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增加书签
已经汇报章节错误
十五“你一定要来……”
一九七一年五月,一个星期一的下午,江学孟骑自行车从钢铁厂回到家。他是前天,也就是星期六下午回来的,今天早上才去的厂里。厂办通知他明天到重工业局开会,他才又回来了。明天一早从家里出发到重工业局,要比从厂里少骑二十多里路。 江学孟回来的正巧;上午他刚走不久,邮递员送来一封信。收信人是他,最下边发信地址那一栏只写了两个字:本市。 信封上的笔迹虽已陌生,却依然熟悉,他的心止不住一阵狂跳。 “江继开同志: 你好!我早想给你写信,一直不敢写。我知道你还在恨我,我不敢希望得到你的原谅,因为过错在我身上。 最近一段时间我常常梦见你,有时在梦里哭醒。每到星期天,看见别人去跟朋友约会,我就非常难受。总之,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我这次来云城,是跟咱们省女子篮球队一块儿来参加华北六省市比赛的,比赛已经结束,再过一两天就要回太原。请你明天晚上七点钟无论如何来一趟。我住在云城宾馆101房间。你一定要来,我等着你。 许建荣 一九七一年五月二十三日” 直到读完信,江学孟的心脏仍狂跳不止。而遗留在心灵上的那一道深深的创伤,现在又渗出了鲜血。 江学孟失眠了。 一九六六年,江学孟是云城铁路中学初三六班的学生,许建荣是初二五班的学生。两人相差一个年级,在正常情况下,是没有可能相识的。 江学孟曾经也是班里的好学生。他是语文课代表,他的同桌,班长李薇是数学课代表,还有英语课代表,物理课代表,都是班主任刘汉卿倚重的骨干。除了他们几个学习成绩优秀的学生,还有以班团支部书记曹淑英为首的几个进步学生,也是刘汉卿依靠的骨干。曹淑英学习一塌糊涂,其它方面也一无所长。只有一点别人比不了——她爸爸是云城铁路分局党委副书记。 同是班主任刘汉卿依靠的骨干,江学孟,李薇几个人与曹淑英他们却是格格不入。江学孟他们被刘汉卿看重凭的是学习成绩,曹淑英他们凭的是监视同学,经常给刘汉卿打小报告。向老师报告其他同学的缺点错误不能说不对,不过,如果你自己也在自习课上搞了小动作,你不检讨自己,却跑到老师那里揭发犯了与你同样错误的别人,如此行径能叫人心悦诚服吗?曹淑英周围的几个学生就是这样的人。而这几个人却经常受到刘汉卿的表扬,称赞他们是“靠近组织,积极要求进步”。 很多同学厌恶这几个人,包括班长李薇(她从不在老师面前说别人的坏话)。但是谁也不敢得罪他们。有一次江学孟无意中讽刺了曹淑英他们几句,于是大难临头。刘汉卿占用了一节物理课的时间(他是物理教员)批判江学孟,说他打击进步同学,思想意识阴暗,说他“阴险”、“恶毒”、“笑里藏刀”,是班里落后势力的“狗头军师”,“后台老板”。 这是初三上半个学期的事情,江学孟还不到十六岁。 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几乎被窒息的江学孟终于等来了出头之日。他是“资产阶级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受害者,他当然要造“资产阶级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反。他的革命是从自己的名字开始的,他写了一份声明更改名字的大字报,深刻批判了他的名字中包含的反动思想和腐朽文化,宣布改名为继开…… 继开——继往开来,多么响亮,多么有意义的名字!江继开的名字立即不径而走,于是改名声明接二连三,什么“永革”、“永红”“向党”、“卫东”、“无畏”、“敢闯”等等等等,不胜枚举。 江学孟当选为班文革小组组长,在他的带领下,初三六班和高二班一样成为全校造反精神最强的集体。两个班很快就联合起来,主导了全校的运动方向。 一九六六年八月十八日,毛泽东在北京天安门广场首次接见红卫兵后,高二班与初三六班联合发起成立“云城铁中造反兵团”,全校百分之八十的师生加入了这个组织,人数近千。高二班文革小组组长霍荣全当选为造反兵团司令,江学孟当选为造反兵团副司令。 九月,造反兵团响应中央两报一刊社论的号召,开赴农村发动农民闹革命。江学孟带领初二五班作为先遣队,首先来到了怀仁县里八庄公社秀女村大队。初二五班的文革小组组长就是许建荣,两人由此相识。 十一月,造反兵团又响应中央两报一刊社论的号召,分散到云城铁路分局各站、段,与工人运动相结合。就在他们与工人结合期间,学校里又悄然出现了一个群众组织——井冈山兵团。有师生四十多人。 一九六七年三月,造反兵团从云城铁路分局撤回。三月十六日,云城市突然宣布夺权,成立了文革筹委会和大联合筹备委员会。井冈山兵团作为“左派”参加了夺权,造反兵团成为“保守组织”,勒令解散。 五月,被排除在夺权之外的群众组织(包括铁中造反兵团)纷纷恢复,联合成立了工人野战军和红三司。他们认为“三一六”夺权是假夺权,由保皇派操纵的文革筹委会和大联合筹备委员会不是真正的无产阶级政权,需要由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派进行第二次夺权。掌权派认为“三一六”夺权好,在野派认为“三一六”夺权糟,“好”“糟”两派形成对峙。 七月,云城武斗爆发前夕,江学孟的父亲说奶奶想他们了,让江学孟送三个弟弟回老家徐州。这时的江学孟是云城红三司常委,事情多抽不开身。父亲答应他送去弟弟就回来,江学孟这才请假动身。 徐州的武斗已进入第二阶段,战场由市区转移到郊区。但城里仍然戒备森严,如临大敌。街上有武装人员巡逻,各主要路口都有岗卡。 江学孟身穿军装,提着旅行包,带着三个弟弟,没有遇到盘查,顺利从火车站来到子房西街的奶奶家。 江学孟只呆了一天就要走,奶奶拉住他说:“云城要武斗了,你爸爸怕你们出事才叫你们来的,你不能回去。” 江学孟不知道,他们弟兄四个还在火车上的时候,奶奶已接到了父亲的加急电报。江学孟不相信奶奶的话,以为奶奶吓唬自己。不错,“糟”派的所有据点都构筑了和正在构筑着防御工事,那不过是出于有备无患的考虑。他不相信云城会发生其它地方那样的武斗。他总认为其它地方的武斗是偶然的,是非常特殊的原因造成的。而云城目前还不具备会导致武斗的必然因素。 他非要走,奶奶守着他寸步不离。闹得急了,奶奶就哭,他无可奈何。 仅仅过了一个星期,父亲写来了信,云城发生武斗,“糟”派的主要据点被同时攻克,残部逃离市区。群专(群众专政)指挥部正在搜捕“糟”派的头头和骨干。 半个月后父亲的信又到了;“糟”派残部在七峰山地区被包围,消灭。三百多人死伤大半。一个总字211部队(装甲兵学院,院长许光达大将)的解放军被俘后不肯屈服,手脚被铁丝拧起来仍然大骂“好”派颠倒黑白,卑鄙无耻挑起武斗,被捅成了马蜂窝…… 江学孟傻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父亲写的信。他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到,一场文化革命竟然会发展到如此血腥的地步。 其实,比起全国的武斗来,云城的武斗不管从规模,时间,还是惨烈程度上,都是不值一提的。许多地方的武斗长达一年,还有的地方动用了火箭炮,坦克等重武器,变成了纯粹的现代战争。 过了国庆节,父亲写信叫他们回去。云城市所有单位都实行了军事管制,形势已经稳定。进驻学校的军训团通知所有的学生回校参加军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