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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之四
然后,时光便从手指间流过,日子苍白,犹如纸张,浸在水里,不堪打捞,撩起来全部是模模糊糊的白。这些白,蒙头扑打在我头上,让人窒息。然而我却这样镇定地活着,郭女士在上海的事业蒸蒸日上,她万分安心,回美国去了,临走想把陈畅接走,但考虑再三,还是把她交给了我。她说她知我是个极妥当的人。她用了一个红楼梦里形容女人的词。 父亲退了休,接他班的人居然是大嫂李颂蔷,而不是大哥。大嫂在这方面才华横溢,是院里上下口碑最好的一个。几次回老家,只有大哥领着女儿在,大嫂陪局长夫人打麻将,一打一个通宵。也有传言说大嫂当红是因为有后台撑着,后台当然是欣赏她的男人。但大哥坚信这些都是谣言,大嫂是受他的,至少爱这个家庭。 二哥辞去医院工作,在一家医疗器械公司里做业务经理,靠大嫂和他以前的关系,赚了不少,正筹划着搬出去住,自己买套房子。二嫂仍旧做护士,一点不见老,还是那模样,他们一直没有孩子。 阿鲁的饭店一度陷入困境,合作的那人,卷着钱跑路了。我问阿鲁,这店有做头吗?阿鲁说,有。我便匀了一笔钱给他。店开张后,生意火爆,接连又开两家分店。阿鲁开奔驰,在两套房子里养了两个女人。他过着挥金如土的逍遥日子,经常跑来批评我不懂享受生活。“一晃全都会过去的,冠华,你死脑筋,吃过、用过,开销过,随时随地都死而无憾!” 深夜里对着窗外抽烟,死,我漠然而向往。 雅礼,我已面目全非。 而紫苏,更是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世的人。 我疑心她是否出现过,抑或是我魔由心生,一段幻觉。 有轻轻的脚步声,我惊喜地回过身。 是六岁的小女儿,光着脚,立定在门口。 “爸爸,游游怕,一个梦。”她揉着眼,拖着小毯子。 我心柔地将她抱起,她乖巧地把脸贴住我。 可笑的是,到最后,我与这个孩子相依为命。我把她送回房间,放入小床,拍哄她,她睡意已无,把眼睁得大大地:“游游不要练钢琴,游游要学跳舞蹈……” 我呆呆坐在那里,小姑娘一骨碌爬起身,在我身上拉,“游游要红颜色的跳舞鞋……” “好,那就去买。”我答应她,“现在乖乖地睡。轻一点,别把陈奶奶吵醒。” 游游心花怒放地笑了,倒在小床上,努力闭上眼,“爸爸亲一个。” 我俯下身子,啄一下她的小脸蛋。 这是个健康活泼的孩子,母亲的病并未给她的童年带来太多的阴影,她幸福地生活着,变成了我生活的全部目标和意义。 不知为何,我一直在害怕,紫苏会突然出现在我的生活中。 虽然,我没有一天不在牵念,但我非常恐惧再见到她,我只想知道她的任何一点消息,好或差。 她如一粒石籽,被掷入池塘,一沉寂就是数年,音信皆无。该毕业了,该工作了,该交男朋友了,她在哪座城市,过着怎样的生活,每每想起,我都会想到出神。 所以那天重逢,我并没有太大的吃惊。 那是夏末的一个早上,我因连续几日高烧咳嗽,在医院里打完针赶回公司。 与我们合作的广告公司新官上任,要来拜访。约的是九点,我只得强打精神。 到公司里,秘书告诉我,人家经理已大驾光临,正等在会客室里,新经理真年轻,但真是美丽。 对这些,我全然未在意。 市场部经理燕赤侠与我一同步入会客室。对方一行两人,一个中年男子正是前任经理,另一个背对着门,面向窗口,眺望街景。 那是一位白衣女郎,漆黑的短发,修得很短,露出优美白的背颈,一套白色裤装,洗练精致,衬得背影修长,曼妙。 燕赤侠的眼神中喝了一声彩。 前任经理立起来,与我们寒喧,那位女郎转过身形。 不,我没有立刻意识到我见到了谁。 因为女郎她太过美丽,那不是春日阳光下桃花的美,那是寒冰的晶莹璀璨,精灵式的,刀削一般的玲珑,又刀锋一样的冷峻。 然后她笑了, 笑容融化了两颊的霜,那么柔丽。她疾步走过来,爽利大方地自我介绍,伸手过来与我们握。 “我姓丁。” 我先认出了这个声音,只有声音没有改变。 小燕惊为天人,热情地用力地握手。 双方落座,秘书端上茶,绿的雾气浸漫开来,薰得我眼皮湿重,只听得小燕妙语连连,超水平发挥着。我试图集中精神,听听谈话的主旨,无奈震荡过大,太阳穴一个劲地跃动,刺痛着整个头部的神筋。 紫苏并没有认我的意思,将我完全当作初次见面的客户,那么彬彬有礼,那么不动声色地察言观色,适当的时候,适当的微笑,滴水不漏,仿佛印证了我的怀疑———一切是前世的幻觉,全是不真实的。我根本不认得她,她也从未见过我。 秘书又进来,俯身在耳畔,告诉我,家里来了电话,我头重脚轻地跟她出去。 合上门,我大大地咳了一通,秘书颇担心地:“练先生,我看您还是卧床休息吧,今年的流感来势凶猛啊。” 是家里保姆陈阿姨打来的,游游也被感染了流感,发烧呢。我让她先送孩子去医院,我马上就赶去。 放下电话,我立在桌边出神。 紫苏,是她,令人担心揪心不已的她,蜕成了面前这位铁腕丽人。 年纪轻轻的她,已是经理级别。她行的,她这样聪明,功课这样出类拔萃,更何况她如此美丽。这座城市,永不可能埋没美女。她具备成功的条件,她应该生活得蛮好,不菲的收入,围绕她打转的异性,并且看上去健康无恙。这一切是她应得的。她这样好,我该由衷地安慰,我该由衷地宽心,这难道不正是我所理想的最佳结果。 为何我现在却立在这里,心如刀绞,无从平静? 秘书递上一杯温开水,我一气饮尽,定一定神,既然紫苏不认我,场面上大家总要过得去。 我推门进去,连声打招呼表示抱歉。 略又谈了一会儿,我就先退了出来,反正已交换了名片,我有紫苏的电话,公司的细节问题交给小燕去谈。小燕兴许会一直谈至中午,然后留紫苏一行共进午餐? 我匆匆赶去医院,游游躺着,吊着盐水,陈阿姨陪在一边。 我问了几句情况,也许是我传染给她的,我离得远远,生怕又传染给陈阿姨。 吊完一瓶盐水,我把游游送到父母家,拜托他们照顾。 病中的游游益发粘人,怎么也不肯放我去上班,我只得哄她,说不去上班,而是去买红色跳舞鞋,她才放了手。 母亲送我到门口,问:“小畅病情好转了些么?” 我道:“老样子,不太理人。” 母亲叹了口气。 我宽慰她:“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我已很知足。” 燕赤侠赖在我办公室里不肯去工作,他来来回回走,无比亢奋,似乎再不找人谈谈,他会憋得晕过去。 我冷静地看着这个年轻人。 “怎么有这样的女子,呃?!”他十分不服气地,“好得让人不知从何下手,怎么办?练先生,我算完了,她目中根本没我这个人。” 我道:“你并不了解她。” 他往沙发里一跌,“还不了解我已经完了,若深层了解,我岂非会死?你有没有注意她的肌肤,木兰花一样白,一种若有若无的香……” 我正色道:“你在说我们公司业务的时候注意措词。” 小燕呻吟:“开除我吧,反正我迟早死路一条。她喜欢什么?我想不出她还缺什么?她什么都有了,美貌,事业,肯定受世人宠……她什么都不缺,我还能给她什么呢?……我只能成为她眼里的小丑,至多是生活中的点缀。练先生,我怎么办?” 我将文件夹扔给她:“哈姆雷特,记得下午有个会议,快快起身,别让我笑话你。你也阅人无数,她……只不过眼眉稍微整齐些罢了。” “练先生,你难道盲了么?”小燕大惊小怪,为了只有一面之交的女郎,不惜开罪他的上司,“你审美意识落伍了。” “是,我人到中年,已经没有一双寻找美丽的亮眼了,不行了,老花了。”我打内线给小燕的助手,“快到总经理办公室,把燕经理领回去,是,现在,立刻。” 小燕这才意犹未尽地拔起身子,“我决定约会她,玫瑰、烛光,老套的东西往往最管用。与其我自艾自怨地死,不如让她一家伙让我心死死透!” 这可怜的年轻人终于离开了我的办公室。 他说得对,紫苏现在什么都不缺,她不需要我,她最不需要的就是她历史中的人。她已有一个崭新的世界,她一直渴望的一个世界,没有历史,没有身世,一切可以安全隐藏,包括她自卑。 但我拈着她的名片,手指已经拨通了她的手机。 “哪一位?”她似乎在车里,周围嘈杂。 我沉默了一下,心中飞快地措词,居然没有一句妥当。 她那头很爽朗:“练总经理,是您吗?还有什么事吗?” 我一时梗阻,未料她仍是办公室时的语调,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优雅。 我握紧电话,不顾许多,哑着嗓子:“怎么样,过得还好吗?” 她亦沉默一瞬,立即反应过来:“托赖托赖,还算可以。”她如此冷淡,疏远我,令我心痛之余,不由恼恨,无奈之际又低声道:“有时间么?一起吃顿饭行吗?” 她索性咯咯笑起来:“太客气了,怎么能让您来请客呢?” 我不理会她的嘲讽,立刻报上餐厅名字,敲定就在晚上。 她道:“那恭敬不如从命,我一定准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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