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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刘天民坐进了那辆警车内的后排座上,一边一名警察将他夹在中间,开车的也是一名警察,三个警察上车之后一句话不说。 检察院的那台车在前面开道,刘天民他们坐的这台车紧随其后。夜幕已经悄悄地降临,群山隐没在人们的视线里,黄草山下的桃花江水呜咽着急急忙忙地向远方流淌,汽车驶过一座江桥,顺着河谷走了一段路,便盘旋上一座大山,大山那边就是江口市。汽车雪亮的灯光,将公路照亮,公路拐弯,灯光所照之处是一片迷茫无边的黑暗,坐在车内不免有向混沌的深渊冲去的感觉。但司机一打方向盘,拐过山嘴,公路重新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 刘天民的手里捧着候国兵在他临上车时递给他的晚饭。馒头和猪肉粉条的香味在车内弥漫。坐在他左边的警察斜睨了一眼刘天民手里捧着的饭菜,态度生硬地说:“你吃不吃,不吃就扔出车外去!” 由于车内黑暗,刘天民看不清那警察的面部表情,不过他听见另一位咽唾沫的声音,想必几位也已经饿了。刘天民也不谦让,就将牛皮纸摊在膝盖上,拿出馒头,一口就咬下将近一半。在隧道里干了一天活,肚子早就咕咕叫了。刘天民大口吃着,他在想,为什么不吃呢?要吃,吃干净。他不知道下顿饭在哪吃呢?由于嗓子干,吃得又急,刘天民有些噎住了,打了两个咯,他便不敢吃得太快,用两根手指头从塑料袋里捞粉条和猪肉吃。这菜吃到嘴里,一阵香味直抵口腔内的每一根神经,刘天民觉得过去吃的饭菜都没有今天晚上的香,他仔仔细细地吃完,最后将两根手指头送到嘴里吮了吮,用腿上的牛皮纸擦了手和嘴,才将装饭菜的东西扔出车去。 刘天民有个长期形成的习惯,每顿饭后总要喝杯白开水。今晚是在特殊的环境里用餐,只能吃饱肚子,至于喝杯水,这已经是一件奢侈的事情了。他咂咂嘴,将身体向坐椅的后背靠去,他打算闭目休息一会儿,他不知道今天晚上还能不能睡觉。 刘天民闭上眼睛,却一点困意也没有了,往事犹如电影画面般在他脑子里边迭现。岁月如河,往事如歌,刘天民的心里涌起一股股酸、甜、苦、辣混合在一起的怪味。来到东海所做过的事,真的不好用简单的对、错和功、过来衡量,是做了好事,还是干了坏事,刘天民现在已缺乏那种衡量是非的标准。他真切地希望在如烟的岁月河流里寻找到自己失落的东西…… 二十世纪最后一年冬天来得特别早,到十一月上旬就飘起了一场大雪,气温骤然降到零下十多度。大院内几株浓荫如盖的杨树迅速地在季节交替的煎熬中抖落一身黄叶。北风将光秃秃的树枝吹得摇来晃去,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啸叫声。 中国筑路工程局二处机关所在地这座东北古城的居民们已经开始享受冬天的暖气了。可是二处机关办公楼和家属大院的暖气管道还冷冰冰的。整个大院了无生气,人们有的袖着手,有的缩着脖子,机关技术科科长刘天民穿着一件羽绒服,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办公室其它几位女职员为了漂亮,穿着自然就讲究多了,她们不时跺跺脚,将双手放在嘴上哈着热气,办公室太冷,大家都没有心情干活儿。 刘天民将昨天没有干完的一张大桥图纸摊开,正准备交待绘图员重新核实大桥基础桩的数据。处长办公室的秘书金峰伸进一个脑袋,喊道:“刘科长,处长叫你参加开会。” 金峰晚刘天民两年大学毕业,在大学学习的是中文,到二处后被安排到处长办公室做文秘。小伙子才二十八岁,大高的个子,浓黑眉毛下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五官恰到好处的彰显着男人刚毅的同时,又掺杂进一点女人的柔美,他的面部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愉悦。他还是个非常注重生活细节的人,每天上班总见他西装笔挺,领带扳正,皮鞋擦得铮亮。为人处事上,金峰更显活络,深得机关上下的好评。他更是一帮姑娘们追逐的对象。他对所有好看和不好看的姑娘们微笑,机关有两个大龄女想入非非,频频向他示爱,可是让人弄不明白的是,他有时冷,有时热,搞得别人抓耳挠腮不知所措。 就是这样的一个美男子,跟刘天民关系很要好。刘天民曾问过金峰,“小金,你也老大不小了,有合适的找一个,你看机关有不少漂亮妞儿,挑一个,别弄得成为大众情人似的。” 金峰摇头,道:“刘哥,我不会象你一个土老冒样,大学毕业急急忙忙结婚,着什么急呀,要女人有的是,要找一个爱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首先要有爱才行,不能凑合。再者说了,你看我们这单位,活不起,死不了,没有工程干,连发工资都困难。我呀,干两年,攒个两三万再考研去深造。” 刘天民倒也很赞成金峰的想法。 “刘哥”,金峰耳语道:“我说的这些你可别跟任何人讲,传到处长耳朵里会说我不安心工作,我把这些说给你听,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 “你放心,我会为你保密。” 金峰通知完刘天民开会,转身要走,刘天民招呼他,“唉,小金,你穿那么薄不冷啊?” “不冷,不冷”。金峰回答。 “你看你,西服里穿件羊毛衫,我劝你多穿两件衣服,别整感冒了。” “没事,你没听说过童身男子能抵御严寒吗?你呢,被嫂子给掏糠了,能不怕冷吗?” “混球!” 金峰做了个鬼脸就溜走了。 刘天民在办公桌里找了支圆珠笔和一个记事本拿着往走廊东头的会议室走去。 办公楼是中间一条走廊,南北两排办公室的格局。南边一排办公室可以照射到阳光,要比北面暖和些。东头的会议室正好在北面,推门进屋,那里的空气就有些凛冽。屋里已经来了几个人,大家都站着,谁也不肯坐下。几位科长围着生活服务公司经理用带有责备意味的口吻问:“王经理,天都这么冷了,热电厂为啥不给我们处送暖气啊,是打算冻死人吗?” 王经理说:“找我没用,处里得给人家热电厂取暖费才能送气,不交取暖费,谁也没办法!” “叫财务交哇,还等啥?” “交,用什么交?哪来钱?”这是处长罗前进从门口接过的话茬。罗处长身后是党委书记姜同顺。党委副书记、几名副处长和财务总会计师陆续跟进来。最后一个进屋的则是提着一个八开纸大的绿色封皮会议记录本子的金峰。 罗处长和姜书记的脸色都不好。两张脸拉长着,罗前进一双眼睛在每一个参会人员的脸上快速地扫过,当他的目光落在刘天民脸上时停留的时间最长。姜书记则搭拉着一双大眼皮,谁也不看,气哼哼地坐下,象满屋子的人都跟他有仇一样。 正当壮年的罗前进平时说话声音宏亮,今天则一下子低了八度。“同志们,我们的企业走到了今天,可以说是实在推不动了,资金紧张,找不到活干,职工收入低。你们回想一下,去年我们找了几千万元的工程,并且还是低价中标,没有油水,工程干完一算账,赔了本。今年呢,就更惨,找不到像样的工程。同志们啊,不当家不知当家过日子的难啊,全处几千名职工家属要吃饭,每年要上缴国家税金,局里要收管理费用,看看我们过的啥日子,大冬天的让全处职工的妻儿老小在这里挨冻,我这心里真不是个滋味,眼下就这个样子,把你们请来,让大家出出主意,你们看有什么高招没有?” 会场鸦雀无声。 生活服务公司的王经理清了清嗓子,说:“我先说两句,眼下必须马上筹钱交取暖费,家属院有几十个孩子和十多个老人都冻感冒了,有的还送到医院抢救,职工家属开始骂处领导了。” 姜同顺的一双眼睛睁开来,“谁,骂什么来着?” “骂你们是一群猪!” “他妈的,反了天啦!”姜同顺将手里的笔重重拍在会议桌子上,“查清楚,是谁骂的,严肃处理,越是在企业困难的时候,越要重视企业的稳定,决不允许那些害群之马来破坏稳定!稳定是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 罗前进叹了一口气,说:“算了,算了,我们工作没有做好,挨几句骂也是活该的,别追查。刘总……”罗前进望着总会计师刘志安,“你得想想办法,解决这个燃眉之急,要是天再继续冷下去,冻死了人,我们就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了!” 刘志安是个信佛的素食主义者,曾经习练过几种强身的功法,大都半途而废,唯一坚持下来的是戒掉了晕腥,只吃素菜淡饭。由于长期坚持,他最大的收效是不到五十岁,脸上的老年斑一块连一块,身上的肌肉萎缩,皮肤松驰粗糙,缺少光泽,因此显得很老相。 刘志安慢悠悠地接过罗处长的话,“关心职工群众的疾苦,这也是行善积德的事,说漂亮一点是保持同人民群众的血肉联系,我赞成首先解决取暖费的事,财务科账上没有钱,但劳资科养老保险账户上有一百万,我们先挪用一下。职工养老保险金,向社保缓交几个月不要紧,先交取暖费。” 罗前进松了一口气,“行,第一件事总算解决了,咱们来议第二件事。” 解决了取暖费问题,姜同顺书记脸上的颜色比先前好看多了。 “这是个很大的话题,最近几年我们处经济形势一直不好,市场份额在萎缩,找不到工程,最近我在考虑这样一个问题,我们筑路工程局其他几个兄弟处分布在关内,有的住在省会,有的住在长江三角区经济发达的城市,而我们的企业在东北这个小城市。这地方人的观念落后,思路比较狭窄,集中表现在咱们单位闯市场畏首畏尾。企业要改变面貌,首先要在思想上改变观念才行。” 主抓生产经营工作的副处长王雨松正在抽烟,他是个好面子的人,他听了处长的发言,就有点坐不住。他说:“关于市场份额缩小的问题,这主要是招投标不规范,现在那些管招投标的官员,你不给他们送钱,根本就别想中标。这几年我们处标书没少做,标也没有少投,全都给别人当了陪衬,浪费了不少财力物力。” 党委书记姜同顺拾起笔,捏着一头象根小棍一般指点,随着他开口说话,钢笔有节奏地上下点动,语气重时幅度大一些,语气轻时幅度相对小一点。“雨松副处长说的我也有同感,现在市场不规范,招投标领域猫腻多,我们跟不上形势,这是我们面临的危机。但是,光坐而论道不行,我们必须真抓实干,扭转败局,争取起死回生。我和处长有一个共识,我们的处机关要在一、两年之内搬迁到南方经济发达的沿海地区去,说得不好听一点,单位搞黄了,几千人在富地方乞讨要饭也能要稠一点的。在这观念落后的地方连讨饭都讨不着。看看咱们住的这个城市,哪还有象样的企业,产业工人绝大多数都下了岗。同志们得有危机感啦!” 总会计师刘志安接话道:“搬家得要钱,没有钱搬家谈何容易。” “是的,刘总会计师说得对,没有钱谈搬家只是空话。”罗前进说:“我们为了实现搬家这个目标,就要先挣钱,把家底弄厚实了,再说搬家的事。” 王雨松说:“处长,你说挣钱谁不想,但挣钱得有路子,你给我们指条路子,也免得我们坐在这儿干着急。” 罗前进没有搭理王雨松,而是将目光转向了刘天民。刘天民将目光迎了过去。这次会议从开始至现在,罗处长挤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 “天民同志,你是我处年轻的中层干部,有知识、有思路,企业未来得靠你们来建设,我们班子成员有个想法,准备让你挑更重的担子。”刘天民一阵紧张,企业已经步入如今的地步,他一个年轻人能挑什么重担呢? “我处所属的第一工程公司在沿海最富的一个省,但是他们守着金饭碗,讨不到一粒米。准备让你去担任这个公司经理。”罗处长说。 姜书记补充道:“到一线比较辛苦,但也锻炼人,原公司经理肖正祥去留问题,由你决定。你认为留他跟你能配合,就留下他任副经理,如果不合适,我们把他给调出来。” 刘天民说:“这件事情太突然,我还得考虑一下,我去不去担任这个经理,明天再答复两位主官领导。” 会议结束,刘天民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回技术科办公室的。 坐在那里,思考再三,刘天民心里没有底。全处正、副处级领导加一起有十多人,他们分布在全国各地找工程,工程任务不好找明摆着,别人找不到,我刘天民就能找到吗?谈何容易,到下面公司去当经理重任在肩,而在机关下基层走马观花看一眼拍拍屁股就走人多潇脱。担任一方诸候就得真刀真枪地拚,就得杀出一条血路来。也许成功凯旋,也许马革裹尸。 下班回到家,刘天民打算将到一公司任经理的事情与妻子和岳母商量一下,刚进门,岳母便给了他一个大窝脖,一句话让他难受了好半天。 “你咋才回来,我看你那个破班上不上也没啥意思,挣不到几吊钱,一个大老爷们得横刀立马,你看你憋屈在那地方啥时候能出头哇!” 老岳母是这座古城的坐地户,老伴儿是原中心城区的财政局长,曾经是个呼风唤雨的人物,在这座城市没有办不成的事情,只可惜五年前在一次酒宴应酬时突发脑溢血倒地上便没有醒来。局长死了,局长夫人养成的脾气仍然在。自女儿吴晓梅经人介绍与刘天民成婚之后,老太太就后悔了,家道中落了,过去能办成的事现在想也不敢想。她后悔没给女儿找一个能做靠山的女婿,刘天民从小生活在山沟沟里,大学毕业进城时身上那土包子秉性难改。人虽老实,但在这个社会,老实有什么用,老实就受欺侮,老实就什么事情做不成。老太太越来越看不上这个女婿,吴晓梅在母亲的影响下,对丈夫也就冷淡起来。刘天民一直想有自己的房子,不和老太太住一起,以免生出许多事端 ,但妻子坚决反对,“我妈就我一个女儿,我要一辈子陪她。” 在这样的家庭生活得时间长了,刘天民的心开始变得冷起来。儿子小虎子的降生使他对这个家多少又产生了一点留恋之意。 这天下班后,刘天民做完饭,又给儿子小虎煮了奶,吴晓梅还没有回来,刘天民打她手机,吴晓梅在手机里不耐烦地说:“今晚我有活动,不回去吃饭了。” 妻子在市地税局上班,在外吃饭是常有的事情。刘天民有些担心如果自己去南方当经理,吴晓梅经常不着家,小虎靠粗心的老岳母能带好吗? 刘天民侍候岳母吃完饭,又照顾小虎喝完奶,洗了脸和脚,哄上了床后他找出一本施工管理的书来看。岳母卧室灯已灭了,刘天民一看表都十点钟了,妻子还没有回来,他拨通妻子的手机,电话响了半天无人接听。这使他开始着急起来。 正在他犹豫去不去接妻子时,住宅小区亮起两束汽车灯光,刘天民趴在窗玻璃朝下看,只见吴晓梅从一辆银灰色的丰田轿车上下来。吴晓梅走了两步,转过头,用手指头遮在嘴上向车里打了一个飞吻,刘天民的心象被人揪了一把。 妻子上了楼,摇摇晃晃地进了屋,看样子她今晚是喝了不少酒,进门就“嘻嘻”地笑。 刘天民说:“你一个老娘们儿,不知收敛,干嘛不要命地喝?” 吴晓梅一挥手,“我的事不要你管,我爱咋喝咋喝。”说完坐在客厅沙发上,一脸兴奋陶醉。 “你怎么回来的?” “哦,是我们局长开车送我回来的,有件事我提前告诉你啊,我们局长下月初要到深圳去参加一个全国地税干部会议,我们局两个名额,局长通知我准备一下,陪同他一起去开会。” 刘天民觉得一阵奇耻大辱向他袭来,从刚才楼下的举动就可看出吴晓梅与他们局长之间已非一般上下级关系了,刘天民在羞辱中做出离家的决定。他没有向妻子、更没有向岳母讲他去南方工程公司任经理的事,直到他离开家的那天,他才告诉她们。 第二天,刘天民找到罗前进,“处长,让我去吧,我争取干出成绩来。” 罗前进说:“处办公室金峰申请跟你去,你同意吗?” “那好哇,有他一路同行,我就更有信心了。” 刘天民领着金峰,揣着罗前进从财务科给他取的两万元钱到南方这个最富饶的大省闯市场来了。 刘天民和金峰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终于到了东海省省会。两个人走出火车站便有一种眩晕的感觉,满眼是脚步匆匆的人,大街上是川流不息的车河,高楼林立,一幢幢大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太阳光,晃得人难以睁开眼睛。车站前面不远的大街上有两家五星级大酒店,一个叫银梦大酒店,街对面的则叫新世纪大酒店。两个酒店都在三十层左右,分街两边站着,象一对相依相伴的情侣,在热情地与外来的人沟通。金峰仰起头看了银梦再看新世纪,啧着嘴说:“刘哥,咱们住哪一家?” 刘天民反问道:“你说住哪一家?” 金峰放飞着想象的翅膀,道:“我看这两家五星级大酒店,隔街而立,象一对夫妻,又象一对姊妹。咱俩刚到贵地,两边都不可得罪,我的意思在银梦住两晚,再到新世纪住两晚。” 刘天民一口答应下来,“好,一切由你决定。” 两个人相跟着来到银梦酒店,酒店门外广场停着的高级轿车不下百辆。金峰在上大学时迷上过汽车,图书馆的汽车杂志他是期期必看,国外名车,什么奔驰、蓝鸟、林肯、劳斯莱斯、法国的雪铁龙、日本的丰田,国产车红旗、上海大众等各种车的型号、外观和颜色,多大排气量,每种车的最大时速他都能说出八九不离十。金峰望着银梦酒店外停放的车辆,惊奇地报着名字,那些车在阳光下闪烁着眩目的光芒,它们那高傲得不可一世的样子在无声地展示着车主人的尊贵和富有。金峰的眼睛都有些不够使唤,正东张西望,一辆大林肯紧贴着他们俩的身体滑过,象一条鱼儿般游进了街上的车河里。 金峰使劲闭了眼睛,握住双拳用力摇着,嘴里怪叫道:“哇,好美哦,刘哥,你说我们这一生能混进富人阶层吗?” “当然,凭着老弟的聪明,我相信会有那一天。” 到了酒店门口,金峰整整领带,迈着趾高气扬的步伐往里走,他右手提的那只装着两万元现金的密码箱在一前一后晃。刘天民走在金峰身后暗暗发笑,心里说:“家伙,架子真端起来了。” 服务生热情地为他们推动旋转门,两个人走进酒店大厅。金峰迟疑了一下,这里太富丽堂皇了,大厅中央有一盏象宝塔般的水晶吊灯是一串串透明的珠子连接而成,晶莹剔透,水晶吊灯的光线映照在反光的大理石地面上,人步入其中似乎在向无边的宇宙或浩渺的仙界走去。正前方是总服务台,几位貌惹仙女的女服务生、收银员和电脑操作手们全都穿着白衬衣、红马夹,领口系一个粉黄色的蝴蝶结,一张张脸蛋艳若桃花,对着每一个客人微笑。服务台内的大墙上一字儿排开几个大型电子钟,分别标示着北京、东京、伦敦、纽约和巴黎的时间。 此时已是北京时间上午八点半钟了,坐了一天一夜火车的刘天民有些累也有些饿。他很想现在就找个小旅店住下,再喝一碗稀饭。这五星酒店当然不是他们现在能住的。但金峰提议要住这里,刘天民不直接反对,他相信金峰会打退堂鼓。 大堂右侧是一圈供客人临时休息的真皮沙发,刘天民瞄了一眼,对金峰说:“你去看看,我在这等你。” 刘天民坐在沙发上,便有服务员为他送来一杯香茶。 茶没有喝,金峰便逃也似的快步走过来,拉起刘天民,“刘哥,我们走。” 刘天民不慌不忙地抿了一口茶,“干嘛,不住啦?” “住不起呀,我的乖乖,标准间一晚上七百五十元,套间一晚上一千八百元,还有总统套房,一晚上要一万二千八百元。吓死人喽,处长给我们两万块钱,要在这儿住几天就一分不剩了。” 刘天民按茶几上服务笺上标的茶水价格将十元钱压在茶杯下,便站起来,说:“你的意思是我们找个便宜地方住下?” “好,我听你安排,这五星级酒店留到我们将来挣了大钱再来住。” 两个人重新走出酒店,他们沿着大街往前走,一边看街景,一边找旅店。 大街两旁,店铺林立,有大商场,也有小铺子,电器、服装、日用品等东西应有尽有,并且都是高档的名牌货占多数。回想自己所居住的东北那座城市,店铺里卖的东西大都是一些低档次的便宜本地产品,服装是从海城溪柳大集批发的农民加工的冒牌水货。大商场卖的牌子产品,十有八九是赝品。高档东西少有人买,商家挣不到丰厚的利润,自然要去捣弄那些挣钱的假冒伪劣产品。人们的购买力和市场行情跟一个地方经济形势紧密相关。 两个人走走停停,不知不觉走了好几里地远,街边出现一个加州牛肉面的快餐店。刘天民问金峰“你饿不饿?” “饿了。”金峰和刘天民进了牛肉面餐馆,两个人要了两个大碗面、一个海带丝咸菜。这是他们到东海吃的第一顿饭,两个人吃得都很香。刘天民吃完面又向服务员要了一杯白开水,冲进牛肉面里,汤汤水水吃得头上冒出腾腾热气。 金峰吃完面,向服务员要面巾纸擦嘴,那位胖乎乎的女孩子一边收拾餐桌上的碗碟,一边在金峰的脸上流连。金峰朝她一笑,她有点受宠若惊,一失手将手里端着客人吃剩的面汤水倒在了金峰裤子上。值班经理走过来,胖姑娘脸吓白了,经理质问女服务员“怎么回事?”金峰向经理说:“不怪她,是我不小心弄在了身上。”经理点了一下头,走到一边去了,胖姑娘感激地说:“谢谢您。” 金峰若无其事地问她,“请问您知道这附近有比较便宜的旅店吗?” 女孩子用纸为金峰擦了裤子上的面汤,回答道:“有哇,就在牛肉面店旁边的巷子里,叫财苑旅社,一个床位二十五元,包房才五十元。” 金峰兴奋地对刘天民说,“得来全不费功夫。走,我们去登记住宿。” 牛肉面店旁是一个规模挺大的眼镜店,再往前去就是一条可以两人并行的窄巷,顺着巷子往里去,在大楼的背后有一个小天井,一幢墙面斑驳的三层楼房门楣上方果然挂着一个“财苑旅社”的木招牌。 管住宿登记的是一位徐娘半老的女人,她拿着刘天民和金峰的工作证、身份证反复端祥,问:“你们俩是做工程的老板啦?” 金峰回答:“是的。” 胖女人惊诧莫名,“做工程的都赚大钱的喽,你们二位光顾我的小店,是我这里来财神啦。” 刘天民客气道:“老板您发财。” 女人盯了一眼金峰提的密码箱,嘱咐道:“值钱的东西保管好,我这个店来来往往的人多,有包钟点房的,还住有打工仔和打工妹。不过你们俩包一间房,我给你们打八折收一百块。” 金峰说:“不对呀,老板,包间房不是50元吗?” “哪有那个价哟,开玩笑的,我给你们的房间有写字台,彩色闭路电视,各种设施齐备。”她突然压低嗓音说:“你们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帮你们联系发廊小姐上门为你们按摩服务,联系成一次,你们给我十元钱跑腿费就可以了。” 刘天民说:“这个就不劳你驾帮忙,我们不需要,快给我们开房,我俩坐了一天多火车要休息。” 女人将他们领到二楼,打开206房间,屋子里一股臭哄哄的霉味儿直钻鼻孔,屋里两张单人床相对放着,白床单已经变了颜色,上面仿佛用什么东西绘制了一些不规则的图案,房门后有一个脸盆,粘腻腻地不敢动手去摸。金峰皱着眉头,用手扇着“好臭!” 刘天民推开窗户透气,旅店后窗下,隔着一趟平房便是一个卖蔬菜的农贸市场,窗户外飘进菜市场叫卖和讨价还价声,有听不懂的本地方言,有蹩脚的普通话。 刘天民调侃道:“吃得苦中苦,方能人上人,我们的事业就从这里起步吧。” 两个人商量把带来的两万元钱送建设银行办一张龙卡,便于携带。现金揣身上不安全。再买张市区地图,打听一下省交通厅和规划设计院的地址,下一步要去这两个部门联系,争取在较短时间内有所斩获。 睡了一觉起床后,两个人到市里银行存了钱,又走了几个地方,等他们再回到旅社已是下午三、四点钟。两个人到楼下水房洗了把脸,上楼倒头就睡。这一觉睡到晚上八点钟还没有醒来。 夜幕低垂,这个城市的夜生活已经开始,两个东北来的年轻人还在梦乡里。外面有拍门的声音,“刘先生、金先生,有人要找你们。”旅店女老板拍门高叫着。刘天民一翻身坐起来,金峰揉着惺忪的睡眼,嘟哝道:“谁呀?” “怪事了嘿,人生地不熟,我们还有熟人在这儿吗?” 刘天民趿着鞋往门边走去,向门外应道:“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