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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你们可要擦亮眼睛,提高警惕……”
来到煤矿不到半年,落大顶,死人,江学孟都经历过了。落大顶那次没有让他感到后怕,刘喜的死却让他越想越怕。刘喜死得太简单了,太容易了,就在谁也没有觉察到危险的平常环境里,就在大家的眼皮底下,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一个大活人说完就完了。在井下,死一个人竟是那么轻而易举。 人们对煤矿的恐怖印象并非毫无来由,井下确实危险。在那一片漆黑,到处是机械,到处是电,到处隐藏着杀机的世界里,谁能知道自己随时会遇到什么事情?刚来煤矿学习安全常识的时候,他们听到过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故典例;某人在井下休息不是坐着而是躺着,一小块片煤掉下来落到腰上,结果造成下肢瘫痪。某人在皮带巷摸了一下电缆,当下就被电死。仔细检查发现,他触摸的那个地方,有一小截雷管线嵌入电缆的胶皮,强大的高压电流通过雷管线传到了他身上。至于电缆上怎么会嵌入雷管线,答案是简单的。井下回采,掘进都采用爆破,强大的爆炸力完全能够把一小截雷管线射入电缆……那时江学孟还觉得这些典例有些危言耸听,不过是为了提高他们的安全意识罢了。现在他相信,那些典例都是事实,都是血的教训。井下不比地面上。地面上一片光明,什么都看得清,听得清。而在井下,人往往是瞎子,聋子。 江学孟想起父亲的告诫,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否正确。然而无论正确与否,他已经走上了这条道路,开弓没有回头箭,再危险他也得坚持干下去。要想干出名堂,就不能半途而废。何况他的努力已经有了效果,排长杨先对他很好,区长,连指导员也对他很好,这不是个好兆头吗?他现在要和许建荣在进步的道路上比赛,他不能落在许建荣后面。 “九大”召开后的第三天,江学孟下了夜班,洗完澡准备去食堂吃饭,然后回宿舍睡觉。经过前进区办公楼,区长栗文信正走出来,穿着工作服,看样子是要下井。他叫住江学孟,一同返回办公室。走廊里堆满了灯笼,“九大” 召开的那天夜里,开完庆祝大会接着举行了盛大的灯笼游行。在井上的干部、工人以及学生,家属一千多人全部出动,每人一盏红灯笼,边走边唱“长江滚滚向东方,葵花朵朵向太阳,满怀豪情迎九大,迎九大,我们放声来歌唱,来歌唱……”火红的灯笼在夜幕下的山沟里蜿蜿蜒蜒连绵好几里,当地的老乡几辈子也没有见过这样奇特的景观。据说,为了准备迎“九大”的灯笼游行,光蜡烛就拉了几汽车。灯笼用完了无处可放,堆在露天怕让雨淋坏,只好堆在走廊里。 栗文信等江学孟进了门就把门插上了,这个举动使得江学孟在片刻的诧异之后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了。他估计栗区长一定有重要的好消息告诉他。他来到红七矿前进区半年,没有旷过一天工,没有请过一天假,事事走在前,重活抢着干,危险时刻挺身而出,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如此巨大的付出不可能没有回报,不过回报的形式他一下想不出来。提升他当队长是不可能的,他还没有足够的井下生产井下安全井下管理的经验,当指导员或副指导员有可能,但可能性也不大,因为指导员副指导员的工作对象也是井下一线连队,需要一定的井下经验,何况他还没有入党——对了,是不是入党的事情?他听从许建荣的劝告,已经写过三次入党申请,奇怪的是指导员还没有找他谈过一次话(指导员见了他总是有说有笑,态度显得很亲热,可是很少涉及工作方面的内容),所以,也不可能是入党的事。既然这些都不可能,还会有什么呢?把他调到区办公室?或者是矿机关?这两种可能性是比较大的,因为已经有一些学生被调到区办公室和矿机关了。不过……人事调动是区党总支书记的职责范围,应该由总支书记找他谈话才对。区长的主要职责是生产管理,不应该插手人事问题,而栗区长又是个从不爱多管闲事的人,他会仅仅因为对自己有好感,就轻率地向自己透露不该由他透露的消息吗……想到这里,江学孟的激动渐渐平息下来,接踵而至就是摸不着头脑的迷惘和困惑了。 栗文信给江学孟倒了一杯开水,脸上带着微笑。 “小江,最近给同学写信没有?” 问得奇怪。栗区长喜欢和他聊天,尤其喜欢听他说历史。他怎么也猜不出栗区长今天为什么突然问起了这个问题。 江学孟摇摇头,许建荣快有一个月没有来信了,他也没有去信,他不知道全省女子篮球赛结束没有,不知道许建荣在什么地方,是在太原,还是回到了阳高。 “也没有同学来信?” 栗文信又问,看着江学孟,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淡。 江学孟全身的神经立即进入警戒状态;栗区长的头一句发问不是一句随意的,漫不经心的开场白,肯定发生了什么情况,而这种情况对他是不利的。 “没有。”江学孟肯定地回答。 栗文信如释重负,松了口起气。 “小江,最近阶级斗争形势很复杂……你以后说话,做事,要多加小心……” 向来心直口快的区长,此刻说话却吞吞吐吐。 江学孟犹如数九寒天掉进了冰窟窿,全身上下顿时冰凉。看来,学校里的噩梦又要在这里延续了,半年多的努力,半年多的拼命全都是白费!他那颗冰凉的心突然爆裂,窜出一股冲天的烈火。 “栗区长!到底怎么了?” 江学孟声色俱厉,完全忘记了栗文信是他的领导,是他的长辈。 栗文信望着那一双喷火的眼睛,摇着头一声长叹。 昨天,矿革委会召开中层干部会议,矿核心小组组长,矿革委会主任吴竟峰在讲话中指出,“九大”虽然胜利召开,但是云城的阶级斗争仍未结束,“糟”派势力仍在四处活动,他们的告状材料已经送到北京,我们要密切注意阶级敌人的动向,防止他们向红色政权反扑。他还专门提了一句:“前进区,你们那里有一个红三司的头头,非常顽固,他表现怎么样啊?你们可要擦亮眼睛,提高警惕……” 听完这个情况,江学孟的怒火被强大的悲哀淹没了,心如死灰。学校军训团把他的材料转来了,他在这里不会有出头的日子了。 希望彻底破灭,他与许建荣的比赛注定要失败,他已经预感到了那个痛苦的结局。 许建荣终于来信了,是从太原寄来的。她参加完全省女子篮球赛之后,被抽到省体工队女子篮球队,已成为省女子篮球队的正式运动员了。省体委有严格规定,运动员不准谈恋爱,今后她不再写信了,要求江学孟也不要再给她写信。 这一天,江学孟买了一盒烟(此前他不抽烟),抽到嘴里又苦又辣,还是一个劲地抽。 他爬上宿舍楼后面的山头,在那儿坐了一天。临下山时,他烧掉了许建荣送给他的那本袖珍语录,包括夹在里面的那张照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