦看到湛梦也射击完毕，打出了个优秀。他再看着他右边枪位上的伍排长正在全神贯注地把枪瞄了又瞄，就是不放，瞄了好久刚要准备放了，又放下枪来擦擦眼角的汗，再瞄。他决心瞄得最准打得最好。他要打最高成绩出来给湛梦看看。可是枪一响后，报靶，8环！半天，又一枪，8环！他急出汗来了，一急，啪的一枪就是个7环！10枪打完，他打得比湛梦还差了一大截。他垂头丧气地坐在了地上，不想起来。

　　“不错，优秀，优秀。再奖励5发。”教导员对步竦另眼相看。

　　步竦从教官手里接过5发子弹，再次回到枪位时，则目看了看那坐在地上的排长微微笑了一下，那种坏坏的笑。

　　伍排长也对眼看了一下，眼里是一种怒火。

　　啪！啪！啪……

　　连续五枪，枪枪十环。步竦他有一支汽枪，在家里是天天打鸟玩的，能不打出精彩来么。而且这新式步枪比三八枪好打多了，又没后座力，瞄哪里打哪里，不比三八枪是准星缺口平在胸靶下线再击发。

　　这下湛梦高兴得跳了起来，拍着巴掌叫着，好！好！好！

　　把个伍排长气得眼白直个翻。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背走了一边去。

　　下午是手榴弹实弹投掷。伍排长上午的射击没打好，心想下午一定期要把脸面争回来。可是步竦在他前面先投，一出手就甩了个60米开外。连教官都惊叫起来。嗬！我们的战士都少有投这么远的。

　　众排长们更是啧啧称奇，说，看不出步竦排长还有这两下子的哇！原来以前是哄我们的。

　　步竦只是笑笑。他在学校时700克的教练弹他都可以投个50米。这制式手榴弹才500克，投个60多米是没问题的。

　　湛梦用很钦佩的眼光看着步竦，这叫伍排长十分地恼火。

　　轮到伍排长来了，他知道自己是再难超过步竦的了，但也不能太过难看。他甚至想奇迹出现，奋力一博，何许也会超过他哩。想到这里紧张得心都在聚跳。一听命令进入投弹位，便急急地跑了进去，捡起实弹时手心就出汗了。他鼓起了最大的蚂拐劲助跑两步握弹手狠命往后一甩，他已用了吃奶的爆发力。可这一引弹后甩甩得太用劲了，手湿弹滑，手榴弹竟甩脱手重重地砸在了身后！冒着烟的手榴弹跳到了湛梦的脚前。顿时教官都傻了眼，大叫一声卧倒！

　　所有的排长们都呆了，不知所措。说时迟那时快，只是半秒钟的迟疑吧，步竦一下就反应过来了，毫不犹豫地向前一步飞起一脚将滚落在湛梦身边的手榴弹踢飞出20米以外。轰！的一声。

　　个个都惊出了一声冷汗，趴在地上的，抱着脑壳蹲在地上的都起来了，一齐拥上步竦说，好险呀！今天不是有了你那就难收场了。只有步竦笑笑像没事一样。其实他的小腿肚儿还是在暗暗地发抖。只有那伍排长蹲在地上脸色煞白煞白的，捂着肚子不知是痉栾还是要尿湿裤子了。接着是张教导员对他的一顿劈头臭骂。

　　步竦得到的是湛梦感激地目光和同志们的赞扬，还有教导员的褒奖。这一天，他心里舒坦极了。

　　训练结束了，部队和农场给步竦记了个功，开始场里也很兴奋，认为场里也会就着这个典型事迹要出名了，说要宣传他，树他为“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标兵，舍己救人的英雄典型。”

　　这倒把步竦给吓了一跳，自己思想哪有那么红哟，只是一种本能而已，他晓得自己的父亲是“右派”还有复杂的社会关系，想当标兵政审这一关是过不了的。

　　果然，场里政工级派来了宣传干事采访。

　　问：“你为什么有这么崇高的英雄壮举？是不是通过学习毛主席……”

　　答：“我哪里有什么英雄哟，是本能吧。”

　　问：“你当时真勇敢，就没想到怕死？是不是想起了毛主席的教导，经过思想的激烈斗争后……”

　　答：“什么也没想起，当时我是怕死才把它踢开的，不然它就炸死我了。”

　　问：“你有不有过狠斗私字一闪念？”

　　答：“没有，哪来得及斗啊，看到那手榴弹冒烟我就怕，怕炸死了不抵。”

　　英雄行为竟然是因为怕死？这是什么逻辑？什么境界？宣传干事一看采访不出他们所期望的高境界，很是失望。想引导一下他，他又油盐不进。唉，真是泻泥巴扶不上壁。场政工科也及时来调查了，一看他本身境界就这么低，据说他还爱打架。算了，这个标兵是树不起的了。连到他的家里去政审也就免了，省两个车费钱。不过场里还升他做了民兵连政治干事，因为他不是党员不能任指导员。聪明的农场就想出了个政治干事这么个怪官衔来奖励他。

　　虽然标兵典型都没当成，但步竦的知名度在工区在场里都响起来了。许多的姑娘和女知青都用钦佩的眼光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