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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之九
回到上海。公司里已发生重大变化。郭女士几乎重新安排了管理班子,那位李察德先生已新官上任。 我以不变应万变,老太太在打什么主意?我等待她的解释。她很悌已地对我道:“有更大项目需要你去做,你必须慢慢卸下现在手头的工作……给你一个修整期,也好陪陪家里人。” 家里人是指游游和陈畅。 她以为我会暴跳如雷吗?她以为我会争吗?苦心经营起来的公司被她收回,美其名曰委以更大的重任。老太太糊涂了,她以为我也糊涂。 她至所这架空我,只有两个原因。 要么她已不爱孙女,要么她知道,我不爱她孙女。 我莞尔,点点头:“好的。” 本来就是嗟来之食。身外物。 我很平静地交接,公司众人以为我要移民,我亦懒得解释。不久他们将发现,我消失了,陈畅坐在那里,让陈畅同他们解释好了。 那是个弹着钢琴的女子,脚步轻盈,似阵春风。她与她的祖父相依为命,她心目中的爱情是纯粹的付出。 日子让彼此面目全非,夫妻之间也勾心斗角。我还同她争什么呢?我们没有共有的东西,连孩子也不是。 奇怪的是,我们平静地生活着。陈畅每天穿戴整齐,簇簇新地化一个妆,赶着去公司上班。我懒拖拖地睡到自然醒。其间,陈畅走时会在我床沿坐一下,告诉我她会几点回来,或者有事不回来了。游游会在上幼儿园前跑来香香我面孔。家里的早上,人影穿梭,只有我最是悠闲,独自睡着。 有意思的是,陈畅几乎天天赶回来吃晚饭。 餐桌上,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她与我探讨生意上的事,我耐心地给她建议,游游告诉我们幼儿园里发生的一切,我与她母亲不时地笑。 陈畅渐露口风,似乎想暗示我,的确有一个新的项目。我没有接口,休闲多好,谁愿意拼杀之后,又十三道金牌召回。 “你为罢职的事不开心?”陈畅问得很直接。 “哪是什么罢职?你祖母见我工作辛劳,让我休息而已。”我轻声回答。 她“哧”地笑了:“干嘛这样死硬呢?” 碍着游游的面,我不想发作,只得道:“请回复老太君,我真想歇一阵,别拿新项目勾我,除非给我股份。” 她淡淡地道:“不就是谈条件么?不就是钱的事么?” 我道:“钱我不希罕。我不愿被人耍着玩。” 她脸涨红了:“你敢说你不希罕?你……你当初要我嫁给你,不就是贪钱么?” 我心中突然释然,第一次知道在陈畅的心目中,自己是什么个人。是为了钱,利用婚姻不择手段的小人。她始终以为我们的问题在“钱财”上面。 我放下筷子,尽可能放低放柔声音:“当初……不是大家各有所求么?” 陈畅看了小游游一眼,小游游已明显感到父母之间气氛异样,怯怯地睁大眼睛,哀伤地看住我们。 我重拾筷子:“吃饭吧。” “爸爸。”小游游已经依偎上来。我抚她柔软的黑发。 陈畅的眼泪唰唰地流下来,“游游,过来,妈妈抱抱。” 小游游乖顺地走过去,被哭泣的母亲搂住,也随着哭起来。 我递了一盒餐巾纸过去,她们大面孔贴小面孔,凄凉的眼神一模一样。我走到陈畅背后,俯下身子,亲她们两个人:“你们一大一小,我都喜欢。” 陈畅哭得更凶,反是小游游,替她拭着泪:“妈妈,妈妈,不哭了,爸爸说喜欢我们咧……” 那夜,我们一家三人,并排睡在同一张床上,平日里陈畅同女儿睡。 游游睡在我们中间。屋里只点一张小小的脚灯。三个人都醒着。 天花板上是一盏乳白色的灯,藏在昏暗的光线里,象个沉思的人。 我伸展手臂,让这一大一小都枕在臂湾里。 空气里飘浮着陈畅洗发水的清香。这样安静又这样清醒,一如某夜。 某夜,天窗外,还划过一颗流星。 阿鲁过生日,邀我们合家。 自从阿鲁与紫苏成婚后,我几乎没再见他们。虽然阿鲁表明过态度,但我不想让他担心我与紫苏有什么纠葛。 那天,陈畅精心修饰自己。我们很少有一齐亮相的场合。特别是在朋友中间,她的朋友聚会,我从不参加,我几乎没有什么聚会,有也不带家属。 游游穿套小水手服,短短的绀色的裙子,也很是兴奋,一直问我:阿鲁叔叔家有小孩吗?有没有可以同她玩的人。 陈畅道:“听讲阿鲁那个妻子,又美貌又能干。” 我坐在沙发上,平静地说:“你不也又美貌又能干。“ 她过来,拉我起身:“赞美我?怎么听也象是在嘲笑我。快,帮我拉拉背后的拉链。” 我只得起身,帮她拉上背后的拉链,抬头见长镜中的她,真真也是明眸皓齿,眼光中溅出笑意,不知多么动人。她穿绀与白色的连身裙,与游游配齐。清爽简洁。 她心情非常灿烂。 车驶到阿鲁处,陈畅突然没了自信,担心地问:“我看上去怎么样?”我一时间恍若回到从前,身边人还是雅礼,那天正是我此生第一次遇上紫苏。 忙一脚刹车踩下去,小游游尖叫一声。 我的冷汗也出来。陈畅担心地:“你脸色怎么这样差?” 我在方向盘上伏了一会儿,胃又开始疼痛。 紫苏,我永不可能将你淡忘。 事实何其残酷、古怪,每次相遇,我们都是别人的爱人。我只能默默克制,还必须佯装平静。 “胃药呢?”我问。 “我带着。”陈畅道,“上楼就吃。” 我点点头。 阿鲁家热闹非凡,除了我们一家几外,还有几个朋友,都拖家带口。阿鲁还养了一条金色巡回犬,才四五个月大,在几个小孩子中间闹腾,小游游一下子弄到了玩伴,转眼就不见了人影。 那只狗叫作“流星”。 阿鲁家还是四面白墙,只添了许多鲜花,窗帘是蓝色的,一落到地,在初夏的风中轻扬。阳台上架着荼蘼架子,紫藤累累地挂着,薰蒸的气味,没头没脑地涌进来。我看见桌几上,一个水晶瓶中,插着一大把栀子花,花朵竟有碗口大小,花色雪白。 我递上礼物,陈畅将一束百合交给阿鲁。 阿鲁人瘦了很多,精神还好,拍我肩膀:“今天好好喝一杯。” 陈畅嗔看他一眼:“还喝?他今天胃不舒服,可别灌他。”陈畅从包里拿出药,“倒杯水,白开水,温的。” 阿鲁扭头冲着厨房:“紫苏,冠华来了,快倒杯温水给他!” 我目涩,使劲闭了一下。 紫苏几乎是被两个小朋友簇拥着,从厨房走出来,嘴里还在说:“是的,草莓冰淇淋,加汽水。不能吃太多,饭前不能吃太多……先让阿姨把水给叔叔,叔叔要吃药……” 她留了长发,挽了个松松的髻,散发有一些松出来,飘在鬓边。她居然穿一件粉红色的棉质开衫,下面一条白色的布质长裙,赤着足。她额角微微沁着汗,双颊微红(一定是给这几个小家伙闹的),完全居家服,随意至极,在我眼中,她却清新似清晨的第一朵蔷薇。 她将杯子交给我。眼睛弯弯的,神情柔和。 我试图再贪婪地看她几眼,但还是克制住了,我们要玩到天黑才走,有的是机会偷偷观望她。 陈畅是第一次见到紫苏,很亲昵地同她招呼。 私下陈畅对我道:“没料她这样年轻,老夫少妻,怪不得阿鲁当她宝贝。” 紫苏熟稔地招待客人,她是那样柔和,那样温婉,眼睛里是空空的笑意,完全不似从前。没有丝毫棱角与任性,一别标准贤妻模样。她弯着腰贴住我的耳边,细声细语数落阿鲁不是过日子的人,阿鲁在一边嘿嘿地笑,陈畅也笑。她可以同任何一位男宾诉说家事,举止贴身。但没有关系,她又不是一朵鲜花,她已变成一朵塑胶花,没有生命,簪在任何人的胸前也不必太在意,因为她的灵魂是死的,你不必担心她与你共呼息,亦不必担心她会凋谢。 她感觉幸福吗?我不得而知。 没想到陈畅成为全场焦点,她握着夜光杯,谈笑风生。她有说不完的话题,市面上的事她都略知一二,时髦的玩意儿都已玩过,可以同男人谈股票走势,可以同女人谈化妆配饰,她还会弹琴,不知为何,阿鲁家居然有一架钢琴,紫苏垂首道:“没事的时候,弹着玩……”她的声音被陈畅的琴声盖过,虽说她的职业水平已下降很少,但对付我们这批外行却绰绰有余,大家惊讶至极,都向我投来羡慕的眼光,娶妻若此,夫复何求? 我退到阳台上。有只白蝶在紫藤的花蕾间穿梭,咦?蝴蝶居然可飞到这样高的地方? 紫苏抱着一个小孩走出来:“来,让这位叔叔帮我们开一开。”她递过一瓶饮料,我帮她拧开盖子,小孩捧着喝起来。她一定有话同我讲。 我的心开始砰砰地跳,紫藤花的香气劈头盖脑。 “过得好吗?”我们几乎异口同声地问对方。 大家都轻轻笑一笑。 “阿鲁,真地瘦了好多,上次看到他时……那也快半年了。”我说。 紫苏把那小孩放下来,拍拍她屁股,将他赶进屋去。她的目光追随那只白蝴蝶:“咦?它怎么飞上来的?” 我手撑着栏杆,没有看她,问:“你好吗?” “他吸毒。”紫苏将话题留在阿鲁身上,“所以一下子瘦下来了。” 我非常震惊,呆在那里。 紫苏很平静:“他有自己的圈子……我劝了,他同意戒。” 我说:“我找他谈。”拔腿要走,被紫苏拦住,“别在今天,他生日。” “他真是糊涂!”我咬牙切齿,“戒?谈何容易?他……我揍他去!”吸毒!阿鲁可算被毁了,我想想不寒而栗! “别去!”紫苏声音哀哀地“不,不全怪他……” 我看住她。此时此刻,她就是一个委委屈屈的小妇人模样,哪有昔日一丝光彩? “饭店生意不错,又结了婚,他,他还有什么不满意?”我拍一掌栏杆:“我看他是太空闲,头发昏了,吸那玩意儿,钱再多也会被吸干!” “你好好同他讲。他是要面子的人。”紫苏提醒我,“他也悔了,否则也不会同意去戒毒所。” “我现在找他去。”我实在忍不住了,转身就走。玻璃光影斑驳,映照出身后的人儿,依然立在花下。 我顿住身形。 紫苏在背后轻而迷离地道:“离开你,我即死了。” 于是,我跌跌撞撞地走入屋子,这一句话,愈变愈响,充满了整个脑海,我看客厅里,人们依旧围在钢琴边,与陈畅有说有笑,人群里并没有阿鲁。 我昏昏然上了楼,直冲他们的卧室,里面浴室的门反锁着。我捶了几下:“阿鲁,是我!” 里面显然有人,但没有回答。 我道:“你拉肚子了么?” 隔了一会儿,门开了,阿鲁的眼圈潮湿而黑红。 我警觉地扫视了一下洗手台台面,上面有绾臂的橡皮带,也有一只一次性针筒的塑料袋,他并没有瞒我的意思。 我揪住他,他欲挣扎。他的皮肤干燥无生气,一层搭在骨头上,骨仿佛也被毒浸染,脆而无力。以前嘲笑他那中年发福的小肚子,现今瘪瘪的,只几下,我便将他揪出浴室,按倒在床上。 俩人都气喘吁吁。 我道:“老规矩,还得听赢的人。你得听我的。” 我松开他,他“大”字形,瘫在床上,眼睛望住天花板。 “我们已不再年轻。”他突然说。 我道:“你得听我的。头一件事,你得真心去戒!否则你完了,这辈子算结束了!你不能结束,你还有双亲有妻子,有朋友,我不允许你完!” 他骇笑。 我不管他,“第二件,你把你名下的财产,包括饭店在内,全部给别人,父母也好,紫苏也好,饭店我可以代为照管,把你的现金户头也一并取消。你的花销让紫苏定期给你。以防你将家档全部败尽!不,所有的财产全转给我。你父母也好,紫苏也好,他们管不住你的。明天我随你去办理手续,你安心戒毒,生意同家人我会好好照管,待你完全康复了,我再还给你。” 他笑得眼泪也出来:“饭店还给我,老婆就不必还了……” 我气得将拳挥起来,他一副尽打不还手的样子,笑嘻嘻地看牢我。 他生日,下面仍有一屋客人。 我放下拳头。顿了一会儿,我哑声道:“我可以离开这个城市,只要你觉得有必要。” 他面如死灰:“别离开。我不想连朋友一道失去……” 我摇晃他:“你觉得没希望了么?可紫苏还抱着希望,她要我跟你好好谈谈,还生怕伤你的自尊心,她在抱着希望呢!” 他眼睛活泛了:“哦?她这样同你说的。” 我见这一招灵验,索性一气道:“来来来,找她问去!真真气死人!疑神疑鬼,要将老婆拱手相让。你看陈畅,还有游游,我干嘛放着好好的家庭不要,来收你的旧货?!……” 他恼了:“你休要中伤紫苏!她对我而言,永远是最新最好的女人!” 对我而言,亦是。 我将他拽起来:“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你吸毒!快把毒戒了,和紫苏也生个小宝宝,你没见紫苏抱着人家孩子有多眼馋,随我下楼!” 阿鲁疑惑着:“生孩子,太辛苦她了吧?” 家宴结束后,我和陈畅最后走,我让陈畅先带游游下楼,我还要同阿鲁夫妇说几句话。 他们夫妇并肩立着,我拍着阿鲁的肩:“我明天来找你商量生意的事,别把生意误了,将来还要生活的。戒毒……会很痛苦,希望你们患难与共,特别是你,小紫苏,你爱他吗?” 小紫苏的手被阿鲁紧紧握着:“我会等他康复,我是他的妻。” 一直嬉皮笑脸的阿鲁此刻突然泣不成声,我知道他满腹的心事,知道他满心的悔意。他们夫妇哭作一团。 “你们信任我么?”我问。 他们点头。 “听我的安排,照我的话做。我们只有这一份生活,我们要彼此相守。我希望还来庆祝你的五十岁、六十岁、七十岁的生日。”我深深凝视他们两人。他们都是我最爱的人,“这是场战斗,同你自己的。” “照顾好他,一如当初他照顾了你。”我对紫苏道。 紫苏面色凝重,神情中有一股殉道的死决。“是的。” 我对阿鲁道:“我还有一句话要单独对紫苏说,你可以离开一会儿吗?如果你信任我。” 阿鲁道:“我一直信任你,还有紫苏,我只是庸人自扰。”他爽利地离开。 我与紫苏对望着。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紫苏,你……你当我……死了吧。” 她点点头:“我知道你要同我说这个。” 我高声对里面道:“那我走了。” 紫苏急急地说:“冠华,我爱你。”说得那急促,似乎要在空气中追逐什么。 我心如刀绞:“我也是。紫苏。” “好,”她的泪在眼眶中盘旋,“这下,死亦无憾了。” 她展了一个笑容目送我。 那是我今生最最留恋的神情。 驾车带陈畅和小游游回家。 告诉陈畅我将接管阿鲁的所有生意。 陈畅并没有太大的吃惊:“他去戒毒?” 这回轮到我吃惊:“谁告诉你的?” 她不以为然:“他那些朋友都晓得了,随口说的,反正他有金山银山。” 我懊丧:“我是他最好的朋友,却最末一个知道。” 陈畅道:“这说明他在意你。他也把你当作最好的朋友。” 我感激地看了陈畅一眼。 陈畅又问:“奶奶那里呢?放弃了?” 我道:“对不起。我不盘盘紧,他那摊子真地要散。” 陈畅体谅地:“也难怪,好朋友么。听讲,你们从小一道长大,都顽劣得很,你们都为对方捱过刀子。”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甩一甩头,努力压住涌上心头的往事。 陈畅头抵住车窗,声音轻不可闻:“偏你是一个念旧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