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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日子并不以人的想法有所改变。夏天似乎一转眼就滑过去了。就像捉在手里的鱼一样哗溜,扑哧一下就不见了。开学了,猫子去了省城,上中专去了。李小玲背着包袱到市里上高中去了。那一年市一中第一次向农村招生,李小玲是唯一被录取的乡下学生。还是刚刚过了录取分数线的学生。李小玲真是走了狗屎运。程子到县城上技校报到去了。县城离市里并不远。只有十几里路。六毛钱一趟的公共汽车,一天二十四小时如过江之鲤一样稠。王秋云也干脆,没有再复读,跟着她哥哥到外地打工去了。只有金枝,在家里闹了一场,紧赶着让她爹妈给收拾了千把块钱,赶了县城职高的未班车。县城职高离程子的学校只隔了一道街。 事情最终就应了金枝那晚咬牙切齿对朱风义说的那一句话:我就不信在这个世界上还有羊不吃麦苗的吗?那一刻是怎么发生的呢?直到现在儿子都五岁了,金枝也没有嗑摸明白那件事。 那是个周末的傍晚。夕阳暖暖地照在职高后院池塘边的草地上。程子和金枝并坐在塘边小山坡的软草里。水塘有几十米宽,和小山坡隔水相望的对面是女生宿舍。小山坡上长满了高高低低的树,疯长肆意的野草把这一片小山包变成了职高大院里最柔情的地方。三三两两的男女同学,走进来,又迅速消失在草丛树林下。只有偶尔的两颗头,升起来,又伏下去。程子疆硬地坐在那丛蓬草的后面。金枝把她的头偎过去,直依进他的怀里。一连几个小时,程子就保持了那个姿势,直到夜色浓浓地扑过来,如一口大锅,把这世间的一切都扣在了下面。那一夜,金枝从一个女孩子变成了一个女人。程子的女人。金枝不知道那天程子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她成了程子的女人。程家大院,我的程家大院。程子,我的程子。我的男人。 以后的事就顺理成章了。程子和金枝同居了。半年以后程子顺利地分到了县铝厂,成了一名国家正式职工。金枝职高毕业后要自己找工作。对于要人没人,要钱没钱的老张家,也就只能这么算了。这时候金枝并不沮丧。她一直在学校宿舍又住了两个月。到程子在那个县城郊区的铝厂住了两个星期以后。她就打扮一新,借了个周末来到铝厂对看门的大爷说她就是新来的小程的爱人。顺利到达程子那个三个人合住的职工宿舍,找到程子二话不说就拉着他出了厂,从淮海路一直问到翠微路。一路打听,摸看,订下了翠微路三院的这一间出租屋。当天就收拾了行李,装饰了房子,买了家具。到了晚上程子的被子一搬进来,他们在这个县城里就有了自己的家了。 有了家,程子才真正第一次体会到了金枝的能干。她做饭,洗衣服。把个小屋收拾地一尘不染。就连水泥地她也拿块大抹布跪在地上擦得都能照出人影来。程子的五百块钱总被她安排地井井有条。金枝就这样没扯结婚证,没办婚礼就成了程子的老婆,实打实的老婆。这铝厂的人都知道。可程子一次也没有领金枝回过家。家里来了人,他总是在厂子的职工宿舍接。直到半年后金枝的肚子鼓了起来,程子才带了金枝回了程家大院。 那一天天气多好啊!早春的风柔柔地吹着。程家大院的门被六姐打开了,整个院子静悄悄的。连狗都不叫。金枝被六姐安排到后院程子的卧室里。程子上了前院见他爹妈,就再也没露面。直到晌午也没见程家爹妈来看她。静静的大院里只听见程子娘尖着嗓子叫喊了一句“我的老天爷!程家这是造了什么孽啊!程家老少几辈子也没娶过这么丑的媳妇啊!”又听得程子嚷了句什么。就再也没有声音了。直到下午程子六姐端饭进后院,程子也没露面。又度过了难捱地几个小时,下午五点多程子才从外面回来,进门就收拾了东西拉了金枝就走,也没给他爹妈打招呼就回城了。 金枝一直在城里住大了肚子。程家也没来人看看。倒落了两个人自在。这天程子坐在那张小书桌前的木椅子上,手里翻一本技工的书。手里的笔磕睡虫似地一下一下歪过来,斜过去的。挺着六个月大肚子的金枝正在搭建的简陋厨房里忙着。嘴里还哼着歌。程子知道周三金枝上了趟医院检查回来后就一直这么快乐着了。她依然勤劳,不让程子沾手家务。程子刚开始看她那么辛苦,很不忍心。就主动帮了两回。不是洒了面粉,就是打翻了水。用金枝的话说那就是做一顿饭厨房里就跟遭了抢一样。程子听金枝数落他,也不吭声。反正他从小就没做过家务,不让他做也就算了。没什么争劲。再看挺着六个月肚子的金枝在厨房里忙得又麻溜又欢实。也就懒得再去自找那个罪。他听见金枝炒菜的滋滋声。透过窗子,他看见窗前梧桐树那阔大的叶子。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天。那一天母亲卧室窗外的梧桐树叶子也这么茂盛着。他坐在母亲的对面。随母亲怎么说,说那门亲事怎么好,南陈庄大队书记的三闺女怎么水灵好看,多么乖巧懂事。那女子的家庭多么好。又说都定了几年了,礼钱都下了。他只是看着那张嘴,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哪一回比这一刻更恨了那一张嘴。就是那张一嘴说他应该这样,应该那样。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想做些什么,什么也不为,就是想让母亲那张嘴闭上。小玲子,小玲子。小玲子微微笑着说“程子,我要和风义定婚了。”小玲子抿着嘴笑着说“我哪儿敢进你们家门啊!你妈多历害啊!”小玲子捶一下他的肩膀笑得弯了腰说“天哪,哪个妇的嫁给你,还不得成个老母猪,不生个儿子,还不得被你妈给吃了。”小玲子红了眼睛说“程子,你要幸福,你一定要幸福哦!”小玲子流下眼泪说“程子,风义他什么都没有了,他只有我。你的爸爸妈妈姐姐。你有那么多的人疼你。”小玲子转过身捂着脸走了,走了,一直沿着那一条开满蓝蓝的星星草的小路一直向朱风义的村庄走去了。 “娘”,程子抬头,定定看着他娘,“我从小到大从没有求过你,我只求你这一次,你就答应了我吧。” “天哪,这是造的什么孽啊!”娘在程子的眼前慢慢倒下了。那一声悲呼冲破屋宇。程子眼眶慢慢红了。他站起来,开了门,走出去,走出去,一直走到那条开满星星草的小路上……、、 程子不知道金枝周末回了程家庄说了什么。他的娘打发了他三姐来了。送米送面,送糖送鸡蛋。娘还让三姐带了三千块钱给程子。三姐说娘交待了下来。让程子他们换一个地方,要宽敞一些的。三姐走了。金枝把钱收起来说“不换,不换,这地方住的挺好。明儿咱孩子生下来,花钱的地方多了。”程子也没什么好说的。嘴里嘀咕娘怎么转了性了。金枝扑过来,搂着他的脖子笑,“傻样,我怀了个儿子。”看程子不信的样子。金枝撇撇嘴,“你这书呆子,我托人查的,百分百是个小子。你以为你娘那么好心呢!她只是为了她的亲孙子。” 果然,日子过的快,转眼三个多月过去了。金枝在县医院顺利生下孩子。那是个黑小子。生下来只有四斤三两。一脸皱纹,像个小老头。程子只看了一眼就出去了。出了院,金枝回到了小出租屋。孩子从医院出来就直接被程子爹妈抱走了,连夜送到程子大姐家。由大姐抚养。娘有娘的打算。老程家人丁单薄。能多生一个就多生一个。这个孩子先瞒起来。明儿个他们俩结了婚再生一个。男的女的都行,这样孙子以后也就有了个说话的亲人,不孤单。老程家可就开枝散叶了。到了这会,程子娘才觉出这个儿媳妇的好来。儿媳妇丑是丑了一点。可你看那奶子多大,多能奶孩子。你看那腚盘儿多宽,是能生养的胚子。你看她对程子,那可不比她这个做娘的还细心么,把个男人饲侍的头是头,脚是脚的。程子娘乐了。天天上赶着在大闺女和程家大院两头转。累了腿,可不累心,整天乐呵呵的。 乡下忙坏了程子娘和姐,在城里倒落了金枝小两口的自在。金枝在小出租屋里坐满了月子。到出门的日子。随着脸盘变大,腰身变粗的金枝出来的还有那一大包婴儿的小毛衣毛裤。金枝那一双手织的小毛衣那可真是叫个俊。一出门就被邻居看中了。都上赶着往程子家送线叫金枝给帮着织一件。同时送上的还有许多的好听的话。金枝来者不拒。一一都收下了。以后随着这些小毛衣被送走的同时,小屋里也多了别人的回赠品。连程子厂子里车间主任的老婆也拿了毛线托了程子叫金枝给她那才两岁的小孙子织一件。不用说,谁都知道了程子有一个能干的未婚妻。 平时程子倒没觉得什么。到了结婚那天。他才知道金枝的历害。那些受了金枝好处的人家都随了一份礼。等到程子和金枝在老家摆过喜宴回来,在厂子附近饭店请随礼的人吃喜酒时,才发现居然有五六十人。整整坐了六桌。这不得不让程子觉得他真是娶了个能干的老婆。 整个婚礼,都是母亲和金枝在忙着。程子倒成了最清闲的人。没他什么事。母亲忙着招呼帮忙的人,让人上礼,买菜。金枝拉着他几个姐姐赶集买被面,买……、、这场面看起来就好象是母亲与金枝在结婚。整个婚期十几天。程子最多的是呆在他的那间小厢房里看书,还有就是被金枝拉着到东厢房看那一大堆金枝从集上买来的花花绿绿的被单、被罩……、、甚至还有他的外套、内裤。想想也没什么可奇怪的。自从和金枝在一起的这一两年来,他又买来什么。饭做好端上来了。衣服干净的叠放在衣柜里。内裤,他好象有那么一段时间也没买过了。以前总是他娘买,后来他大了,闹了几回别扭。娘就依了他让他自己买了。可有时几个姐姐给他买衣服,他还是发现里面什么都有,也包括这让他挺难为情的内裤。金枝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也不记得了。也许就是从一开始吧。除了这些,他还能干什么呢?整个婚期里,只有后院的那一院子花花草草是他最常呆在一起的对象。他把每一朵花、每一棵树都侍弄过了。一闭眼,他就能清楚地数出它们谁是开了五个瓣的白菊,谁是抽了四片叶子的玻璃球。程家庄的人都夸程子娘找了个好儿媳妇。真是又能干,又贤慧。对丈夫贴心。对婆婆服贴。对乡下人又挺热心的。一点也没个城里人的大架子。还是读过书的人,和乡下丫头就是不一样。儿媳妇被人夸奖当婆婆的心里就很美气。程子娘就愈发忙得欢了。这时候程子娘在大院里正和那些帮忙的人说笑。程子站在前后院相通的过道里,看着他们热闹他们的,他只觉得有点冷,抬头看看太阳,太阳高高悬在头上。他又转过头回了后院他的西厢房。 金枝在程家庄串了满庄子。三天回门子又串了娘家庄满庄子。和那些小姐妹说啊笑啊。第十二天,程子要回厂子了。金枝一大早就跑到大姐家看了眼孩子。十点多又转回来了。收拾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婆婆让三姐夫送程子两人到车站。车开了,把三姐夫远远地抛在了烟尘的后面。金枝卧在那大包小包里伸出一只手臂从车窗向外挥着。 到了县城,金枝租了辆人力车给程子坐。自己又租了一辆把大包小包搬上去。自己坐在包上看着让人力车慢慢跑。 金枝这次回来显然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她学做面条。金枝还学勾花。金枝到厂子里串门子和那些家属拉家常。程子都不问。似乎他也问不了。自来水停了,金枝去二院担水。他看见了就跑了去帮她。才走到院门就听见她在门外和二院的一个男人说话。男人好象是问她怎么是她挑水,程子没在家吗。程子听到金枝笑起来,“俺程子腰不好,这点水,我在娘家干惯了。”程子也就没好意思出门。回来坐在窗前书桌旁。看她挑水回来。她对他一笑,他就回报一笑而已。金枝是个好老婆。是个心灵手巧的勤劳人。金枝还是个热心肠。这些他们厂子里的人都有知道。邻居、厂里女人来了,都问,“金枝在家吗?”再后来,他们厂里的哥们来了,喝酒下棋,喝到浓处喊一声,“金枝嫂子,再上一碟拍小黄瓜。”有时巧了金枝不在家。那些女人们就说一声,“金枝老公,俺走了。金枝姐回来,你给她说一声俺来过了。”再后来那些哥们来了也先喊一声,“金枝嫂子,今天又有什么好吃的了?”碰上程子开了门。他们一探头不见金枝,一问说金枝回乡下去了。那就连屋也不进了,转身拉了程子去喝酒。还有的就只是说笑了两句转身径自走了。大家都知道程子是不会做饭的。金枝不在家,呆在程子家只能替程子付饭钱。 慢慢地,程子在人们眼里就成了金枝老公了。程子本来就不喜欢热闹,这样一来就愈发懒的去人前交际了。除了去工厂就是在窗前的书桌旁坐会。再后来,他就种了一阳台的花。他喜欢躲在阳台上与花草在一起。他觉得他对花比对他老婆孩子还熟悉。它们也都很熟悉他。甚至它们能感觉到他每一次来的心情。他喜欢它们。他想把它们修成什么样就修成什么样。他欣赏它们被他修剪后的样子。它们似乎也更喜欢它们被他修剪后的崭新的样子。他越来越不关心别人。别人也就越来越不关心他。他越来越孤独。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似乎谁都不怎么需要他。有他没他人们还都是那么活。但好象他又是那么重要。没有他,爹妈就没有了唯一的儿子。老婆就没有了可以伺候的丈夫。儿子就成了没爹的小可怜。是的,没有他爹妈那满满的爱就没地方放。没有他老婆哪还能做个人人夸的好老婆。没有他老婆就成了人们眼中的可怜寡妇。他怎么能让老婆成为别人可怜的对象呢。想想他还是很重要的。 但是他的孤独是真的。就像他的重要那样围绕着他。他愈发孤独了。 程子孤独程子的。金枝觉得这日子还是好的。简直可以说就是前所未有的好。真是快活。要说快活,那一天可真是快活。那一天下午五点多。金灿灿的阳光照着村公路上的班车。满满一车一窗户的阳光。连人都渡了一层金色。金枝也是满脸金色登上这班车。她坐车上回头对她婆婆挥手。大声地说“娘,你回去吧。下星期我带小涛回来看你。回吧,回吧。”金枝是那么快活。车开在回城的公路上,连公路边的花和树都鲜活起来。真的,她觉得她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想当初她听李小玲考上了大学,她还难受了一阵子。觉得李小玲真是走了狗屎运。她那样疯疯颠颠的人也能考上大学。可今天她送李小玲出嫁。随了一份大礼是有点心疼。可这心里也别提有多舒坦了。你瞧吧!傻x就是傻x.都考上大学了。还是给朱风义结了婚。再怎么能,一辈也就是个乡下婆娘。不过,你还别说。这李小玲可没白在大城市大学校呆了四年。人出脱的真是漂亮。还有了那股子大城市的气质。听王秋云说李小玲主动放弃了城里找的工作。回乡在镇中学入了编当了一名乡村中学教师。这才和中学都没毕业留村务农的朱风义喜结良缘。看更肥了的王秋云那一脸的羡慕崇拜样,“好伟大的爱情啊!”想想王秋云闭上眼睛耸着圆鼻头一双肥手抓紧金枝一副激动的样子。真是傻x一对儿傻x说到底,几个朋友里也就数她金枝过的有模有样了。她可是嫁了一个城里男人。有城里户口的男人。她可是生了一个儿子。她可还有程家庄那二进的程家大院。她说起来没有李小玲的漂亮才气。没有王秋云的殷实家世。可她就是有了这么多。这就是福呵!这就是命啊!金枝坐在返城的车子里乐呵呵地回想着婚礼上的细节。她想高兴地叫、跳、告诉世界上所有人。她张金枝可是世界上最有福的女人啊。可她不是李小玲。她把高兴压在心底。她坐在车上。只是嘴角微微上翘着。 这要是没有后来的事。金枝就可以一直这么幸福下去。一直幸福到七老八十,牙都掉了,还这么幸福着。可那事它不给你商量。它说来它就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