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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走出翟家园子,没多远,又往山上走了。 我问古永寿:怎么又要往山上走了? 古永寿说:十八罗弯长得很,我们今天还要走半天呢! 什么十八罗弯?我问。 这山上的路,就叫十八罗弯;下山再走一会儿就到省城了。古永寿回答说。 三头牲口和我们三个人,刚走上山坡的小道,忽然听见山下有女人唱歌的声音,歌声悠扬婉转,凄凉悲壮,跟昨天徐家表叔唱的调调差不多。我听得清楚,那女人唱的是: 正是五月端阳天, 把哥哥送在了大门前; 你去了不要把心变, 想起了我者活的艰难! 我问身旁的古永寿:这女人唱的也是“花儿”吗?怎么,这地方的女人也唱“花儿”呢? 怎么,女人咋就不能唱“花儿”了? 古永寿给我说着,一边回过头冲徐家表叔笑,一边调侃着说:听见没有?你的尕肉肉给你唱呢!你给回一句吧! 一旁的徐家表叔没有说什么,咳了咳喉咙,放开嗓子唱了起来: 正是五月端阳天, 好妹妹你把心者放宽; 我赶着牲口不敢往后看, 心痛者好像刀剜! 徐家表叔的“花儿”唱完了,四周围一片空旷的寂静,只听见徐家表叔“得秋、得秋”呼唤牲口的声音。我们慢慢儿走上山坡,站在高处,能够看见山坡底下的村子,那就是我们昨天晚上歇息过的翟家园子。根本看不见村子里唱歌的女人,可是徐家表叔还一直拧了脖子往山下面看。 古永寿笑着给徐家表叔说:看不见影影了,还看个啥?下一次回来再亲热吧! 徐家表叔似乎无奈地,把赶牲口的鞭子,狠劲往空中一甩,又接着大声吼了几句: 上去高山望平川, 平川里好一朵牡丹, 山路上赶脚人实实的可怜…… 几个人又走上了十八罗弯的弯弯路。古永寿扶我上了大青骡,接着自己也跨身骑了上去。我问古永寿:刚刚在山下村子里唱“花儿”的那个女人?你和我徐家表叔认得吗? 古永寿说:你也认得的。 怎么,我也认得?我好奇地问。 就是昨天后晌,我们去的那个骡马大店里的女人,还记得不? 我的眼前马上出现了一个二十多岁俊俏女人的身影:富态的身段,白净的皮肤,长方脸盘儿,大大的眼睛,乌黑油亮的头发,向后梳拢成一个圆圆的发髻。 正当我还在自己的头脑里搜索那女人的俊模样时,古永寿又接着对我说:就是那骡马店的掌柜的。 我问:女掌柜的?她家没有男人吗? 她家的男人死好几年了;女掌柜的是个寡妇…… 我当然知道寡妇是什么意思了。于是,便不再吭声气。 古永寿回过头,笑嘻嘻地问我徐家表叔:咋样?昨天晚夕,两个人亲热得好吗? 只听徐家表叔嘿嘿地笑…… 下了十八罗弯,又在平川里走了一、两个时辰,天快黄昏的时候,我们终于到了省城。 大哥见了我很是高兴,问这问那,特别问到我昨天晚上住什么地方?我知道大哥想知道什么。因为当时屋子里人多,我只简单地说住翟家园子。大哥也没再问我什么。 吃完晚饭,大哥拉我到他和二哥住的房子,当时二哥在大伯母屋子里说话。 大哥说:我们弟兄三个就住这里。 我答应了一声。大哥接着问我:在翟家园子你见着杏花没有? 我自然说见着了。又赶忙说:杏花姐还让我给你带了一包东西呢! 什么东西?大哥着急地问。 我也不知道,一包鼓鼓囊囊的东西。我这就给你去取!说着,我就往大伯母房子跑去。 我把我的书包从大伯母房子拿了过来,二哥还在和大伯母说话。大哥心里着急,一点也不回避我,当着我的面把杏花姐捎来的小包儿,一层一层打开。我看到除了一包大黄杏儿外,还看到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新手绢。大哥把手绢解开,里面却是一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块。大哥打开纸块,看了一眼,脸“噗”一下红了,连忙又将纸块折叠好,塞进自己的衣服口袋里。那个时候,杏花姐给大哥的手绢,正展现在我眼前的炕头上,我看得很清楚,那手绢中央,用红丝线绣着两颗叠合在一起的心,下面又花花绿绿绣着一对戏水的鸳鸯…… 大哥很快又把那手绢收拾起,没事人似的,装进自己的衣服口袋里。 大哥把那包大黄杏儿,搁在桌子上,顺手拿了两颗给我,说:吃吧!你二哥来了,就说是你从翟家园子带来的。接着又问我:杏花给你带这些东西,古永寿知道吗? 我说:古永寿不知道。 大哥这才似乎放了心,说:古永寿不知道这就好;你也不要给别人说! 也不要给大妈和我二哥他们说吗?我问。 大哥说:不要给任何人说!记住了吗? 我说:记住了。 我们俩吃着黄杏儿,大哥一边又问我:杏花还给你说啥了? 我忽然想起:噢,差点忘了!我杏花姐说她想看书,要我问你有啥好书,叫古永寿回去的时候给她带上! 大哥听了点点头。 这天晚上,我和二哥先睡了。大哥没有睡,我看见他在书架上翻出一本书,然后,趴在一边的桌子上写什么。第二天吃过早饭,古永寿和徐家表叔要走的时候,大哥拿出一个纸包儿给古永寿,说:翟家园子的杏花要一本书看,你过去的时候给她! 古永寿接过大哥用报纸包着的书,眼睛瞅着大哥问:啥书? 大哥回答说:你不懂!小说。 古永寿和徐家表叔走后,我偷着问大哥:你给我杏花姐带的啥小说? 大哥说:《家》。 我说:噢,巴金的《家》呀!我看过……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大哥就吃惊地问:你啥时候看的? 我说: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就看了…… 小学五年级?你看得懂吗? 看得懂。我不无骄傲地回答大哥说。 其实,那时候我看《家》,也不完全看得懂,只记得那小说里有一个大哥和梅表姐,还有一个二少爷、三少爷,还有一个叫鸣凤的小丫头,后来跳湖死了…… 我家的情况是:爷爷是光绪三十年甲辰科三甲进士,也就是中国封建社会科举制度时的最后一榜进士。曾任过满清政府山西定襄县的知事,东渡日本留学回来后,又任清廷户部主事。辛亥革命后,当选为第一届国会参议院议员。我的父辈弟兄三个,相继跟随我爷爷在北京读书。大伯父结婚后不久,就害病在北京死了,只留下大伯母和一个我的大姐。我大姐早早就结了婚,我的那个姐夫,比我父亲小不了几岁,他们在北平读书时候,因为是老乡的缘故,常到我们家里来玩。我的二伯父,大概高中还没有毕业,就离开北平南下,参加了当时的北伐革命军,当了一个连队的指导员。后来北伐军整编,二伯父就带着他的警卫员(古永寿),回到老家结婚生子,帮助奶奶管理家务。二伯父生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姑娘,就是我的大哥、二哥和二姐。因为大伯父没有儿子,后来二伯父就把我二哥过继给了大伯母。这年夏天,因为要陪我考初中,大哥没有回老家去。二哥一直跟着大伯母,也没有回去。大哥、二哥不回去,我那个读女师的二姐,自然也没能回去。因为我小学各门功课成绩好,没费什么劲儿,就考上了我两个哥哥所在省城的那个重点中学。 大哥对我特好,在学校时,常常带我到他们的宿舍里去玩。在那里,我认识了大哥的几个同班同学:一个细高个儿、夏天时候穿短裤衩儿、脚蹬拖鞋的男生,给我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因为当时,他在学校里除了学英语外,还跟这城市里的白俄(十月革命后,由苏联流落到我们国家的俄罗斯人)学习俄语。我看见他书桌上摆放的俄文书籍,听见他哼唱着当时的苏联歌曲,什么“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得轻纱……”因此,使我非常羡慕和敬仰他! 时间过得飞快,学校的寒假就要到了。因为这年夏天,哥哥姐姐都没有回老家去,除了大伯母外,寒假期间,大家决定一起回去。在等待老家来人接我们的那些天里,大哥一直显得特别的忙碌和高兴,常常一个人跑到大院门口,看有没有从家乡来的人。 没过几天,仍然是古永寿和我徐家表叔,赶着几头牲口来了,徐家表叔的毛驴身上,仍然驮的城里人食用的东西。由省城回家乡,仍然走的是我先前走过的那条路,仍然是那条缠绕在山腰和山脊上,弯弯曲曲的十八罗弯。因为我年纪最小,大哥抱着我骑大青骡。二哥和二姐,各自骑徐家表叔赶的小毛驴。 路虽然是一条老路,但冬天野外的风光,却与我夏天来的时候大不相同:看不见青翠的骆驼蓬,和一丛一丛茂盛的芨芨草,更看不见蓝茵茵的马莲花了;光秃秃的山坡和山梁,被一层厚厚的白雪覆盖着。刺脸的小北风呼呼地刮着,骑在牲口身上的我们,都冷得瑟缩着身子。赶毛驴的徐家表叔,头戴火车头暖帽,身穿白板大皮袄,虽然手里捏着鞭子,但双手却在袖筒里拢着。人们鼻嘴里哈着一股股的白气,几头牲口的额头和耳朵上挂满了白霜。除了几头牲口杂乱的蹄声,和一旁古永寿与徐家表叔,时不时发出“呔、呔”的呼唤牲口的声音外,整个山野间一派寂静…… 听不见徐家表叔唱“花儿”的声音,心里感到无聊和寂寞。 我问走在旁边的古永寿:今天怎么听不见徐家表叔唱“花儿”了?是不是天太冷了? 古永寿回答说:不是因为天冷…… 不是因为天冷,哪是为什么呢?我仍然固执地问。 人多了,特别是还有个女娃娃,你徐家表叔咋好开口唱呢! 我知道,古永寿说的女娃娃,就是我二姐了。 大冷的冬天,一行人马,困顿地走了一天,晚上照例歇在了翟家园子。古永寿和我徐家表叔,正在那个年轻寡妇的骡马大店里,卸着牲口驮子的时候,我大哥就迫不及待地往隔壁的翟家园子跑走了。后来,当我们兄弟姐妹三个,跟着古永寿走进那大院的时候,大哥早已和杏花姐,站在堂屋门前的台阶上说话了。 我已经知道大哥和杏花姐之间的事了。大哥和杏花姐说完话往我们这边厢房走的时候,我赶忙走了出去,把大哥拦在了院子中间。小声问大哥说:上次你要古永寿给杏花姐带的书,她收到了吗? 大哥低声说:收到了!她说,她把那本书,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这次,我又给她带来了几本,吃完饭天黑以后,我再给她送过去! 大哥说话时一副兴冲冲的样子。接着,又叮咛我说:这事,你不要给你二哥和二姐说!我说:我没有说过,他们都不知道! 回到我们住的西厢房,大哥拿出事先在省城准备好的礼品盒,带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一起去上房拜见翟家掌柜的夫妇。翟家掌柜的夫妇问我们一些事情,寒暄了一会儿,我们便又回到了自己居住的西厢房。 因为我们来得时间晚,翟家早已吃过了晚饭,所以,这天的晚饭是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在西厢房里单独吃的。杏花姐拿红木盘子,把饭菜从厨房里,一盘一盘地给我们端过来。大哥说:杏花,跟我们一起吃吧?我和二哥、二姐也一起跟着说:就一起吃吧!杏花说我已经吃过了,你们吃吧!便坐在旁边的炕沿上看我们吃饭,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们说着话,主要是问大哥一些什么,我看见,那双水汪汪好看的大眼睛,一直盯在大哥的脸上。 吃过饭,天黑以后,大哥拉了我的手,故意大声地对我说:走我领你去隔壁徐家表叔他们住的地方看看。我真以为是大哥要带我去隔壁那边的,便不加思索地跟大哥一起走了出去。没想到走出我们住的西厢房,走过院子中间,大哥却领我走进了杏花姐的东厢房。杏花姐房子里的灯亮着,看样子,她是早就在房子等着大哥了。 我们一进门,杏花姐便高兴地站起了身,问了句:来了? 大哥说:这回,我给你又带来了几本书! 大哥说着,像变戏法似地从身后拿出一个纸包儿。刚才从西厢房出来的时候,我真没有看见大哥拿什么。 杏花姐说:坐,坐吧! 大哥便在桌子一边的木椅上坐了,我紧挨着大哥,坐在旁边的炕沿上。桌子的另一边,坐着杏花姐。桌上搁着一盏带玻璃罩的煤油灯,这在当时的农村里,是很少有的。 大哥打开纸包儿,从里面拿出三本书给杏花姐。我看见一本是肖军的《八月的乡村》,另两本都是肖红的,一本《生死场》,还有一本是《呼兰河传》。这几本书,我都在省城大哥学校的书架上看见过。 杏花姐翻着书,高兴地说:在家闲得无聊,有书看这就好了! 大哥接着问:你看了巴金的《家》,感觉怎么样? 杏花姐回答说:我觉得书里面的大哥太可怜了,还有那个鸣凤丫鬟,也太可怜了!看书的时候,我都哭了好几次鼻子呢! 大哥和杏花姐说着话,我坐在旁边觉着没意思,便对大哥说:你们坐,我先回去了! 我回到西厢房,二哥问我:大哥呢? 我撒谎说:大哥在隔壁,跟古永寿和徐家表叔说话呢? 听我这么说,二哥和二姐都没有表现出怀疑的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