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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你给改改吧……”
江学孟的母亲以为大儿子去上海是为了避风头,等两个人的火气下去之后还会言归于好。她希望如此。然而江学孟却不是这样想的,他已下了决心,这次非作个了结不可。即便离不了婚,他也决不再和秦芝见面。二000年江娆也考到上海师大的时候,他把自己分的一套楼房卖了,又贷款十万块钱在上海买了一套楼房。他住上海,可以跟女儿作伴。以后,秦芝如果住云城,他就到上海。秦芝到上海,他就回云城。总之是再也不和秦芝一起住了。 江学孟买好车票,在一家小饭馆要了一瓶啤酒,一凉一热两个菜,喝了一个多小时。又吃了一碗刀削面。小饭馆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走出来,不知道该到哪里去。现在回家睡一觉多好,可是他不想回家。还有整整一下午,这么漫长的时间,他到哪里去熬呢? 从火车站到市中心有两条大路——十多年前是路,现在应该叫街了,不管哪条路,两边都是一家接一家的门面和店铺。一直到市中心。江学孟过了站前广场的十字路口一直往西,一瓶啤酒对他来说有些过量,头重脚轻,走路轻飘飘的。漫无目标走了一阵子,路过一家桑拿浴,信步走了进去。 先在热水池泡,又进桑拿房蒸,蒸得大汗淋漓,浑身上下顿觉轻松,头脑也变得清醒起来。走进休息大厅躺在沙发床上。 一个按摩小姐幽灵似的来到他身边,先看着他笑,然后挨着他坐下,两只手捏住他的一只手。 “先生,作个按摩吧,保证让你满意……” “不作!” 两个字干脆,生硬,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小姐一撇嘴走了。 又一个小姐走过来,轻声细语,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 “你有什么烦心事吧?能不能说给我听听?说出来也许会好一些,让我陪你说说吧,你看行吗?” 江学孟感觉到了一种女性的温柔,就象熨斗熨平衣服的褶皱,几句温柔的话语从心上抚过,那颗扭皱的心舒展一些了。这才是女人啊,这才是女人的天性,女人的力量之所在,是女人的可爱之所在。秦芝懂这些吗?她什么时候说过一句这样的话,什么时候让他也感受过这样的熨帖呢? 江学孟的眼睛一直是闭着的,现在,他慢慢睁来眼睛,想看看这个善解人意的女人。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圆乎乎的脸,这样一张脸,似乎是说不出刚才那一番话的。江学孟失望地摆了摆手,眼睛又闭上了。 第二个小姐怏怏走了。 再没有小姐过来打扰他,他可以安静地想自己的心事了。 他开始审视自己的婚姻,这恶梦一般的婚姻。 诚如母亲所说,秦芝年轻的时候,似乎并不是这个样子。 江学孟刚抽到厂政治部宣传科的时候是搞宣传。那时厂大门口立着两个大批判专栏。这两个专栏还有一个广播站,这就是当时云城钢铁厂的全部宣传阵地。江学孟和另一个干事吴文其负责更换专栏,有时半个月一次,有时二十天一次。 宣传科有一大一小两间办公室,科长在小办公室,江学孟和吴文其在大办公室。大办公室才能放下专栏的栏板。换一次栏板很费事,把栏板抽下来,撕去旧内容,裱上白纸,再根据事先设计好的图样往上书写和绘画。吴文其会画画,毛笔字写得尤其漂亮。就是口吃,不怎么说话。科长巩军三十岁,很年轻,是从一个军校分配来的。大批评专栏的内容和广播站的稿件都由他审查,只有他有权修改稿件。 有一次,江学孟正在往专栏上誊写一篇文章,秦芝拿了两页稿纸进来,往江学孟跟前一孺,说;“这篇稿子不怎么通,你给改改吧。” 那时侯秦芝才十七岁,扎着两把锅刷子,满脸雀斑,纯粹一个黄毛丫头。 江学孟那时二十岁,对人情世故还不怎么了解。他知道秦芝喜欢自己写的文章,不假思索就接过稿子,放下毛笔,坐到桌子跟前就改起来了。 中午吃午饭时,秦芝广播了这篇稿子。 吴文其的家在云城矿务局,离云城钢铁厂有六十多里,回一趟家得倒两次公共汽车。这么远不能跑家,只好住单身宿舍。巩军也住单身宿舍,所以中午办公室只剩下江学孟一人。秦芝正在广播稿件的时候,另一个广播员朴英轻手轻脚走进宣传科的大办公室。朴英也是云城铁路中学的学生,她在高二斑,比江学孟高两年级。江学孟在学校就认识她,现在两人都来到钢铁厂,于是就产生了好像是他乡遇故知的那种感觉。 “小江,小秦现在广播的这篇稿子是你给改的?” 江学孟从朴英的表情上看出来,她不是要夸奖这篇稿子,而是发现了什么问题,心里顿时紧张起来。 “怎么啦?哪儿改错啦?” 江学孟经历过文化大革命,深知一句错话,甚至一个错字所能导致的严重后果。 朴英见江学孟误会了,赶紧说;“不是不是,稿子改得挺好……我是想问问,你改这篇稿子,是不是巩科长批准的?” 江学孟摇摇头:“我不知道,小秦拿来我就给改了,她没让巩科长看?” “她拿回去就直接广播了。小江,你想想,万一稿子里出了问题,谁负责?你能担得起吗?” 江学孟意识到自己错在什么地方了。问题不在改稿子上,而在于他越了权,做了自己没有权力做的事情。朴英来找他的目的就是让他明白这一点;做事要慎重,不能做让上级和领导不高兴、反感的事情。 朴英比江学孟大两岁,待人接物十分谨慎。江学孟很感激朴英的及时提醒,到底是一个学校的同学,换了别人,谁替你操这份心? 同时江学孟对秦芝也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这个黄毛丫头竟然不把科长放在眼里,不经任何人审查,就广播了自己修改的稿子。这是信任?还是什么?他又想起不久前自己在炼铁车间写的那篇通讯,秦芝整整广播了一个星期。他起初还以为是领导让广播的,后来听朴英说不是,是秦芝自己喜欢,就是再好的稿子,也没有连续广播一个星期的先例。江学孟开始隐隐约约感觉到,秦芝对他的态度里面,似乎隐藏着一种超越了同事关系范围的东西。 江学孟的这个隐隐约约的直觉几天后得到了证实。 星期一中午,江学孟从食堂打饭回来,秦芝站在他的桌子跟前,桌子上放着一个饭盒。 “江学孟,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菜,我吃不了,你吃吧。” 秦芝说完就走,等江学孟想起来推辞,秦芝已经走远。 饭盒里是两条肥嘟嘟,香喷喷的大鲫鱼,一条足够半斤。秦芝籍贯天津,天津人好吃鱼,也会做鱼。本地人是做不出这样的红烧鱼的。江学孟想起跟父亲刚到云城的时候,街上的鱼没人买,本地人不吃鱼。这可便宜了喜欢吃鱼的外地人。随着外地人越来越多,鱼价越来越高,本地人也渐渐吃开鱼了。 江学孟从食堂打回来的是一份大烩菜,两块玉米面发糕。大烩菜怎么能跟红烧鱼比?江学孟实在抗拒不了美味的诱惑,心一横想道;“我明天给她买个过油肉还她不就行了?”有了“还”这个想法,再吃这两条鱼就没有任何思想障碍了。 万事开头难。然而一旦开了头,往往收不住。江学孟吃了秦芝的鱼,第二天还了秦芝一个过油肉。第三天秦芝又还给他一个西红柿炒鸡蛋。再一个星期一,秦芝给他带来了半饭盒炖鸡块。他没有那么多钱隔几天买一个好菜还秦芝,可秦芝依然给他带菜,只要一回家就带。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他不吃都不行了,除非和秦芝翻脸。可是,他有什么理由跟秦芝翻脸呢?难道就因为人家对他有好感,经常给他带好吃的吗? 江学孟无力自拔了,只能任凭事态自然发展。就是在这样束手无策的等待中,他对秦芝的印象不知不觉发生了变化;秦芝不再是乳臭未干的黄毛小丫头,她正在成熟,正在丰满,正在成为一个女人。 一九七一年,巩军调到党委办公室当主任,宣传科没有了科长。政治部副主任李自光宣布,由江学孟临时负责宣传科的工作。全厂的通讯报道,刚刚创办的“钢铁战报”,广播站,都归江学孟领导了。 领导广播站,自然要常去广播室送稿。一天清晨,江学孟接到一份必须在早晨八点钟播出的重要文件。(他的办公室有床,可以兼作宿舍,主持宣传科工作后他经常住办公室)文件较长,约三千字。按照广播室的规定,播出的稿件必须提前一小时送达广播室,为的是让广播员有时间熟悉稿件,防止广播时出错。 江学孟拿着文件跑到广播室,打算叫起朴英或是秦芝说明情况以后,把文件从门缝塞进去。谁知刚敲了两下门就开了,开门的是朴英,衣服鞋袜都穿得好好的,看样子是准备出去锻炼。秦芝还在被窝里,是她叫朴英开的门,不然朴英不会开门。 江学孟不想进屋,站在门口要跟朴英说,朴英把他拉进来,随即关上门插住了。 “你进来吧,小秦让你进来说。” 秦芝趴在被窝里,胳膊肘支在枕头上,两手托着下巴。 “什么文件,你拿过来我看。” 重要稿件一般都是由秦芝广播,她的声音比朴英好。 江学孟走到秦芝的床头,只说了一句“这个文件挺长,你赶快熟悉熟悉,八点钟准时广播。”说完就走。 住在厂里的人们都还没有起床,他怕别人看见以后议论。 一个女人,或者说一个姑娘,在自己还躺在被窝里的情况下,却叫同伴打开房门让一个男人进来——这说明了什么?意味着什么? 女人往往善于以微小的举动传递重大的信息。通过这一件事,江学孟确凿无疑地确认了秦芝对自己的感情。他还不太清楚自己应不应该接受这份感情,但是他清楚,他起码不能拒绝这份感情。 朴英提醒他:“小秦各方面都不错,就是太娇惯了,什么都不会做,什么也懒得做,不是会过日子的人。” 江学孟没有理会朴英的忠告。 也许是因为他和秦芝的关系还没有最终确定,考虑那些问题为时尚早。 也许是他还太年轻,不知道什么是过日子,理解不了朴英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