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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此时的姜秀容,岁月同样在她的脸上刻下了常常的痕迹。她的丈夫是一个教师,他的老家是在土地下户时,从北江迁到乡村来的。夫妻膝下已有一女,两儿,均已成家立业。姜秀容把自己的三姐接回家暂住着,不管对方是否听得清楚明白,就对姜秀华说起老家三十多年的变故: 父亲早在十八年前去世了,母亲也于十年前走了;大姐依然老样子,她的三个儿子和唯一的女儿都结了婚;姜代华自当年就没再去当石油工人,他现在已是一个石匠师傅,一儿一女均长大成人;姜代中年青时当过拖拉机手,接着在农机站干了几年,接着又当电工,现在是光荣乡的电管人员,他一共结了两次婚,现在带着自己的一儿一女及后妻的一儿一女;姜代富结的是母亲娘家的闺女,属近亲结婚的缺陷在他们的下一代出现了,生的长子不到一岁即夭折,随后生下的两女一儿,均存在不同的程度有让人担忧的缺陷…… 这个家族喋喋不休的特点在此时表现得淋尽致。 第二天,秀容把姜秀华带到老家,大家都来了,自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大家商讨的是如何安置这个并不受欢迎的“活老人”。 “虽说现在大家经济条件都好了,但是因为她自己有一儿一女,”姜代华说,“所以我认为应该送她回平阳去,由她儿女赡养。” “我的意见是几个兄弟把她养老送终算了,毕竟……有些话不好说。如果她还能再嫁,可以给她另找人家也不错。”姜代中的意见。 “随便你们怎么说,反正,大家都知道我穷,拿钱是拿不出的,如果给一口饭吃,倒没问题。”姜代富说,看众人的眼神不正,又说,“我建议是不是我们兄弟姊妹五人一起承担的好。” 姜新华不发言,姜秀容力主送她回平阳。 这几种不同的意见加上各自家属的掺和,弄得越来越复杂,最后连几种主要意见都被各自的利益及无关紧要的东西淹没了。一个小小的事情,居然也像联合国讨论美国如何解除伊拉克的武装一样的复杂化了。 旁听的王中华见场面一塌糊涂,就说:“你们先争论,我到大队上农机站上班去了。” 从这里到大队上的农机站不远,走过三根土埂,一根田埂,再一根土梗,大约十分钟就能到达。一路上油菜花正在盛开,麦苗正在努力抽穗疯长,下午的蜜蜂在阳光下乱窜;路边的衰草丛里也冒出绿尖来;远一些的柏树丛显出墨色,近一些的树丛显出烟灰色,它们对春光和敏感并不强烈,同时大概也怪去年是个干冬,而今年春天才下过一场小雨吧;水田早就干了,腐烂而沾满泥巴的干谷桩,难看地无规律地立在田中间;较河远的人们只有在田的一角挖个深蓄点水洗东洗西。河干得底朝天,见到几十年前的旧址,让有岁数的人产生一些含糊的古老的回忆。 王中华路过红土地,路边有一个低矮的石龛,供着一尊土地爷,它那么矮小,人们要想瞻仰土地爷的尊容,要么跪下要么得翘着屁股使劲低下头去瞧。这个土地爷远近闻名,尤其是石龛两边刻的“敬我一杯美酒,保你一生发财”的对联。 “发什么财呀。”中华看着这幅对联,总会在心里想:“身体健康才是首要的。” 王中华这一辈子最大的痛苦恐怕就是自己的哮喘病吧,虽然他现在已三十好多了,早已不再从喉咙里发出“呵呵”之音,但总得咳嗽,由此影响到整个身体。同时他也有一个不好的习惯,就是总抽烟、喝酒;更为不利的是他在农机站的职业,在这个粉尘很浓的环境下工作,所以他常常还剧烈的咳嗽,十分不妙。然而,最大的痛苦莫过于他娶的是一个傻瓜婆娘。 在十多年前,正是中华谈婚的年龄,当时他是读过一年高中的,在农村少有这样的人才。然而,由于他小时候是出了名的哮喘,加上当时家境困难,后边还有两个弟弟,自身也长得黑矮,没有哪家愿意把女儿许给他。无论经过其父母的多少努力,许与了对方多少诺,最终让王中华待成了大龄青年。这个时候,王中华就跟当时是负责人的二舅舅姜代中在大队农机站里上班,每月能挣些小钱。新华夫妇继续默默地为大儿子积蓄,做着准备。 不久,北江二大队的王媒人带着一个姑娘找到了姜新华家。 “姜大姐,你们看看这个姑娘吧。”媒人坐在桌边,直接了当地对主人说,好像是在叫卖一件货物一样。 新华早就在进屋之前,仔细瞧清了这个姑娘:皮肤白白净净的,不太像山区的人,年龄不大,也就十七八岁吧,可比儿子少了将近十岁,不过这不是问题;五官较为端正,只是嘴角有点歪,这样反而显得略有些笑相;总是一言不发,大约是怕羞吧;她总是微微低着头,看不见眼里的光芒;屁股大大的,身体还结实,看来传宗接代是不用担忧。新华在心里这样一衡量,也就满意了。 “这还得大儿回来再做定夺,已经快中午,他呆会儿就回来,你们留下来吃了午饭再走吧。”新华嘴上不忙下结论,却暗地里叫在地里挖土的二儿子王中云去请隔一个队的四妹姜秀容和到大队上去给姜代中、王中华捎个信。 王文清笑咪咪地抽着烟,把包里的谦价香烟掏出给这个五十多岁的男媒人,他并不客气,接着点燃了火。 新华要求媒人说说这姑娘的来历。媒人说:姑娘名叫何秀(实际上,她在王中华家的十几年里人们都称之为何傻瓜,唯其子女称她为“妈妈”),是云南山区里的人,一年前父母不幸染病双亡,无兄无妹的,又无亲无故,年龄已大,独自一个女人,生活起来较为困难。由于自己在云南山区跑生意,离他们不远,与姑娘的父亲较熟,前几天姑娘也就跟着他到内地来了,姑娘本人也愿意在内地找户人家。 显然,这是一篇谎话,是人贩子的常伎,但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只要话编得顺,捏着鼻子骗眼睛,也就心照不宣了。 离娘家不远的姜秀容正在家扯后院土里的杂草,听王中云说的话,洗了手就跟着先来了。她盘问了姑娘一会儿,可惜姑娘似乎天生只会说一两句话,并对许多东西不甚明了。于是,秀容就在厨房里与弄饭的新华交流说: “大姐,我看这姑娘不太正常,有点像一个傻瓜。” “哎,管她什么傻瓜、瞎麻瘸驼癞,只要是一个能生儿育女的女人就行了。你想,王中华那样,能娶到妻子也就算不错了,还能有什么更高的奢望呢?” 姜秀容撇撇嘴角。 “更何况,她年龄还小,还可以教的嘛。”新华又满怀希望地说。 “这个……恐怕……”秀容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中午时,姜代中和王中华下班回家来了。吃饭的时候,又请来姜代华、姜代富,还有当时未去世的陈母以及王文清的几个隔房弟兄过来,满满的,男客坐了一桌,女客坐了一桌。就餐时,大家都不发表议论,只是喝酒、抽烟,相互了解些情况,作为酝酿的阶段。吃过饭后,姜代中和王中华都暂不去上班。大家围在一起说着话。 新华也不忙去洗碗,先把内亲召在里屋里,先征求大家的意见。 “我不愿意。”王中华低头抽着闷烟,脖子粗着说。对王中华来说,他并不觉得自己比别人矮一等。几年来的失败并未对他他造成多大打击,因为最大的打击乃是生活中精神上的痛苦,不是生理上的痛苦。相反的,他的眼光还挺高的啦。 “大儿啦,你怎么不同意啊?你想想,你还要等到大多岁数吗?”母亲说。 “大不了,我出去打工,自己找一个回来。” “打工?农民出去打工不靠力气和身体怎么行?你这样的身体怎么可以呢?”母亲反问,儿子就暂时不说话了,低着继续大口大口的抽烟。 新华开始把目光转向别人。 “依我看,王中华也老大不小了,有机会就不要错过。”姜代华的意见。 “这个,主要是看你们,你们同意就同意,不同意就不同意,我无话可说。”姜代中笑嘻嘻地说,说了当如不说,但他马上补充:“看女的相貌,倒是一般,不过人品也就不知道是好是坏,是聪明还是傻瓜就得接触久些之后才知道。如果坏,又聪明,她就有可能骗了钱就跑了;如果是一个傻瓜蛋,倒能够跟你们一辈子,可是……到底好不好呢?这,我就说不清楚了。” “我看还是可以。”姜代富说,他可能在心里想,可比我女人漂亮多了吧。 “大娃子,你就答应了吧,免得大家都替你操心了。”老外婆劝解地对王中华说。 “四姐的意见啦?”新华明知姜秀容的意见,不过她的表情却是希望四妹不要反对。 “我没有什么意见了。”姜秀容看着大家的表情,笑着说,“反正大姐早就了主意。” “那好,就这么定了。”新华敲板说,“现在我们拿点钱给王媒人,人就留在我们家了。过几天,就可以做酒了。扯结婚证的事,姜代中,你和大队上当官的熟,就麻烦你给办办。解决了老大的问题,就该解决老二的问题了。走,大家出去听听别人的意见吧。” 大家都纷纷出屋,留下王中华抽着闷烟,生着闷气,勾着头坐在窗子下边,陈氏心疼而又不知所措地劝着外孙,说着不中用的话。 “命运也许就是这样,”陈氏说,“不要怨恨,不要责怪,就接受了吧。” “这可叫我如何接受啊?”中华有些绝望地看着瘦骨嶙峋的外婆,仿佛这棵在生命浪花里漂流沉浮的稻草就能救救自己。 “有什么不好接受?命中注定是你的,你逃都逃不掉,命中注定不是你的,你怎么也得不到。把心放开去接受吧,你要把自己当成是一条沟,别人就是这条沟的泥沙,这样就行了。” “那也就是说什么我都可以接受!”王中华说,他想,白色的塑料、黑色的污泥、红色的工业废水、黄色的人体排汇物……这样它就是一条大沟了吗?他怀疑这话的正确性。 “这……我可不太明白,不过老人们总是这样说的。” “我不相信。”王中华不再和外婆说话,也不管一屋里的人讨价还价声,径直从厨房这边的小门走出了院落。李子滩水库,这是一条二十多年前兴修水利,由人们在下游筑起大坝,沿途淹没许多良田而成的河。他站在河边,望着静静的河流,心里一阵阵的哀叹,孔雀公主,祝英台的美妙故事一一掠过,美人鱼从水面潜水入底。 “就这样啦!”他在心里悲哀地喊。 自他懂事,对女人产生兴趣以来,他一直就把队上王二娃的年青妻子作为一个选择的标准,但她并不是他的理想情人。他的理想情人并没有一个标准,也几乎可以说想不出她的容貌,也想不出她的体形。她似乎经常存在于他的生活之中,时时刻刻在注视着他;当他快乐时,她在舞蹈;当他疾病时,她在空中为他祈祷;当他健康时,她在飞翔;当她漫步时,她就跟在他的后面,但一回过头去找她,她又不见了……她始终只是一个飘浮的影子,一个模糊的影子。但他能感到她的心跳与自己一起同规律地运动,她的想法与自己的想法毫无差异;她的知识也总比自己丰富,自己在她爱的沐浴下,变得耳静目清;在静谧的夜晚,他常常召唤她的出现,但她只萦绕在空中,从不肯降落人间。她就像美丽的七仙女,不到时机成熟,是不肯下凡来洗澡的。然而,多少年过去了,她总不肯出现,或许她老了吧?或许她忘了他了吧?或许她一点都不食人间烟火。或许她已完成了陪伴他度过孤独年龄的使命而归隐山林了。现实中的女人,总是令他伤心,因为她们听不见他心灵的说话声,她们总像一堵阻坚硬的高墙,你努力地把心侵入过去,触摸到的却是一片冰凉的荒野,甚至还是一堵坚硬的墙。你听见她们在笑,却感觉不到她们的笑声;你听见她们在哭,却感觉不到她们的哭声;你听见她们说她爱你,却感觉不到她爱你……你无法深入她的灵魂,她也从未想过来触摸你的灵魂。她的长发,她的大眼,她模糊的身躯,随着机器的轰鸣、飞旋,逐渐的粉碎,变成了一堆堆的糠、米、面粉,搅啊搅的,终于搅得无影无踪了。这样的时间里,外界麦苗的抽穗,没菜的结籽,玉米的授粉,花生的发芽,水稻的干渴,吵得他神经麻木;人们喋喋不休的嘴唇里吐出的话让他神经不支,感觉到整个世界好像就是它们在支配,自己在随它们而运动,而生活。王中华从未感到如此的孤独过。疲倦的劳动,在一夜的酣睡之后,让人的心更加空荡荡的。 他忽然发现,男人就因此应该找一个女人,与她一起生活,来打发这些无聊的日子。这个女人就像身边众多的女人一样。她们大着块头或者矮小精悍,一天能担三十多挑粪便爬上高高的寨子坡去淋庄稼,挖的土又细又整齐,播下的种子均匀又准确。棉花长高了知道打药除草,玉米成熟了知道收获;知道什么时候撒各种各样的菜种,什么季节栽种什么样的瓜菜;每年冬天里打的鞋底密而结实,织的毛衣可当外套,衣服上补的疤像装饰品一样美观,男人在外面赌钱去了,还能照顾孩子做完作业,煮好饭。一天三顿饭总能在大家饿了时候端上桌子;晚上的鸡鸭鹅能一个不少地回家,并且长得肥肥实实;圈里的猪羊每到孩子们开学的进修能变成学费……你即使看着她,会越过她的头顶寻找另外一个女人或者会想起别的女人,这并不重要;你即使与她一天只能进行简短的农活上的语言交流,其余时间匀哑口无言,这也并不重要;当你与她在农闲天里到街上赶集时,彼此间忘了姓名或者看着只觉得面熟,然后各自回到家里,才想起还有一个人没有带回来,这也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你是一个男人,她是一个女人,两人的年龄相差不大的男人和女人。当夜晚来临时,听见外边坡上那猫叫春的畅所欲言时,你去抚摸对方的肉体,她还有反应就行;当孩子们长大后,你还能从中看到你的影子刻在孩子身上就行;当两人衰老时,还能记起为对方修筑坟墓就行。 河流静静的,并不说一句话。院里人的说话声照射过来,跌在水面,像玻璃滚珠掉在钢板上,即被弹起,消失在空气的尘埃中去了。 王中华恹恹地走回去,也不进屋,对坐在竹林下抽烟的父亲抛下一句“我上班去了”的话就重复着往日的脚印走了。瘦弱的文清愣了愣,也不加阻止,只是更加深深地吸进一大口浓烟,沧得他止不住地咳了好大一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