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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翻过年后,新华忽然感觉身体不太舒服,平日里爱吃的东西也没了胃口,对稀饭泡菜却情有独钟,尤其怀念那夏天里的酸杏,一想着,口水就直往上涌。她把这种现象说给丈夫王文清听,他也是一片茫然,认为是不是因为今年集体里的伙食太差的缘故而影响了身体。新华就去告诉母亲,陈母欣喜地说:“女儿呀,恭禧你了,你这是有喜啦。晚上半夜你就下来吧,妈给你弄些吃的东西补补。看你这身体,怎么能行呢?生下的孩子可别像只老鼠那么大一点罗。”于是在以后的许多夜里,陈母就悄悄起来,给大女儿煮些好吃的,如从刚生过孩子家要来的胎衣啊,什么地方弄来的死猪儿肉啦,一些芭蕉丝做的干菜啦,地里找来的煮熟了的野红苕啦,树上的酸枣啦……总之,只要有机会弄来的东西都弄来给新华吃了。乡亲们也挺豪爽的(对每家怀孩子的女人都这样),也总是为她们提供方便。新华有时候是自己下去吃,有时候是母亲送上来。新华这才发现世上居然有这么多好吃的东西,她品尝着熟悉的母亲做出来的味道,胃口大开,在那人时代里,能吃饱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能够吃到这些美味,简直是太难得了。同时她也不忘记留一点给家里别的人,陈母总不让她留,说:“闺女,你吃吧,养好了身体,就养好了肚子里的孩子。屋里还剩着有呢,只要我肯出去弄,人家听到这种情况,总会很热心肠的帮忙的。” 在一天夜里,姜海山笑哈哈地对陈氏说:“老太婆,今年我们可是双喜临门了。” “怎么双喜呢?”陈氏诧异地问,“还有哪一喜?” “一喜嘛,自然是姜新华要给王家添个吃饭的了,也为我们姜家添个外孙了。”海山轻轻地敲着桌子,平常时走路他总喜欢背着双手,而坐着时,他就喜欢在桌子上活动双手了,“二喜嘛,就是已经有人来向我们家提亲了。” “谁家呀?是给老二姜丽华来提的吧?”陈氏就不太奇怪了,丽华今年已经十八岁了。 海山微微地点点头,说:“是北江二大八的队长王以礼家。上次公社带我们去北江学习经验,遇上老王。他有一个儿子,今年十九岁还未结婚。我们相互在一谈起下一代的事时,提到这了,就都口头上说好了。前两天媒人带信来说,下个月初八就叫我们过去看家。” “可是,你看姜丽华那身体,也不知怎么的,日渐消瘦了,嫁出去后……”陈氏担心地说。 “哎,找医生看了,也说不出个子曰。人各有命,说不一定给喜事一冲,病也就好了。”海山倒还乐观,但也埋藏不住一丝担忧,不过乐观是海水,担忧只是沧海里的一柱暗礁。 事实上,丽华最近的表现是越来越糟糕了。她整日就像一个精神恍惚的梦游者,节奏总比别人至少慢上一。她的这种表现,从好几年就有了,经过时间的流逝,熟悉她的人也就熟视无睹了。只是有时候,你如果偶尔要把她当成一个正常的人来看待,你不免会感到非常恼火。比如说队上冬天里担土沟,她往畚箕里挖土,你站在她旁边老半天了,她才挖上半畚箕,靠数量记工分也就会吃大专职的;当你让她去担土,她走在半路上了吧,不期然却靠了树子望着天边不知在想什么,或者根本什么也没想,一幅慵懒之至的模样,就是那么无精打采。她在集体的眼中,倒是一个可以原谅的“出工不出力”的宠儿。只是在有些女人无聊之时,总要私下讨论她是否得了像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中的“相思病”呢,不过也只是说说而已,并不当真,因为从没有人看见过她与一个年青的男人有过亲密的接触。不过,在集体里对她心仪的未婚男子却认为当丽华站在路边,在用她明亮的眼睛深邃地遥望不可知的地方,是一个深思的年青漂亮的忧郁的女艺术家。 老人们叹气说:“哎,这孩子怎么啦?” 丽华对于家人来说,她仿佛是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的人。吃过晚饭,无论何时,总会自己一人去热了水洗澡,即使在刮着烈风的冬天。洗完之后,就独自人静静的睡在自己的小床上去了(她总不和妹妹们睡一床,总说她们身上有汗臭味)。大人们都一直认为她是睡得很好的,但当几个妹妹偶或起夜里,就会看见她独寞的眼睛在黑夜里张着,像漆黑天空里的星星,她用眼睛在对黑夜述说着世上人不懂的语言。人类语言对她来说,仿佛天生是多余的。她不会和任何人进行多余的语言交流,常常以行动来代替自己的思想。所以弟弟们都不和她玩耍,除非当她蹲在院子后边的竹林里目不转睛在看蚂蚁搬家或觅食时,几个好玩的弟弟才会凑到她的旁边去。早上起来,她就坐在并不光亮的小屋里的,还在山下的太阳之线透过竹林穿过缕纹的花窗把屋里染得一片朦胧,她一遍一遍地梳她乌黑的却渐渐失去光泽的长发。吃过饭后,就到集体劳动中去进行新一天的梦游。 读高小的姜秀容常常问她:“二姐,这样好吗?”她总是这样清醒地回答:“人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的。”这让秀容一点也听不懂,同样的,集体里的人也都听不懂。 那时候,远近的队里常常有公社的电影队来放映电影,大家总是像对大年初一一样的欢迎,快乐得发狂,并为电影里那些简单的直观的爱情弄得如痴如醉好些天说话找不着思路。一到这天晚上,人们总是早早的吃过饭,扛着自家的高板凳,带着火把,揣着干电池的黄壳老黑电筒,高一脚深一脚的赶向目的地,在露天里争取占到一个有利的位置。最壮观的要算是电影散场了,那一路的火把亮起,加上人们的欢歌笑语,几乎要惊动天宫。丽华从不去看电影,在全队只留下几个老人守队里财产的空寂的黑夜里,她会坐在屋前梨树下、芭蕉丛前唱着一首无名的歌。这歌声很少有人听见,只有那些走不动的老人们躺在床上唉声叹气之时,一缕缕淡淡而遥远的歌声才会传进他们的耳里,他们却常常误认为是自然间的某种声响而忽略。曲调古老而又哀伤,又让人摸不着头脑。 公社里有一个大戏台,还是民国初期建成的,从它的顶梁柱上写的字迹可以得到证实。戏台全是木板搭建而成,几十个人在上面乱跳,也丝毫不会影响它的坚固。戏坝里有两棵偌大的黄桷树,树阴遮掩着地面,即使是大热的六月里,阳光也只能偶尔漏进,它为一些还未脱离猴性的人提供了良好的观戏机会。那时候,很多戏团都要到北兴场这座坚固而宽大的戏台上来演出。丽华却对戏可谓是情有独钟。自她八九岁以来,从未缺席过这里的每一场演出。从海山寺到场上大约有十来里路吧,得步行一个多小时,戏的演出有时是白天,有时是晚上,每到演出之时,这里人潮如海,挤得好些小孩子找不着了亲人,一片哭嚷。开场锣鼓一响,丽华就一言不发的站在一角,专注地观戏,与周围嘈杂的看热闹的人群相比,她就像汹涌大海深处的一粒坚韧的礁石。丽华观戏如此认真,甚至达到痴迷的程度,但谁也从未有耳福听见她唱过一句戏词。如同前面所说,她唱出的东西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只能料想那便是她的歌,就像夜风吹过芭蕉丛,拂过竹林,飘飞了一朵朵春日里白色的梨花。 在丽华八岁那年,她于一次观戏之后,独自跑到戏台后面,找到了剧团的老板,跪下要求他带她去浪迹天涯,学习唱戏。剧团老板当然不敢收下如此冒失的孩子,他委婉拒绝了她的要求,并叫她去给父母说清楚自己的想法。丽华当然不会找父母说明自己的意图,她只是偷偷地跟着戏团走。跟踪了了二十几里路之后,被人发现,终于给送回了北兴场。她并不哭闹,仿佛在走了二十多里路之前,她就预见了这将是失败的结局,安静地接受了这次不成功。她没有让戏团的人送回家,一人像往常一样没事般的回到了家。大概就从此之后,她的话明显的少了,望着天边的浮云,常一人发呆。可那时的大人们,家里总是多子多女,哪有闲心来照看每一个孩子。每当天黑之时,他们在屋里的每个角落里就像清点鸡鸭一样清点到家的孩子,只要个数不差,也就放心了。 最近几年来,丽华的种种表现似乎就变成了一种病,一种让人不可理解的病。当她静观蚂蚁捕获毛毛虫时,当她坐在黄荆叶丛中一言不发时,当她躺在油菜地里仰看蓝天时,当一条狗与她同坐在突出的崖石上遥望远方时,当她不走亲访友坐在燃烧的灶前时……有谁知道她在想什么?有谁知道她到底是哪一个世界的人?正是因为这样,某些心怀不轨的男人企图在空寂之夜引诱她,却均被她像赶鸡赶鹅赶狗一样的扇着翅膀夹着尾巴逃走了。她总是鄙视地看着他们,一直用冰冷的目光看着对方,用冰冷的语气说:“人什么时候死?”让对方的后背冰凉一阵阵;如果还不知趣,她就会问第二个问题:“狗为什么会摇尾巴?”她指指脚下的狗,这里是一双充满敌视的像狼一样的绿光的眼睛。很多夜里,有人在半夜之后看见过丽华坐在芭蕉丛中一言不发,要不是她的身后跟着家里那条忠实的白花狗,这些人准会怀疑这是否是芭蕉精现身。在丽华病死后的一段日子里,有人说:如果哪个年轻的少女经常把自己的洗脸水、洗脚水、洗澡水倒在芭蕉的根下,天时长久了,你用刀子去砍芭蕉的茎干,如果发现它流出的是红色的液体,那么芭蕉树就成了吸走少女的精华的树精,少女自然就不会活得太长久了。丽华就因为经常把洗自己身体的水倒在了芭蕉的根下而被吸走了魂魄的。 即使如此,从今天起,姜丽华同样要面临父亲姜海山为她安排的一个年青的将是法定的男子作为她的丈夫。此事在十几天内全家人都已知晓,甚至全队的人都知道了,但丽华的表现却很漠然,仿佛还不知道一般,也不明白她是否已有耳闻,还是早已不关心世上的事情。总之,她依然像往常一样的梦游着生活。明天,媒人就要来请他们去北江看家了。 这天晚上,新华受父亲的委托,找到丽华要和她好好谈谈。在厚实的土墙屋里,新华把柜子上的煤油灯拨得亮了,自己坐在丽华的床前,丽华就坐在床沿上,正出神地望着煤油在灯芯上燃烧之后缓慢变大的黑亮遗留物。新华伸过手指过去一弹,黑点拖着一道黑烟亮一阵子在柜子上滚几下,便悄然无形无声不动了。丽华又重新期待灯芯里冒出小黑点,并期待它慢慢长大。 “二妹,”新华终于开口了,“今天晚上我可以睡在这间屋里吗?” “可以,不过你得去和三妹四妹挤一床。”丽华淡淡地说,仿佛还不知道大姐已经怀有了身孕。 屋外边传来弟妹们打闹的声音,四妹偶尔喝斥大弟“快点做作业”的声音,母亲偷偷煮什么拉风箱和锅里水开着冒泡的声音,还有父亲坐在屋外边咳嗽之音,祖母拄着拐杖到处走哆哆地戳着地下的石板之声;狗“呼呼”地出着气,牛在圈里反嚼,虫子啾啾地叫……一切声响都那么熟悉,在昏暗的灯光下,思想可以静止不动,弥漫荡漾在这个人口众多的家庭温情之中。 “你知道吗,大姐我……已经怀上小孩了。”新华幸福而有点羞涩地说。 “哦,”丽华的眼里闪过一道光,随即又消失了,“这能说明什么呢?” 一句话就把新华噎住了,是啊,怀孩子和出嫁有什么关系呢,这样拉过来是不是太遥远了啊。她就直接说了:“听说头两天有个媒人来过咱们家了,是不是?” “媒人?”丽华回忆地,她的眼睛转看着窗外看不清什么的地方,“不知道。好像头几天是有一个老太婆来过我们家吧,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 “对啊,就是这个老太婆,她是个媒人,为我们本地好多年青人都做过媒,听说很行的。” 丽华不言语,窗外有月光吗?天是昏暗的。仿佛这事与她无关,谈起来毫无意义。 “你知道她来干什么吗?”新华看着妹妹闪烁的煤油灯光的脸,觉得自己的二妹真是应该嫁人了。 丽华摇摇头,一幅心不在焉的样子。灯上的黑点又变大了,屋里也就没有了先前的明亮,新华再一次用手指把它弹掉,然后在裤子上擦擦指甲上的黑污。 “她到我们家替你说媒来了。” 丽华惊讶地抬起头,好像这个问题让她感到出乎意料,随即她从嘴里迸出一句话说:“我不嫁人的,除非我死。” 这句话恐怕是新华听过的二妹反应最快的一句话了,但新华认为二妹只不过说的是一句气话,根本也不在乎丽华的感受。既然话头已开,她就滔滔不绝起来: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们农村里好多姑娘都是十六、七岁就出嫁了,为什么呢?由于现在每个家庭里弟妹都很多,姐姐嫁了,那么才有妹妹出嫁的机会,才有弟弟结婚的机会。你看看我们远近的人,均是这样的,前面结婚的愈早,后面结婚的也愈早。如果当姐姐的一直没有嫁出去,那么她的妹妹,弟弟们往往一直要等很多年,旁人使会说这一家的闲话。当然我们姜家的姑娘,都是很能干是不愁嫁不出门的。我听说北江王家的家庭底子还不错,有四间瓦房,兄弟姐妹不多,两个姐姐早就出嫁,屋里就留下他和一个妹妹未结婚。你想想,一个独儿,如果将来你过去了,肯定不会吃亏的。更何男方的父亲是一队之长,还有北江那边的土地都比我们这里肥沃,可不像我们这里,一穷二白。我又听说那小伙子叫王以贵吧,是读完了高小的,很有文化,打得一手好算盘,人也长不得不错,现在在大队上当会计,这可是百里挑一的好小伙子啊。你过去了,就不会像在我们家里干这干那的了,也就用不着每天都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苦了。王家还许了诺,说我们明天过去看家,就会打发两套新衣服给你呢。瞧我的二妹,好久都没穿上新衣服了,穿上它肯定会漂亮十分…… 这些劝嫁的话也只有在没有自由恋爱的年代里才有,当社会发展了,男女自由相爱了,时机成熟了,就自由的结婚了,哪还用得着旁人去劝这劝那的呢。虽然新华说的这一大通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意思倒还明确。 “没意义。”丽华斜歪在床上,看着帐子上自己的巨大影子,冒出一句话来。 “哎,你起来,不要睡下去。”新华摇着妹妹的身子,灯光摇曳,“你结婚之后就会感到有意义了嘛。” “我不会听的。”丽华简短地说,语气坚强。 外边屋里忽然传来姜代福尖锐的哭声,接着是姜代华充满火药味的解释,“谁叫他要把我的本子撒烂?”只听得一阵“噼哩叭啦”的声音,大概是桌上的的书掉到地上去了吧。没有人理会,哭声向屋里靠近,姜代福到屋里找大姐做靠山来了。他一脸的委屈,泪流满面,鼻涕随着呼吸一伸一缩,哭叫代替了伤心。 “不哭,不哭。”新华哄着弟弟。自从她怀孕之后,母性的慈爱充满了全身,已不再如往常那样在弟弟们面前十分威严和可怕了。好不容易哄住小弟弟,可这时丽华已经闭着眼睛睡着了,仿佛姜代华的哭就是她最好的催眠曲。 新华无奈地带着小弟出来,走到屋外还偶尔咳一两句嗽的父亲身边。 “怎么样?”父亲问。 “她一点也不听。” 院子四周竹叶簇拥,只有仰头才能看到不宽的夜空里星星点点,闪烁着让人看不透的微光,弯月早已跑到竹林下边去了,仔细瞧瞧,才能找到它光圈像生了锈的镰刀。 父亲仰望天空好一会儿,说:“明天该怎么办呢?” “她没说去,也没说不去,明天早上再劝劝她,就说答不答应王家是另外一回事,可得去看家,不然就失信于人家了。”新华抱着睡过去的小弟,他在梦中还抽着泣。 “也只能这样了。”父亲叹了口气。 这时候,三妹姜秀华协助母亲收拾好了屋内的一切,在围裙中擦着手上的水走过来,问:“什么事?” “你二姐明天看人户的事。”新华回答说。 “怎么啦?”秀华问。 新华就简单地把情况给说明了。 “没事儿,”秀华满有把握地说,“就把这事交给我去办,保证明天二姐要去,不过有个条件就是我也得去。” “你去干什么?”父亲问,他微微张开嘴吸着气,仿佛牙齿有些痛。 “只有我去了,二姐才会去。”秀华说。 “那好吧,”海山想想说,“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说吧。” “到了王家,你可得少说话,不要喧宾夺主了。”海山想了想说。 “怎么会呢?”秀华并未完全明白父亲说的意思。 “那好吧,这事就交给你了。明天早上你们就不去割牛草了,让她好好睡一觉,也就精神些。我一大早去给姜代平会计请一天假。”海山说完,起身进屋去了。 秀华就进去舀热水先让祖母洗了脚,接着是让父亲洗,然后把还未睡的两个弟弟押到脚盆边,抓住一个个小脚丫搓洗干净,最后才是她自己和母亲、大姐、四妹。一天的最后一阵喧闹,随着关门声结束了。 也不知,秀华给丽华说了些什么,第二天丽华还颇为高兴的样子与父母、一大就过来了的媒人,还有秀华(新华没有去,一是她不想走得太远,二是家里还得由她照顾)一同要上路去了。新华看着兴高采烈,健康漂亮的三妹与瘦弱而淡漠的二妹,心里有些担心,王家可不要把三妹看上了。 半下午的时候,新华正在牛棚里喂牛,看家的人们在乱摇着尾巴跑出去的花白狗的簇拥下回来了。看父母的神情显得有点累,可也掩饰不住满意的喜悦。尤其是三妹,仿佛是从大观园回来一样,到处乱飞。唯有丽华,依旧淡淡的,洗了一把脸什么也不管就到床上去了。代中和代富就去翻母亲带回的包,在里面找东西吃。 “怎么样?”新华一把抓住要飞的秀华,问。 “嗯,很满意。”秀华挣脱新华的手,抛下一句话,飞到另一间房里去了。 “你高兴什么呀,当心高兴的老鸦打烂蛋。”新华待她重新飞出来时,强行叫住了她,“别慌,过来过来,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呀?”秀华有些不高兴地走过来。 “你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把你二姐劝转了心的?” “我哪里劝她,只是说叫她明天陪我和大家到外边去玩一天,又不去割草上工,这么舒服的事,她怎么会不答应呢?” “就这些了?”新华不相信。 “当然就这些了,你认为我还说了些什么吗?”秀华不满地撇撇嘴,不理新华,也不再乱飞,去牛棚边背起背兜,上山割草去了。 新华就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在心里一直都是很感激秀华的,由于她的强壮和直爽,家里才会如此有生机。她悬着的心终于尘埃落定,也就出去陪祖母听母亲谈详细的经过。 “事情的经过便是这样。但是,这一切都得全看姜丽华今后的表现了。”母亲最后说。 “哎,”海山叹了口气,说:“说实话,这事儿我们不该逼她去做的,可是考虑到现实的方方面面,又不得不这样,只是苦了老二。” 大家都不说话,唯有两个小家伙在争手里的东西的多少。 “我也上坡去看看。”海山站起来说。 丽华自王家回来后,行为就更有些怪癖了。白天里她还是照样的随大家上工,可常常自言自语的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让听者摸不着头脑。面对青青的麦苗,说不一定她就一屁股坐上去,压断一片,闭着眼睛,然后嘴里絮絮叨叨的好大一阵子。她的身体也大不如从前,脸上的颧骨也清晰可见起来。在那几年里,总有一些人大约是为了逃避繁重的体力劳动想尽方法借助人对神的敬畏得到一些“供品”,不知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受什么人的指点,装疯卖傻,扮神弄鬼。你见她正干着活,忽然“咚”的一声就倒在了地上,两眼紧闭,不出一声,说不一定嘴角还流着涎液或白沫,大约两三分钟后,忽然的手指就乱动起来,眼球在眼皮的包裹下像做梦似的不停移动,嘴里便开始说一些“神仙啦,观音菩萨啦,玉皇大帝啦,财神爷啦”之类的话来了,其拖长的声调如同为川戏搬腔。有的人便说这叫“神仙符体”,很灵验的,只要你问他无论什么事情,他都会遵照当时“符体之神”的旨意说出天机来,道出你的过去,预知你的将来。如果这个人经常“神仙符体”的话,那么在夜深之时,就会有信此道的人提了鸡,端着米面之类的东西去找她指点迷津。于是,有许多小孩在空闲时间里,一同遍山乱跑之际,也会常常要求某个人来次“神仙符体”,进行奇妙有趣的逗乐。面对丽华这种现象,有的人联系其前因,就产生了误会,向众人悄悄宣称,丽华也“神仙符体”了,至于是什么仙经常符她的体,一时还没有定论。因为有人曾向她问自己的过去将来,没有得到什么暗示。人们根本就听不清楚丽华到底在说些什么。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有人认为这叫“天机不可泄露”,她才是真正的“大仙”。既为神,女仙当然是不能嫁人的了,不久后王家听到这种消息,就来退了亲,收回了已支的彩礼——这恐怕不是对神仙的敬畏吧。 误打误撞中,倒合了丽华的意。然而,退亲后丽华的这种状况并非有所好转。晚上收工回家后,她也不再像以前的天天洗澡,甚至有时连脚也懒得洗。她本是乌黑的头发已变得干燥枯黄,乱蓬蓬的,许久也不梳了。眼眶也深深地陷了下去,精神开始迷糊起来,连身边的人都快不认识了。 姜海山已多次找了医生替她看病,可这些医生也搞不清楚她到底得的什么病,反而开了些安眠药之类的给她吃,让她行为更迟缓,思维更迟钝,成天的嗜睡。海山坡上的神仙也似乎随着庙宇的离散而上了天宫,乐不思蜀,不再回来照顾一下朝奉他们的“近水楼台”了(在这一年来,有人发动信徒重新在旧址上盖了个小庙,里面供了几尊泥像)。无论每天正午陈氏悄悄的上坡去烧了多少纸,点了多少香,燃了多少红蜡,作了多少揖,叩了多少头,念了多少句“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保佑保佑”啊,丽华的境况倒真是一天不如一天。 新华的肚子渐渐隆起,似乎暗示着一个生命的降临便预示着另一个生命的消逝。 春天很快过去,夏天来了,人们插上了秧苗,种上了玉米,收割了油菜和小麦;炎热的七、八月到了,接着是秋天来临。姜秀容因为高小已毕业,未考上初中,退学回家,姜代中背着书包,随姜代华入学了。冬天来临,大年初一又过去了,到了初四,这一天新华感觉到肚子有些痛,算一算自己居然怀孕有十一个多月了,就忙叫丈夫下去把母亲叫上来。到了中午的时候,在撒裂疼痛喊叫声中,茅草土墙屋里迎来了它的第一个人类生命体,这个生命即被爱国的王文清取名为“王中华”。就在此时,秀华慌慌张张地跑上来,附在母亲耳朵边小声说“二姐死了”。 新的生命来到,迎接他的是一把剪刀剪去他与母体的直接联接,然后一块布把他包上,靠在母亲的温暖的怀抱里。年轻的生命逝去,只得到一个土坑,及其她穿过的衣服,坟上边盖着一个畚箕,无人超度。清明腊月之时,没有人去给她烧纸上香,在人间,她与世格格不入,无人理解,到了阴间也无钱用,无去处,零落落地一个孤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