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增加书签
已经汇报章节错误
第十章
罗永明回到家就发觉父亲的眼神有点怪。看着一个地方不动眼珠,显得呆滞。罗永明叫他:“爸,我回来了。” “回来了,回来了……”老爷子重复了几遍,嘴里叽叽咕咕听不清他在唠叨什么,脑溢血流下的后遗症更明显,脑袋摇的频率更快,手也抖得更凶了。过去与他沟通说一件事,他还能专心听你把话说完,然后给你一个答复。而现在,他的精力总是不集中,脖颈歪仄得没法灵活送转,歪裂的嘴角不时失控地淌出稠亮的涎水。佟瑶为了让公公擦涎水方便,在他的脖子上挂了条小手巾。 罗永明为父亲揩擦嘴角,他估摸父亲经历过这次事故,可能脑子里受了伤。此次车祸父亲的肢体基本没有大碍,胳膊和腿有点擦伤,要了命的是靠太阳穴的左上方出了个小洞,里边某根神经碰着了,人变得糊涂起来,看父亲这个样子,罗永明猜测父亲可能会很快随母亲而去。 无论罗永明与妻子说什么,老爷子总是象个局外人。两口子商量明天到乡下去为母亲上坟烧周年,父亲怎么办,是带他一起去,还是留给保姆照顾。 佟瑶坚持将公公留在家,从省城到江口市,再从江口市到黄草乡,好几百里路程,特别是江口市到黄草乡那一段乡村公路高低不平,坑洼难行,老人会受不了。“爸的身体不行就让他在家。我们俩去给妈烧周年就行了。” 罗永明则想的与妻子恰好相反,这一趟带父亲回去,让老家的人看看他,也让他再看看老家,以他目前这个身体状况,如果这一回不让他一同去,恐怕今后就再不会有机会了。 老头听儿媳说话,这一次似乎头脑清醒,含混不清地说:“我回乡下。” 罗永明听清了父亲的话,回答:“爸,明天我们都回去。” 夫妻俩终于达成一个共识:带父亲一同回乡下。这得需要带一些必须的东西,罗永明要让自己的专车过来,陪着上街买东西。佟瑶反对,“逛商店不用车,打车去方便。” 两口子到百货大楼为堂兄的一对上学孩子各买了一套衣服,为罗永明二叔买了几包点心和营养品,还有老爷子几天的用度,到最后佟瑶为自己和丈夫买了两套一次性内衣裤,她知道乡下不方便,不象城里可以天天洗澡,穿一次性内衣裤,脏了脱掉一扔了事。 两个人从百货大楼出来,罗永明说:“再去给妈准备点钱。” 佟瑶没回过神,“准备钱干什么?” “回去烧周年,得准备阴间的冥币,就是黄裱纸。” “这个嘛,丧葬品一条街上有。” 两个人又打车来到一条小胡同深处,这里有几处小商店专卖死人用品。每个店门口摆放两个半成品,花圈黑幛,纸人纸马。店里有手工制作的冥具,有装老衣服鞋帽。这些衣服清一色黑布缝制,柜台里放着一捆印刷精美的冥币,每张冥币上印有阎王头戴帝王垂珠帽,面额都是一千元,下标是“冥府中央银行”字样,设计样式应该是参考了活人用的钱上那些图案,然后略作了修改。 一捆冥钱有好几百张,问了价钱,柜台老板说“五十元一捆”。罗永明买了两捆,店家给捆扎了交给罗永明,罗永明掂在手里,觉得太显眼,将衣服包装袋腾出一只,装上母亲的钱,出了店往街里走。 手里提着两大捆冥钱,罗永明便心生感慨。母亲去世一年了,老人去世时只有七十三岁,她要健在的话,今年该七十四岁了。母亲是二十二岁生的他,在他的前面母亲生过一个女儿,在他的后面母亲还生过一个儿子。可他们俩都是在几岁时生病夭折了,父母亲只留下他这棵独苗。罗永明在考虑父母亲的三个孩子中如果留下的是大姐,或者是小弟,夭折的是自己,现在他这个省交通厅长在什么地方呢,绝不会提着一包冥币在街里走,罗永明多少有点相信命运天定的说法。过去,他也曾对许多东西冠以迷信并持攻击反对态度,现在则包容了许多。年轻时他对那些为死人烧纸悼念说成是觉悟低,没文化,封建迷信。随着进入知天命的岁月,他又悟到了新东西,其实,封建迷信本身就是中国几千年留下的一种特殊文化,用烧纸来祭奠死去的亲人,以寄托一种哀思而已。人们想象在活人世界的另一面有一个与现实世界相类似的冥界,他们也在生活消费、花钱,为了让在那里的亲人过得富足一些,给他们烧点纸、送些钱,其实就是活着的人的一种感情慰藉。至于说有没有冥界?把纸钱烧掉,死去的亲人能否收到?谁也说不清楚,但当事人说它有时它就有,说它无时它便无,这近似宗教崇尚的观点,不可做对错的规范。 夫妻俩回到家,忙到大半夜,才准备停当。当晚夫妻生活过得草草了事。第二天早上起床,佟瑶眼睛有些肿胀,显出闷闷不乐的样子,这使罗永明陡生惭愧。罗永明将年少十五岁的妻子在怀里搂了搂,拍拍她的后背说:“宝贝儿,我这段时间太累了,心情也不好,身体有点虚,你多原谅,欠的账等从乡下回来再补。” 佟瑶搪塞道:“看你说哪去了,我又不是为那事和你怄气,我是昨天晚上没有休息好,感觉不舒服。” 罗永明心里有了些许安慰。 司机已将车子开到了楼下,罗永明为老父亲穿衣服洗脸,老人喝了半杯牛奶,弄得衣襟上沾了不少。罗永明毕竟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早上起来就忙,心区不太舒服,两条腿走起路来乏力,这怨佟瑶,没饥没饱,年龄的差异造成体力上巨大的悬殊,使他每一次夫妻生活后总有虚脱的感觉。可是尽管这样,佟瑶仍然难以满足,这让罗永明深刻地反省自己,并产生了巨大的危机意识。 佟瑶对保姆交待近几天要给花浇水,给鱼缸里的热带鱼喂食、换水,进出要记住关门。保姆是个农村进城的打工女孩,才十六、七岁,身体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她是佟瑶从劳务市场找的,十足的一个生瓜蛋,一切都需要佟瑶调教,好在人老实,这是佟瑶最放心的一点。 一家人下了楼,罗永明扶着父亲坐车后排,妻子佟瑶坐副驾驶座。司机唐小忠三十多岁,驾驶技术好,人又不多言语。给领导开车最大规矩就是领导说什么别乱插嘴,耳朵要装聋,为领导严守秘密,是司机的基本素质。如果不具备这几条,随时就有被领导开掉的可能,唐小忠这几点做得好,所以深得罗永明的喜欢。但佟瑶对唐小忠则看不上眼,她潜意识里总是把唐小忠看得低他们一等。她总认为司机是侍候他们两口子的,有时支使司机干这干那,就跟支使他们家小保姆一样。这叫罗永明心里不痛快,背地里说了佟瑶几回,总是不见改。 汽车在市区穿越几条大街,向右一拐上了通往江口市的公路,城郊是富裕起来的农民盖的二、三层小楼,田地里很少有庄稼,种的大都是城市居民餐桌上的蔬菜。 离开郊区,到了另一个产粮县地界,田里冬小麦已有一尺来高,开始拔节。油菜也已经起蔸,看这样子来年早春丰收在望。 罗永明欣赏着车外的景致。冷丁听佟瑶说:“小唐把车窗打开点,让空气对流透透气。” 唐小忠刚把车窗打开一条缝,外面的风“呼呼”往里灌,老爷子就有点受不了,“啊啊,关,关—”,口里的涎水在嘴角挂成一条长长的亮线。 佟瑶要开窗的原因就是车里弥漫着老公公那口涎散发出的一股腥乎乎的味儿。老爷子让关上窗,佟瑶不情愿地只得重新关上。罗永明自然不能说什么,一边是爹,一边是媳妇。 汽车经过一个小镇,镇里是个赶集天,路人挑担的、推车的、扛东西的、牵猪的、拉羊的、吆牛的,各色人等把路堵得严严实实。唐小忠按动喇叭要求乡民让道,人们都慢慢腾腾,不惊不急,该在路当间走照样不慌不忙。车子只得慢下来,车外有两个挑担的年轻农民,一边走一边说说笑笑。不时看一眼车里,他们看的是车里坐着的佟瑶,谈论道:这个女的好漂亮噢。 老爷子一见这两个人,“恩人,救我的恩人—” 老爷子把这两个挑担农民,当做了救他的人,罗永明已听佟瑶介绍过刘天民和金峰,两个人操东北口音,不知道在东海干什么,但决不可能是车外这两个农民,“爸,你认错了人,不是他们。” “是恩人,我,下去。”老人要往车外去找他的恩人。 罗永明只得让唐小忠停车,打开车门,老人颤抖着被搀扶下来,两位赶集的农民走远了,老头竟然急得“哇哇”地哭开了。 几个人费了好大力气,才将老人规劝得平静下来,坐进车,汽车又一点一点地往前蹭。 罗永明问佟瑶:“那位动阑尾手术姓金的年轻人出院了吗?” 佟瑶说:“昨天拆线,伤口愈合较好,已经出院了。” 罗永明说:“等回到市里,我一定要见见这两个人当面致谢。” 佟瑶说:“我对他们说,等你回家了请他们吃饭。这两个东北人侠肝义胆,他们把父亲送到医院,还给垫付了五千元住院押金。这样的人在我们南方是很难遇到,南方人都学得精明、算计,北方人豪爽、乐意助人。” 汽车进入江口市,唐小忠问罗永明:“厅长,我们还去市里吗?” “不去,直接去黄草。” 罗永明是江口市黄草乡人,江口市的一方父母官把他这个交通厅长当成神仙来供奉,每次从省里到乡下,江口市的市长、书记总是要请吃饭,每年春节江口市政府派人到省城慰问大小领导时,总要给罗永明家送去土特产和年货。最近几年兴着送红包了,拜个年,有实权的厅长送一万,权不太重的送八千。罗永明所在的交通厅与省财政厅、人事厅这些要害部门厅长是头等重礼。头一年当江口市政府秘书长把一万元钱送到罗永明家时,谦卑地说:“罗厅长,您是我们江口人,这是家乡的一点心意,今年也就没给您们买年货,这一万元钱希望您千万收下。” 罗永明说啥不收,市政府秘书长苦着脸,说:“厅长,您要不收,我回去没法和市委书记、市长交差,您就收下吧。” 罗永明听秘书长这等说法,也就打消了继续拒绝的念头。江口的市委书记原来在省委组织部工作,罗永明早就熟悉,市长不太熟,但一来二去,到省里开会,一次又一次拜访,在一起吃饭、喝酒,也就熟了,这两个人就跟他这个交通厅长打得火热。罗永明清楚,无非是他这个厅长每年有公路建设预算审批权,交通厅有权给各地级市划拨公路建设资金。江口市每年都能从他手里要到几百万,罗永明是一座挖不尽的金山。江口的父母官当然会把他供着,至于不当交通厅长,没有了审批权,他们还会不会那样围着他转,罗永明想可能不会。 罗永明此次回乡祭母,他不想闹得轰轰烈烈,他希望低调一些。沿海大通道高速公路很快将上马,公路要经过江口市。罗永明不知江口市的父母官们会有什么打算,说不定早就想着利用高速公路上马的机会,大兴土木,去搞什么政绩工程。罗永明有点害怕他们。他打算今天回黄草,明天给母亲上坟,然后悄无声息地返回省城。 人算不如天算,罗永明的车在过江口大桥时,桥头有一台警车闪着灯光,旁边停了好几辆轿车横在了桥头。一群人站在桥上,为首的正是江口市的市委书记梁光辉和市长孙波扬,两位领导一胖一瘦,一高一矮,孙波扬三十八、九岁年纪,苗条、很干练精明,说话语速快。罗永明对他最大印象就是孙波扬遇事总是急,一年四季忙不完的事,上不完的火,每一次总见他长着一个红鼻头。罗永明曾问过他,鼻子咋总红。他说只要一上火就这样,吃啥药也不见好。梁光辉象个笑面佛,见人面带几分笑,声音甜,笑得也甜,往你跟前一站很受他的感染,也会跟着他甜起来。 梁光辉和孙波扬往那里一站,两个人一脸的笑,这就把罗永明的车子给拦住了。 罗永明只得下了车。 “厅长,厅长。”梁光辉就那么叫着大步冲过来,先抓住了罗永明的手。甜笑着摇啊摇,摇得罗永明笑起来,“你们这是在唱哪出戏呀?” 孙波扬说:“厅长,我们往厅里打电话,想汇报一下工作,厅里同志说您今天一早回黄草乡,给母亲大人祭祀周年,我和书记放下电话就在这儿等您,终于接到了您。” “你们都挺忙的,还费这个事在这儿等我,不浪费你们时间嘛。” 梁光辉跺跺脚下的大桥,说:“我和波扬在这儿等你三天三夜都不算浪费时间,这座江口大桥是您给我们批两千万元架起来的,为了江口百姓造福。您是我们的大恩人。” 梁光辉比罗永明小好几岁,孙波扬小得就更多,罗永明对他俩说话也就直截了当。 “光辉你这样说也就差了。要是我的老家不在江口市我也会那样做,这是组织行为,不要对我个人感恩,国家拨款解决江口交通,我罗永明只是执行者。今后不许再提这样的事,就因为这里是我故乡,我要做点正常的事也就不正常了。” “失言,失言,还是厅长站得高。” 孙波扬见车里还有人,说:“嫂夫人,还有罗大爷都回来了。” 一行人又朝下车的佟瑶问好。 两位市领导与罗永明寒喧过后,一大群随行人上前握手,满面笑容地点头问好。江口市交通局长也在其中,罗永明与市交通局长有业务上的往来,握手时比跟另外的人稍稍有了点力。 罗永明与这些人打完招呼,说:“好了,你们现在放行吧,我还要往前赶路,你们各上各的班。” 孙波扬说:“明天才是祭日,今天不急,中午到市里吃顿便饭,休息一下天黑前赶回老家就行了。” 梁光辉说:“厅长,您把天说破,我们都不会让您走,这顿饭不吃,我和波扬肯定不会让您过这个桥的。” “哎哟,你们真是哦,叫我说什么好哩,太客气得让人受不了。好吧,恭敬不如从命,回到江口,不听你们这些父母官的,我就要失去自由。” 罗永明与妻子上了自己的红旗车。警车在前开路,紧随警车的是市长孙波扬的黑色奥迪,梁光辉的轿车跟在罗永明的车子后面,再后就不分先后唿拉拉一台接一台,这一庞大的车队“呼啸”着跟在拉响警笛的车后面,朝江口市最高档的莲花池宾馆开去。 佟瑶见到这阵势,说:“老公,这当官的感觉是真好呃。” “别扯了,这样整你没看街里那让道的老百姓,不定会在心里骂什么呢。光辉、波扬他们搞这么大排场,是给我上眼药。” 车队开进莲花池宾馆,宾馆大院内被黑鸦鸦的小车塞满了。 宴会厅里美酒佳肴已经摆上了桌。 孙波扬坚持要将老太爷请到他们这一桌的上席就坐。罗永明想想父亲不时流淌的涎水会影响这些人的食欲。父亲上了桌,也吃不了什么,就说:“另外安排个地方,让我父亲慢慢用。” 几个人也就顺着罗永明的意思,单独为老爷子弄了一桌由两名餐厅女服务员侍候着吃饭。 罗永明坐的这一桌由市里头头脑脑簇拥着厅长夫妇,市委书记、市长、副书记、副市长轮留给厅长敬酒。别的桌也过来敬,佟瑶怕罗永明多喝,为丈夫代了几杯。她自己喝得人面桃花,受到了酒席上人们不少善意的恭维,佟瑶是作为厅长夫人才有幸享受此等高规格款待的。她在想:自己老公如果是一个下岗工人,或是一个普通职工,她佟瑶一生都不可能有这样热闹的经历。佟瑶被虚荣心感染得十分受用。 酒席在大家的一阵碰杯声中结束,一个个喝得酣畅耳热。饭后,孙波扬和梁光辉陪罗永明一家人到宾馆会客厅小坐喝茶。 罗永明知道两个人要说正事了。 “厅长,沿海大通道开工后,我们市就遇上了一个很好的机会,我们准备利用这一机遇推动江口市全面工作上台阶,还望厅长多多支持关照。” 市长的话说得原则、笼统。罗永明回答也就同样不得要领,“要我们交通厅帮助解决的问题,我们会尽力支持。” “工程上马后,为了推动我市二、三产业有一个大的发展,希望劳动力使用上给我们一定倾斜,另外地材、砂石料,就地取材,可以增加当地农村收入,财政税收也能够大幅度增加。” 罗永明说:“这两点我认为是可以解决的,地材只能就地购买,减少运费,降低成本。这个你们给厅里写个报告,对大的供料场,砂石料情况写清楚,供将来施工企业进驻后选择。” “还有,希望在我市征地拆迁补偿费用方面给予照顾。” “怎么照顾法?” “我们研究过了交通厅下发文件,土地分几个等级,一级是高产农田,二级是坡耕地,三级是荒山。一级高产农田每亩补偿5000元,二级坡耕地每亩补偿2000元,三级荒山补偿才500元,相差悬殊。近两年,我市大搞农田基本建设,改坡耕地为平地高产田,一些荒山也视情况要进行改造。我们市人口密度大,耕地面积少,土地是农民命根子,占了他们的地,农民就失去了生存的条件,在征地拆迁费用问题上,还望厅长高抬贵手,就高不就低。” 罗永明想了想说:“这个事政策性很强,我一人说了也不一定算数。不过群众利益我们肯定是要维护,这点你们放心,因为我是江口市黄草乡人,要危害父老乡亲利益我也不会答应。” 罗永明说到这里,两位领导已经很满意了,官场上说话不能太满,太满了说话的人缺少回旋余地,听话的人也会认为是在说大话,吹牛皮反而不可信。 孙波扬说:“厅长,今下午我陪你去黄草乡,老梁留市里。” “使不得,使不得,你们听我说,我这次回来给母亲一周年祭,不希望动静太大。你们的饭我吃了,感情也领受了,一会儿我就上路,你们谁也别去,不但你们不去,包括交通局的人也不让去,这算我求你们。” 厅长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梁光辉和孙波扬就不好坚持,两个人将厅长一家人送上车,汽车开出了老远,他们还在将手摇啊摇的。 汽车越过桃花江,顺着山谷前进,越往前,道路越是难走,汽车颠簸得很厉害。坐在后排的老爷子有点晕车,“啊啊”地呕起来,司机将车停在道边,老头便将两位女服务人员喂他吃的东西吐了,他脸色灰白,罗永明有点后悔没有听佟瑶的话,让老人留在市里。 重新上了汽车,罗永明抓住父亲的手,那双手冰凉,七十五岁的父亲靠在儿子的肩上睡着了,那均匀的呼吸唤起罗永明年少时的许多往事记忆。在黄草山,他们罗家是比较穷的贫困户,每年开春总有几个月的断粮期,一家人靠上山打松花面,挖野菜,苦度苦熬春脖子。有一年父亲上山去剐棕树皮,他要用棕皮换钱给儿子买点米吃,父亲上山被一条麻梢蛇咬了,腿肿得透亮。村里草药先生用根绳子扎住父亲的大腿,用刀子割开被蛇咬的伤口,先生说,得有人将毒吸出来,再敷上他采的草药就能保住腿,母亲趴在父亲的腿上用力地吸,一口一口黑血水被母亲吐在地上,父亲那条变紫发黑的腿慢慢地褪了颜色,草药先生给父亲的腿敷上药,父亲没有了痛苦的哀叫,可是母亲的舌头和嘴则肿起来,一连几天不能说话。 在贫困却是充满温情的环境中罗永明慢慢长大,从小学到中学。文化大革命结束那一年他二十八岁,二十八岁时他在农村结婚成了家,但他不甘心命运的安排,文革后恢复高考第一年考上大学便彻底改变了命运,大学毕业留在省城,他从一个普通机关工作人员一步一步地奋斗成长,走上了今天厅长的位置。 几十年里他觉得没有荣耀,只有无尽的辛劳,他总是认为前面的路十分漫长,有许多事要他去做,可是总也做不完,一晃人生度过了五十个春秋,特别是母亲去世,他才发觉生命是多么的短促。前妻去世时,他有过失去亲人的哀痛,但他很快从痛苦中解脱出来,把全部的爱转移给活着的亲人。他孝敬父母,珍爱女儿。女儿大学毕业,他便托在京认识的一个朋友,联系将巧巧送到了英国。孩子挺出息的,在英国读硕士研究生后还准备读博士。罗永明母亲故去后,父亲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他担心哪一天父亲也会离他而去。 老家越来越近,乡村公路外的景致也更熟悉。人老了,就想老家,想老家的人,想老家的青山绿水,那山中每一棵树,每一株草都带有浓烈的感情色彩。山上的鸟鸣,农舍的炊烟,都能让离家的游子魂牵梦绕。 汽车翻过林木繁茂的黄草山,黄草村便清晰地在眼前出现。 公路下的一个土坪上那幢土墙瓦房便是罗永明的老屋。房子座北朝南,三间正房的东西两头是两间转角灶房,两间灶房后是猪牛的圈棚,正房的正中一间是堂屋。罗永明的爷爷留下这间房分给了罗永明大伯和他的父亲,罗永明大伯早年过世,只有六十多岁的堂兄罗长明住着老屋的一半。另一半自罗永明将父母亲接进城房子便一直空着,老屋象一个无言的老人在静静地守候着什么。罗永明的车开进院坝,只见堂屋门口板凳上坐着一个抽水烟筒的老汉,眯起眼睛打量,“咳咳”地吐出一口痰,表情麻木地愣怔着。 汽车门打开,罗永明招呼道:“长明哥,我回来了。” “你是永明,二叔呢?” “我爸在车上。” 罗长明听说二叔回来,便将水烟筒靠在板凳上,往这边迎来。罗永明父亲被搀出车,老人情绪有点激动,看着老屋,手在胡乱指,嘴里“咕咕哝哝”念叨着。 罗长明“二叔二叔”地叫着,叔侄俩相差十来岁,同是老年人,两个人手把在一处,罗长明将二叔让到凳子上坐下。 司机在一边擦车,佟瑶下车后,看着院子里几只悠闲的鸡在踱步,两头小猪崽在院子里的泥土地上拱来拱去,这些小东西一点也不懂清洁卫生,不分地点场合,随地大小便,特别是那只麻花母鸡尾巴一翘,“噗”地一声,一滩发黑的稀屎溅得覆盖了半个巴掌大的地面。佟瑶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在院子里走,生怕一脚踩上那就脏死了。 这时候从院坝下的泥土路上跑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边跑边喊“叔”。 罗永明一看是堂兄罗长明的儿子罗开果,紧跟着罗开果身后是一位背着一个竹筐的年轻妇女,那妇女头发梳成两条辫子,脸儿晒得黑红黑红的。 女人低眉顺眼叫罗永明为叔,叫佟瑶做婶,婶虽然比她年长几岁,但那细皮嫩肉反而比她显得年轻。 罗开果摸出一盒纸烟,请司机唐小忠抽,唐小忠摆手:“谢了,我不会。” 罗开果吩咐媳妇,“快准备饭。” 罗永明说:“开果,晚上你们做点家里平常吃的饭,我喜欢吃那个,酸菜红苕稀米汤饭,捞一盘泡菜,那才开胃哩。” “叔,你和婶,还有二爷不轻易回来,咋能给你们吃那饭哩,不行的。” “我说行就行。” 老屋的一半属罗永明家的房子,长久没人居住,房顶有几处瓦移动位置露出亮光,土墙被雨水冲开了几道豁口,有一根房檩被雨水泡过长了一圈黑蘑菇,再不采取措施,这两间老屋就要垮塌了。罗永明有点心痛,佟瑶曾建议把这几间土房子送给堂兄儿子住算了,罗永明还想着退休了回来过一过田园生活。房子就那么空着由生锈的铁锁长久地护卫。 罗开果将在院子踱步的那只麻花母鸡捉住,三两下便杀了,不一会儿灶屋里飘出了炖鸡的香味儿。 罗永明坐在院坝里,欣赏着老家山区傍晚西下的夕阳。远山近岭象涂上了一层金辉,一群群归巢的鸟儿在天空飞过,房后的竹林里,麻雀叽叽喳喳地闹林,更给这傍晚的时光增添了欢乐的气氛。 罗开果陪叔说话,罗永明问他,“在村里做啥活儿?” 罗开果说:“张二虎开了一个砖窑,我在他家窑上干,一个月能挣三百元。” 罗永明说:“高速公路要从村里过,到时候找个活做,一个月怎么也得挣一千来元。” “天喽,一个月挣那老多钱。叔呀,只怕是你哄我的吧?” “真能挣那么多钱。” 正说着话,村长张伯均和他侄儿张二虎来了。罗开果主动热情地招呼,“村长,二虎哥,你们来了。”张伯均和张二虎接过开果递的烟。 张伯均露出一口黄牙,伸出满是老茧的手,说:“厅长回来了,刚才乡长打过来电话,说他们马上到,晚上请你们去酒店吃饭。” 罗永明忙说:“村长,麻烦你告诉乡长一声,我们晚上就在开果家里吃,饭也做好了,告诉他们也别来,我怕打扰。” 张伯均说:“你不要见外呀。” 罗永明催促他快去回电话,张伯均说,“你要真不去,我就给他们回个话,免得白跑一趟。” 张伯均走后,张二虎扯了条板凳坐在罗永明身边,一口一个“叔”地叫。 “叔,你家坟地那山,村里分给我了,现在是我的承包山了,三十年不变。” 掩埋母亲的那座山就在老屋斜对面,隔一条小溪。那山是一条长长的山梁,它是巍峨的黄草山的一条分支,逶迤峻秀,象一条伸向桃花江边的长蛇,母亲的坟地就选在长蛇的脊梁处。罗永明往斜对面的山岗看去,母亲的坟地那里飘着一个花圈,好象还有新土。他以为是罗开果已给母亲坟祭过,“开果,你去了我母亲坟上?” 罗开果嗫嚅着说:“我没有。” 张二虎说:“叔,有个事我向你说明一下,你的坟地在我山上,我问过林业局人,坟地面积大小,他们说前三后七,前三米后七米是你家坟地,其余的是我的地方。我请了个阴阳先生看了风水,说你家坟地那是条龙脉,这龙脉粗,你们没占尽。今年秋天我爹故去了,我也想沾龙脉的光,就把我爹葬在二婆坟附近了。我家小豹子念书蛮行,要是这祖坟占好了,将来他长大受祖坟荫庇,准能干一番大事来哩。” 罗永明脑子象挨了一棍子。“这个杂种!”他竟敢将他爹埋在了母亲的坟茔地里,母亲的坟旁只有父亲故去后才能靠近,这是当地风俗,把一个男坟靠在女坟附近,这本身是对女坟后代人的污辱。罗永明的脸色陡地阴冷了下来。 老爷子也在听张二虎说坟地的事。当听到张二虎的爹已经上山与罗永明的妈为伴时,手指张二虎“你,你—妈巴子!”老头子手指哆嗦着骂了一句,一双眼睛瞪着,身体僵直地哑了声。 佟瑶赶紧让人将公公抬到堂屋木床上。老汉出气多,进气少,嘴里冒出了不少沫。下半夜老头子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指指自己,又指门外对面的山,手就那么直直地举着,慢慢地向后倒去,佟瑶试了试鼻息,老人已经停止了呼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