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增加书签
已经汇报章节错误
第十章
正当姜代中无限寂寞之时,却正是王中华逍遥自在之刻。 自王中华的妻子生下第一个孩子一年之后,这个女人似乎就成了天生的生产能手,每年里至少要生产一个。如果在其中坠了胎,那么下一两个月之后,说不定她又要坐小月了。在开始的几次里,亲戚们还送鸡送蛋来的,可到了后来,大家都厌烦了。是啊,每年几次大小产,大家哪来的那么钱和时间来送礼呢。这个女人傻乎乎的,在月子里养得愈来愈白胖了,她的繁殖能简直比澳大利亚的小鼠还快,如果让她继续不停地生产下去,保证十年后准能抱个沉甸甸吉尼斯世界奖杯回来。当然,这里有一半的“功劳”要归于王中华的弹无虚发。大概在王中华少了情感上的交流之后,他似乎要想在生理上得到某种补偿而努力开垦耕地吧。每当他看见妻子又一次默默地生产了,他生理的需求便愈是强烈,然而母亲的话时时响起在耳边,让他莫名其妙地感到悲哀。 王中华的家业更荒废了。屋里四壁空空,除了一张床和一个装谷子一个装麦子的柜子孤零零地躲在屋的空角外,没有了任何家具了,值钱的便是晚上挤在床上的两个大人和一群小孩。当几个小孩稍大时,这张窄床再也容不下他们了,还是姜新华看不过意,带了前边稍大的孩子上老房子里去睡。地里的庄稼像吃了缩节安总是不肯长,收成也不见增长,每年到冬月里,便要少吃少穿,还得望母亲和兄弟救济。不过,这样的日子,王中华早已不再放在心上,当前面两个孩子生下来时,他还能努力工作、认真种庄稼,并且积极地交了二胎的罚款。但当三胎、四胎、五胎……这样毫无休止的肉球滚下来之时,他再也招架不住了,什么都变麻木了。把孩子送的送人,扔的扔了,实在不知道怎么处理的就留着吧,反正就多喂孩子一张嘴吧。计生办的人也三天五天的来催罚款。终于有一天,他烦了,把心一横,就对计生办的人说:“来吧!反正我是没有钱了,借也借不了的。你们能看中我屋里的哪一样东西,就搬去吧。”这些成天只知道罚款,吃得胖头大耳,喝得筋骨如猴的计生人员左看右瞧,知难而退,再也不来找王中华了。肉球突然间真正地毫无控制地大肆向这个世界滚过来,吵着嚷着“我要看外面的世界,我要看外面的花花世界”。他把承包的农机站里的主要事务交给了向师傅,盈利似乎在越来越少。 这天下午,他从街上喝酒回家,手里提着一个里面装了瓶农药的塑料小口袋。今天他感觉很奇怪,喝了那么多的酒,居然脑子一点也不昏,反而清醒得很。恐怕能在路上捡到一张毛主席像吧,他嘲笑着自己。一路上,熟透的小麦对他含笑点头,扯了油菜地里的嫩绿的玉米苗沙沙作响,叶片在阳光下反着亮光。水田里的新鲜雨水清澈得可以数清天上白云的鱼鳞片,一方方的小秧焕发出春末夏初的碧绿来。满沟满坡墨绿的柏树和嫩绿的杂树共同呼吸,迎接着灿烂的阳光,几丛荆棘盛开着白花,引来一群群留恋不去的蝴蝶。天气有些热了,风一吹来,又凉爽无比。他离开铺些许碎石子的村公路,通过踩上去感觉软绵绵的满是杂草的小路,抄捷径向农机站赶去。惊起了许多青草堆里幼小的蚱蜢,它们纷纷向两边弹去,像小孩射出去的散乱的细小的茅杆箭。土里还有没回家去吃饭的干活的人们,认识的就打着招呼,问一下农活。 过了上游的桥,就看得见加工站了。听不见熟悉的机器声音,王中华放慢了脚步。他一边打着酒嗝,有些满意地咂咂嘴边残留着的肉的滋味,用略带怜悯的目光把四周景物全收眼底。他感到快乐的是,竹林里到处还在冒着炊烟,坡上还有许多冒着太阳饥肠辘辘而干活的农民,但自己早已是酒菜满肠。在他叫醒倚在门上打瞌睡的向师傅,知道他也还没有吃饭时,这种快感也就更强烈了。 “你回家去吃饭,我来守吧。”王中华说。 “好,”向师傅揉揉眼睛,站起来说:“待会儿老付吃了午饭就来。今天下午我家里要打麦子,恐怕就不能来了。坝子里只有三家的人面,守面的这时候也回家去了,都还没有给钱,多少记在账本上。另外,上午打了几家人的米,磨了点粉,收入大约也就十几元,账和钱都在铁箱子里……” “好好好,你回去吧。”王中华点着头,“我估计下午里也没多少人来了,我们也就只等着收面,你就安心回去打麦子吧。” 向师傅走了。 王中华四周习惯性地看看,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深吸了一口气,叼支烟坐在面板上,四周静悄悄的,偶尔听得见一两声公鸡的啼叫和狗吠。他无聊地在烟雾中望着屋顶上蜘蛛丝网上的一串串灰色的粉尘,心里捉摸为什么在这样的环境里蜘蛛是何时怎么结上丝网的呢,而那些结网的蜘蛛又怎么能在这样的环境下存活呢。这样想着,变得有些迷糊了。待烟屁股快燃完时,他已进入甜蜜的梦乡。 “王中华,打米。”一个声音仿佛是从角落里传出来一样。 他仿佛听见了,却不愿意从梦中醒来。过了一会儿,好像没有了声音。 “打米!”似乎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他猛地醒来,睁开有些充血的眼睛,眼前的确有人,并且是一个女人。她正坐在两箩筐之间的扁担上,因为负重走得远,所以她的脸红彤彤的,让王中华觉得分外娇艳。热气正从她裹不住的丰满胸脯的薄衣向外扩散。她手里拿着一张深绿的芋子叶正扇着,一股带着女人浓浓的汗味的气体袭进她身边男人的鼻子里,让刚醒过来的王中华又有些迷糊了。王中华认得她,女人是四队到广东打工去了的黄礼礼的妻子、他小学的同学陈秀莲,现是带着两个还未读书的孩子在家务农。 “是你啊……”他咳了句嗽,伸个懒腰,并不站起来,“我好像的听到有人在喊我,我在梦中还以为听错了呢。” “梦中还能想到听错了?”陈秀莲一下子就被逗笑了,露出了她的一口白牙。这个女人并不美,却健康、活泼。但是,王中华听说她的命不太好,黄礼礼这几年到广东,似乎一直未曾寄过钱回家,每年过年回家后返广东时还要家里出路费。一个女人独自勉力撑着,又没有父母的支助,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这当然了,”王中华也觉得挺有趣的,“在晚上,我睡觉的时候,遇到做恶梦时,总是会时时安慰自己说‘别怕,别怕,这只是在做梦而已’,于是恶梦便不恶了。” “有这么一回事儿?”女人好奇起来,瞪着透明的眼睛。 “当然……”男人笑笑,有些不怀好意,却似乎又没有什么,“你呢?晚上做恶梦吗?做恶梦时会怎么想呢?” “当然会做恶梦了,”女人挺爽快的,“并且还经常做呢。不过,我会马上醒过来。” “就没有被迷住的时候了?”他发现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有意义的事。 聪明一点的别的听众会觉得男人的话有点得寸进尺。不过,这里没有别的听众。偌大的加工房里的几台机器在没了声息之后便有些冰冷,让房子显得很空旷。一男一女在安静的中午聊着没有边际的天。 “迷住了?”女人一时闹不清对方的意思,她看看男人男人的浓眉大眼,猜测着那眼神里含着是嘲笑还是好意或者在找茬子,“迷着就迷着了吧,就等着醒过来罢。” “哎,其实被迷着了是最痛苦的了,”男人垂下眼皮,不看对方,“尤其在热天里睡午眠的时候,你明明听到外面有人在说话,还有做事情弄出的声响,可就怎么也喊不出声来,想醒也醒不过来。有时候你还会觉得醒了,并且到外面走了一趟,干了些什么没有做完的活儿,可是,你还是在睡着的,可就是醒不过来。” “是啊,这就叫做白日梦吧。”陈秀莲笑着说。 王中华忽然觉得心口一阵刺痛。他感到了他与她之间有很大的差距,自己心底那点欲望变得一点动力也没有了。是啊,这样一个健康、正常、活泼,又有丈夫儿女的女人怎么会被自己这样一个娶了个傻婆娘、多子多产、且肺上还有点毛病的人有那么一点什么呢。“白日梦”这三个字异常清楚地刺激醒了他的神经,自己是真的在做“白日梦”啊。对方笑盈盈的语言和容貌却无时无刻不在吸引着她,像一朵娇艳盛开的成熟的花朵在吸引着夏末里到处觅粉的蜂蝶。 “也许是吧。”他的喉咙有点痒,干咳了几声,朝面板满是灰尘的土地上吐了口口水,换了个话题,“家里油菜麦子收完了吗,忙得差不多了吧?” “油菜倒收完了,可是别的还没动,早着啦。”她叹口气。 生活总是周而复始地折磨着每个人。春末收了油菜小麦,栽上了玉米秧苗棉苗,然后到夏末秋初收了玉米谷子棉花,又播上了小麦,栽上了油菜……活儿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永无休止。 “别慌,慢慢来吧。农活是怎么也做完的。”他安慰地说,“家里有几个人的地啊?” “五个。” “就你一个人做吗?” “是啊,”身上的热气已经退去,她把芋子叶扔在地上,“就我一个做。娘家也都有地,这边父母又分了家的,不肯来帮忙。五个人的地——可有什么办法啊。” 她的眼里有一丝痛苦和对生活的无奈。 “黄礼礼这个农忙里不回家来吗?” “回家?哼!”她从鼻子里喷出一声轻蔑,眼角却有悲哀,“他哪一年农忙回过家呢?也不知道今年在外边挣到钱没有,总不写信,也不打电话回来,连个口信也不带。哎……” “即使他挣着钱了,也不够他好吃了。跑广东这几年来,从没有寄过钱回来的。”她垂下眼睛,有股悲伤的味道在空气里弥漫着。 “该不会是他把钱拿去在外面养女人了吧?”王中华脱口而出,旋即他又觉不妥,可又没法收回,只得干咳两声来作掩饰。他又一边悄悄去观察女人的表情。 “哎,这难说啊。”她的眼睛里分明夹杂着一种悲痛,“不怕老同学你笑话,附近与他同在一个厂里的每年总要寄回两三千元钱来,可就他没有。问过几次,他只是用了、吃了、喝了,借给别人了。要他报账,总是报不出来。你找他吵,要他说清楚,他就跑,也不管家里的死活,我总不能跟着跑到广东去吧?家里可还有两个孩子啊,我走了,就没人带了,可就苦了孩子。” “哎哎哎,你可别多心,刚才我只是开个玩笑,你可不要放到心上去。”王中华连忙道歉地说。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开玩笑的,我怎么会怪你呢。” “那……”王中华有些迟疑的,“你们单家独户的住在一个院子里,晚上做恶梦就不害怕吗?” “习惯了,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她笑笑。 “哦,我们打米吧。”王中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目标不十分明确也没有多聊的必要,他想给自己一点时间调明白自己到底该做点什么,于是主动提供服务。 要把一大筐谷子举到米机上去,女人还真有点困难,摇摇晃晃的快行了,可就差那么一点不能举上去。男人瞅见了,连忙上去帮忙,右手抓住了筐沿,左手不经意抓住了女人的柔软而有力气的手。她与他如此的接近,一股异样的不同于自己女人的气息冲进他的鼻腔,让他与她合力本是很轻易可以倒谷子的箩筐在他的帮助上却在空中迟疑了一会儿。这在男人的感觉里仿佛有了很久,时间给予了他一个隧道,让他想呆多久就呆多久。他装着很自然的样子不去看她,身上的每个细胞却充满了生命力般在她身边巡回,它们感知到了她的手微微地抖了一下,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似乎与他的接触只有一刹那的刺激,如同被针轻轻扎了一下手茧。谷子倒进了米机,他很不情愿地放开那只手。两人抬第二筐谷子了,他思考着要不要把左手同样的按在她的右手背上,但在一阵怦怦心跳声中不敢放肆。他愣了一会儿,就去合上电闸,机器的“嗡嗡”声和皮带的“叭叭声”在寂静的正午里响起,震耳欲聋,昏昏噩噩。 陈秀莲在风车边挥动手臂去糠时,王中华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背影的轮廓。在两个人的世界里,某种强烈欲望再次升起升起,他在心底里开始暗自盘算如何能把她弄到手。这个女人如此深深地吸引着他,即使倍受挫折也绝不回头。他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就像是在吞掉前边这个健康的女人。他心里年青的生命在涌动,感觉自己仿佛真正进入了恋爱岁月。 “算了吧,老同学。”当陈秀莲问加工费是多少钱时,王中华推却说。 “怎么?这怎么说起呢,人熟钱不熟嘛。” “什么人熟钱不熟,我说——算了就算了。”王中华做出一幅不耐烦的模样,就像比尔盖茨怎么会为掉在地上的几十元而弯腰呢,他宁愿靠思维挣钱。 “这不行。”陈秀莲从腰包里摸出一张裹成了筒状的十元钱来,“我是一定要给的。” “如果你一定要给,那就拿零钱吧。”王中华明知她就只带了一张十元钱的在身上,故意给她出难题。 “零钱?我没有,你找一下吧。”她把钱递过来,坚持着。 “正是我没有零钱,怎么找你啊?不可能我把你这十元收着,反过来欠你七、八元钱的吧?”他轻轻推开她的手,软软的让人眼睛迷糊,心灵振颤。 “难道你们一上午还没收着钱吗?” “是啊,农忙里有多少来呢?今天上午也就是外边那几家做了面的,得下午里把面收了才能收到钱的。” “这……”陈秀莲迟疑起来。 “哎,”他打断她的话,“别再坚持了。一两元钱,就当老同学帮你吧。收着,收着。”他从面板上站起来,一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哎——这怎么好意思呀。”陈秀莲不自然地笑笑,“那么,下次我来一并给。” 于是,她弯下腰去,准备担着米要走了,这让王中华心里有些着急,机会就要消失,而自己走不脱身。恰好此时,王中华听到了伙计姜全中在加工房后面那熟悉的精莽的咳嗽声,他心底里不由一阵暗喜。 “黄代国是不是在你们队住啊?”他连忙问陈秀莲。 “黄代国?不是。他是五队的。”她直起腰来,手里抓着绳索。 “五队?哦,五队?我还一直以为他是你们四队的人呢。”他恍然大悟地说,“到他家怎么走啊?” “这多简单,去他家正要路过我们院子外边。”陈秀莲说,“怎么,你找他?” “是啊,我正想有点事儿去找他呢。”他往外边张望,看姜全中到了没有,“别忙,我们一路吧,待会儿我帮你担米,你提糠,这么重的一大挑,一个男人担着也会感到吃力的。” “你什么时候走,”她左右瞧瞧,“这里可就你一个守。” “别慌,我已经听到姜全中走的脚步响了。”他笑着说。 陈秀莲也侧耳倾听外边是否有脚步声。 “是吧?”王中华说,“你把糠拿出来,重新把米分一下。” “你能听到是他的脚步声?”陈秀莲疑惑了。 “当然了,一天听几次,几年了,能听得出他的的身高体重和心情。”男人幽默了一次。 女人也就不加推辞。有什么可推却的呢,这一担米来时可把她压得够呛的。。一个熟人要求与你同路,何乐而不为呢? 一会儿,姜全中穿着双拖鞋,嘴里叼着支烟,眼睛红红的,“吧嗒嗒”的走到了大门口。 “怎么了?”王中华站在门口问,“酒喝多了?” “是啊,上午把秧子栽完了,中午也就多喝了几口。”他呼出一口酒气来。 “你一个人看着,我要到五队去一趟,一会儿就回来。外边有三家人的面,有些人回家吃饭去了,估计也该来了。” “地上掉了那么多面,就这样回去了?也不拿人守着。”姜全中看着几只已经吃厌了在面丛中快乐地鸣叫着、闲步似的寻找乐趣的鸡,有些不满地说。 “管他的,这是他们自己不来守,不可能叫我们来帮着守吧。”王中华弯腰去担米,陈秀莲扛起装糠的口袋。 “我们走吧。”王中华直起腰来对陈秀莲说,箩筐顺着绳子转了几圈,就平稳了,他让她走前边。 “我们走了。”他对姜全中说。 姜全中点点头,靠到面板上准备打瞌睡去。 这时,阳光更猛烈了些,天也更热了些,坡上地里一个干活的也没有,大家都在屋里吃饭或者睡午觉去。一两只布谷鸟“包谷——包谷——早点包谷——”的叫声从这边传到那边,辛勤的燕子在众鸟躲到树阴里乘凉时还高高低低地滑翔着捕捉飞虫,坡下远远的池塘边围了些小孩在钓龙虾。王中华担着有些沉的米,他的喉咙里早就痒痒的,很想咳啦,气也有些喘了,但他均极力的忍住了,不咳一下,让气息慢慢地呼出吸进。他不能在她的面前做出一幅病弱的模样,相反的,他要让她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强壮而且年青的男人。他的步伐也迈得比往日轻松,但在上坡时小腿肚子禁不住的有些打颤。不过,陈秀莲走在前边,是一无所知的。这让他并不沮丧,他满意的是,他走在女人的后面,可以毫无羞耻地欣赏女人那圆溜溜的翘翘的成熟了的屁股和她垂在脑后的粗黑辫子,他的肩就这样心甘情愿地奉献接受重压,心里渴望它们什么时候能在他的抚摸中平静下来,而不是在空气中有规律地摇来晃去。他们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而更多的时候是沉默。终于爬上第一个坡尖了,再下去几步就是几棵枝叶茂密的杨槐树了。 “我们歇一会儿吧。”在杨槐树下,陈秀莲放下口袋,转过来对王中华说,“累了吧?” “不累。”王中华放下担着,把扁担放在箩筐之间,上面就可以坐人了。 两人都松了口气,把眼睛去眺望前边的山坡,郁郁葱葱的树木和一行行低矮的玉米苗间,露出一片片枯黄的小麦和空地。俯视下边,则是莫名其妙的黑灰色的胡乱的蜘蛛网般的电线和灰白的电线杆穿梭在竹林和树林之间,它们还跨过了一块块映着天空或者插了秧苗的水田,就像小孩在书上乱画了无数道铅笔线,显得十分不相称。几间盖了小青瓦的白色楼房孤零零地脱离了竹海,被太阳炙烤着。 王中华坐在扁担上,习惯性地掏出一支烟来吸着。 “你也坐吧。”他对站着的女人说,自己把屁股往旁边挪了挪,挪到箩筐上去了,他的大腿支撑在箩筐的边上,与屁股形成了一个稳定的三角形。 女人看看空着的扁担,又看看抽烟的男人,终于在与男人有一小段距离的扁担上坐了下来。坚硬的新竹箩筐在在两个人的屁股下只是轻微地呻吟了一声。 “你去说吧,今年春天的头两个月里那么天旱,大家都以为小麦油菜没有收成了,谁知最后一个月里连续的下几场大雨,田也关满了水,可以栽秧子了,小麦油菜反而比往几年收得好。”王中华感叹地说,“天家的事情,谁能说得清啊。” “是啊。”陈秀莲找不到话说,只得附和一声,她的眼睛看着远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王中华侧着脸去看女人的表情。一阵凉风吹来,她走路时多解开了一颗扣子的衣领被吹开了,露出白的肌肤和乳罩托起的深深乳沟,让男人情不自禁。他多么渴望此时就能抓住她胸前的两只小白鸽啊,那可是一对久别了男人抚摸的精灵,不知道它们需要不需要男人的安慰呢?他的心里一阵痛苦,一种望梅而不能止渴的涌苦。 他无话可说,看着她那么悠闲自得地享受山风,眺望远方,心里一阵悲凉,他感到她对自己没有一点感觉,她是小觑自己吗?她会和一个每天只能抚摸一具温暖而柔软但没有生命力的女人肉体的男人谈情说爱、上床吗?他在心底疑问自己,完全忘却了自己该向女人说些什么,哪怕随便说些什么。在此时,恰是女人注意他之时,她看到的是男人一脸沉思,外表冷峻,一幅不可接近的模样,寂寞的女人是多么害怕寂寞啊。哪怕只有一个神志不清的精神病人与她聊聊天也好。人类的话语在热闹的季节里是噪音,而到了寂寞之时便是一阵阵温暖的浪花,可以安抚寂寞的胸怀。女人生来似乎不是用眼睛观察世界,而是用耳朵在听这个世界,听这个世界对她们的爱,听这个世界对她们的呵护。即使她们吃尽了某个男人的苦头,而这个男人能时时刻刻地对她说着优美动听的话,她也将是忠贞不二。 从小便生活在内心的王中华此刻依然无法跳出自己丰富的想法,这似乎早已成为一种习惯,什么事均在他的内心预先完成:少年时代美好的爱情,成年时对正常女人的渴求,结婚后无人与他商讨的各种生活琐事……只是不能发乎于外罢了。因此,他是一个封闭的个体,让人无法理解到他的内心,因为他们无法看到他真正的行动。 活泼的女人此刻也变得默不做声了,她在想什么。她那平静的目光是否表示她对目前的生活的满足呢?她眼里露出的一丝哀愁是否否意味着她在追忆过去的美好时光呢?她那薄薄的嘴唇不再吐出一个字词是否对自己感到陌生或不可信任呢?她尖尖的鼻子是否已经意识到自己居心不良呢?……自己真居心不良吗?是啊,真是居心不良,男人已有了妻室,女人也有了家室,男人对女人产生非份之想并力图要把它实现,这不是居心不良是什么呢?可是,我从没谈过恋爱啊,我没有初恋,对一个女人产生恋情又有何不可呢?现在所希望不该进行的,也就是减少初恋到结婚那一长段“抗日战争”式的拉锯战,时间对恋人又有什么意义?不是说桌上移走了一个水杯,从上面掉下一个苹果,如果没有时间这玩意儿,苹果便会掉在水杯里吗?那么,刚才她走在前面,我走在她后面,岂不是我就她有了奇妙的组合?要真是没有时间,我的初恋便真是纯洁的恋情了…… “歇好了吗?我们又走吧。”陈秀莲站起来,有点闷闷不乐的。 王中华点点头,站起来。 “我来担米吧。”陈秀莲微仰了头,看着王中华,让他心里一阵“怦怦”之跳。 “别客气,还是我继续担吧。”王中华说,他感到气氛活泼了些,放松了些,“不要,让人看见了,岂不笑话我么?” “那就不好意思了。”陈秀莲看见男人脸上含着笑,也笑笑,有点客气地说。 “这有什么。”王中华说。 他们走过了一根又一根两边是庄稼的土埂,又走过了一根又一根长着不同树种的田埂,越过一个又一个山腰,也一起坐在扁担上歇了一次一次……但是,王中华始终都未实现他的计划。每当在田边的树阴里和坡上的树阴下歇息时,他都拼命的鼓动自己“说吧,说吧,过了这一站又少了一次机会啦”,可最终没有勇气去说那些心里想说的话。 现在,他们正坐在野狗坡的半山腰上。这里有几棵树丫伸得很长的油桐树,它们的叶子巴掌大般的在微风中快乐地摆摇。一排茂密的柏林遮去了可以俯瞰的视线,也遮住了大路上可以投来的目光。山坡上,乱七八糟的躺着大大小小废弃的深灰黑的石头,整个坡尖被以前的石匠撬得千疮百孔,现在从石缝里长出稀疏的茅草。土里偶尔走过一两条恹恹的狗,它们在这里追寻着自己祖辈的足迹。野狗坡早没了农家广为养狗防贼的时热闹,那时一大清早起来捡狗屎做肥料的人们被有地在块坡上的农民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谁叫这里有那么多的发情的或者准备发情或者不发情的狗习惯性地要到这里来泄情、拉屎、交流呢。 过了这个坡,就能看到陈秀莲家的房子了。他们依旧坐在同一根扁担上歇气。 王中华深吸一口气。 “陈秀莲,”他轻咳了一声,把“陈”字说得很轻很快,让对方觉得他称呼的只是亲密的“秀莲”,而自己也不甚尴尬。 陈秀莲微微地斜过脸来,她的心一阵“怦怦”直跳,她预感的事情似乎终于要发生了,她猜得对,沉默不过是暴风雨前的预兆,而自己似乎也一直在渴望这一刻,她的心憋得慌。要是没有这一刻,她真就会怀疑自己难道没有了魅力了。自己的呼吸与他那么近,几乎可以彼此闻到对方的心思。她于是不去看他的脸,眼睛毫无目标地看着前边,把心思全部用在自己的耳朵上和身体感官上。 “读书的时候你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那个时候我们大家却都不和你说话,还经常骂你,也许这就是人小时候的一种心理吧:心里爱着却总是表现为不喜欢。不过,我记得我却从来没有骂过你一句的,在男生与女生骂架的时候,我常常默默地看着你,心里总在想,如果你是我的姐姐或妹妹该多好啊。那么,我便可以保护你,每天和你一起吃饭,一起上学,随时随地都可以看到你了……” “哎,”他叹了口气,稍停一会,话如打下了决口的水库,他往下边饱含深情地述说:“可惜五年很快就过去了,你到栏江去读了初中,我在北兴读初中,就不能再经常见到你了。你知道吗,在初中毕业不久后,我在街上曾看到过你一次,那时,你已是一个大姑娘了,走在街上可是满街里最惹眼的漂亮姑娘。当时我多么想喊你一下啊,可是我没有勇气。回家后,我就一直在心里把你当成我的梦中恋人。可惜的是,那个时候我们家庭很穷,我自己又自卑,要不我准会找我妈来说亲的。哎,这一切……”他又叹了口气,一幅忧伤的模样,让人怜悯。 “为什么那时候你不自己来追我啊,如果你真的来追我了,说不定我多半是不会拒绝你的。”陈秀莲笑笑,故意很轻松的,心却怦怦直跳,惊叹自己能够说出这样大胆的话。 “心里可真想啊,”王中华有些不好意思的样了,但对方的话无疑是在激励他,给了他足够的勇气,“可是依照当时的情形,我真是不能来追你的。” 他抬起脸,眼睛饱含情意地看她。 “为什么呢?”她的脸红红的,心莫名其妙地快速跳着。 “我也不知道……”他停下来,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直看得她无处逃身。在他的眼里,女人早已没有了衣服,变得一丝不挂,陈列在他的面前。 “不……知道……?”她的声音颤微微的,已不连贯成句,一股电流倏然间击昏了她的脑袋和她的胸膛,久违的情感从天而降,充溢了她的整个身心。绿阴里,一切都那么美好,春风一阵阵的吹过来,她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怀春的时代。 “当然不知道。”他把脸凑了过来些,近距离地看着她,从他嘴里带着些烟味的气息还有淡淡的酒味喷在她的脸上,尤如鸦片的烟雾让她迷茫起来。 “因为你太美丽……”他喃喃地说。 女人的脸红了,就像深秋的阳光下的枫叶,在风中发出愉悦的歌声。 “要不,你现在就是我的妻子了。”他在她的耳边喃喃私语,心里莫名的高兴着,原来俘获一个寂寞女人的心是如此容易,同时也为自己迟迟知道这个秘密而后悔不已。 “妻子——”她声音颤抖着,不知所云,手也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了,仿佛这么二十几年来,还是第一次一个成熟的男人进入她的内心。 “当然,是妻子。”他肯定地说,觉得她绯红的脸真是好笑。 一股股不不啻于女性荷尔蒙的汗味扑过来,弄得他的鼻腔痒痒的,他一把抓住了她慌乱的手,一股温暖的感觉立即冲进他的身体,绕过脊梁,继而渗透进他的全身。 哦,眼前的男人是谁?天空中的火球是什么?空旷的原野里是什么在召唤?时间躲到哪里歇凉去了? “哦,这可不行!”她忽然一阵清醒,连忙摆脱他抓住的手,轻声地叫道,“我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这样做,我就没有脸面活在这个世上了。” “唏,这也真是,没想你的思想这么落后。”他嘲笑着,“难道你没有看到电视里城市里的人们么?他们对没有情人的人们才嘲笑呢。” “可是我们这里是农村啊。”她无力也无助地说。 “这当然,我知道,”他连忙接着说,立即换回先前那种多情的口气,“可是,亲爱的秀莲啊,你知道吗?我在心底里是多么的爱你,你是我心中的初恋情人啊。我是一直都不能忘掉你的,你结婚后的所有关于你的情况,我都一直在关注着。你生了孩子,这些年你生了多少次病,我都知道,我都一直在心里默默祝福你生活幸福。可是当我知道黄礼礼对你不好时,并且我听说他还在外边包小时,你知道我的心里是多么痛苦吗?我恨不得杀了他,同时也后悔当初我自己为什么就缺少那么一股勇气,不敢来你家提亲,要不,你怎么能变成现在这个样?我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这一切都是我的错的啊。我和家里的傻女人结婚,只是想麻醉自己忘了你啊,然而,当我再次见到你的时候,我知道我错了,我是怎么也忘不了你的,这一辈子也是忘不了你的。”他痛苦得埋下头去,用双手捧着脸,听得见从他鼻腔里传出唏唏的抽泣声。 女人惊骇而痛苦起来,继而产生怜悯之心,对自己,也对身边这个黑黑矮矮的男人。 “秀莲,”他又忽然抬起头来,带依稀的泪光的眼睛发着亮,“可这一切都将结束了,因为我们俩人现在能够彼此相爱,世上还什么能比得上真诚的爱情呢?” 他轻轻地拉过她的手来,紧紧地握住,不能让它再一次逃脱。女人又一次迷糊了,她在有意识的爱情语言的催眠下,已经弄不清自己需要的是什么,心底里某种长期压抑的感觉正在毫不顾忌地释放。 他看着她的眼睛,她也看着他的眼睛,在彼此的眼里,对方已是最完美的人。时间在这一刻已不存在,空间也不存在了;只有光还有存在的价值,让他们能够看得见对方的眼睛。 良久,秀莲发出一阵深深的叹息。 “嫁给我吧。”中华认真地说。 这真是一句废话。不过女人总是靠感情和感官活着的,这一句表明心迹的谎话,在秀莲的听来却是一阵莫名的感动,她没有回答什么,身子已软软地靠了男人的肩上作为了回答。男人马上用力抱紧了挨着自己的女人。午后的热气淡淡地在山沟下浮动,凉风轻轻地吹过来,树叶在他们身边沙沙作响,他们之间因为近距离所产生的热气却不能立即被微风吹散。 “你热么?”王中华轻轻地抚摸了一下秀莲脖子上赤着的肌肤,让她一阵舒服的激凌。 她摇摇头,脸红得像一张喜纸,怎么也不愿意抬起头来离开他的怀抱。 心底的渴望在男人的胸膛里缓缓升起,他静静地侵袭着她的身体,觉得生活从未有过如此的滋味,即便是体味太阳从漆黑的深夜里升起的感觉,他忽然间感到自己是如此高大和强壮。 “我们回去吧……”陈秀莲深深地叹息一声,“这里……” “不……”王中华害怕一旦离开此情此景,一切便都烟消云散了,就像做了一场春秋大梦,醒来之后什么也不复存在。 “一定得回去的,”女人忽然坚定地说,“在外面,如果叫人看见了怎么办?” 王中华不敢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他害怕这样一来,自己反倒最终会失去这个暂时掉进情欲的女人。 “那么,我们回去能……么?”他忽然低低地对方耳边说一句让人脸红的话。 “你……!”陈秀莲羞红了脸,扬起怒眉,却不期被王中华一下子咬住了嘴,一阵激情的热吻,多少年来经受过的感觉重又回到了她的心坎上。 回到陈秀莲的家里,他们终于度过了难忘的短暂时刻。 趁着正午外边人少的时候,王中华像做贼一样溜出了村子,很疲倦的回到了加工站。 从此,王中华陷入了深深的情欲之中。虽然他知道这一切就像天边的浮云,随着一阵微风,也会吹得一丝不留,但品尝到灵肉交合滋味的他依然自甘堕落不肯回头。每当他晚上接触到结发妻子的那没有思想的躯体时,他都在心底深深地叹息,也在遗憾,为什么他俩隔得是如此遥远呢。白天,他总是找机会去那个充满魔力的地方,如果看不见她,他就会像一个初恋的少年一样而满怀惆怅;能看见却不能与她一同尽欢,黑夜也需像失忆的人在女人的房子周围转来转去。春天马上就过去了,夏天也过去了,秋天也过去了,冬天也去了近一半,农村里新一轮的空闲起来,许多人都在农机站外边向双华小卖部新摆的麻将摊上消磨时间。王中华这段时间挣了一些钱,虽然家里修茅草房和结婚而欠上了一屁股未还债,他也义无反顾地喜欢上了麻将,因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陈秀莲频频出现在麻将桌上,出现在他工作的视线范围内。上天给予了他们美好的时光,他得以每天见到她,并且和她让人丝毫不察地共度眼神交流让人心醉的时光。每天半上午,她的身影便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的心里便忽地安静而变得柔情起来,机器的喧嚣声也不再存在,周围的人也仅仅是柔情蜜意内的一抹淡笔,他的心充满了快乐与骄傲。此时他便会时不时的丢下手中的工作,让别人顶着干,也不在乎别的工人如何不满,去寻找丢在她身上的另一半心。他也偶尔和她打几局麻将,但常常是站在她身后或坐在她旁边的丁角上看她打,看她本已是被农活折磨得粗糙而开满黑皲的手灵活地摸牌,仿佛是美人的一只柔荑在抚摸自己心灵上的创伤。大家都说着山村里粗俗的话,以此为乐,他也就毫不顾忌的和大家开着玩笑,和她不动声色地打情骂俏——这只是“革命初始阶段”的第一步,还有所顾忌。当时间如水般地流逝,他们的恋情似乎浮上了水面,明眼的人用眼角一扫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过,也许是时代的进步吧,也许是电视媒体走入了千万家造成的吧,大家都不足以为奇,仿佛这太正常了。如果生活中没有了这种婚外恋,反而是社会的不正常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