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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一

  卢沟与范沟交界的山上,生长着一大片茂密的花楸树,每根都是几个人合围的大树,人们将这里称作“花楸园”。

  花楸园山上住着二十来户刘姓人家,其中一户叫刘先文的种茶大户,他家祖上以种茶制茶为生。由于花楸园山高雾多,茶的叶片厚,每到清明时节摘下的茶尖请茶师精心制作,泡在茶杯中总是尖子倒立,香味无比。

  刘先文长着高高的个子,白皙的皮肤,一双机灵的眼睛。他从小与茶叶打交道,茶师制作茶叶时,他在旁聚精会神地观看。当做到一些关键环节上,茶师往往关着门不让人看,刘先文就假以各种理由开门进去,茶师觉得他年纪小没在意,他便偷精学艺。俗话说‘聚沙成塔’,几年后,十四、五岁的刘先文就学会了能和茶师媲美的制茶技术,他做的茶在观感和口感上都和茶师做的一样。从此,家中的所有茶叶全由他制作,把原来请茶师的很大一笔钱节省下来扩大茶园,使茶树增加到两、三百亩,其中有几株很大的茶树是明朝年间的。

  刘家的茶叶做好装箱后,大部分从平乐骑龙山的茶马古道运往邛州、成都或雅安等地销售,也有的通过白沫江河道运输。

  刘先文这两年积累了钱,在平乐镇的台子街买下十几间铺面,做上了布匹、绸缎生意。在成都或邛州进的布匹、绸缎装船运到平乐的“鱼市拐”码头上,由装卸工搬运到绸缎库房堆好;再把船撑到河对岸剑仙楼外面的码头上,将茶叶装船运往邛州和成都销售,使每只船来回都有货可运。

  这些年来,刘先文这个茶叶大户加上平乐镇那第一流的绸缎铺,其家业已与陶家旗鼓相当了,在平乐已成为一股不小的势力。绍成暗中观察他的举动,觉得他虽是大户,但为人谦和,与自己没有过节,将来起码也不会与自己成为仇敌。不像蔡承宗还没有成为大户,倒成了我的心腹大患,这是必须踩下去的。否则,人们见我连个外地人都摆不平,还有啥脸继续称霸平乐呢,还有哪个兄弟再听我的呢?但要摆平他又谈何容易啊!他已在卢沟站稳了脚根,你只要一动他,那几十个纸工就一窝蜂地全部出动,这些草莽山民全是蛮干,上次就是教训。再加上他身边那个王民武,本是一个难以对付的人物,最近又得了主子一个造纸坊,更加铁心帮他。靠自己与他单打独斗,各方面都感到力量薄弱。

  不管姓蔡的如何厉害,只要能得到刘先文的支持,我对付他就游刃有余了。当然不是要姓刘的出钱资助我,而是要孤立蔡承宗,他只要能在舆论上支持我就够了。因为百姓们见我们两个大户连得紧紧的,就不敢反对我,我就能继续在平乐坝独树一帜了。

  说实话,陶绍成内心是不愿意姓刘先文冒出来成为大户的,但人家已成气候,无可奈何。根据管家的主意,为了要打垮蔡承宗目前还需要联合他,只有在我们合作消灭了姓蔡的后,再找机会踩他不迟。

  这天中午,陶绍成在家中摆上盛宴,专门邀请刘先文赴宴。

  刘先文在镇上开了几年的绸缎铺,与陶绍成毫无接触,但他对这个人的种种劣行也有耳闻。当他接到陶家的邀请时,本不想去趟这滩浑水,却又想陶绍成是平乐首屈一指的豪强。结交豪强,虽不是我的本意,但自己毕竟不是在平乐街上土生土长的,要想在这里做生意发财,本应去拜访他,哪敢得罪他?现在人家请上门了,还是顺水推舟去接触一下为好,于是备了厚礼来到陶家。

  两个大户一阵寒喧后入席,席间,绍成说:“刘兄台,你我两个都是平乐镇的大户,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却受到外地人的欺侮!”

  刘先文停下手中的筷子,两眼紧盯着陶绍成:“在平乐镇的地盘上,哪个敢欺侮陶东家呢?除非他吃了豹子胆!”

  陶绍成快速吞下一口菜,激动地说:“你不晓得,三年前,在纸市附近的水码头上,蔡承宗的两个装卸工说我打了他们,他的帮手王民武竟敢带人到我府上打我的管家,还要叫我给他们治伤;这还不算,他们还要我亲自去医院看望伤者,弄得我非常难堪。这口恶气我已憋了几年,现在非出不可了!”

  “陶东家想怎么出这口气呢?”

  “我想要报这仇,还需要我们两个大户精诚合作,把蔡承宗作为我们共同的仇敌,才能给他以沉重打击。你刘兄只要在舆论上支持我就行了,剩下的由我来收拾他。你看如何?”

  刘先文的手指摸了摸酒杯,心想“精诚合作!你是什么人,要想我与你同流合污吗?休想”!但他面上仍然虚与委蛇:“鄙人不敢苟同陶东家的意见。因为我和蔡东家是相邻关系。我的茶场和他的造纸坊相隔很近,大家又同出卢沟。再说,当年是知州大人垫资为他筹建的造纸坊,这来头究竟有多大,反正我是惹不起他的。如果你们两家发生什么事,我保证不帮他就是了。”

  “哈哈,我管他来头有多大!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我已经给平乐镇的里长打了招呼,他表示坚决支持我。只要有里长撑腰,管他什么知州、知府的,他们大老远的管得了我吗?我都不怕,你刘兄还怕啥”?绍成边说边用筷子在自己腰间比划着撑腰的样子。

  “我刘先文不便参与这桩纠葛。没有为你出力,还请陶东家海涵。”先文静静地坐着。

  陶绍成觉得这刘先文比泥鳅还滑,他心中虽然不满,但口头却说:“刘兄台说哪里话?你我二人将来合作的机会还很多嘛”。他为了打破僵局,端起酒杯:“今天请兄台来主要是喝酒的,其他的不说了,我们还是干了这杯酒”。他举起酒杯和刘先文碰了下杯,便一饮而尽,用手抹着嘴边的酒滴。

  酒足饭饱后,刘先文离开了陶家。事后,刘先文派心腹之人向蔡承宗报告了这一消息,表明自己是不会与陶绍成入伙的,提醒蔡东家多注意陶绍成的报复行动。

  陶绍成只好继续吞下这口恶气。

  蔡夫人走后,狮子桥的人见蔡承宗一个男人带着两个女儿,又要经营造纸坊,确实不容易。他们平时有空就帮他照看女儿,同时帮他物色当地谁家有适合的姑娘,为蔡承宗提亲。他声泪俱下:“我的夫人才走不到一年,尸骨未寒。我给她说过,今生绝不再娶!你们叫我续弦,我如何对得起她哟?”

  又是半年过后,蔡承宗始终为没有人继承蔡氏家业而心烦,他虽嘴上不说,但乡亲们心知肚明。大家见蔡承宗带着两个女儿,又当爹来又当妈,实在有些熬不住了。便给他介绍当地王家一个十八岁的姑娘,这姑娘叫王丽琼,小名“带弟”,因为王家夫妇多年不生育,便从刘家收养一个女儿,取名“带弟”,是想通过这女孩给王家带来一个儿子。他们收养王丽琼两年后,果然生下一个儿子,应验了王丽琼带来一个弟弟的愿望。这几年,她的父母在蔡氏纸坊做工,家境还过得去。蔡承宗勉强答应下来,说等看了人再说,关键是要待得两个女儿。

  媒人到王丽琼家中一说,姑娘的父母不同意。他们认为婚配年龄虽然‘只有男长十,没有女长一’,但蔡承宗差不多长王丽琼二十岁;何况还是未进门先当妈呢。这女儿嫁过去只能当蔡家两个女儿的佣人,哪还有半点幸福可言?

  姑娘本人听说为她提亲,对方是三十几岁的中年男人,又是造纸坊东家,自然心里非常喜欢。一般说,姑娘往往最喜欢中年男人,更喜欢功成名就的中年男人。虽是未过门先当妈,但也无妨,她当即表示同意这门亲事。

  丽琼父亲横插一杠:“我和你妈不同意这门亲事!”

  丽琼的笑脸突然僵住,于是反问:“究竟是我嫁人,还是你们嫁人?”

  父母红着脸不好回答,父亲只好说:“混账话!不是你嫁人是哪个嫁人?但是你不能作主。”

  丽琼睔着眼睛继续反驳:“我的婚事不由我作主,该由谁作主?”

  父亲耐心地劝说:“不是哪个作主的问题,我们是为你的幸福着想。你结婚应该得到幸福,而这却是一桩不幸的婚姻。我们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你又年轻不懂事,当父母的会安心看着自己的女儿受苦吗?”

  丽琼噘着嘴听他们说完后,口气坚决地说:“爹爹不要说了,既然是我自己作的主,将来管他是幸福还是痛苦,都由我来承受。不要您们操劳!”

  父亲亮了牌:“上个月这卢沟张家有人来说过亲事,我看这小伙子倒长得不错,头脑聪明,我和你妈正在考虑,还没有回他家的话。”

  丽琼不容商量地:“你们不要为我张家、李家的考虑了,我的心已经定下来,非蔡承宗莫嫁!我不是看他的钱,他将来即使讨饭,我也不离开他!”

  母亲质问丽琼:“究竟蔡承宗哪点迷住了你,你非要嫁给他?”

  丽琼迷茫地:“这可能是缘份吧,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我就想嫁给他。”

  母亲无奈,“好,既然是自己作主要嫁给他,那将来就不要责怪我们啊!”

  丽琼听了父母这话,高兴起来:“爹、娘,女儿既已决定,将来绝不后悔!”

  虽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决定着儿女们的婚事,但王丽琼从小就被父母宠爱,现在父母见她说得坚决,考虑只要她不后悔,这个婚事也就由了她。

  当年正月上元,姑娘全家到蔡家新房见面,蔡承宗见姑娘长得秀丽端庄,面如满月,身材苗条中透出几分丰满。与男人见面时一副羞答答的神态。经摆谈,王丽琼很喜欢蔡承宗的两个女儿,以她母性的天性,很快就同她们交上了朋友。蔡承宗也喜欢这样的女人,当天决定同意这门亲事。

  媒人向蔡承宗建议,把婚礼办得隆重一些,蔡承宗不同意。他说“这续弦虽不同于纳妾,但是婚礼绝不能超过我前妻婚礼的排场。当初同前妻成婚时,家中并不富裕,婚礼一般。这次也就办个一般的婚礼,表示明媒正娶算了。”

  媒人摇唇鼓舌:“当初不富裕,婚礼一般是可以的,但是现在东家有钱了,应该把婚礼办得隆重一些,以体现东家的富有”。

  承宗反感地:“富有不在这上面体现。谁不想办个隆重、风光的婚礼?但我与前妻的感情很深,再隆重、风光也不能超过我与她的婚礼!其他不要多说了”。一副不容置疑的口吻。

  王家开始不大高兴,“我女儿是个黄花闺女,答应嫁给他已经很不错了,他连个隆重的婚礼都不举办,是不是‘铁鸡公’啊?”

  媒人劝说,“王大哥说哪里话,什么‘铁鸡公’、‘铁鸡婆’的?蔡东家在卢沟这么多年,有谁听说他是铁公鸡了?

  丽琼父亲说:“他不是铁公鸡,为啥不把婚礼搞得体面一些呢?我们家丽琼又不是二婚嫂。”

  媒人:“蔡东家有的是钱,他不想铺张,自然有他不铺张的道理。以后,丽琼嫁过去有好日子过就行了,何必要计较婚礼的排场呢”?经此一说,王家也就无话可说。

  择定婚期后,在蔡家举办了婚礼,邀请卢沟人全部来吃九碗。还请了花轿、乐队,吹吹打打,在一阵鼓乐声中迎娶了王丽琼。

  王丽琼进了蔡家后,与这个比她大近二十岁的男人和谐与共,男欢女爱,对前妻的两个女儿很好,她们也很喜欢这个新妈。她每天把丈夫的衣食茶饭安排得非常恰当,承宗感到这个山里姑娘非常纯朴,是一个贤惠的妻子。

  这王丽琼虽是个女人,却是个深明大义的女人。她嫁给蔡承宗后,不愿意让自己的父母和兄弟给丈夫带来麻烦,免得人家说自己把蔡家的家业都变成王家的了。

  不久,王丽琼身怀六甲,承宗将她母亲接到家里,帮助做些家务和照看两个女儿。一年后,王丽琼生下一个儿子,蔡承宗高兴得合不拢嘴。为儿子取名“蔡大宗”,意思是光大祖宗。承宗是多么稳重的人,都难免激动,逢人便说自己有后了,“蔡氏纸业”又有了传人。

  他认为王丽琼给他生了儿子立了大功,便不顾她和别人的反对,以较高的工钱安排小舅子在纸坊守门;安排岳父看管料团,再也不让他们干重活了。

  蔡承宗因中年得子,对蔡大宗疼爱有加,几乎到了溺爱的程度。大宗三岁时,就跟大人学着骂人,连外婆和父母也敢骂。同周围的娃娃一起玩耍,总是爱打人家,没有人敢说。即使有些敢说的人告诉蔡东家后,他也听之任之,从不管教,还笑着逗大宗,觉得这小子聪明可爱,有出息。

  人们在背后议论:“蔡东家太惯纵大宗了,昨天大宗打我们隔壁的小娃儿,人家的大人投了东家,东家连吼都不吼他几句。我看他将来长大咋得了啊?”

  “喂,不信我放个屁在这(儿)嘛:不要看蔡东家现在拼命挣家务,但他那个‘西瓜宝’,肯定是个败家子。我看他将来把蔡家的家业败完还不够,说不定还会靠讨口要饭过日子!”

  “你看少东家的手里每天拿着那么多钱买这样买那样的,简直没有把钱当成钱!”

  “是的,三十河东四十西嘛,上代人挣家给下代人败,这就是风水轮流转。蔡大宗每天用的钱比我们那些娃娃一年用的钱还多!”

  一个老头衔着烟杆说:“人家少东家将来败不败家关你们啥事?就是这风水轮流转,能不能转到你们头上还很难说。我看你们还是‘闲事少管,走路伸展’,各人做好各人的事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