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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那一天这事又是怎么发生的呢?说起来那天天气可真不错。高远晴朗的天上没有一丝儿黑云彩。程子吃了饭,骑车去上班……他骑车到厂里。进了组,看见哪个人哪个人都对他笑。活像他是个大人物似的。然后他就知道他下岗了。他是他们那个组下去的唯一的一个。他们那个组厂里只给了一个名额。有的不重要的组几乎全下了。他笑笑,像来时一样骑着车子又走了。 他是重要的。他的重要最后在厂子他们那个组体现的最充分。厂子效益不好。厂子早就效益不好了。在他来这个厂子以前厂子的效益就不好了。现在他儿子都五岁了。厂子还能撑着,也真是奇怪。本来厂子效益好不好对他也没有多大影响。有那么多的人骂娘,他还能说什么呢?再说就是厂子效益再不好,他每月不还往家按时拿那五百块钱工资来吗? 可那天真的就不一样了。他下岗了。想想,他下去也是必然的。没他在那地方垫着,别人不是就得下去吗?反正他们组咋说都得下去一个。他不下去谁下去。他对自己下去,别人留着,并没有多大意见。他更多的是迷茫。不知道以后他们会让他干什么。 比起来,更不能接受现实的,还是他的父母、妻子。他们悲痛的像天塌了似的。这样一看,他的难过反而不算什么了。好在,那些天并没有谁来打扰他。他一个人独自住在后院那原来的他的卧室里。妻子一天也不见个影。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好象也没有人让他去做什么。他只是独自一个人坐在那扇窗前。此时又是夏季。窗外那一棵歪脖子柳树下面红艳艳的月季开的正盛。一如多年前的那个夏季午后……、、 儿子回来了,和他妻子住在前院西厢房里。儿子被送进了村小学。不管怎么说,反正他的妻子是很能干的。象当年一件件的把家倒腾到城里一样,现在又一件件的从城里倒腾回程家老宅来。 他什么都不要问,什么也不需要他过问。他的妻子和母亲忙着收拾东西。忙着向村里人解释。他反而是最清闲的人了。他觉得他也该好好想想自个儿的事了。他去干什么呢?他又想到李小玲。多久了,有十年了吧!他很少见过她。听说李小玲考上大学了。又听说李小玲嫁给了朱风义。小玲子怎么能嫁给那个家伙呢?那个家伙初中都没毕业。家里兄弟姐妹七八个。可是小玲子嫁了。就嫁给了那个家伙。小玲子结婚的那一天,他让金枝一个人去了。他说他厂里有事脱不开身。可,他那一天一个人在河边呆了一整天。只是呆呆地望着河水。想着那碎花小褂,水灵灵的眼眸,那小嘴儿一撅,笑涡就绽开了……、、他又听见她说“我不知道,你问程子去吧,我不知道。”说了她就用那信赖的毛茸茸水嘟嘟的大眼睛望着他。他又听到她笑着说“程子,你以后想干什么?工程师,还是科学家?我想做个画家。画它一辈子。你呢?你怎么想?”“程子,你要是考不上,你想去干什么?啊!”她趴在桌子上一手托了腮望着他,“你会不会去养猪,养狗,养鸡啊?啊?你养猪可不行。你太瘦了,猪太胖了。它一撅屁股还不把你撅个仰巴叉。哈哈哈……、、”小玲子大声地笑起来。笑得脸都红了。笑得喘不过气来。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着他,“我看你还是养鸡去吧。你养一大群鸡。你往那鸡群里一站,鹤立鸡群。哈哈哈……、、” 对,下岗就下岗了吧。本来他也就不喜欢这份工作。他喜欢花草动物。他下岗了。他可以种花,开个花园,现在人的日子都好过了,开个花棚也不错。他也可以像小玲子说的那样办一个养鸡场,养猪场。是啊,活人总不能叫尿憋死。干啥不行啊。他想好了。他要出去给娘和金枝说说。 他出了门。还没有张口。他娘就走过来了。告诉他,“程子,你明儿个去你三姐家,我给你三姐说好了。让她准备一万块钱。你明儿个去拿就行了。” “拿钱?”程子看着他娘。金枝笑了,“俺娘,你看他那个傻样子。程子,咱娘让你拿你就去拿好了。问那么多干啥。”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程子娘就在门外喊程子。程子起来。洗漱好。她娘早就把买好的油条和烧好的稀饭放在了桌子上。又亲手给程子剥了一个鸡蛋放在他的碗里,笑咪咪地看着儿子吃完,骑上车走了。 程子三姐家离程家庄不远。穿过一个庄子,走不到十里路就到三姐庄了。庄东头第三家就是三姐家。一溜儿排开四间大瓦房。门前一片绿油油的菜园。三姐正在园里摘茹子。见程子来了,就忙着放下篮子,几步跨出园子,把程子接进屋。倒了一杯热茶给程子。又忙着要给程子去切西瓜。程子喝了茶,吃了西瓜。三姐从里屋拿来了一个黑塑料袋子。一解开,里面是厚厚一迭百元大票子。“兄弟,不是姐不留你,咱娘昨天就交代好了。叫我正午头里就把钱给你带上,让你早点回家。”三姐说着就把黑塑料袋子卷起来。又拿来一条蛇皮袋子,往里装了两袋子豆奶粉。然后拿一个空奶粉盒子,把黑塑料袋塞进去,用力盖好。夹在两袋豆奶粉中间。又拎过半篮子辣椒、茹子,倒进蛇皮袋子。用一根新绳子用牙咬住一头,两手使劲儿拽,扎了一道又一道。 程子看着他姐做完这些,一句话在嘴里滚了半天才说出来,“三姐,咱娘问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咱家又不缺钱花。” “你不知道!看样咱娘没有跟你说。算了,咱娘没跟你说,你就别问了。”三姐看看程子又笑了,“跟你说了也没啥。程子,你这不是回来了吗。咱娘叫俺姐妹几个一块坐了坐。说你回来是回来了。到底是做过公家的人,万不能让村里人小看了去。咱娘和金枝交代了。说你厂里一次性买断了你的工龄,给了十几万块钱。村里人都眼热的很。可咱娘说凤凰落毛不塌架。让俺姐妹几个一人出一万块钱,把前面屋扒了,盖上下两层八间楼。咱老程家万万不能在程家庄落了脸。再说盖楼又不浪费,过十年八年咱小涛不就长大了吗。” “那,”程子看了他三姐一眼,三姐拍拍程子的手,“这你就别管了,有咱娘和金枝呢。你只等把房子盖起来,想出去就再出去看看,啥挣钱不挣钱,出去散散心也好。” 一直到程子骑车出了三姐家的门,程子脑子里也没转完三姐说的那一番话。拐了个弯,路口沟边有棵老柳树,程子下了车子,在老柳树下的草坡子上坐了一中午。看那老柳树长长的绿柳条儿在平静蒸腾的水面上一拂一拂的,知了叫的人心烦。 不管程子怎么想。七个姐姐的钱都陆续送了来。娘和金枝忙前忙后。地基打下了,墙垒起来了,楼板上上去了,脊也起来了,装了门窗,贴了地板砖。程子坐在后院西厢房的窗前,看前院的楼在他的眼里慢慢站了起来。上下八间楼房。有室有厅,很是气派。好象他下岗的阴影真的不曾存在了。 终于他找了个机会,和他娘说了他想了几个月的那几句话。那是新房子完工的一个月后,他坐在他娘床前的小板凳上。程子娘歪在床上,娘瘦了,头发也有点花白。他坐在娘床前看着娘鬓边的白发,娘真得是老了。可娘精神挺好,两个眼睛活活看穿了他。娘静静地躺着听完他的话。娘点了一支烟,吸了两口,慢慢说,“你想出去就出去吧。出去也不是一件啥坏事。你想的那些也不是不行,可那不是你干的事。你打小就娇,受不了那个罪。如果你在家呆闷了。过几天你四姐夫就从东莞回来了。你就跟他出去看看吧。”程子还想说什么。娘没再看他,慢慢闭上了眼睛。他也就知道这是娘让他走了。过了几天,四姐夫果然回来了。他拿了金枝给他收拾的包裹就跟四姐夫到了东莞。四姐夫原来是在工地上干,盖一座十九层的大楼。姐夫和他负责扎钢筋。扎钢筋不是个好活。要照图纸细细地扎。钢筋又不是麻花,它特别硬。一个不小心就绷的手腕子疼。刚开始队长派了程子扎九层。他一上去,腿肚子就开始打颤。朝下一望,人就要一跟头栽下去。还是四姐夫找了队长,换他到二层去扎。早晨还好,中午钢筋烫得人的手都要冒烟。好不容易捱到晚上。程子拿碗的手一直抖啊抖的。差点要把碗给打翻了。到了第三天,手腕子肿的老粗。四姐夫看了程子的手叹了口气。工程刚开始,除了扎钢筋就是拖钢筋。拖钢筋那可是个力气活。才不用说,看程子那个瘦劲,老板说啥也不会让他去拖钢筋。看看说只有去拎泥兜了。可那拎泥兜看起来容易,一只橡胶桶子,装满也就二三十斤。可这么拎过来拎过去的,从早到晚也够人受得了。程子咬了牙,再也不敢给四姐夫说了。矮小瘦弱的胡二狗今年才十七岁,刚到程子的肩膀高。拎个泥兜一天下来,到晚上还精神着。说笑着吃下七八个大馒头。四姐夫一天三顿给程子领满了饭菜,隔两天还拎回来个烧鸡、烤鸭子、猪耳朵的给程子下饭。程子四姐来电话。四姐夫在这头笑得嘎嘎的。说老婆你放心,没我也得有你弟。你弟来了,我还解个馋。说罢又笑得嘎嘎的。程子四姐还在那头绪绪唠唠地说,说什么,娘还精神。金枝正跟着她学养鸡。这头窝已经养了五百多只菜鸡。眼看着就要出手了。小涛还是调皮。天不怕地不怕的,叫老师气得没办法。只是怕金枝一个人。避了他奶奶的眼金枝一瞪眼,他就乖乖的了。又说这小祖宗也就该有个怕头。说还是老天爷配得对,给咱程子配了金枝这么能干的媳妇。丑是丑些,可家里家外干的真没个啥说的。家里一切都顺心。只是爹身子不大好。老没胃口,也没大精神。叫他去查查,也不去。这人老了老了,还有脾气了。四姐夫在这头听的嘎嘎地笑。临了又交代老婆看好孩子。挂了电话,点了支烟,吸了两口。回头看见程子,这才想起,“程子,你看我这急性子。也该叫你和你四姐说几句话。”“没什么,谁说都一样。”程子笑了,摆摆手。 那一晚,程子和四姐夫约了几个老乡在“好友饭店”吃饭。吃饭时四姐夫才看见程子碰破了皮的手臂。四姐夫喝高了,直说对不起丈母娘,对不起亲亲的老婆。他没有把小舅子照顾好。这小舅子可是老生的金蛋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坐过办公室的国家正式工啊。说的几个老乡都红了眼。临了有个小老乡说可以让程子到他们那个厂子里干干看。陶瓷厂,描壶画碗的,活都不重。正好他们班装卸组有个人去彩绘组了。装卸组就少了个人。程子去正好顶那个人的缺。四姐夫直嚷着要敬小老乡两碗酒。一直喝到桌子底下去了还在嚷着谢谢。 程子就这样到了陶瓷厂。装卸部刚到的青工。只负责搬出成箱子的毛坯子,放到配制好的水里洗净毛坯内外的泥。然后给彩绘组送去。虽说洗坯子是个脏活,可程子毕竟是个男人。在这个小组只有程子和小老乡是男的。那细溜溜地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也能干的。程子怎么说也是个男人。不担心洗坯子磨粗了手。活只是琐碎,但并不重。程子觉得挺好。送坯子的时候,站在彩绘组看那些姑娘们纤手一挥,蓝的、红的、黄的色彩就附上了坯身。怎么说也是一种艺术。比起那粗野的建筑工地,这就是温柔的天堂了。程子很喜欢这里。活干地又快又好。组长多次提名表扬他。连彩绘组的姑娘们都知道他了。姑娘们和他混熟了,就与他说笑起来。程子不大说话。被姑娘们说急了就红了脸。有时也蹦出那么几句。不多,可也很有份量。姑娘们爱支使程子给她们拿个这,买个那。程子也乐得让她们支使。腿更勤了。连组长都说程子这家伙还真是个干陶瓷的料。要是个女的,也该调他到彩绘组了。程子听了只是笑笑。他活做地更好了。往彩绘组跑地也更勤了。他最喜欢站在一个叫小夏的四川女孩子后面,看她画彩。小夏歪着头,手里握着醮了彩的笔,专心致志,刷刷刷,一件作品一气儿完成。晶莹地汗珠子从额头上顺鬓角滑下来,耳垂下那一片嫩嫩地肌肤铺着软软的绒毛,像个熟透了的桃子。小夏回过头看见他,小嘴儿一翘,笑涡就在腮边漾开了。 隔个十天半月,四姐夫就来找他。兄弟俩就到“好友饭店”吃上一顿。吃好饭打个电话给家里。电话总是四姐夫先打。四姐夫在这头嘎嘎地笑。四姐在那头唠唠叼叼。然后是四姐夫拨了号,让程子给家里打。有时候是娘接,有时候是儿子接,有时候是金枝接。总是那头说的多,这头说的少。程子出外打了半年工。爹是一回电话也没接过。程子觉得这日子挺好。就这样过一辈子也好。他没有什么大想法。能有个活干,能固定一个月领个千儿八百的工资,有个家,能看见小夏脸上的那层细绒毛,程子就觉得这日子挺好。一辈子就这么过下去也挺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