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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我爸爸不是特务……”
江学孟真是命大。别人都以为他能保住命就已经是天大的奇迹了,那两条腿根本别指望再要。可是江学孟的两条腿一点儿事都没有,不但没有骨折,连脱臼都没有。只是软组织严重挫伤——真正的奇迹,连大夫都觉得不可思议。 江学孟怕父母知道实情,没有回家休养。队里抽出李淮安陪侍。李淮安也是云城铁路中学的学生。云城铁路中学一共来了三十名学生,分散到各个区队。分到前进区一连一排的只有江学孟和李淮安两人。 陪侍工伤是许多人羡慕的美差,工资一分不少,五十八斤的口粮标准一两不减,只是没有了每天六毛钱的入坑费。许多人宁愿不要那六毛钱,也不愿意下井。 江学孟给家里写信,谎称他被抽到矿上的篮球队,正在参加矿务局系统的篮球比赛,大概得一两个月才能回家。 阳历年到了,江学孟的腿肿基本上都消下去了,还是不能下地。无法再瞒父母,栗文信区长找了一辆吉普车,亲自把江学孟送到家。并按照江学孟的意思,说江学孟的脚是打篮球扭伤的。 区长说的话,父母自然深信不疑。 养伤期间下不了床,什么也干不了,江学孟一天到晚看书。平时他也看书,一本书通常要看一两个星期。而现在两三天就能看完一本。 他有两箱子书,都是从学校图书馆拿的。文化大革命初期破“四旧”的时候,高二班砸了学校的图书馆,一大堆“毒草”在操场上化为灰烬。他从剩下的书中(图书馆满地都是书)挑了一些拿回家去了。有马恩选集,列宁选集,斯大林选集,普列汉诺夫选集,世界通史,中国通史,世界近代史,中国近代史,西方哲学史,中国哲学史,世界文学史,中国文学史,黑格尔的美学论,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美学论,拜伦诗集,雪莱诗集,歌德诗集,但丁的神曲,还有费尔巴哈,休谟,笛卡儿,卢梭等等。政论,史学,哲学占了绝大部分。 他边读书边作笔记,已经写了满满三大本。读的书愈来愈多,思考也越来越多。 他在思考,这场文化大革命,究竟是一场真正的革命?还是一场灾难? 他在思考,究竟是为了打倒一个人而打倒一大片?还是为了打倒一大片而打倒一个人?抑或是兼而有之? 他在思考,这场付出了巨大代价的空前的大混乱,空前的荒唐剧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仅仅就是为了给一个不光彩的目的披上一件冠冕堂皇外套? 他也常常反省自己。 他曾经确信自己是真正的造反派,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派。现在他却怀疑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应该算个失败的战士?还是应该算作罪人?他产生这样的反省,是因为在他的记忆深处,那一桩桩曾剧烈震撼过他的良知的往事,并没有被时间埋葬。就象大地上的草,永远不会被冰雪埋葬一样…… 队列练习结束,其它班级都回教室去了,空荡荡的操场上只剩下初三六班。 学校里几天前出现了一张揭发韩月春的大字报,说她丈夫是国民党潜伏特务。揭发人署名是“革命群众”。 韩月春是初一年级的语文老师。她的女儿就是初三六班的班长,数学课代表李薇。 “潜伏特务”是令人恐怖的敌人,造反兵团立即派专案组(朴英就是专案组成员)前去云城矿务局调查。材料拿回来了。韩月春的丈夫解放前曾任国民党开滦煤矿副总工程师,国民党员,已被矿务局造反派揪斗。 没有查到与“潜伏特务”相关的线索。不过,阶级敌人往往隐藏极深,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 决定抄家,由江学孟亲自带领初三六班施行。 初三六班已在操场待命。 江学孟拿着一张稿纸来到操场,正要宣读,李薇冲出队列。 “江继开,我爸爸不是特务……他的问题早向组织上交代清楚了,你们可以去矿务局调查,我爸爸真不是特务……” 说到最后,李薇失声痛哭。 江学孟望着昔日的同桌,望着这个不会见风使舵的正派的班长,犹豫了。 这时胡桂青走到队前,她现在是初三六班文革小组长,造反兵团二分团政委。 “革命的跟我走,不革命的滚他妈的蛋!出发!” 不跟她走,就是不革命。而不革命,差不多就是反革命了。 没有人留下,队伍出发。 李薇捂着脸痛哭着跑出学校,从此再没有回来。 北京站地道口,漂亮的水磨石墙壁上贴着七个刺眼的黑色大字:牛鬼蛇神收容站。 江学孟和另外三名红卫兵押着尹佐来到收容站门口。从两扇关着的磨砂玻璃门里传出两声惨叫,令人头皮发麻。尹佐吓得脸色苍白,浑身发抖。 尹佐是学校里第一批被揪出来的“黑帮”之一。他那一口流利的英语曾经倾倒了所有的学生,现在却成了他“里通外国”的主要罪证。江学孟曾经非常羡慕尹佐老师漂亮的手写体英文,想学,尹佐老师送给他一册手写英文字帖。 而此刻,他们要押送尹佐回河北原籍劳动改造。 推开收容站的磨砂玻璃门,眼前的景象令人毛骨悚然。地道两边躺着,坐着两溜人,都是被押送原籍在此中转候车的“黑五类”。十几个身穿军装,手拿棍子和武装带的红卫兵在中间的过道上来回巡视。哪个“黑五类”梢不老实,棍子,武装带就会劈头盖脸落在他或她的身上。 把尹佐放进这地狱一般的收容站,江学孟实在担心。尹佐已经快六十岁了,这个骨瘦如柴的干老头是吃不住一顿棍棒或皮带的。武装带别看是软的,比棍子还吓人。差不多有手掌那么宽,最可怕的是那个大铜扣,又宽又厚,足够一斤。那家伙抡起来砸在头上,跟铁块砸在头上没什么区别。刚才江学孟就听见了铜扣落在人头上的发脆的响声,他估计那两声惨叫就是头上挨了铜扣的人不由自主发出来的。 可是已经到了这里,无法再带尹佐走。如果收容站的红卫兵问他为什么走,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况且也实在没有地方放尹佐,他们总不能带着尹佐去逛大街,让尹佐看着他们这些“革命闯将”假借革命之名“游山玩水”。他只能希望尹佐不要在这里做出什么能触怒收容站红卫兵举动,祈祷收容站的红卫兵不要对这个虚弱的干老头下手。 在收容站安顿好尹佐,江学孟他们四个人走上了大街。开往石家庄的火车是下午三点四十分,还有六个多小时,够他们逛一圈的。其他三个同学都没有来过北京,这是第一次,所以非要到王府井看看。江血孟是第二次了,一个多月前他来过,在北京大学住了一个星期,抄了一笔记本大字报,临走时到天安门王府井大栅栏转了一圈。所以这次再来,他俨然是个北京通了。 他们没有穿过站前广场到东长安街,而是从停着许多无轨电车的崇文门东街的街口进去,向西朝崇文门走去。江学孟打算到崇文门菜市场买些路上吃的东西。这条路比较偏僻,主要走无轨电车,行人比长安街少得多。他们正走着,从一个岔口走出一群人,乱哄哄的,猛一看象打群架的,细看不是。走在那群人最前面的是一个矮胖子,头发被剪光,分不出男女,从走路姿势看大概是个女人,一只脚穿着拖鞋,另一只脚只穿着袜子。走路东倒西歪,跌跌撞撞,好像喝酒喝醉了。她后面是几个红卫兵,手里都拿着武装带(江学孟非常喜欢那种武装带,配上军装扎在腰里多威风啊,他不明白这些北京红卫兵为什么偏偏要拿在手里充当武器),不时追上那个女人,抡起武装带没头没脑地抽,那个大铜扣抽在肉上声音发闷,女人不吭声,只是身上的胖肉一阵乱颤;抽到头上声音发脆,梆梆的,就象是砸在了木头上,女人这时就发出一声——好像是尖叫,其实已不是人的声音,近似于野兽的嚎,而野兽的嚎也没有那样痛苦——找不出恰当的词来形容那种声音,它叫人毛骨悚然,浑身起鸡皮疙瘩。 在崇文门附近的一条胡同里,一个院子的大门外扔了一片盆盆罐罐,是抄家扔出来的。当江学孟他们经过的时候,大门里出来一辆三轮平板车,蹬车的人没有坐在车座上,站在脚蹬上蹬,蹬得很吃力。车板上堆着一堆软颤颤的东西,用一张凉席盖着。三轮车出了院子拐弯以后,江学孟看见,凉席盖着的是一个死人。 铁路材料厂文革筹委会副主任潘善通拿来了一个档案袋,里面装着一个名叫赵良甫的人的档案。此人解放前是三青团员,保定一中学生会主席,三青团保定区委宣传委员。这是历史情况。现在仍受到走资派常景荣(铁路材料厂党支部书记)的重用,写材料,写黑板报,办大批判专栏。潘善通分析,此人擅长文墨,又有重大历史问题,肯定写过反动诗词文章藏在家里,请求江学孟派红卫兵协助抄家。 那个时候抄家成风,不知有多少“牛鬼蛇神”的家被抄。人家请你来革命,你还能不革吗?江学孟同意了潘善通的请求(他不同意,别人也会同意),结果没有抄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更没有什么反动诗词文章之类,赵良甫家里连一张写字的桌子都没有。 抄完家就是押送回原籍,这是每一个被抄家的“牛鬼蛇神”都逃脱不了的命运。赵良甫帮着妻子打点行李(主要靠赵良甫,他的两个女儿还小,妻子悲痛欲绝,拿起什么就站在那儿哭起来了,什么也干不了。)整理好行李,江学孟派孙伟国,张双喜两个红卫兵押解赵良甫去派出所消户口,开户口迁移证。临走,赵良甫走到妻子跟前说;“淑珍,我走了,你好好带孩子,让她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妻子让他说懵了,忘了哭,听得莫名其妙。 赵良甫抱起小女儿亲了一下,又抱起大女儿。大女儿有十一、二岁了,挺大了,他还是抱起来,也亲了一下。 孙伟国等得不耐烦,呵斥道;“快走!” 赵良甫住在火车站东,派出所在站西,中间隔着火车站。走公路不用穿铁道,有桥,但要绕一个大圈。赵良甫建议穿铁道走,可以少走路省时间。孙伟国和张双喜当然也不想绕远,同意抄近路。 火车站有十几股铁道,占了很宽一大片地。有几股道上停着车皮,大多数都空着。穿过几股铁道,一列货车呼啸着从站外驶来。还来得及过去,可是赵良甫把孙伟国和张双喜两人拦住了。 “不安全,等车过去再过吧。” 列车驶过来,卷起一阵带着灰尘和煤烟味的风。车头过去了,后面是一节节车箱,咯咯噔噔,咯咯噔噔…… 孙伟国和张双喜望着在眼前飞闪的列车,赵良甫站在他俩中间。列车还剩几节就要过完了,这时,赵良甫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折成几折的纸,往张双喜手里一塞,然后一头钻进了车轮底下。这个过程快得象闪电一般,孙伟国张双喜俩人还在发呆的工夫,赵良甫已被车轮轧成了几块。 “压死人啦!压死人啦!” 还是别处的人先喊起来,孙伟国和张双喜已经不会喊叫了。 列车消失在远方,车站上的人迅速找来几张席子,盖住了铁道上几块较大的肢体。 半小时以后,孙伟国张双喜失魂落魄地回到赵良甫的家,进了门看见江学孟和其他同学,这才‘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张双喜手里捏着赵良甫塞给他的那张纸。 他们俩人进门时的模样就引起赵良甫的妻子的注意了,随着他俩的哭声,她一下子从行李卷上站起来。 “怎么啦?怎么啦?良甫呢?良甫呢?” 江学孟此时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焦急地问道;“怎么啦?说话呀!” 孙伟国结结巴巴说:“赵……良甫…… 死了……” 赵良甫的妻子嘴张到最大,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随即倒在地上。两个女孩哇啦一声扑在妈妈身上…… 赵良甫的遗书: 淑珍: 对不起,我先走了。我不得不走。我随父亲从小就离开了老家,老家里没有亲人了。即便有几个远房亲戚,几十年不见,也早不认识了。那是个十分贫穷的山沟,你们去了根本受不了,我不能让你和女儿到那里去受罪。我自己的罪就叫我一个人受吧,我死了,你和孩子就不用去那个穷山沟了。淑珍,为了你和孩子,我没有别的路可走。 我最后要告诉你和孩子的是,保定解放那年我十八岁,还是个学生。我不是反革命,也没有做过任何坏事。 再会了,淑珍。你再找个人吧,那样你会轻松一些。一定要找个没有任何历史问题的人,这是我的最后希望。 良甫绝笔 …… 常常让江学孟痛心疾首的,不止上面这三件事,还有许多许多。 他问自己,当初为什么那样狠心?那样无情?是为了革命?是为了捍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是为了广大人民群众不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别自欺欺人了,自己那么积极地参加文化大革命,其实是为了自己!为自己能出人头地,为自己有更好的前程。 陈叔叔当上了云城铁路分局革命委员会副主任(陈连生,江学孟父亲的好友,机务段运转车间的司炉工。曾经是铁联总常委,云城市大联筹常委。武斗前夕让江学孟去徐州就是他给江学孟的父亲出的主意)。井冈山兵团的那几个学生有的留校当了革委会副主任,有的到铁路分局当了站、段的宣传科长,工会主席,团委书记;这就是革命的报酬。 假如夺权的不是“好”派而是“糟”派,那么,作为云城市红三司常委的他,也决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了。 所谓主义之争,思想之争,路线之争,道路之争;归根结底不过是权势之争,名利之争。人类社会从古到今一时一刻也没有停止过这样的争斗,而打出的旗号往往是为了人民,为了正义与真理…… 就在这样不断的阅读不断的思考中,江学孟渐渐把许建荣淡忘了。 一九六九年六月,煤矿合同到期,大多数学生不愿意转正,离开了煤矿。江学孟就更不用说了。 一九七0年,云城城北二十里的云城钢铁厂重新上马(它于一九五八年建成,同年下马),进行招工。江学孟的父亲托人给江学孟报了名。七0年五月,江学孟到了云城钢铁厂,开始了新的人生。 江学孟希望自己能够斩断过去的一切,也曾经以为斩断了过去的一切。可是现在,当许建荣的来信出现在他眼前时,他才发觉有一些东西是根本斩不断的。他可以烧掉许建荣送给他的信物,烧掉许建荣的照片,却无法烧掉对她的思念;他可以自欺欺人地以为忘却了她,其实不过是为了麻痹自己的神经,以减轻痛苦。还有,就是为了维护自己那一点儿已经毫无价值的自尊——对于得不到的东西,与其低三下四地跟着它,不如傲然离开它。江学孟对许建荣的忘却就属于这种情形。 不过现在情况完全改变了,那个他以为得不到的东西,现在主动跑回来了。这不能不叫他惊喜异常喜出望外。真正的爱可以否认,可以隐藏,可以视而不见。就是无法彻底清除,因为它已经在心灵深处扎下了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