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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你这个孩子呀……”
“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深夜十一点二十分,幽深的井口外,前进区一连一排在列队宣誓。 江学孟高举着主席像站在队前,他的声音已不象过去那样响亮,神情也不象过去那样严肃而亢奋。现在,举主席像领头宣誓对他来说已不再是光荣的任务,而是一个额外的沉重的负担。而且这个负担一时还无法推脱。阶级斗争还未结束,他住的四号宿舍楼的五层就是矿“群专指挥部”的监狱。楼梯口焊着钢筋栅栏,五楼的窗户都用木板钉得严严实实。就在前不久,他还听到过从五楼传出来的惨叫声。他已经引起了当局的注意,如果他此时拒绝带领大家宣誓,极有可能被视作是别有用心,或者更糟。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他不敢引火烧身,只有装,装! 红十月的高产期还没有结束,每个班还是双循环。(割根,移溜子,打眼,支密集柱,放炮,出煤,这叫一个循环。通常每班只能推一个循环,遇到意外情况,例如机械故障,漏顶等,那就连一个循环也完成不了。一个班推两个循环纯粹是为了创纪录。要推两个循环,只出完工作面的煤就得立即割煤根移溜子打眼支密集柱,古塘那一面的煤就没有时间出了。这些煤能占到一个循环总煤量的百分之四十。煤浪费了,新记录却产生了。)出煤,割根,运料,移溜子,支密集柱,打眼,放炮,再出煤。再割根,再运料,再移溜子,再支密集柱,再打眼,再放炮。推完两个循环,人人累的筋疲力尽。 快走到皮带巷的巷口了,大巷里正有一列煤车驶过。前面几个人紧跑了几步,在巷口跳上了煤车。扒煤车违反井下安全规定,扒正在行驶的煤车更是严重的违章行为。可是为了少走十几里路,为了早一些出井,大多数工人宁愿违反安全规定。能搭上煤车出井,起码要比步行快四五十分钟。 皮带巷快到巷口处分出一个岔巷——皮带不拐弯,照直向上走去。岔巷则拐了一个弯通往大巷,这一节巷道有三十米,是专门供人行走的。江学孟还没有走到岔巷,看不见煤车,听声音煤车还没有过去,于是赶紧跑。 大巷里有上下行两条铁轨,煤车走的是靠岔巷这一边的铁轨,列车紧贴着巷口,把巷口堵住了。这样一来,助跑的空间就只有巷道的那两米宽的距离了——这个距离根本无法进行助跑。 前面的几个人都跳上车去了,江学孟毫不怀疑自己也能跳上去,尽管别人是空手,而他却拿着主席像。他站在飞驰的列车旁边,瞅准了一节只装了半斗煤的煤斗车,先把主席像扔进去,随即双臂往车帮上一搭——但是已经晚了,在扔主席像的那一瞬间,他的腿错过了这一瞬间的工夫就用不上力了,他没能窜起来,胳膊的力量只能把他的身体带到车斗中间,却不能使他的身体站到车鼻之上,他的身体就在两个车斗之间坠落下去。他的脑子里只来得及闪过两个字——完了,随即轰然一声,什么都不知道了。 江学孟后面还有几个人,除了队长杨先,剩下的都是岁数较大走不快的。江学孟因为拿着主席像,也落在大多数人的后头。江学孟扒车的时候,杨先也进了岔巷,他发现江学孟要扒车,刚要大声制止,但已经晚了。因而他发出的喊声由“别扒车”变成了“快停车!” 先前扒上车的人眼看着江学孟从道心掉下去,不约而同一起尖叫一起朝车头拼命晃灯,列车又前行了一百多米才停住。 煤车过去了,巷口空了,大巷里静悄悄。杨先靠在岔巷巷壁上,两条腿软得几乎站不住。他不敢走出岔巷,不敢看巷口外的铁道。 大巷里有了脚步声,不一会儿,有人喊道:“快!在那儿哩!还囫囵着哩!” 杨先闻听,一个箭步窜出巷口,列车停在巷口前方约一百米处。在大约三十多米的地方,巷壁根下,有一个黑乎乎圆乎乎的人体。铁道与巷壁根之间是排水道,距离不足四十公分,只比三十公分宽的排水道盖板宽一点儿。江学孟就象个团起来的刺猬似的,蜷缩在只有三十公分宽的排水道盖板上…… 江学孟苏醒过来,已是在疾驰的救护车上了。周围都是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队里的人只有一个杨先。杨先还穿着工作服,脸上湖满了煤粉,浑身上下一团黑,只有眼睛和牙是白的。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在几个白衣天使之间,杨先活象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 到了云城矿务局医院,进了急救室,江学孟的两条腿肿得象两袋面,根本脱不下水靴和裤子,护士拿剪刀先剪下了水靴,又剪下了帆布裤,绒裤,衬裤。透视、照相,之后就是等待。 杨先一直跟着大夫跑来跑去,生怕大夫隐瞒什么情况。快中午的时候,杨先跑进病房抓住江学孟的手摇着说;“小江,没事……两条腿都没事!你这个孩子呀……” 杨先想说什么,又突然停住,两只小眼睛里闪着泪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