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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新华走在前面,何秀手里有编织带织成的小篮,里面装着香蜡纸之类的。 她俩过了河,路过姜代中家门口,看见弟媳张文清正站在院坝里弄柴,就喊:“张文清,走,海山坡上烧烧香去了。”同时又叫何秀给长辈打招呼。 “大姐,”张文清连忙回应,“我这时候去不成,还要给姜代中煮饭。要不,待会儿他回来了见没煮饭,可是要发脾气的。” 屋里跑出小侄女及她的弟弟,一连串的喊“大姨娘、大姨娘”的,然后把目光集中在何秀的身上。 “姜代中没有在家?” “他出去给人修抽水机去了。大姐,别在外边站着,进来坐坐吧。” “不坐了,你忙。”她带着何秀边走边说,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他出去修抽水机,会不会来吃饭呢?” “说不一定啊,假设他要回来吃呢,我还是先煮着好了。何况带两个小家伙到坡上去吃,他们也吃不进什么,还不得回家来另外喂他们。”张文清说,“庙子离我们这么近,听说庙上的饭要一点多才得开,还是你们先走着吧。” 她俩转过竹林,就能看见坡上遍山跑的小孩和煮饭的烟子,鞭炮声、锣磬声就仿佛在等她们一样,一齐传了过来。她们经过长满铁青兰的小路,粘了一身的黄色菜花粉,穿过了两边是小麦的几乎没有了路的坟坪路,往坡上爬去。踩过已经沙化的石厂小路,踏经两边满是荆棘,中间是茅草的沙粒路,来到了喧闹的早已进行小规模重建的海山寺庙。就有许多认识新华的人与她打招呼,她也主动与对方打招呼,还偶尔把对方介绍给何秀,叫她学着叫人。大家的脸上都带着笑。何秀傻傻的顺着新华所教吐出几个称呼来,这样也让新华满意了,她的脸上堆着笑,那是轻松而满意的笑。她便是这样容易满足。 “姜大姐,你怎么这时才来啊?”她们刚要路过汗流满面的厨师身边时,没注意看坐着烧火的人,是她在喊新华。 “哦……”她应着,连忙回过头去。喊她的人是队上赤脚医生陈先生的妻子——王婆婆,她也是秀容的媒人,平时里消息传得最快也最爱唠叨,也就顺理成章的成了本次庙会活动中少有的几个主持人之一了。因她身体矮小,新华又一时顾着与别人打招呼,没看见。 “陈婆婆,”新华连忙陪笑着,“是你呀。我一时还没看见你,可真是对不住了。你怎么坐在这里来了?” “哎,人手少,烧火的人有事走开了,所以我就来了。”她站起来,把手拿在麻布围裙上擦着,衰老的满是皱纹的脸上布列着一层层笑。 “来来来,我帮你烧火。”新华热情地说,就要坐在灶前的矮板凳上去。 “不了不好!”王婆婆连忙阻止,“不劳烦你了,姜大姐。你刚来,先去庙里坐吧,烧了香,待会儿我找你唠叨唠叨。” “那好吧。”新华见她如此说,也就罢了。 “这个姑娘就是小何吧?”陈婆婆说,她总是要快速地眨着眼睛,仿佛是被柴烟薰了,或者是为了更仔细地看清楚对方,更或者是喜欢唠叨的人的共有习惯。 “对,你还第一次见着啊。”新华连忙对何秀说,“何秀,快叫陈姑婆。” 何秀正东张西望呢,她为这么热闹的场面正激动得不知所措,一时还没注意这边,直到新华连连用肘部靠她,她才转过脸来,茫然地呆望着新华。 “叫陈姑婆。”新华做出有点生气的样子。 “陈——姑——婆——”何秀说,有点害羞模样地低下了头。在她长寿的生命过程中,她总是低了头生活,总是呆呆地想着什么事情,但也许什么也没想只是一种习惯吧。 “哎呀,”陈婆婆好像突然发现自己的媳妇生的是个男孩似的,“大妹子呀。长得好看哦,嘴巴也这么甜。” 她一边拿眼睛快速地对何秀全身打量,一边又对新华说,“恭禧你呀,姜大姐,你可找着个好儿媳了。明年还给你生个胖孙子,你可就该坐着享福了。” “享什么福啊。”新华脸上带着些苦笑说,“还是陈婆婆你有福气啊。现在儿孙满堂,老幺又有工作。现在你们老两口哪天想着到幺儿家去耍一两天就去耍一两天,也不喂猪种地了,只养几只鸡,生的蛋自己吃,平时里又有儿子称粮拿钱过来,不是很享福么?” 听得陈婆婆笑眯眯的,心里十分受用,她夸对方的真正目的就是等着对方夸她有好福气的回报。 “哎呀,闺女呀,”她亲热地笑着,但嘴上很谦虚,“你可别这么说了,表面上是这样的,可哪家没有苦处啊。虽说我幺儿在教书,有了工作,可以不为他操心了。可身边的大儿、二儿啊,他们都是农民,每到农忙时,我还不是要上坡去帮忙,还要在家里替他们煮饭什么的。帮了这家还有那家。你也知道的,你陈公公腿脚不灵便,我每天还得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呢。这些事情,外人哪里知道。” “是啊,是啊。”新华连连附和。 “哦,灶里没柴了。”陈婆婆听得厨师喊,“你们先过去吧。” 她忙着过去添柴,新华也就往小庙走去,一路上与则碰着的熟人打招呼,还时不时的停下来说上两句。 在庙里她烧了纸,点了香,燃了蜡,作了揖,叩了头,嘴里还默默的许了愿。又叫何秀作了揖,待纸燃烬,出得庙来,在庙前的纸炉和香炉里做了同样的事情,只是少了许愿这一项活动,由点鞭炮代替了。新华怕点鞭炮,她左看右看的,正瞅着队上一个小孩,叫他过来帮忙。小孩非常乐意地跑来,一只手捂着耳朵,半蹲着,远远地把拿了燃着的香伸向引线。香棒尖抖得厉害,刚一触近,他以为燃着了,立起身就要跑,结果没燃,又蹲下身去点。真是“小孩儿放鞭炮,又怕又爱”。旁边看的人都一边笑呵呵的一边捂着耳朵要躲闪的样。鞭终于点响了,它们高声地喧哗一阵后,一群小孩跑过来,找地上没有引爆的个别“不支持工作的”,然后放在衣裤袋里,时不时点燃一两个,还偶尔扔一个未燃的在纸灰堆里,有的当时就炸了,有的还要待着不知情者点燃纸时忽然吼一声,去吓她们一跳,孩子此时便在远远的地方哈哈的笑。 因为离吃饭的时间尚早,新华就带着何秀坐在庙前与大家东说西谈。这时候,念经敲锣的道士们也闲下来,加入大家的谈话行列。不过,他们总是一幅高深莫测的样子,不大主动发言,说的话也就简单的一两句。当有几个楞头青年故意说出有辱神灵的话或者有玷污于道士行业的活时,他们也只是说一两“不要这样说”,然后以沉默来维护神的地位和自己的尊严。一个年青男人还在不依不挠地不知趣地问 :“你们有营业执照吗?” “快撒谷子了,可是天还不下雨。这可怎么办?”一个中年的妇女说。 “不是说下本月二十四就要下雨么?”另一中年妇女说。 “谁说的呀?” “他们吧。”一老年妇女说 大家都明白“他们”指的是有“先知”的人。 “可不晓得会下多大呢。下一点小雨,田里关不起水,还不是空事。” 大家就把关心的目光去看道士们。 “算一卦吧。”有人提议,怂恿着。 道士们垂着眼皮,翻着身前小桌上的经文。 “王统国,你看呢?”就有人叫他们三人中的“主持”者说话。 从王统国的打扮上来说,丝毫看不出他与平常人有什么不同,同样的农民衣着,同样的寸发,也不留胡须,在没有“业务”的时候同样干庄稼活。只有当他们背着行头,提着锣鼓“咣当咣当”从村后村前走过,人们才把他们看作“道士”,当他们手里提着让大家垂涎的割了冠子的鸡公回家时,人们就知道他们扮演的身份重新结束,又归于普通人的行列。 “这人,”王统国依旧垂着眼睛,不紧不慢地像是在念经,“这个也怪不得天不下雨,怪只怪人们这几年来田里都不关冬。在大集体的时候,每块田到冬天都把水关得满满的,因为大家都知道第二年总是要一直等到立夏季节时才会有大雨。冬水关好了,在春天的前一两个月里,农作物也就不缺水,可以接到立夏的雨水。可从这几年开始,大家对关不关冬都不再放在心上了。还有的人看见缺口里‘哗哗’的流水也不管它,反正到插秧的时候总是要从水库、河里抽水的,管它干什么呢。现在你们问我,我去问菩萨,菩萨也会说这叫自作自受的。” 他这一番话倒像是愤世嫉俗的老农民的话,不过,他的语调像念经书一般,听了就没这种感觉。 “是啊,是啊。”许多人符合。 “还是靠人不如靠己,求神不如求人。”王统国说。 “大集体你们还不敢出来敲锣呢。”一年轻人小声地说,觉得无趣,也就走开了。他的这句话只有耳尖的几个人听到,当然啦,王统国是听见了的。 “能不能求雨呢?”一个老妇女不甘心的说,也不知道她听懂王的意思没有。 “求雨?恐怕只有叫别的‘神仙’到雷电山上去求吧。”另外的人说。 “哎,要是满幺爹在世就好了。”有的人低低地说。 她的话不由得让老年一些的人们想起“满幺爹”来。满幺爹也就是这几个“道士”的上代传人,因其在亡灵前念经清脆悦耳如童声而出名,此人生性豁达,很有人缘,身体健朗,到八十多岁还能担粪淋菜。在世时比王统国(即满幺爹的长子)看起来还年轻,只是因为时间对人体机器的无情的磨损,他才先儿子而去。现今的王统国平日里就一幅无精打采的模样,仿佛其精神加其父亲的精神在遵循着能量守恒定律。他不喜欢与队上的人结交来往。人们平日里常看到他背了手,戴着他用了五十年的每年都要从初秋一直陪他到初夏的军用棉帽,一幅老态龙钟的样子,在坡上闲步。也不与人招呼,也不知是故做深沉还是本性如此。今天他说出一番有较有见地的话来,倒让几个年轻的戏虐者心里暗暗吃了一惊,不过马上就不以为然。现在种庄稼的人,谁还去做防患于未然的事情?水来了才开沟的。在农药、化肥、良种的帮助下,人们早就不在乎今年能收成多少了,反正吃饱饭是不成问题的。只是,投资也大了,在庄稼上要想挣得像前几年种棉花那样一亩地可卖近千元的好景况很难了。如果年青力壮的人不出去打工找点钱回来,一家人除却提留款,女子的普及教育经费,日子也是过得紧巴巴的。放眼看去,青壮年劳力这几年都流向了城市,家里只剩下些妇孺老叟,残兵弱将了,也只能是“懒种庄稼,勤打工”,暂时把土地带着走吧。 “满幺爹会求雨么?”年青很感兴趣了,不相信地问。 “会,”年长的肯定地说,“每年在天旱的时候,他就会到雷电山上去求雨,常常超不过几天就会下一场雨的。” “求雨干什么?从河里抽水就行了罢,”年青的说,“何苦一定要等着天下雨才做庄稼呢?”这真是一句废,不,他们说的全都是废话,但这又是生活。 “投钱了,投钱了。”这时三队的王福船拿着个本子和一支笔站在庙门外大声地说。他是一个瘦高个子,眼睛像是得了角膜炎似的总是红红的,因为他在前几年里儿子因盗窃入狱,入狱后表现不好又加判了几年;在去年屁股上长了个大疥疮;今年他的老婆因哮喘病差一点儿死去,因而他就成了海山寺里为菩萨忙得最起劲的人了。 “怎么投?投多少?” “可不可以不投?”冒出一些杂音来。 “看你大方了,”王福船懒懒地说,“不过一般情况下是两元,小孩子减半。如果你信观音菩萨,表示你的诚心,也可以我投,二三十元、上百元的,随你的便。” “有投那么高的吗?” “当然有了,”他突然来劲了,“叭叭”地拍着手中的本子,情绪高昂地说,“这里早有好几个投五十一百的呢,甚至还有一个人叫什么来着……”他用手在嘴里沾了唾沫翻本子,结果好一会儿也没说出名字来,“还投了两百元钱呢。这些人可都是大老板、当官的人,人家可是舍得,有的还不来吃饭。” “那是当然,人家有钱嘛,多投点也是理所应当。要不是菩萨保佑他们,他们能当官发财吗?”一个老年妇女说。 “那得多投,菩萨才会保佑你今后当官发财嘛。”有人笑着说。 “说什么啊,我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当什么官,发什么财啊。你们年轻人倒是该多投一点,好让好好的菩萨保佑。”她也笑了。 “其实啊,我们小老百姓,靠天吃饭,也是得不到菩萨多少照顾的。但是大家过来本意是热闹热闹,为观音菩萨过生凑个趣儿,吃顿饭,投一两元钱,也是应该的。”有人说话了。 “我们庙里平素一年三百六十天都给菩萨添点香油灯,上香,有时还要把庙子维修一下,用完后结账,可能会有多的,它们就有用处了。”王福船顺着说,他的声音又回到了先前般的低懒。 “对对对。”就有人拿出钱来了。 “大家到后边桌子上去吧,那儿专门有人记帐。我还得到别处去喊喊别的人。”王福船说。 于是人们就吆三喝四的到后边投钱去。反正中国人都这样,从众心理强,只有一两个人开始做某件事情,后面的人甚至有可能不知道干什么为什么也就跟着来做了。 一个老年人在翻了“功德册”之后感叹:“人分为三类:一类是富人,二类是穷人,三类是居于富人及穷人之间的平民。平民占绝大多数,由政府管理,而富人和穷人却不由政府管,他们是由菩萨管的。” 有人就问为什么。 他解释说:“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对于有钱人,政府因为他们有钱,就为他们服务,还要被他们限制;穷人因为没有钱,政府管他们干什么?你要收他的税——没有,你要罚他的款——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你能拿他们干什么?总不能把他拉去杀头吧?所以这两类人政府都是管不了的。但是这两类人也有弱点的,富人害怕自己的钱有朝一日没了,总是求神许愿,望菩萨大慈大悲,多多保佑,能够一辈子发财;而穷人因为穷,也就求菩萨保佑自己不得病,必要时还能够发点小财什么的。他们对菩萨倒是忠心得很啊。而平民呢,你说他有钱吧,稍微有点大的支出,也就没钱了;你说他没钱吧,身边总有些小钱够零花。这类人是最不相信什么神的了,但是却最怕政府,对政府的命令不敢有所反抗,所以他们由政府管。哎,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啊,世间无论什么人,总是有能够管着他们的。这个世界才真不会乱了套。” 听他这么一说,许多人都连声“哦哦”。仔细联想着身边的诸多实例,不禁恍然,一时竟还找不出反例来。 此时太阳正移在头顶上,好多人的肚子都“咕咕”叫起来,就有去问师傅什么时候开饭的。也有人叹气说,早知道真是应该提副麻将上来搓搓,也不至于找不到耍的。经这一提醒,倒有人跑去抢了几个躲在庙后边油菜笼里玩的小学生模样正玩的扑克来,招呼几大个围着去“争上游”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不知名的老头儿,正坐在庙前说唱“孝子经”:“去年栽秧爹娘在,烧茶煮饭替儿忙;今年栽秧抬头望,爹娘在阴一在阳……”唱起甚是委婉动听,语言又平易简洁,不大一会儿就围了一大群人,一些小孩在人缝里钻进钻出的。 太阳慢慢地向西偏去。 忽然人群一阵骚动,原来有两个年青人抬着一架大花炮从坡那头走了过来。可以看见花炮架上贴着五颜六色的纸,凑成了让人忍俊不禁的几个字“祝观世音菩萨生日快乐”。在平常日子里,很少有人看过花炮,派头不小,吸引了众多听“孝子经”的人过去看这新鲜玩意儿。但见大红色的架子上,密密匝匝编了了许多大小不一的鞭炮,而整个样式就是一朵花样色的莲,煞是好看。 “这是什么呀?” “这是谁送的呀?” “这个怎么放?” “放着好看吗?” …… 有许多问题,从人们的嘴里冒出来。 两个年青人也不回答,径直把花炮抬放在了庙前的大空地上,看他们的样式是准备点炮了,很多人都往后退。王统国示意自己的帮手们激烈地敲起鼓、打起锣来,自己也微闭了眼睛敲磬念经,一边悄悄地拿眼看外边。 “放了花炮后,各位就请入席。”一个声音宣布。 顿时喧腾之声响彻整个海山寺山沟,惊起河水里嬉戏的鸭鹅,吓得梁上的鸡飞到了瓦屋顶上,一群鸽子响着哨子盘旋着越过天空,把许多的祝福及奉承的信息带给高高在上的观音娘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