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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我真后悔……”
小蓉家的旧宅在钟楼街。钟楼街和棋盘街在解放前是富人的居住区。钟楼街紧挨着大西街,处在市中心。棋盘街则位于圆通寺之后,位置不如钟楼街。 文化大革命以前,小蓉他们一大家子都住在旧宅——那个古色古香的小四合院。离街口大约五十米。对面是一座清真寺,清真寺往南就是第四小学。清真寺周围回民居多,第四小学的学生也大多是回民子弟。小蓉的哥哥上学时就近上了第四小学,后来小蓉家搬到东街,小蓉的母亲为了兄妹能照应,还是让小蓉上了第四小学。出于相同的原因,后来小奎也是上的第四小学。 清真寺有个阿訇姓马,身材魁梧,仪表堂堂。但是不知为什么,四十多岁了,还是孤身一人。 清真寺的寺门与小蓉家的院门隔街相望,天长日久,小蓉家的人就和马阿訇认识了。小蓉的爷爷没事的时候常去找马阿訇下棋,两人处得很不错。 清真寺经常有些针线活要找人做,象什么丧礼的礼服啦,神龛前的帐幔啦等等。那个时候还没有缝纫机,都得用手一针一针地缝,工作量不算小。小蓉的奶奶有一回偶然听丈夫说起,马阿訇要找人做针线活,表示要去。她不是缺钱花,而是在家里闲得慌,想找点儿事情做做,解解心烦。小蓉的爷爷拗不过她,就让她去了。 小蓉的奶奶是小蓉的爷爷花了大钱娶回来的,人才是百里挑一。针线活也是百里挑一。马阿訇见过的针线活无数,象小蓉奶奶这样的,还是第一次。马阿訇非常满意,表示如果小蓉的奶奶不嫌麻烦,以后清真寺的针线活就包给她了。小蓉的奶奶答应了马阿訇。小蓉的爷爷知道后虽然不悦,也说不出什么。 大宗的活计拿到家里来做太乱,且多是白布白纱,让人看着不舒服,所以都是到清真寺里去做。马阿訇专门腾出一间整齐的上房给小蓉的奶奶做活。日子一久,马阿訇自己的衣服脏了破了,缝补洗浆或是做件新衣,也都归了小蓉奶奶。工钱当然不低,比如拆洗一床棉被,连拆带洗带缝,一共两块钱。那时的两块钱,能买一袋白面。 小蓉的奶奶喜欢小蓉,每次去清真寺做活都带着小蓉。奶奶在屋里做活,小蓉在院子里玩耍。马阿訇也特别喜欢小蓉,每次小蓉一去,屋里有什么点心糖果都拿出来,要是没有就赶紧出去买。小蓉有时候觉得这个马爷爷比自己的亲爷爷还亲——不是亲爷爷不疼小蓉,亲爷爷长得太难看,凶巴巴的,孩子们见了他都害怕。而马爷爷却长得和善,也好看。 这样的情形过了不到一年,一九六五年,小蓉的爷爷一死,小蓉的奶奶便推掉了清真寺的一切活计,从此再不出门。小蓉还是三天两头往清真寺跑,上了学以后依然如此。马阿訇明显地衰老了,对小蓉更亲了,除了给小蓉拿吃的,还常给她零花钱。 就在小蓉的母亲到淤泥河农场看望丈夫的那天中午,小蓉放了学,意外地发现马爷爷站在学校门口不远的地方,正朝她招手。她跟马爷爷去了清真寺,马爷爷问了她一些话,还是每次都问的那些话,家里怎么样啦,爸爸回来没有呀,奶奶身体好不好等等。小蓉临走时,他拿出一小包牛肉塞进小蓉的书包,嘱咐说:“记着回家问你奶奶,清真寺还有点儿活,问你奶奶有没有时间做。不多,要是你奶奶有时间做,明天中午放学你就给你奶奶捎回去。” 那一小包牛肉约有半斤。小蓉不舍得吃,想等晚上妈妈回来,全家人一块儿吃。 那个年代,绝大多数日常生活品都是限量供应。连肥皂火柴都得凭票购买,肉就更不用说了。汉民一个票是半斤猪肉,这一个票,有时用一两个月,甚至是三、四个月。什么时候公布新号了,旧号才到期。谁也不知道新号什么时候才能公布,因此决不敢轻易用一个票,尽管一个票才半斤肉。 回民供应的是羊肉,牛肉几乎见不到。耕牛是农业的重要生产力,国家严格限制宰杀耕牛。除了耕牛就没有什么其它牛了。粮食奇缺,人都吃不饱,那里还有东西喂牛? 所以,即便是回民,要想吃一点儿牛肉都极其困难。那一小包牛肉的分量,只有小蓉的奶奶和小蓉的妈妈心里清楚。 烧了牛肉的第二天早晨,小蓉正要去上学,奶奶把她叫到里屋,小声对她说;“见了马爷爷,别说牛肉烧了,就说咱们吃了,香着哩。记住了吗?” 小蓉不明白奶奶为什么要对马爷爷撒谎,茫然点点头。这时,她忽然想起马爷爷托她给奶奶捎话的事,要不是奶奶叫她,她差一点儿忘了。 “奶奶,马爷爷说他那儿有点儿活,不多,问您有没有时间做?您要是有时间做,他叫我今天捎回来。” 奶奶沉默良久,长叹一声说;“那就拿来吧。” 小蓉把活拿来了。一个很小的包袱,放在书包里都不显。打开来,是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小白褂。有两处开线,两个快磨透的窟窿,一个三尖口子。 褂子的口袋里,有一张细心折起来的,崭新的五元钞票。 奶奶又是一声长叹,眼睛渐渐湿了。 小蓉一九八一年参加工作,去了水利局预制厂,每月工资是三十二块五角。上了几个月班,想起了马爷爷。一个星期天,小蓉对母亲说想去看看马爷爷,母亲许久没说话,过后轻轻叹了口气。 “是该看看你马爷爷去了,正好今天是礼拜天,我跟你一块儿去。” 马阿訇还住在清真寺里,已经不能下地,围着被子坐在炕上。 “马爷爷,我上班了……” 小蓉有几年没见马爷爷了,她家早不在东街住了,父亲回到水利局不久,分上了新盖的排子房,她们就搬过去了。水利局新盖的排子房不在城里,在西门外一个叫新开里的地方。离城远了,小蓉轻易想不起来去清真寺了。如今见马爷爷成了这个样子,不禁有些心酸,故意提高声音,脸上挂着笑。 “……在水利局预制厂,一个月三十二块钱。” “好……好,小蓉长成大闺女啦,上班啦!好……好……” 马阿訇说不出什么,只是使劲伸着头盯着小蓉看,好像要把小蓉的摸样看进心里。 “马爷爷,我想给您买点儿东西,不知道您能不能吃,也不知道您喜欢不喜欢吃。这是我攒的一百块钱,您拿着自己买吧!” 小蓉捧着十张钞票伸到马爷爷胸口。马阿訇嘴唇蠕动着,两只发颤的枯手没有去接钱,抓住了小蓉的手腕。 “小蓉……好孩子……爷爷能花上……你的钱啦,可惜……你奶奶……” 马阿訇声音嘶哑,断断续续,满脸是泪。说到可惜你奶奶几个字,小蓉的母亲猛然捂住嘴转过脸去,肩膀一阵抽搐。小蓉也顿时泪如泉涌,叫了声“马爷爷……”痛哭失声扑到了马阿訇身上…… 从清真寺出来,小蓉的母亲仰面朝天,边摇头边说:“我真后悔……那年要是让你奶奶来清真寺就好了,也许她还能多活几年……” 小蓉已经二十一岁,对于男女之事已是无师自通。她现在终于明白了,那时侯奶奶为什么终日闷闷不乐,为什么象个影子似的很少开口说话。奶奶是爷爷强娶来的,奶奶并不喜欢爷爷。但那时侯婚姻全由父母决定,自己做不了主,奶奶无可奈何。她后来喜欢上的人是马爷爷,尽管两个人接触时间不长,而且都是规规矩距,连多余的话也没有说过。不过奶奶心里那隐藏极深的秘密还是偶尔有所流露,被细心的小蓉母亲发现了。这时小蓉的爷爷已经过世。小蓉母亲心想,公公在世的时候婆婆没有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现在她和马阿訇俩人你有情我有义,不如成全了他们,让婆婆开开心心地过几年。可是考虑到公公过世不足一年,此事不能匆忙,起码得等三年之后。那时侯即便有些议论,大面上是占得住理的。她没跟丈夫商量,反正得等到三年以后,到时候商量也不迟。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公公去世才一年多,文化大革命来了。丈夫被打成黑帮关在农场改造,自己一家人从宽敞舒适的老宅里被赶出来,搬到东街的大杂院。她一个女人要养活老小五口人,这副担子太沉重了。马阿訇再次请婆婆做针线活,其实是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对她家多少有一点儿帮助,归根到底还是马阿訇心疼婆婆,不忍心看着婆婆遭罪。 一九六八年年底的时候马阿訇曾经找过她一次,犹豫地对她说;“小蓉她妈,你们老少三代住那两间房太挤了,你看能不能让你婆婆到清真寺来住?这儿有空房,闲着也是闲着,你跟小蓉爸爸商量商量,看看行不行?” 算算日子,公公去世已超过三年。按当初的想法,现在能操办婆婆和马阿訇的事了。而且马阿訇已明明白白地提出了这个要求。 她跟丈夫商量。丈夫已在半年前恢复了自由,从农场回到了水利局。丈夫首先考虑的是影响,是脸面。母亲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这个岁数还谈婚论嫁,岂不让人耻笑?自己怎么有脸见人?其次,他又考虑自己刚刚解放不久,虽然回了水利局机关,还需要在群众监督下继续改造,得夹着尾巴做人。说话得小心谨慎,做事更得瞻前顾后。这个时候如果单位里知道了他的目母亲又嫁给了一个伊斯兰教的阿訇,会对他产生什么看法? 小蓉母亲的想法与丈夫不同。她没有考虑什么脸面不脸面。她是个女人,知道女人的心,知道女人的痛苦。她主要考虑的是,这件事情对丈夫的处境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国家对少数民族的政策相对比较宽松,就象马阿訇吧,虽然也受到大字报的批判,但还没有被关到什么地方去劳动改造,也没有让人揪头发抻胳膊挂牌子批斗过,没有受到什么大的冲击。但是,阿訇和汉族里的“地富反坏右”一样,也属于“阶级异己分子”,是监督和专政的对象。自己的家庭是“黑五类”,再让婆婆嫁给另一个“黑五类”,别人会怎样看待这件事情?会不会认为他们是蓄意向无产阶级专政挑战?会不会认为他们是猖狂地向无产阶级专政示威?果真如此,刚刚从农场回来不久,还在继续改造的丈夫会不会受到牵连?要知道,嫁给“黑五类”的女人是他的亲生母亲啊! 思来想去,小蓉的母亲犹豫了。她不敢冒这个风险。虽然丈夫没有明确表态,但她知道丈夫从心底里是不愿意母亲再嫁的。哪个儿子也不会容许母亲做这种有伤儿子自尊的事情。不过她也清楚,如果自己支持婆婆再嫁,丈夫即便心里不同意,也不会公开表示反对。他本来就遇事少有主见,长期的学习和工作环境使他养成了不作判断,不作决定的习惯。有上级听上级的,没有上级听别人的,反正他不拿主意,也不负责任。对家里的事情同样如此,一切全由老婆做主。 婆婆的命运,婆婆的幸福与痛苦,都掌握在小蓉母亲一个人手里。可是为了丈夫,为了子女,为了整个家庭,她不能只顾婆婆而不顾别人。她本想不给马阿訇作任何交代,就这样不了了之。可是又不忍心让马阿訇绝望。她婉转地对马阿訇说:“马叔……再等两年吧,小蓉她爸才从农场回来,我怕再有个三长两短……再等两年,看看形势再说。” 马阿訇点头称是,心里却十分清楚,这是对他的命运的最后判决。 “我真后悔……” 母亲的这句话,还有说这句话时的那种表情,深深印在小蓉心里。马爷爷去世好几年了,每当小蓉想起他,想起奶奶,就会有一种莫名的哀伤和迷惘。奶奶和马爷爷的事,真能怪母亲吗?如果不应该怪母亲,那又该怪谁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