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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之三
陈畅经过一天一夜,生下一个女儿。生产诱发了她的宿疾哮喘,她经抢救才保了平安。 手术室出来,她面如死人,眼角有泪痕,意识是清醒的。 母亲先冲上去,只说一句辛苦你了,孩子,便也红了眼圈。 陈畅虚弱地动了下头,似乎有话要说,我们以为她要看她的孩子,未料她双唇费力地开合,十分轻地:“冠华……” 那一个刹那,我心中一直僵硬的一道壁垒被熔塌了。 母亲将我一把推过去,我柔声地道:“我们的孩子,很健康。” 她又哭了,安心地瞌上双眸。 郭女士给她的曾外孙女取名咏恩,小名叫游游。 陈畅产后恢复得很慢,情绪一直很烦燥,游游哭,她也哭。游游不哭了,她仍在哭。出院后,她没有一夜能睡好,半夜里不是哭就是闹。有时候,我发现她其实很害怕她的孩子,从不抱她,远远观瞧时的眼神总很惊恐。她没有乳水,游游吃奶粉。 我对她说:“你看,她的皮肤象玫瑰花瓣一样呢。” 她厌恶地别过头:“象只皱皮小老鼠。” 大家总以为陈畅因为生产时诱发了哮喘,受了惊吓才会这样,时间一长,心里的忧虑会慢慢消失。但事情并非如此,她的情绪始终不稳定,处于焦燥亢奋的状态中,让大家天天救火一般团团转。 郭女士终于也忍不住,让精神抖大夫来看,大夫给她开了药。 她在药物作用下,第一次沉沉地睡去了。 留得我、陈阿姨、郭女士在客厅里长吁一口气。 郭女士拍拍我的手背:“要多关照伊,还有小游游。” 我从陈阿姨手中接抱过小小的人儿,她闭着眼,睡得香甜,眼眉清秀,一如陈。我忍不住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小额头,那么幼嫩轻软,简直象另外一种生物。 由于陈畅的病情,所有人更是加倍地疼爱小游游。郭女士、我的父母,自然没话说,连陈阿姨也分外用心,“小可怜,姆妈的奶一口也没吃到过哟。” 小游游三个月大时,我在郭女士在上海的公司中走马上任了,以总经理的身份。 郭女士在上海近郊的一个开发园区中投资建造了一家食品加工厂,公司办公地点则在外滩附近的一幢大楼中。 工厂、公司的筹备工作量很大,郭女士原先带来一套班子,包括那位李察德先生,但跑到中国一看,洋人作风四处撞壁,不得不再组织一队本土人马。 开头她任用我完全是想提携一下陈畅的丈夫,中国人偏帮亲戚的观念根深蒂固。她是希望让我挂一个牌子,边学边做,从一些不伤心肺的事开始做起,主要份量是压在李察德身上。据讲这位小李也出身了得,金字招牌的名校才俊,在海外公司身居要职,很得郭女士欣赏。这次郭女士带他来上海,意图十分明显,李察德心中自然也明白,未想到,半路杀出我这个程咬金来。 我什么也没有,在他看来,我只是沾亲带故的一个上海“大兴”公司经理。 但是,当时正逢外资企业刚刚大规模进军上海,许多法律法规政策尚未健全。在这里办事情,仍然需要庞大坚实的关系网络。 不认得人,那就练马拉松去吧,跑断腿也没有用。 申请一个执照要盖多少公章,领多少批文,让那些剑桥、牛津、耶鲁、哈佛的朋友们大开眼界。 我将以前攒着的那些要人名片一一翻出来,又跑去找父亲大哥,翻他们的工作日记,看看有多少要人、领导或者要人领导的亲戚、朋友曾经或正在接受治疗,以一带十,以十连百,掮住父兄的招牌,居然被我硬生生组出一张网来。 以这张网,加上郭女士的投资资金和诚意,带动工厂、公司成立并开始走上正轨。 筹备组向公司管理层交接过渡中,我无可非议地坐上这把交椅。这也很出乎郭女士的意料。 “冠华,你比我想得更强更聪明。”她道,“我真地非常高兴。” 老太太话锋一转,“但不可因为工作而冷落家庭。” 自从小游游出生后,我为了筹备工厂公司之事,忙得不可开交。经常几天不着家,回家就抱抱孩子,逗她乐一阵子,不敢与陈畅多说,生怕她突然发作。 陈畅的脾气好象一只定时炸弹(不,应该说是不定时炸弹),不知触到哪条线上她就会哭闹起来。 有一天,我几乎凌晨才到的家,到书房倒头就睡。 一会儿,有样冰冷的东西碰到我身子,我一吓就醒了。 原来是陈畅,脱得赤条条,钻在我被窝里。 漆黑黑的房间里,我亦没作声,生怕惊动了陈阿姨和小游游 。 陈畅醒着,眼睁得老大,直笔笔地躺在我身边。 她的身子是一种病态的光滑,蜡一样,而且手脚冰冷。 我紧张得头皮发麻。 因为她新婚已怀了孩子,我与她尚未发生过床第之间的亲昵。我觉得,双方在这方面永远不会勉强对方。谁有资格向谁提出这种要求呢?很久之后,回想起来,我发觉自己其实十分残酷,内心深处并没有姑息陈畅有了别人的孩子。虽然我不爱她,并先利用了婚姻,但我依旧不能容忍她不忠。她的无辜在于,她并没有对我不忠,她怀上陆渝生孩子的时候,并没有想嫁给我,到头来,我将现成的罪名加在她头上。这只是时间上的一个非常微妙的问题。 那夜,我和她都一动不动。睡得我腿脚俱麻。 从未经历过这样难堪凄凉的夜晚,终于在蒙蒙亮亮的时候,陈畅低声哭起来,而我,也流下了一颗泪。 我侧身想去搂一下她,或许说几句可以哄她或哄自己的话。 她却如一颗弹球,啪地飞出老远,狠狠地栽倒在书桌前。她赤身裸体,抓起可以抓得起的一切东西,朝地板上掷,所有玻璃的东西全碎了。 陈阿姨抱着小游游在门外,不敢进来,又担心,直问:“有什么不能好好说的?” “对不起,对不起,”我连声地,冲上去抱住她,“真是对不起,我都依你,都依你……” 她狠命挣扎,不说话。 “嘘,嘘,”我在她耳边低声安抚她,“乖,小畅,你别让爷爷担心,……爷爷正在担心你呢……” 爷爷对她有异常的镇静作用,她疲惫地垂下头,“爷爷,他人呢?” 我疑心她的脑筋不再清楚,陷入她独自的混沌的世界中去。 我悲凉地抱着她,忍不住问:“小畅,我们这样做,对吗?” 她似不认得我,似笑非笑,仿佛回到她的童年。“爷爷,小畅不爱练钢琴呀,小畅要出动跳橡皮筋,爷爷,爷爷……”她叹口气,仰头,不知在望什么。 从此以后,家里真正有了一位病人,她需要无微不致的生活上的照顾,至于她的内心世界,全交由专家医生去处理,所有人对我没了任何要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