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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我就这么点儿福气……”
春节前一个星期,江娆回来了。江娇没有回来,她已事先声明,这个春节要和女婿一块儿回山东的婆家。 二女儿回家,又赶上春节,这两个因素加在一起,给江学孟“似乎”恢复了正常的生活注射了稳定剂,这一轮的“和平时期”可能会比平时延长一些时间。 自从接到江娆准备回家的电话,秦芝便开始彻底打扫家了。门窗,墙壁,家具,灯罩,家里所有的空间和一切物品无一遗漏。当然,她不是一个人干,江学孟得和她一起干。她是真心地欢迎女儿回来,不想让女儿看到家里的“阴暗面”,包括他们夫妻间的已经难以弥补的裂痕。 这种情况启发了江学孟,他开始这样想:是不是因为两个女儿都离开家了,家里只剩下他们老两口了,没有了“裁判”,也没有了“调解人”,这才导致了他们老两口之间频繁的“战争”呢? 这是个新发现。往年过年孩子们也回来,江学孟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江学孟开始求证,想要找出子女对于家庭的意义,还有子女在夫妻关系中的作用。这好像有点儿家庭学或是社会学的味道了。如果真能在这方面获得什么有价值的发现的话,他准备写一篇论文。 首先需要确定的,是他与秦芝的夫妻关系属于哪一种类型的夫妻关系。也就是说,他与秦芝的婚姻,是属于哪一种类型的婚姻。只有首先确定这一点,才谈的上子女对于家庭的“意义”和在夫妻关系中的“作用”。因为对于一个不确定的事物,是不能准确测量外界因素对它的“意义”和“作用”的。 那么,他与秦芝的婚姻,究竟是建筑在纯粹爱情上的婚姻?还是建筑在非爱情因素上的婚姻呢? 非爱情因素的婚姻,有政治联姻,有经济联姻,还有一种既没有政治因素,又没有经济因素,只是需要生育后代,或是需要个“伴”的婚姻,姑且叫作“义务婚姻”吧,这种婚姻在广大老百姓中是很普遍的。 他和秦芝的婚姻是政治婚姻吗?显然不是。他与秦芝都不是什么显赫家族或政治集体的成员。所以,政治婚姻可以排除。 他与秦芝的婚姻是经济婚姻吗?也不是。首先,他们是一九七五年结婚的,那时还处在“文革时代”,没有私营经济。其次,按照当地的风俗,男方须给女方家送 “彩礼”,也不乏嫁女儿纯粹是为了要“彩礼”的例子。这就有经济婚姻的味道了。可是,秦芝的父母没有跟江学孟要过一分钱的“彩礼”。所以,经济婚姻也可以排除。 至于那种“义务婚姻”就更谈不上了,他与秦芝决不是为了繁育后代才结婚的,也不是两人除了对方再找不到别人了才结婚的。所以,“义务婚姻”也在排除之列。 只剩下一个爱情婚姻了。 他和秦芝的婚姻,确实是爱情婚姻吗?他犹豫起来,并不能干干脆脆,斩钉截铁地说一个“是”字。 为什么犹豫?难道他与秦芝的感情不是爱情? 不,他爱秦芝,或者说,他曾经爱过秦芝。但是,他对秦芝的爱,和对许建荣的爱是不相同的。在那个时候,如果问他爱不爱许建荣?他会不假思索毫不迟疑地回答:“爱!”这就可以看出,他爱秦芝,还没有达到他爱许建荣的那种程度。从他内心深处的真实情感而论,他首先选择的是许建荣而不是秦芝。然而他最终为什么又没有选择许建荣,而是选择了秦芝呢?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 如果当他把许建荣的事告诉秦芝,秦芝除了哭一场骂他一顿以外,没有发生其它意外情况,他肯定是要随许建荣而去的。但是,意外发生了,秦芝出了车祸,精神失常,而他与秦芝的关系又彻底公开;他对这个猝然出现的复杂局面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他万万没有想到秦芝会痴情到险些丢了性命。许建荣给他写绝交信的时候,他想到过死吗?没有。尽管他那时爱许建荣爱得要死。所以他不以为秦芝会出现什么严重的情况,而且女孩子脸皮薄,爱面子,自己已经表示要分手了,她还能死气白赖硬缠着自己吗? 他想得太简单了。意外的情况把他预先的设想搅了个乱七八糟,使得他措手不及,使得他一筹莫展。现在,选择许建荣还是选择秦芝,已经不单单是爱情的问题了,这个选择不仅影响到他的前途和命运,甚至能决定他的前途和命运。 选择许建荣,就意味他必须接受这样的结果:第一,秦芝疯了,他要忍受良心遭到的巨大谴责和折磨。第二,在领导和同事眼中,他是一个玩弄女性的流氓(秦芝的那一抱让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政治部是不可能留下他这样一个品质恶劣的流氓的,他肯定还得回车间当他的铸床工,而且将永无出头之日。第三,即便许建荣给他办来了调令,厂里放不放他走也成问题,更重要的是,自己又成了工人,而许建荣却是省体委的干部,她的父母能否同意?许建荣本人会不会再次改变想法?就算许建荣不嫌弃他,他还有脸高攀许建荣吗?那时他的自尊也会强迫他主动离开许建荣。 葬送了自己的前程,而且也得不到许建荣——这就是选择许建荣的结果。 而选择秦芝,他就不会遭遇任何危险了;首先,良心谴责是不存在的。其次,同许建荣未出现前的情况一样,他在同事和领导的心目中仍是一个有才华的青年,他仍会受到领导的重视,他的前程依然光明——这是选择秦芝的结果。 两个结果孰重孰轻一目了然。 他最终选择了秦芝,不是他愿意这样选择,而是他必须这样选择,只能这样选择。如果说他与秦芝的婚姻没有一点儿爱情的成分,那是不确切的。不过要是说他与秦芝的婚姻是纯粹的爱情婚姻,也不确切。他选择秦芝首先考虑的是名誉,道德责任和实际利益(这三者已密不可分),其次才是爱情。这也符合辩证法,世界上是不存在什么纯粹的事物的。 婚后仅一年多,他就开始对家感到厌倦,可以在办公室一住一个月;宁愿在单身宿舍和吴文其他们打扑克而不想回家;这些都可以说明爱情在他们的婚姻里所占的比重。既然如此,他们的婚姻又为何没有分裂而一直延续至今呢? 是因为女儿娇娇。第一次作父亲的那种感觉是那么强烈而奇特。他对女儿的疼爱超过了对秦芝的疼爱。每当他抱着女儿追逐四散逃跑的鸡群,每当他把女儿放在单身楼大院的钢筋大门上,来回推动的时候,女儿稚嫩的笑声就是他最大的享受了,下棋,打扑克都不能与之相比。 女儿的出生没有增加他对秦芝的爱情,增加的是他对女儿的父爱,对女儿的责任。这些虽在爱情之外,却为他与秦芝的关系增加了一条有力的纽带。 子女对于婚姻的意义和作用在这里显示出来了。孩子,尤其是可爱的孩子,可以使脆弱的婚姻得以维持,可以使分裂的婚姻得以复合,可以使岌岌可危的婚姻苟延残喘。一个孩子最可怜爱的时间大约五、六年,两个孩子就是十几年。在过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许多没有爱情的婚姻能够完整地走完生命旅程,大概就是因为孩子不断出生,儿孙满堂的缘故。 江娇比江娆大六岁,两个孩子的幼年相加是十二年。而他与秦芝“正常生活”的时间,也差不多就是十几年。在这以后,“恶梦”便逐渐显现,“冷战”开始周期性地循环了。 子女可以加固婚姻,却不可能增加爱情。子女可能推迟婚姻破裂的到来,延缓婚姻破裂的过程,却不可能阻止和改变婚姻破裂的趋势。 就象江娆这次回家,表面上看,家庭还和过去一样是完整的,和睦的。然而江学孟心里清楚,等江娆一走,“冷战”还会再度爆发。 年货在江娆回来之前就买好了,这些事不用说都是江学孟的。猪肉,羊肉,牛肉,鸡,黄花鱼,带鱼,鲫鱼,虾……加起来一百多斤。这么多东西,一点儿一点儿收拾出来,再做出来,想一想都叫人头疼。秦芝不操心这些事,天天还是看电视。 洗,切,剁、蒸,炖,炸……江学孟从江娆回来的第二天就开始忙活,连着三天,每天都是从早上八点忙到晚上六点。在即将完成任务的第三天上午,小马送来一碗她做的丸子和牛肉。江学孟正在炸带鱼,顾不上跟她说话,小马的目光在秦芝身上那件淡粉色的羊绒衫上溜了一遍,半掖半藏地说;“秦芝……你看看,你不动手,人家老江一个人全干了。” 秦芝笑笑没说话,也许是无话可说。小马是穿着围裙来的,看样子也正在忙。 小马突然想起一件事。 “你们老江酱的兔子简直绝了!把我们高建功吃得一个劲说好,说在饭店也没吃过那么香的酱兔……” 江学孟插话说;“那是野兔,饭店哪儿有野兔?” “我就说那兔子咋那么干,跟平常兔子不一样——秦芝,有你们老江做,你就等着好好的吃吧!” 秦芝嗫嚅了一会儿,大概是实在找不出话了,说了一句:“我就这么点儿福气……”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立即被小马接过去了;“你快行了吧!买菜是人家老江,做饭是人家老江,我天天看见老江在阳台上走来走去。高建功就知道跟朋友喝酒,一天到晚不着家,我都快气疯了!” 秦芝说:“人家是忙工作呢……” “狗屁!”小马激动起来,右手往上一扬,身体随着向上一耸,这是她的习惯动作。 “马上过年了还有啥忙的?他就是不想给你干!高荣高华明后天就回来,我不弄咋办?跟你说,我都连着三天没下楼了!” 小马走了,前几天秦芝给她拿了半只酱兔子,她今天是来还人情的。 江学孟趁着江娆走过来,说;“娆娆,你小马姨姨三天没下楼,我三天没脱围裙。” 好像是随便说说,其实别有用心。 江娆小跑两步,过来搂住江学孟的肩膀。 “谁让你做得香呢?能者多劳,你就辛苦辛苦吧。爸,炸完鱼你歇着去吧,中午饭我来做,我给你做个扬州菜。” 一股春风拂过江学孟的心头,几天来的劳累顷刻之间雪融冰消。 在他结婚以来的半辈子当中,他听秦芝说过这么一次么?没有,的确一次也没有。秦芝说不出一次这样的话,就注定了她一辈子也说不出这样的话。 这不是几句话的事,不。它表明,秦芝缺乏女人性情里两样非常重要的东西——柔情与智慧。就好比女人缺少了雌性荷尔蒙。对于秦芝来说,这是可悲的,而对江学孟来说,则是不幸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