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增加书签
已经汇报章节错误
第一章3
挨到午饭时分,东卫回到宿舍擦了把脸,正欲拎饭盒到食堂打饭,林文革出现在屋门口,他的右手搭在一个时髦艳丽的姑娘肩上,那姑娘令东卫眼睛一亮,顿觉这潦乱无章、散发着霉味的房间一下子不那么黯淡了。文革这厮脸上洋溢着舒心的微笑,他穿一件崭新的白色T恤,下身是一条笔挺的米黄色西裤,足蹬一双纯白轻便休闲鞋,整个人显而易见地活在甜蜜滋润之中。 “Hello,我亲爱的东卫,你终于回来了!”文革拥着那姑娘夸张地嚷道,那姑娘则扬起明亮并涂了淡乌眼影的大眼睛,不动声色地微笑着凝望东卫。 “啊哈,文革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不亦乐乎,请进,请进!”东卫极其热情,显出惊喜的样子把文革迎进屋来。他这是在配合文革,文革昨天电话里说还没搞定、今天要给他加一把火的“正点”定是这位。一个漂亮姑娘被刚认识的男人带到他的铁哥们处,笃定是要被灌输许多这个才搭识的男人自己不好意思开口讲述的优点、长处和非凡经历的。东卫和文革是这方面的老搭挡,相互吹捧和衬托的功夫配合得异常娴熟,可谓已臻佳境。朋友是一个人的一面镜子,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既然他的朋友都这么高雅、风趣、有学识、有理想、有追求,那他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好感便会油然而生,——十有八九的年轻女人会中这个圈套。 文革搂着那姑娘踏进了屋来,东卫瞥眼看窗外明晃晃的阳光正有移进屋来的势头,自己的皮肤里明显含了一层汗的分子,可文革拢着那姑娘的肩膀,身体不嫌热地和她靠得紧紧的,相依相偎真是好风景,——都这样了还需要什么配合?东卫殷勤地给那姑娘让座,结果发现凳子上还赖存着昨夜方城战斗留下的茶渍和脚印,自然不堪美女上坐,便说:“那就坐我床上,要干净些。文哥嘛,就委屈了,凳子上铺张报纸,也坐。我去倒杯水。”端了茶缸跑到隔壁屋找水,不想他们也断了水要过一阵子才在水房烧好,回屋朝文革他们摊摊手说:“报歉,他们正在烧,——我们寝室的水瓶摔坏了。你们热了吧?坐一下,我到楼下去买两瓶汽水。” 文革还未开口,那姑娘启齿说:“算了,算了,不是很渴,别买了。”她抬头打量屋子,又看了看东卫的床铺,笑说:“就你这个小环境还算可以,男生宿舍好象都是这样。”东卫心头一愣,她的声音听起来不是那种天然清纯型,能够听辩出夹杂着几丝世故做作的味道,文革不是说是川大的学生吗? “没关系,让他去买,小姐来了都没有水喝,有失礼仪。” “文哥说的对,你们慢坐,我这就去买。”东卫笑着顺应文革的威风,出门的时候背后响起文革温柔体贴的声音:“要不你先擦把脸?”那姑娘肯定点了头,文革就站起来拿他放在东卫这里的毛巾到水房去打湿拧干,准备为那姑娘洗尘。东卫在走廊里等他走上来一把捉住他手臂:“你虾子今天抖起来了!记好,下回轮到我勾兑时,你也要服贴些,股票带来没有?” “帮兄弟配合一下,现在是微妙时期,你这张铁嘴好好发挥发挥,事成后有赏。股票带来了,拿汽水来换。”文革压低声音对东卫快速地嘟嘟囔囔几句,然后问:“靓否?正点否?” “还没来得急细看。”东卫快步下楼去了。 拎了四瓶汽水回来,见文革已脱离了自己指定给他的凳子和那姑娘并排坐在自己床上,东卫找启子开了汽水,一人递给他们一瓶:“文革,介绍介绍。” “噢,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周东卫,我的大学同学兼好朋友、老朋友、铁哥们,——一辈子的。这位小姐是林红艳,川大学生,我的……新朋友。” “幸会幸会。”东卫说,然后才抬眼正式而礼貌地迅速打量了一下那林红艳,只见这文革的新朋友脸长得圆圆的,白皙明丽的面庞上套了层色,眉毛描成弯弯的月亮,月亮下面是朦朦胧胧的眼乌,嘴唇涂得朱红,非常艳烈地泛出油的光芒。她的眼睛大而明亮,眼睫毛像被刷过,根根闪亮,组合在一起盯人时有一股勾魂的摄力;她头发自额头朝后梳得精致溜光,背后是齐刷刷的一头披肩。她穿白色超短裙,红色V型领短袖紧身套衫,整个人艳丽、年轻、丰满。但东卫觉得她的气质有一股说不清楚——似乎清纯度不够——的成分,不过对她的外型东卫认为还是够得上级别的,文革一直想找的就是这样一个漂亮性感的姑娘。 文革从T恤衫的兜里掏出一包翻盖红塔山,抽出两支先递给东卫一支,再自己拿上一支,然后轻柔地合上盖子朝桌上一放,动作优雅大气,东卫十分欣赏,立即摸出打火机躬身为他点燃,两个人吸进去一口再淡柔地喷出来。东卫手里把玩着打火机抬脸笑着问林红艳:“川大我们经常去的,林小姐就读那个专业?”文绉诌的一下子把屋子里的缭乱和简陋掩盖了几分。 文革抢过来说:“你猜猜?”然后他们两人饶有兴趣地望着东卫。 “你看林小姐这么秀气文静,又不乏漂亮时髦,我猜是念英文系,对吧?” “嗯,……对了一些,同属语言类。”林红艳说。 东卫凝神思索了一下:“明白了,念中文系。” “聪明!”文革和林小姐同时叫道。 “中文好,博大精深,源远流长,古诗古词尤其精华。文革,有没有在林小姐面前班门弄斧?” “那你们会背些什么?” 在古诗词领域,东卫和文革有成熟定型的哗众取宠套路,就如武术表演中那预先编排好的动作套路一样,演练出来定会令人眼花缭乱赞美不已。东卫当即清嗓子朗声念道:“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文革接念道:“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东卫笑道:“现在好了,可与林小姐说了啊,再不用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了。”东卫开始把他们的关系拉近。这套说词东卫和文革在学校研读唐诗宋词后总结而出,积若干年应用的经验,现已掌握得炉火纯青,演变自如。 果然林红艳脸上绽开笑容,拍手赞道:“你们真有意思,念得挺有味道,才气很浓嘛!” “这个不算,文革有首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庭院锁清秋,声情并茂,那才叫绝;还有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更绝!文革,还没给林小姐显显?” “东卫的将进酒更棒,——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普通话不错嘛,你们两个倒不像学工的。” “我们是标准工科生,看见这屋子了吧?同济模式的再现,乱了点,是吧?男孩子,随便惯了,工科生都是这样子。不像你们文科女孩子那么爱收拾打扮,象你,本已不错了,天生丽质,一打扮现在更是光彩照人,不然文革这高标准的超人眼光如何会被吸引、会被心醉?”东卫说男孩子女孩子这两个字眼时心头直泛肉麻——自己可不想一直当这男孩子,最后一句是把文革的心思优雅体面地向林红艳表白,小姐明白不,咱这哥们有意于你了! “我认识的好多男孩子都这样,不拘小节,一切都不在乎,不过都挺有才气,你们尤其如此,——你的床收拾得够不错的了,很干净嘛!“东卫觉得这姑娘会说话,你夸她漂亮和天生丽质,她就回捧你才气好浓,大家都落得心头畅快、舒而且服。东卫准备夸夸文革了:“说到才气,林小姐,你旁边的这位才有才气!同济大学建筑系超一流的高材生,年年前三名,一等奖学金拿得不爱了。你见过他画的建筑设计图没有,那才叫才华横溢,风华正茂!林小姐,你交了文革这个朋友不会有错,将受益无穷。你看我,有文革做朋友,虽处陋室也滋滋有味,那是友谊的力量!因为我们始终相信有一天会扬眉吐气于成都的!文革是个有实力混得出名堂的角色,这个朋友交得!”林红艳侧头凝了文革一眼,东卫看出那眼光里面有那么一些敬慕欣赏的意思,不过还需进一步浓化。 文革已经把烟抽完,脸上浮满因为确有其事而故意谦虚的笑容:“嘿嘿嘿,东卫兄过奖了!小林,东卫也是一个人物呀,厉害得很,在同济名气大大的!别看他现在住在这里似乎简陋了点,他的前途其实不可限量!我是劳力者,他是劳心者,非久居人下之人,咱们以后一定要和他搞好关系,别让他发达了忘了我们。”文革顺着东卫搭起的杆子直向林红艳爬去,“咱们、我们的”好象关系早已不同一般。林红艳在周东卫营造的气氛下即使有异议文革这超前的热乎提法但也说不出口,好似哑巴吃烂苹果,心里甜得发苦也说不出来。不过八成她已有些愿意了。 “潜龙在潭,会有冲天的那一天的!”林红艳说。川大中文系,说话的确不一般。 东卫笑笑:“对,就是要有这种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天生我材必有用,只是……现在还拔剑四顾心茫然,但吾将上下而求索!文革,是不是?……你对林小姐不需要求索了吧,幸福啊、幸福!” 文革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林红艳却不动声色。东卫心说:稳得起稳得起,非寻常女人也。 东卫见卖弄得差不多了,估计给文革已挣足了面子说出了大部分他不好意思自夸的优秀品质和超凡特点,便转向自己关心的事情,问文革:“股票带来了?拿出来给我看看。买的人多不多?” 文革从他那精致考究的三倒拐皮包里拿出两张比国库券整整大了一倍的印着浅蓝色图案的纸片递给东卫,东卫接过来低头细看,见那上面印着“成都工业联合股份有限公司(股权证)”和“500元”的字样,还有编号、公司印章和公司总经理签名,翻过来股东人姓名栏填着林文革的名字,其后是身份证号码和购买日期。东卫因为出差搭乘飞机要用身份证,所以嘱文革用他的身份证代买了,当然归属权还是东卫的。这就是股票?这么轻飘飘的?东卫心问。 东卫把那两片纸抖了抖发出哗哗哗的声音,说道:“这下我们成股东了,一百张大团结换来它们。哎,到底有没有搞头,公司实力如何?会不会是歪公司?” “可能不会歪,买的人好多!这叫内部职工股,一般人还不晓得这个消息。我去的时候是最后一天,后头就买不到了。据说那天编的排队号号票就卖到20元一张。我挤了一身汗,托我老爸的一个熟人——他在这个公司里头——才买到。可能会有搞头,大力发展股份制嘛!这一千元钱日后就不止一千了,说不定变成好几千。”文革在说的过程当中不时把眼镜抬一抬,他的头发修剪得齐整新潮,清秀白净的脸上总是溢着浅浅的微笑,亲切又不失自信,透过镜片射出来的眼光温和而又睿智,明显的一个新时代里适应了潮流已经起步即将发达的知识分子的形象。杨生朱也是知识分子形象,但他给人的感觉是一个旧时那种穿长衫蓄长发窝里窝囊潦倒无路而又牢骚满腹的消沉文人,人与人就是不同。 东卫的心思其实跟文革一样,笃信这一千元钱要翻几个跟头的。东卫只恨自己没有钱不能够多买,就这一千元还是挪用了差旅费才勉强凑足的,问文革:“你肯定狠买了几千?” “我的死期钱舍不得取,我只买了三千,还帮我妹买了一千。我老爹老妈搞不懂这个,如何劝他们也不肯买,说看看形势再说,他们害怕亏。” “你没给他们讲,原始股绝对不会亏?” “他们懂不起啥子原始股,只晓得存银行最保险,又有利息吃。” “哎,文革,这工联的股票如何转让交易?这背面上头有名有姓便是记名股,如果我想卖,如何过户?” “工联的章程上说待内部职工股和社会法人股发行完毕后,公司将在内部设立过户转让机构,便可以转让交易。具体怎么办我也不十分清楚,都是新生事物,大家摸着石头过河。说不定在成都设立第三家证券交易所,那就象上海深圳那样可以炒了。东卫,我感觉这是一个机会。搞通股票理论没有?” “我都读了好久的股票书了,理论上基本可以了,过户、交割、分红、派息、配股、填权、贴权什么的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了,那些股票操作方法也看了不少,略知一二,不过实战没练过,心头还是没底。但其关键是在炒上面,低买高卖,赚取差价,主要考心理素质和时机的掌握。当然,原始股是只赚不赔的,所以要多买。你怎么样?天天忙着画打野图,读没读这些书?” “可能没你读得多,到时找你咨询。听你口气,象个股票理论专家。”文革接过东卫递来的一支烟,东卫不用在林小姐面前讲大派,虽然是五牛香烟也大大方方毫不遮掩地拿了出来,对林红艳说:“文革是款哥,抽搭山,我们工薪阶层抽五牛,——林小姐要不要来一支体验生活?” “股票长股票短,我头都被你们搅昏了!谢谢,我不抽。”林红艳用手扇文革吐出来的烟雾,文革见状忙帮着她扇,再吐烟时就小心翼翼地改变了方向。 “啥子叫打野?”林红艳侧头问文革,眼里满是疑惑。 “打野就是私下找设计活路干,或者把公家的活路拐出来自己私下干,甲方单位都是给现钱。我们搞建筑设计的,手艺好点的路子广些的都可以揽到这种活路,可以创收,——打野听起来是不是有点不正经?不过很形象,大家都这么叫。”文革解释道。 “哎呀,林小姐,文革现在可是个小富翁,股票都三四千的买,银行里还有大笔的存款,他手艺好,很能挣钱的。现在他对你殷勤友好,你可不能放过他。中午敲他一顿,——他才做了大股东,怎么样?” 林红艳不语,眼里却有些隐隐的喜悦之色,她赞赏钦佩地望了望文革,东卫觉她眼里的那个意思似乎浓了些——但说到钱爱意变浓似乎不好。文革把烟头扔出窗外,推了推眼镜说:“好说,好说!一顿饭,毛毛雨,小林看我和东卫划拳,前阵子老斗不过他,他成了盟主。今天扳翻他老兄。” 东卫击掌:“好好好!昨天喊你喝酒你要去约会林小姐,今天我当着你的林小姐收拾你,你喝趴了由你们林小姐顶。林小姐会不会喝酒?”东卫直陡陡地把他们拉成了一家人,看两人谁也没有反抗这个意思的表情,心中暗自得意自己的配合打得好。不过在下楼时东卫又觉得林红艳身上总有一股若隐若现的强烈追求物质利益物质享受的俗气分子游离,这个世界很多东西都物化了,但如果每天朝夕相处的伴侣是冲着物质和享乐而来,不是因为足够的感情因素而与你结合,那不啻是在身边埋下一颗定时炸弹。东卫心里不禁为文革有些忐忑担忧,看样子他已经开始第N次初恋,陷进去的迹象太明显了。 在往蜀园饭庄走的时候东卫给文革讲了买工益券和串219管子的事,文革说他对债券不感兴趣,钢管嘛记牢了帮你联系打听,“东卫,这回是不是真的踏实?别又闪筋。东卫,你也该弄成一笔了!” 东卫心头一沉,是呀,太应该了! 附:周东卫和林文革喜欢的古诗词六首 第一首 将 进 酒 李白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何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第二首 月 下 独 酌 李白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穷游,相期邈云汉。 第三首 相 见 欢 李煜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庭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第四首 雨 霖 铃 柳永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第五首 声 声 慢 李清照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第六首 丑 奴 儿 辛弃疾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