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去了雅礼的墓地。在近郊一座公墓里，一排石碑里小小的一座。墓边载了一株柏树，似一丛绿焰。再过几天，就是雅礼的忌日。这个我心爱的人，尸骨已寒。那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漆黑的影院，夏日里的白色花香。我那样幸福而彷徨，心里头仅能容纳一个人，充塞住一个人，压迫得心头时时狂跳，喜难自禁。

　　我轻轻抚摸着石碑，上面嵌着雅礼的照片，椭圆形的，她浅浅地笑着，有点忧郁，有点若有所思。

　　想起她临终时，靠在我肩头无奈又深情的声音：冠华，我去了。我不禁潸然泪下，掩住面孔。

　　“你真地爱她，竟这样深爱她……”

　　背后有人喃喃自语。我忙印干眼窝，直起身子。

　　那邪恶女郎无处不在，双手抱胸，立在我身后，她没有化妆，一张清水脸，五官精致，眉月如画，特别是那一股冷冷的，任性的样子，也难怪二哥栽在她手中。

　　我也冷冷地问：“你不是最最恨她吗？为何还来看她？”

　　紫苏淡淡道：“我不是来看她，是来看你。”

　　我狠狠搜索她脸上的蛛丝马迹，试图看透她内心的讯息。

　　她似罩着铁面，不露丝毫。

　　她在石墩上坐下，拍拍石栏，“我去找你，你大哥说你送好二嫂就一声不响地走了。我担心你会闹事。”

　　我纠正她：“前任二嫂。”

　　她不作评论，云淡风轻地朝天上看着。

　　这副模样的她，倒有些象高中时候。我忙忍住这般的念头，重新竖起刺来，以免又被她假相迷惑。

　　“你妻子好吗？”她轻轻地问，“还在弹钢琴？”

　　我疑惑了，“二哥没对你讲？”

　　她轻哼了一声：“你的事情，我亲口问你。干嘛问他去？”

　　“她很好，多谢关心。“我道。

　　“你爱你的妻子吗？有象爱她那样地爱？”她问。

　　“这同你又有什么关系？”我问。

　　她咬了咬嘴唇，垂下头去。

　　见她呈现受伤样，我趁机道：“你长大了，紫苏。我已是中年人。你这般出色，有无数的机会，遇上爱你的人，挑一个可以依赖的托付，轻轻松松，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以前的事，当它是页书，翻过去罢。正如你自己所说，只有现在，将来。人能有多少个青春的日子可以捱呢，一转眼就老朽了，白白花了美丽的光阴在痛苦上，不值得。”

　　她面色一凛，似要反驳，但没有说出话来。

　　良久，见她面色阴晴不定，终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天色渐暗，我道：“我送你回去吧。”

　　她摇摇头：“你总是用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来打发我。你永远缩在乌龟背里。没关系，我早已习惯了。”她跳下石敦，拍了拍手上的灰，“麻烦你回去转告一下你那二哥，让他别再来找我了，我已厌倦了他。”

　　二哥受到的打击可想而知。全家除我以外，都认为他是得了现世报，自作自受。

　　二哥出奇地镇定，我便觉不祥。时常跟牢他，他见我那担惊受怕样，就苦笑：“冠华呀冠华，你担心我会去死吗？”

　　我嗫呶不成语。

　　二哥就大笑：“我还用再死一次吗？我已经是个死人了。”

　　我们低估爱情杀伤力。印象中二哥精明能干冷静，在爱情上一向游刃有余，娶妻时也很务实明智。谁料想稍一遇对手就败下阵来，比一个失恋的初中生更脆弱。

　　他与我把酒谈心，他脸上有一股从未有的凝重与哀伤，“冠华，你以为我会很痛苦吗？”

　　哪里还用“我以为”，他脸上已写得一清二楚。

　　“不，冠华，你错了。我早已知足。这短短几个月，度过了我人生最快乐的时光。苏儿，我从未希乞她能永远留在我身边。我不恨她，恨不起来。”

　　他一饮而尽：“够了，真的，已经足够了。”

　　他趴在桌上，眼泪流下来。

　　陈畅的病情始终未能好转，她住在新的公寓里，有一名看护和一名保姆照料她。

　　她时而清醒，清醒时会打电话给我，要我带游游去看她，时而糊涂，等我带着女儿去看她时，她已不认得我们，叫着吼着要将我们赶走。

　　我只得领着游游走，非常担心会对游游心理造成阴影。

　　我抱着女儿，对她说：“你不要怪妈妈，因为……”

　　小游游睁着清冽冽的眼睛，摇摇头：“游游不怪妈妈。妈妈在生病。”

　　她这样乖巧懂事，让我却更觉难过。

　　她紧紧搂住我的脖子：“你不会离开游游吧？”

　　我也紧紧搂住她，“永远不会。”

　　当年我也曾对紫苏许下诺言，永远照顾她，永远不离开她。

　　但早已事过境迁。

　　我尚未从这一仗中清醒过来。

　　紫苏已另僻战场，在燕赤侠那边擂响战鼓了。

　　由于工作关系，小燕能经常与紫苏联络，小燕少不了恋爱攻势，每天在电话里软磨硬泡，约紫苏出来，送花送礼物更是家常便饭，前一阵子，紫苏那边态度生冷，东西一律退还，近来却有所松动，令小燕惊喜若狂。

　　我对小燕道：“同她恋爱可以，你辞职吧，我不要看你死在这里。”

　　小燕哪里能听劝，已完全盲了，聋了，傻了。

　　他上前来拍我的肩：“我从未真正动过心，这是头一遭，你要祝福我。”

　　我如遭重击，怕就怕“头一遭动真心”之类的人物，会死得很透，绝无生还希望。

　　小燕还在同情我：“我真搞不懂，这样美丽优秀的女孩子，你为何不看好。你担心她玩弄我？―以前我也这样想，现在我觉得她是个很真诚的女孩子……我在犹豫是否该向她坦白，我大学里也有过几个女友……”

　　我以手覆额：“你就等着吧。别说我没劝过你。”

　　之后，他们真地一本正经地恋爱起来了。

　　小燕也将紫苏带入朋友圈中，紫苏大大方方，绝无含糊。

　　公司里组织活动，凡是让带家属的，小燕必将紫苏拿出来献宝，每每引得上下同仁一片艳羡，他的虚荣心得到无限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