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竹想起了在一起长大的好友春花。

　　春花比竹竹大两岁，两家一墙之隔，相处甚好。孩提时，春花天天猴在竹竹家里，捉迷藏、挑绷绷、跳麻绳。当时年景不好，吃的头等要紧。竹竹的母亲每逢饭时，都要把春花拉到小饭桌前，一起吃那咸韭菜、萝卜丁、黑而小的窝窝头。后来每个人面前堆放的食物越少了，姐妹俩就你让你，我让你，谁也舍不得吃，都省下来了。两个小姑娘瘦得令人心酸，苍白、带着病容的小脸蛋上那原是美丽而晶亮的眼睛也变成了惨白。

　　她们很喜欢唱山歌，那童稚的歌声常在村边那条长满苦艾和山菊花的山沟里，伴着咩咩的羊叫。野兔一样活泼了一天的孩子一到晚上，便累了，两只小脑袋碰在一起，在纺车拉长的古老的催眠曲中沉入梦乡……

　　春花早竹竹一年嫁到这月牙湾，起先她还常来钱家看望竹竹，可后来，因为两家不和，无法上门了。钱串给果园里每放一次水，漏下去的水都要冲进春花婆婆的院里，尺许深的淤泥害得一家三口人三五天出不了门。春花的男人吕银娃，性暴如张飞，操柄大斧就要去毁果林。一向胆小怕事、泥捏的吕小康，当着儿媳妇的面，给儿子下了跪。银娃气得一斧子劈掉了挂在门上二十多年的烈属牌，发誓与钱家誓不两立。那块烈属牌是当年抗美援朝时，银娃的叔父为救营教导员用生命换来的。那个当年的营教导员就是当今在任的县公安局副局长……钱串的亲弟弟……钱旺。吕家几次打官司，都没能取胜，只好冤仇入骨。因此，钱吕两家泾水不犯渭河，从不来往。

　　“好姐姐，俺都知道。俺的心没喂了狗儿。”竹竹能理解到春花的难处，每在路上或田间遇到她，都少不了安慰她几句。

　　前天竹竹冒雨去看望春花……春花生孩子了。因为没有婆婆，家里十分脏乱：院里，猪拱的土坑全灌满了雨水，猪粪鸡屎星罗棋布，猪栏倒塌，鸡和猪都挤在窑门口。稍高的地方，地皮全结了一层绿茸茸的鲜苔。东窑的门上系着一面镜子和块红布，屋里的血腥味和臭气令人作呕。地上扔着一大堆粘有血和羊水的卫生纸，以及脏得使人不愿看第二眼的接生衣，这就是外人不愿停留的月房子。

　　竹竹帮春花赶着做了几身婴儿棉衣、单衣和内衣，还有一厚叠尿布，八斤红糖、五斤小米，都送来了。

　　“好妹子，你……可来啦！”春花的面色十分惨白，疲惫不堪，干裂的嘴唇一点血色也没有，那双昏昏欲睡的眼睛更显得灰暗。看着竹竹来，她眼里涌出了泪花，那挂在泪痕脸上的一种勉强的微笑，至今还烙印在竹竹的眼里……

　　不出竹竹所料，春花和婴儿还困在被风雨和洪水冲击的东窑屋里。窑洞口不断落土掉泥，水已经涌进窑洞，女人和孩子的哭声揪人心疼。从果园里奔泻下来的洪水，已经冲塌吕家所有的院墙，吞没了大院，家禽在水中逃遁。

　　大雨如狂暴的水旋风，牢牢地笼罩着月牙湾。任凭慌乱已极的吕小康扯破嗓子呼救，人们也只是帮他抢搬些吃的和被子，没一个人进春花的月房子。人都怕不吉利。

　　竹竹和金贵一来，毫不犹豫地冲进了月房子。

　　风和雨将那面挂在门楣上的镜子摘掉，扔进黄色的水波中。金贵背着头顶棉被的春花跌跌闪闪走了出来。棉被和衣服大半被水浸湿，但最终还是走出了院子。

　　竹竹将婴儿裹好，脱下雨衣给小生命盖严，攀着门板，沿着墙壁走了出来。雨鞭无情地抽打着她，衣服湿得完全贴在她的身上，使那丰满的优美的女人曲线全部暴露在风雨中。

　　“竹竹，别慌，俺来接你！”金贵折了回去，接过孩子，扶着竹竹很是艰难地走出院子。就在这时，窑孔坍塌，强大的冲击力激起高大的水柱，泥水飞溅在人们的脸上和身上。

　　“呜……”吕小康蹲下身去，用枯燥的大手捂住脸痛哭起来，泪水从指缝里溢出。

　　“到我家去吧，大叔？”

　　“到俺家去吧，家里有的是地方！”

　　在金贵和竹竹救春花母女俩回钱家走了之后，村里人才想起吕老头，想起这个失了老伴而今又破了家的庄稼汉子的暂时安顿处。

　　雨还在下，而雷公和电母似乎折腾得困乏了，这当儿悄然而去。黄河的咆哮声却愈加强大、骇人，好像那冲天的巨浪马上就要漫天盖地一样，在催促着你快速逃离这死亡地带。

　　“不去，不去，俺哪儿也不去……让俺死，俺活够啦！”吕小康一次又一次地挣脱前来拉他走的手，他的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瘦脸上的青筋像蚯蚓在一根根扭曲、蠕动。

　　最终，还是村长把他拉走了。雨究竟还能下多久？月牙湾还能遭受到多大灾难？今年的秋庄稼是否还能收成？望着黑云密布的雨天，人们无不想到了这些，愁上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