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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不顶了,脑浆子都流出来啦……”
落顶是井下最可怕的事故之一。江学孟亲身经历了落顶,虽然当时吓得汗流浃背,事后想起来却觉得不是怎么十分可怕。自己未伤一根毫毛,张义和只是腿部骨折。他若是年轻几岁跑得快一些,就不会被石头压住了。江学孟甚至觉得,人们对煤矿的那种印象,不过是以讹传讹。现实中的煤矿并不象人们想像的那样恐怖。 江学孟决不会想到,真正的危险隐藏于看似平常的每时每刻。 李大眼,郭富,李天来三人放完炮来到顺槽巷,工人们进工作面出煤。身高一米八象根麻杆似的刘喜负责支临时支柱。 临时支柱是支在工作面保护出煤工人的安全的,多用金属支柱——不用锯,可高可低,快捷,方便。金属支柱重一百多斤,力气小的人搬不动它。 刘喜从古塘一侧两堆密集柱之间的煤堆里拉出一根金属支柱,等江学孟铲出一小块煤底,就支上了。有了这根临时柱子,江学孟就不用担心顶上掉零皮了。 刘喜向后走去,看看谁铲出了煤底,他好支柱子。金属支柱他已经找好了,在古塘深一点儿的地方,被碎石和煤埋了半截。他跨过溜子钻进古塘,查看完情况迅速抱住金属支柱猛地一拔。没有拔动。他便使劲摇那根金属支柱,摇得活动了,又用力一拔。柱子拔出来了,他也摔倒了,仰面躺在了溜子里,拔出来的那根金属支柱正好顺在两腿之间,斜压着他的右腿根部的大胯。 煤溜子满载着煤轰轰隆隆向前滚动,割煤机正在前面压着溜子边沿缓缓前行往溜子里划煤,工作面淹没在巨大的轰鸣声中,谁也没有听见刘喜的呼喊。当人们发现他时,立即不约而同地拼命大喊,同时摘下头上的矿灯朝溜头方向猛晃。而这时压在刘喜腿上的金属支柱的底端已钻进割煤机的平板底下,割煤机被顶的一颤,整个机身都压在溜子上了。割煤司机不知道怎么回事,转过头察看,这才看见溜子里躺着一个人,顿时吓得大叫“停溜子!停溜子!快停溜子……”边喊边摘下矿灯猛摇。溜头开工作面溜子的人终于发现了工作面里几束异常晃动的灯光,急忙停下溜子。此刻,刘喜的身体已经全部钻进了割煤机底下的溜槽里。 工作面没有了机器的轰鸣,死一般的寂静。 人们围在割煤机周围发呆。 杨先突然大吼一声——不是人的声音,完全是野兽的嘶吼。 “抬割煤机!” 发呆的人们一下子涌到割煤机的一侧,呼喊着奋力掀割煤机,那庞然大物纹丝不动。 郭富趴到溜子里拿矿灯往割煤机底下照去,“哇”地一声嚎啕大哭:“不顶啦……脑浆子都流出来啦……” 一起死亡事故就这样发生了,前后没有超过一分钟。就象是说着玩儿,就象是恶作剧,令人难以置信。 刘喜是个复员军人,还没有结婚。来煤矿就是为了挣钱娶媳妇。为了攒钱,刘喜节省得出奇,节省得让人厌恶。吃饭顿顿是两块玉米面发糕一碗三分钱的大烩菜,吃饱吃不饱就是这些。这倒没有人说什么,最烦人的是在井下跟别人借干粮票。全队所有的人他都借遍了,没有还过一个人。弄得送干粮的一来,别人都远远躲开他。 不躲他,反而主动借给他干粮票的人只有一个张义和。别人下井装两三个干粮票,够自己吃就行,装多也没用。张义和一装十几个,谁借都给。郭富曾经替张义和算过,从张义和下放到一连一排的半年里,刘喜跟他借了至少有一百个干粮票了。一个干粮票就是一个糖芯烧饼,一个班吃两个,一个月二十五个班就是五十个。这还不算加班。(刘喜为了挣钱从不休息,每月得上三十个班)按郭富的说法,他这还是看在同村乡亲的分上给他少算着哩! 张义和也记不清刘喜借过他多少干粮票,他没打算要,也不记。刘喜反正每个班得吃两个糖芯烧饼,他自己从不买干粮票,都是跟人借。 为这事郭富和刘喜两个同村的乡亲还翻过脸。 送干粮的师傅背着两布袋热腾腾香喷喷的干粮进了顺槽巷,香味能飘出二百米远。刘喜一闻到香味就馋了,蹭到郭富跟前讨好地笑着伸出手。 郭富明知故问:“干啥?” 刘喜低三下四地说;“借俩吧……” 郭富说:“你的干粮票哩?” 刘喜说:“我把工资都存了,忘了留买干粮的钱了。” 郭富说:“呸!你攒钱娶媳妇。让我给你垫干粮票?你娶了媳妇让不让我弄?让我弄我就借给你……” 一片哄笑声。 刘喜恼了,站起来骂道:“牲口!弄你妈去吧!” 郭富扔了烧饼一个蹦子跳起来,追上去恶狠狠地拉住刘喜。 “我日了你妈的!你刚才说啥?你再说一遍!” 刘喜脸气得蜡黄,但不敢还嘴。张义和忙走过来拉开了两人。 “郭师傅,算啦,算啦……” 张义和推走郭富,把两张干粮票塞到刘喜手里…… 现在,刘喜死了,第一个嚎啕大哭的竟然是郭富。没有人提刘喜借干粮票不还的事。有人甚至后悔,没有多借些干粮票给这个可怜的后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