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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你咋那么死心眼儿呀……”
江学孟一回到学校就进了“对敌斗争学习班”,住在学校不让回家。校园里贴着许多揭发、批评坏头头霍荣全和他的大字报。揭发和批判他们是各个班级日常活动的内容之一。 学校的“走资派”和问题严重的人不在“对敌斗争学习班”,他们由学校“群专指挥部”单独关押。霍荣全不在学校,他被关押在云城市“群专指挥部”。 “对敌斗争学习班”分为四个组,每组有一两个批判对象,三四个帮助教育挽救对象,剩下五六个是教育批判别人的积极分子。 江学孟被分到第二组,组长是许建荣。 进学习班的头一天,许建荣以组长的身份与江学孟单独谈话:“江继开,你反对新生的红色政权是极其错误的,应该受到革命群众的揭发批评。不过,你在主观上还是革命的,只不过是受了蒙蔽,站错了队。只要你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深刻检讨自己的错误,广大革命群众是通情达理的,是可以谅解你的。” 江学孟只是在谈话刚开始的时候看了许建荣一眼,然后就一直低着头。还是那张熟悉,可爱的面庞,可是声音却是那么陌生,刺耳。许建荣曾经是造反兵团三分团的政委,这会儿怎么又变成了校文革筹委会和军训团的红人和骨干了呢?在怀仁县秀女村下乡的那些日子里,江学孟对这个泼辣漂亮的女文革小组长产生了难以抑制的好感,非常希望天天和她在一起。后来他到了红三司,回学校少了,可是每次回来都要千方百计见上许建荣一面。 现在,他和她又在一起了,他很是暗自欣喜了一番。可是刚才那一番话犹如一盆冷水将他浇醒,他现在是“阶下囚”,是人家批判斗争的对象,还胡思乱想什么? 江学孟不说话,不表态,扭着头一声不吭。 “你咋那么死心眼儿呀?你就不能低低头,认个错?非得一条道儿走到黑?” 许建荣的语气突然变了,一股暖流顿时从江学孟心底涌出。他慢慢抬起头,凝视着眼前那张重新变得可爱的面孔。 他还是没有说话,不是不想说,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分明感觉到了她对他的担忧和关切,只是不知道这担忧和关切仅仅是出于同情?还是出于更深层的情感。不知道她对他是否也象他对她那样怀着一种模糊的渴望。 一九六八年春节过后,云城市革命委员会决定隆重庆祝“三一六”夺权一周年。各中学都接到了抓紧队列训练,准备参加“三一六”庆祝大会游行检阅的通知。 三月十六日早晨,全校在操场集合,不久就要开赴西门外会场。这时许建荣发现江学孟不在学习班队伍里,急忙跑回学习班的男宿舍——教工会议室,地上铺着四溜地铺。偌大一个宿舍,只有江学孟一人躺在他的铺位上。 许建荣几步跨到他跟前,气喘吁吁又气又急地问道:“你是咋回事?你想让他们说你破坏庆祝大会?你想让他们说你对抗红色政权?” 江学孟坐起来,他确实不想参加这个庆祝大会。对别人而言也许是庆祝胜利,而对他来说则是失败与耻辱。 “我没有像章,也找不来。” 军训团规定,今天必须统一佩戴小红像章,不准戴其它像章。 江学孟戴的是景德镇出产的瓷像章,不符合规定,他打算以此为借口逃避开会。 “你咋不早说?走!” 许建荣不由分说拉起他就走。到了女宿舍(她们四个人住一间办公室,也是地铺),许建荣从自己的枕头底下找出一枚小红像章,别在江学孟胸前。她的隆起的胸脯几乎挨着江学孟的身体,她的温热的鼻息吹到江学孟的脸上,她的额头就在江学孟的鼻子跟前。江学孟闻到了淡淡的发香,淡淡的体香。他几乎忍不住要拥抱她了,他极力克制着,只是异样地,出神地凝望着,凝望着。 许建荣给他别好像章抬起头来,发现了他的眼神,脸一红说;“你看啥?” 紧接着又说:“快走吧,要出发了。” 一九六八年六月,云城矿务局红七矿(雁崖矿)来云城铁路中学招工人。军训团为此召开动员大会,没有人报名。云城矿务局曾经在一九五九年发生过一次震惊全世界的煤尘爆炸,那次事故的阴影至今仍盘旋在人们的心头。江学孟的父亲明确表示,宁愿下乡种地,也不下井当矿工。 江学孟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如果有人报名,他也许不会产生这个念头。如今一个报名的都没有,机会就来了。中央两报一刊已发表社论;“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已成定局。留在学校,将来最好的结果也就是插队,不会再有别的出路。他若是个一般学生,等待插队就等待插队,反正大家是同一命运。可是,他不是一般学生,他在“对敌斗争学习班”里,不检查交代,不低头认罪,他就过不了关。如若他第一个报名去煤矿,军训团为了完成招工任务,很有可能批准。这样,他就可以躲过检查交代低头认罪这一关了。 江学孟不顾父亲的告诫毅然报名,军训团正为没人报名发愁,如今僵局打破,军训团十分高兴,立即批准了他的申请,在全校大会上表扬了他。 在江学孟报名之后,三十多个学生陆续报名,军训团顺利完成了招工任务。煤矿来接新工人的前一天晚上,许建荣以学习班二组组长的身份来到男宿舍,走到江学孟跟前伸出手说:“祝贺你,工人阶级!” 江学孟也伸出手,两手相握,谁都不想松开。许建荣的手抓得是那样用力,指甲都快掐进他的肉里了。 好几天了,江学孟一直在寻找与许建荣单独说话的机会,始终没有这样的机会。现在是最后的时刻了,千言万语凝聚成两个字;“写信”。他正要把这两个字说出口,许建荣压低声音迅速说了两个字:“写信!”怕江学孟听不懂,用最大的力量在他手上抓了一下。 江学孟点了一下头,更确切地说,是点了一下眼睛。这个交流是在瞬间完成的,除了他们俩,即使是近在咫尺的人都难以察觉。 手松开了,许建荣掏出一本袖珍语录本。 “江继开同学,这是我代表学习班二组全体学员送给你的,祝愿你在革命的道路上不断前进。” 晚上熄灯以后,江学孟躲在被窝里揿亮手电,小心地翻开了许建荣代表学习班二组送给他的语录本。里面写着: “赠继开战友 努力学习 永远革命 许建荣” 这本语录是许建荣送给他的,不是学习班二组的全体学员。 在语录本的红色塑料封皮里,藏着一张二寸的照片。是许建荣的半身照,身穿军装,戴着红卫兵袖章。江学孟在北街照相馆的橱窗里见过这张照片,放得有一张报纸那么大,在橱窗里挂了一年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