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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城郊分局大楼靠近长江边,汪自的办公室临江。隔着几扇大的玻璃窗,他天天可以看见江水日夜流动,对岸的江景是天空下高低不平的幢幢楼房和大幅广告牌,不少地方在建设中的楼房一天一个样,不经意间日日发生着新的变化。每日晨昏变幻着不同的光线使汪自对眼前的这个世界,常常生发出一些自己也搞不懂的念头,是世界在变还是光线在变,抑或两者都在变。这念头是他站在窗前望着江景独自发呆时,从他头脑里突兀地冒出来的。他不能给自己一个解答,他觉得这是一个深奥的道理,这样常常久思不得其解,他也懒得去磨自己的脑筋。 汪自的文化并不高,高中毕业的那点知识都是在稀里糊涂中得到的。在部队当兵干到侦察连连长,他转业到公安,在派出所当了两年民警,边干工作边读书,拿了个函授大专毕业证。因为他的团长和老分局长是朋友,加之汪自脑壳灵光,眼睛盯事,又肯干,在派出所破了几个案子,深得领导的赏识,提为副所长后,官运开始亨通,调到刑警队任副队长,又提为治安科长,再提拔到分局副局长。在公安干了十二年,深谙政府部门提拔上升的门道:“要有关系,要利用关系,经常与领导走动,苦干加巧干,最为关键。” 他在办公室翻完晨报后,烟瘾发作,这才记起烟盒空了,俯身旋开保险柜的密码,去拿条烟。他的保险柜被塞得满满的,里面有几条中华烟,有十来扎现金,本来是配置给分局领导放枪的地方,被他这些极私密的东西给占了,配发的那支77式公安手枪,裹着一块红绸布,手枪皮套和枪分离,被挤在柜里的最角落,已经许久不去动那东西了。他这级的领导配枪而不用枪,就连经常开展的全市大清查,他回回参加,都只是到各所辖区去背着手检查一趟就了事,不上第一线,枪根本用不上。 他刚拿出一条崭新的中华烟,政治处小朱不敲门,突然走进了汪副局长的办公室。“汪局长!”小朱说。这声音把汪自吓了一跳。汪自发火了:“你不懂规矩,进门要先敲门后叫报告!”“对,对不起,我见门没有关,对不起!”小朱局促着,心里紧张得说话都打罗嗦。 “啥子事?” “你昨天不在办公室,我给你拿的报、报纸,给你送来。” “放在桌子上。”汪自极不耐烦地答道,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见汪副局长黑胡子黑脸,怒气未消,小朱不敢再吱声,退了两步,才转身离开。 汪自锁上保险柜,点上烟,又打开昨天的报纸,在报上读到B市公安局局长被查处,牵扯出一窝人的消息。汪自的眼睛在报纸字里行间移动,生怕读漏一个字,他竟然忘了手指间燃起的香烟。烟头冒着一缕细细的烟雾,直到香烟烧出一段长长的烟灰,掉在报纸上,猛然间他象被蜂刺蜇了一下,丢下手指上的烟头,烟头也掉在了报纸上。他怕引燃报纸,一阵手忙脚乱,呼呼地大口吹气狠命吹掉报纸上还在冒烟的烟头。 “在干啥子?我要打119了!”分局安德理局长走进汪自办公室,刚好看见这一幕笑着对他说。“在看报,他妈的差点燃起来了。”汪自站起来,用报纸拍打桌子上的烟灰,接着说:“坐!坐!坐!”安局长说:“听说没有,局里在悄悄传闻哟,又有处长遭‘双规’了,说是经济问题。” “是不是哟,我没听说。”汪自笑嘻嘻地望着安局长。其实,他前几天就听说了,连名字都清楚。但他就是想装着什么都不知道。他看着安局长架在眼眶上的那副玳瑁眼镜,总觉得镜片背后的那双眼睛城府太深,自己作为副职总有一种提防心,这种潜意识的戒备就象老鼠见到喂养的宠物猫,虽然猫都不吃老鼠了,但老鼠毕竟还是心虚。 安局今年 45岁,个头不高,三七分的发式打了摩丝,任何时候都是梳得整整齐齐的,架一副镀着金边的玳瑁眼镜,见人三分笑,总给人以和蔼可亲的印象。安局在市里和局里是有背景的,他的岳父是南下干部,曾经在市政府当过秘书长,又作过市公安局的局长,安局提副局长时才28岁,是当年局里最年轻的处级干部,那时汪自还在部队干排长。跟安局当副手的这几年里,汪自发现了安局的有个最大的弱点,此君说不出写不出,典型的茶壶装汤圆倒不出来,全分局上下都是有名的。大小会的发言一般都要秘书科准备好稿子,他照着讲照着说,且极少有发挥,而发言时又总端起一副官架子,习惯带点“啊”的停顿,拿腔拿调流露出十足的官气,他偶尔抬起头来看看人,但他没有意识到听众的反感。而这也并不影响他当官,因民警们记得他的好,安局不整人。一当民警工作上有失误,或纵然有违纪,他总是想方设法不让其背处分,在他的任期里,由于他的力争和活动能力,有两名本该出局丢公职的民警幸运的留下来了。这样的事,在分局争相传诵成了安局的口碑。也恰恰因此等原因,安局最大的弱点与最大的优点在分局内部就象冷水倒进白酒融合了一样。其实上面也知道安局有几把水,但下面不反映问题,上面就睁只眼闭只眼了。所以安局这个姓是个好姓,也就安如泰山,他照样从副职上正职,在分局干了17年的局长了,照样指挥全局。听说他这次也想趁干部交流调换一下位置,有人说他想到高科技开发区分局,那个区靠土地开发和进驻的几百家企业做经济支撑,分局的民警待遇和经费都在全市属一流。安局想通过干部交流“从糠箩篼跳到米箩篼。”而汪自是想由副职到正职,到一个分局去坐第一把交椅独挡一面。都是宦途之士,虽各怀各的心思,可汪自对这个对手确有几分说不出的畏惧。 “管他啷个多哟,这年头,龙门阵打伙吹烟各吃各,说不清楚。”汪自若无其事回答后,忽地记起了王副部长表哥进公安局的事,何不趁安局来了,先探探他口风。接着汪自又说:“安局,市委组织部王副部长你认识,他的表哥要从部队转业,想到我们城郊分局,我叫他直接给你说……”汪自最后的一句话是自己灵机一动说出来的,汪自觉得这样说很给安局的面子,凭安局的关系网他跟市委组织部王一定应该认识,但话还没说完。安局长接过话头:“王部长,我认识。明天正好开党委会,你提出来,我们通过一下,我想政治部那边,王部长有他的办法。”安局长是个在关系网方面十分灵性的人,他知道市里要害部门的人神通广大,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其实他与王副部长并不认识。 第二天下午,汪自在办公室里,签阅完传阅文件,叫来机要秘书把文件夹拿走后,拿起电话拨通市局政治部干部处黄云处长的办公室。“喂,黄处长,你好!王一定副部长表哥转业进公安局的事,他给你说没有?哦,说了。我们这边,开会研究同意接收。对,对,进人的事当然是党委会定的。好,报个文字的东西,盖上党委的章子,行,行。”紧接下来,又拨通王部长的手机,把开会通过和与黄处长的通话告诉他,并催促王部长赶快与黄处长衔接。 一日,市局干部处派了两个科员来城郊分局搞分局领导班子民意测评。汪自知道这个民意测评是交流的一个环节。安局面对坐在大会议室的所队科长讲话,台下交头接耳的,笑嘻嘻左右递烟的,低头打手机的,掏出指甲刀在修剪指甲的,并不象个会场。“大家安静!安静!”汪自插话招呼会场,会场这才逐渐静下来。主席台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投票箱。一张张印好的测评表格发到每个中干手里,城郊分局五个党委成员的名字按排名先后打印在表上。“不就是填表吗。”有人自言自语。这样的民主测评,在分局一年要搞无数次,只见大家拿起笔来,在测评表上飞快地行使着自己的权利。不到两分钟,表格通通投进了投票箱。干部处来的两个科员沉默无语提着票箱,在政治处小朱的带领下离开会场。 整个民意测评发表填表投票连同安局讲话,不过20分钟就散会了。 小朱把干部处的钦差领进政治处办公室,关上门。从箱子里倒出一堆表格。三个人把表格一张张展平整理成一迭,细心的小朱发现表上没有一个“×”,清一色的“√”。小朱笑嘻嘻地对两个科员说,又是些钓鱼钩。对方也会意一笑说,是这样的,这是程序嘛。 测评会后,开发所所长陈熟来到汪自办公室,神秘地对汪自小声说道:“中午有个饭局,我们开发辖区有个老板要认识你,请你关照他。”“关照他啥子?”汪局故意反问。陈熟看他瞅了一眼手表上的时间,很快锁上抽屉,已在收拾整理桌子上的文件。“有着哟,我觉得你该去看看。当认识个朋友。”陈熟把下巴向上一抬,眼睛一眨,对汪局一笑,笑意里充满了一种只能意会的诡秘。 “去看看嘛。”汪自从桌子角落提出浇花的喷水壶,给桌子上泛黄的盆栽云竹喷水。他是有兴趣与老板们打交道的那种人,一般这样的邀请,他不愿放过,笑里的含义他是心知肚明的。 陈熟开着汪自的坐骑去到辖区内“金麒麟”宾馆。已在宾馆门口等候的金广达贸易公司齐小山总经理躬身拉开车门,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一只胖手挡在车门上方,迎出了汪自。汪自人还没有站定,齐总经理就握住汪副局长的手,使劲地摇着,那情景就象是遇到了久违的老友。汪自并没有看他,眼睛却被“金麒麟”宾馆门面装潢所吸引,说,耶!从门面看家底,老板大,生意大!说完才把目光移向齐总经理。齐总听到汪局的赞扬,连忙说:“小生意,小生意,有劳大驾光临,不胜荣幸!”接着递上一张烫金的名片。“金广达贸易公司齐小山总经理。”汪自左手拿着名片念道,右手还被齐总握在手里,迟迟不见松开,几乎是进了宾馆的大厅,齐总手儿才依依不舍从汪自手上退出来。 午宴开始前,当服务小姐递上热乎乎的白毛巾开脸时,汪自才被陈熟正式介绍给齐总。汪自只听到齐总在对自己说话,猛然间觉得有点脑缺血似的,略感晕忽忽的,全然不知齐总的话意,而齐总仍然保持着迎进门那阵子异乎寻常的热情。眼前是间足有一百多平米的装饰金碧辉煌大包房,他们三人分坐在一个大圆桌边,汪自揭开盖碗茶,边喝着八宝茶,边镇定自己的情绪,这才观察起对他说话的齐总。眼前这个胖乎乎的齐总,胖脸胖身,连同说话间那双不停比划的胖手,给人以一种肥得流油的富态感。 “你主要做的些啥子生意?”汪自打断齐总说话,随意地问他,其实汪自早就烦了,一见面只听齐总一直在说个不停。“哦,汪局长,我这里主要是宾馆业,夜总会,洗浴中心,另外还有几个分店,有两个房地产公司。” “两个房地产公司?”汪自惊奇地脱口而出。 “是的,那是生意的需要,其实是一个,叫不同的名字而已。” “耶!那以后,我来买房子哟。” “没问题,保证优惠你!” 这时,齐总身边站着的女秘书,双手递上两个精致的红包给齐总,显然是事先安排好的。齐总说:“哦,汪局长,第一次见面,不成敬意,兄弟送你们两张‘一条龙’服务卡,今后这里,包括我的几个分店的消费,全是我结帐。”齐总走到汪自座位前,递了一个红包给汪自,又走到陈熟面前,递了一个红包给陈熟。汪自随手打开一看,是一张小小的牡丹卡,笑着并半开玩笑地对齐总说:“这个东西,买得到房子不?” “买得到,啥子都买得到!” “是不是哟?”汪自话里有话,在试探齐总。齐总说:“你尽管放心,买不到,你把我的店随时查封了!但是……”齐总说到此处,手势一挥,女秘书从齐总身边离开,关上门,包房里就剩下三个人。这时,齐总郑重地说:“我不瞒你们,这里开了个‘百家乐’,在你们的辖区找点吃饭的钱,请二位多多关照!如果,你们不准,我就力马停业!场面上的事我懂,我找了钱,不会吃独食的。” “这个,这个,我们以后再说,现在不谈这个。我去去洗手间。”汪自是个有头脑的人,他从来不会当面答复这一类的交易,他把红包放在桌边,说完他走出包房,借故走向洗手间。 没想到齐总随他而至,两人都装着在解小便,其实都没小便淋入尿槽。还是汪自装得象,故意打着尿噤。齐总把头转向汪自先开了口,但声音不大:“汪局,我只要营业,每天给你那张卡上存两万。只要有一天不打钱,你就来查封我的场子。”汪自听到了齐总的话,一看洗手间只有他们两人,两人一起走到洗手盆,肩并肩时,汪自对齐总说:“那就看你的表现了,但不要经营久了,最多三个月就收场子。”汪自心里在想,这种事两人是铁门,三人也就没有门。一对一,只有天知道地知道。 两人的眼光对视了一会儿,此时无声胜有声,汪自脸上浮出浅浅的笑意,他盯住齐总时在想,要想赚大钱,就得在这种坐轿子的人身上打主意。而齐总的脑子也在转动着,他历来认为富不与官斗,自古商家发财都要走商官合一的路子,于是齐总也会意地笑了,眼睛又眯成一条缝。 两人从洗手间出来,齐总说,我去厨房关照一下,你先回去。汪自回到包房,坐下来把红包放进上衣口袋后,故意问,齐总呢。陈熟说,出去了。话音刚落,齐总装着快步走进包房,说:“汪局长,我们今天吃点西餐算了!我有个急事,半小时就要离开。”“可以,可以,反正,大家都忙,喝稀点耍好点。”汪自说。其实,他是全无食欲,巴不得早点结束眼前的应酬。 通过开发派出所长陈熟认识汪自后,齐总私下给汪自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卡的密码是666666,名字是他的,叫他自己去修改密码。当天晚饭后,汪自溜到街边工商银行的柜员机上一查询,发现屏幕上金额一栏的“2”字后面有好多个“0”,他一数,卡上有20万! 汪自先是吓了一跳,接下来心里是一阵狂跳不已。他把卡退了出来,再把卡塞进机子,把卡的密码更改成“888888”。第二天,几乎一整天,汪自都在想同一个问题:齐总出手如此之重,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起先他估计卡上最多万把块钱。他又想,齐总没有自己的身份证,怎么去开的户,看来是早就准备好的,假身份证哪里都能做。钱是个怪诞而可爱的精灵,使汪自顿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他历来认为富从险中求,财往权边跑。这一笔不小的款子,足够自己四、五年的薪水了,而且将以每天2万的速度飙升,三个月无事的话,卡上就将会有近200万。汪自本想把卡上的钱,转到自己的另一张卡上,可转念一想,还是觉得不转的好,放在卡上不动它,等三个月后再看情况,万一有事的话,我又没有动它,不出事的话,再用也不迟,这叫以防万一。“自己给自己留条后路吧!”汪自长长地出了一口大气,在心里对自己说。 汪自坐在办公室里,电话响了,汪自拿起电话一听,是陈熟地声音:“汪局,卡上有钱哟!”汪自知道陈所长说的那张卡,故意问道:“我们哪天去齐总那里搞个‘一条龙’服务。”陈所长说:“那不是‘一条龙’消费卡,上头是现金!”陈所长先以为汪局长真的没懂起。“现金呀?多少?”汪自在摸陈所长的底,也在摸齐总的底。“是两万,两万哟!”“哎呀!糟了,昨天我一高兴,我就给我侄子了,我想他们爱去夜总会!” 汪自的聪明就在这里,他装着二百钱数不清。他这才知道齐总是有轻重的主儿。“哪,你去拿回来就是了!”“算了!好在钱也不多,这种钱不得也说不定是福。算了!你以后关照齐总一点就是了!”说完汪自把电话挂了。 电话这头的陈熟放下电话,突然回豁过来,他这才明白,汪局连卡都不看,就给了别人是不能的事,极大可能在揣着明白装糊涂。这正是汪局比自己高明的地方。他后悔自己给汪局打了这个提示性的电话,转念间陈熟不悦了,假打,假打,可见这个老滑头城府之深,殊非一般。他在心里自责:陈熟啊,陈熟,你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的成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